宋代輕武右文,明清相沿未改,文人治國的政治文化根深蒂固。輕武的表現(xiàn)之一是科舉考試中雖文武科并立,文科的規(guī)模和重要性遠超武科,武科不僅在官場受人輕視,社會輿論也不把它看做多么榮耀的事。
武科舉始自唐武則天時期,此后雖然興廢不常,大體上還是延續(xù)下來,直到1901年遭廢除,僅比取消文科舉早了四年。清代因為馬背上得天下,表面上對于武科舉還算重視,實際上仍以行伍出身為正途,要積軍功才能得將帥,所以通過武科舉而獲得出身的雖然不乏其人,建功立業(yè)的良將并不多。武舉人、武進士們雖然也能獲授軍職,但在軍中并沒有什么優(yōu)待,甚至還受歧視,畢竟打起仗來真刀真槍,會考試說明不了問題。
其實,武科舉所考的是體能,將略是根本考不出來的,這也是武科舉含金量較低的原因之一。
既然武科功名不容易出人頭地,太平時節(jié)又少取得軍功的機會,許多人混得一個武秀才的稱號就不再考了。乾隆末年,廣西一省共有武秀才7000多人,每科來應(yīng)鄉(xiāng)試的不過三四百人,最多也不過500人,就是典型的例子。
這些武秀才們既不熱衷于蟾宮折桂,自身又精力充沛,游手好閑、居鄉(xiāng)生事,乃至種種不法,自然都在情理之中,于是武人的名聲愈差。如此惡性循環(huán),不少武秀才、武舉人都成為地方上的禍害,其中的有識之士也受池魚之殃,不免憤懣不平。
安徽宣城縣李超海就是一位不滿武人時狀的武秀才。他寫了幾篇策論,鼓吹文武并重,其中為武人抱不平說:“天下武生可用與不獲見用者,莫此時為甚”,又說皇上重文輕武,其實重是為皇上所重,輕是為皇上所輕,都是為國家出力,何必厚此薄彼,大失并世武人之心。
李超海把策論編作《武生立品集》,頗有為天下武人爭氣的意思。乾隆三十四年三月,當?shù)嘏e行府考,李超海已是秀才,無須參加,他特地趕到考場,向前來主考的安徽學政獻上《武生立品集》,乞求品題,并要求將自己“拔取科舉”,也就是想要棄武就文,想以武秀才的身份參加文舉人的考試,卻未想到會因此犯下“獻書案”。
文武互考,本來清朝也有先例??滴跷迨?,為了選拔文武全才,特準文秀才、文舉人可以參加武科鄉(xiāng)會試,武秀才、武舉人也可以參加文科鄉(xiāng)會試,但是只準考試一次。實踐下來,以文人而通過武科舉的尚有其人,以武人而通過文科舉的少之又少。不僅如此,文武互考還淪為科場舞弊的手段。
原來,武科舉的考試分內(nèi)外場,外場是武場,考射箭、開弓、掇石,內(nèi)場是文場,考兵法、謀略。文場的考試內(nèi)容,清朝最初是考武經(jīng)論,即從歷代兵家經(jīng)典中選取一段,考生發(fā)揮議論,另外再作策論一篇。后來因為武經(jīng)太多太難,又改考《論語》《孟子》,最后考生只要能默寫武經(jīng)100字無誤者,就算過關(guān),殿試也是如此。即便這樣,仍有許多武生提筆興嘆,于是就有文人通過文武互考的渠道進入武科場、為人代寫試卷的情弊。所以到了乾隆六年,文武互考遭全面禁止。
李超海倒不是這種人。他自負文武雙全,雖然考了武科,也能做些詩文、八股,可惜屢次鄉(xiāng)試都沒能考中,家產(chǎn)也因此花個精光,胸中自然抑郁不平,這才想出獻書以顯才學,進而要求改考文科的辦法。
可憐李超海不知道,科場獻書是清朝的大忌,許多文字案件皆由此而起。這回《武生立品集》案,成為唯一的武人獻書案,李超海以武人而罹文禍,在文字獄史上也極罕見。安徽巡撫給他定的罪名是“因憤激不能上進,妄為著作,希圖僥幸”,擬斬立決。宣城縣學的教官受他牽連,也被革職,就連為李超海抄書的兩個親戚,都遭受杖責八十、再枷號一個月的刑罰。乾隆對此案最終如何判決,史無明文,但上諭既說過“嚴加治罪”的話頭,估計重刑是逃不掉的。
人們同情遇到兵的秀才,但李超海的悲劇卻折射出文人政治下武人的卑微處境。宋代以來,以文臣統(tǒng)帥軍隊成為常態(tài)。除非在動亂年代,武人一直處于政治的邊緣,何況武秀才、武舉人又是武人的邊緣。再加上清代武人上層都是滿人、蒙古人,他們對漢人本來就有防范心理,更不會容許漢族武人有馳騁江山的野心。種種壓制之下,武生、武舉們的墮入下流,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作者為復(fù)旦大學歷史系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