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

（復旦大學，上海 200438）

淺析亨金在國際法上的主權思想

□王芳

（復旦大學，上海 200438）

“主權”是傳統(tǒng)國際法理論構架的基石，但此概念自引入國際法后一直爭議頗多。本文簡要梳理了傳統(tǒng)主權理論和國際法上的主權學說，以期形成對比從而更有針對性地鑒別亨金的主權思想；重點分析了亨金在國際法上的主權思想，并將其概括為辯證的、務實的、動態(tài)的主權觀，進而從國際人權法、國際立法以及國際秩序三個方面闡述亨金主權思想的積極影響。

亨金；主權；人權；國際法

路易斯·亨金（1917－2010），是自20世紀50年代末以來美國國際法學界最著名的學者之一。［1］作為《美國對外關系重述》（第3版）的首席報告人，亨金在國際法上的主權思想一定程度上折射出了美國對外關系中的主權觀?！秶H法：政治與價值》一書較為完整地反映了亨金的主權觀。然而，有些學者從該書的“主權神話”一詞中誤讀了其主權思想，并稱亨金是主權消亡論者。筆者認為，亨金拋棄的是“主權”詞匯，而非主權觀念?！爸鳈唷币辉~源自于西方政治學，［2］寓意國內(nèi)最高治權。此概念被引入國際關系及國際法后，一度引發(fā)了諸多討論，誠如有學者所言，“主權是國際法上最有爭議的概念之一”。［3］（p283）

一、主權理論及其演變

（一）傳統(tǒng)主權理論的沿革

主權學說的起源可以追溯到亞里士多德的 《政治學》以及古典羅馬法。［4］（p2）當時存在著教會和國家之間的斗爭，亞氏證明了多數(shù)人統(tǒng)治的正當性，為主權學說之爭提供了基本命題。在其影響下，圣·托馬斯·阿奎那提出：“最高權利純粹源于人類的創(chuàng)造——也就是人民的創(chuàng)造，與上帝創(chuàng)立的教會相對”。［5］（p3）但這種最初的“人民主權”觀念并沒有使主權概念得到高度發(fā)展，完善的主權學說的展開要等到民族國家的形成。［6］（p3）法國著名思想家博丹在其《國家論》（1576）一書中系統(tǒng)論及到國家主權，［7］主張主權是國家絕對和永久的權力，是不可分且不可剝奪的。這種較為絕對的主權觀與其身處的社會背景不無關系。當時法國正處于從封建主義向中央集權國家過渡的階段，需要將國家利益置于宗教和個人考量之上，但博丹在政體上卻強烈支持君主專制。其后的英國學者托馬斯·霍布斯在其著作《利維坦》（1651）中對專制主義做了更為徹底的論證，甚至認為人民從來就沒有擁有過主權。而后洛克提出主權在民。盧梭也認為，主權來源于個體獨立意志自愿結(jié)成的契約，是不可分割、不可讓渡、絕對的，人民主權學說被推到了頂峰。康德①康德的主權學說主要體現(xiàn)在其以下著作中：《公法理論與實踐的關系》（1793年）、《論永久和平》（1795年）、《權利原理》（1797年）。深受盧梭的影響，雖其形式上接受了契約理論，但事實上卻否認契約的現(xiàn)實存在，在他看來，契約“純粹是一個理性觀念，而非歷史事實”。［8］（p31）主權是絕對的但同時又存在著一些不能逾越的界限。法國大革命還帶來了18世紀和19世紀上半期的神權主權理論、②“神權主權理論”，該學說矛頭直指國家起源中的個人主義理論，否認主權源于人類意志，而認為主權源自上帝，只是借助了塵世間的代理人而已，該學說在法國大革命之后被用于支持反民主運動。世襲制主權理論③“世襲制主權理論”，深受反革命運動精神的影響，批判契約論，認為主權就是進行統(tǒng)治的權利，是優(yōu)勢力量的結(jié)果，在起源、性質(zhì)、范圍等方面與其他財產(chǎn)權并無二致，其代表人物為路德維?！ゑT·哈勒爾。以及理性主權理論，④“理性主權理論”，該理論產(chǎn)生在法國大革命結(jié)束、波旁王朝復辟后，基于當時的政治混亂和不確定性，當時的哲學家既反對神權學說又反對不受限制的人民主權學說，該學說認為“理性”才是絕對權利的本原。代表人物主要有法國的庫辛、基左、貢斯當。但這幾種學說對主權理論的發(fā)展貢獻不大。后來，在19世紀的德國，其各邦政治理論經(jīng)歷了從“人民”主權向“國家”主權的發(fā)展。［9］（p69）因傳統(tǒng)人民主權學說將“人民”等同于和統(tǒng)治者對立的被統(tǒng)治者，且與18世紀的契約論和法國大革命的過火行為結(jié)合在一起，故遭到了各方觀點的夾擊。而后衍生的“國家主權”學說被視為體現(xiàn)了更為民主的觀念。該學說認為“國家”并非個體的總和，而是一個現(xiàn)實而非擬制的有機體，具有獨立的法律人格。國家享有的主權是統(tǒng)一、不可抗拒的且不需承擔責任，但主權并非完全沒有限制。［10］（p102）

縱觀傳統(tǒng)主權理論的變遷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學說主要圍繞主權的來源、歸屬、性質(zhì)、地位等問題展開，解決的問題大多囿于國內(nèi)政治。由于各時期的主權理論都與當時的社會政治背景密切相關，主權學說還為同時期國內(nèi)政治的權威及合法性、國內(nèi)權力的分配以及統(tǒng)治和服從等問題提供了理論依據(jù)。雖各主權理論表述不一，但從主權的歸屬或行使主體角度出發(fā)，上述主權理論可歸納為四種學說：君主主權、議會主權、人民主權和國家主權。［11］（p11）且具有如下共性：其一，主權的不可分性，即主權者所擁有的最終權力是統(tǒng)一的；其二，主權的絕對性。雖有部分學說認可主權的適當限制，但這些限制中“沒有哪個是政治上的限制”。［12］（p185）

（二）國際法上主權理論的變遷

伴隨國際法的產(chǎn)生，主權理論在國際法上也得到了進一步延伸和發(fā)展。主權概念得以進入國際法領域，則是“國際法之父”雨果·格勞秀斯（1583－1645）之功。［13］他是古典自然法學派的代表人物，他在《戰(zhàn)爭與和平法》一書中闡述了主權是國家在國內(nèi)的最高統(tǒng)治權，但對外是平等的，認為國家間的行為需要受到國際法的約束。如在《捕獲法》中闡明的第12項法：“非經(jīng)司法程序，任何國家或公民不得尋求對其他國家或公民行使其權利”。［14］其后，自然法學派另一代表人物普芬道夫（1632－1694）指出，主權是最高的，但并非絕對的。并提出了各國的自然平等權，這是他對國際法的一個重要貢獻。［15］英國功利主義法學派創(chuàng)始人杰里米·邊沁（1748－1832）則認為，主權是有限的，對內(nèi)受到功利考量的制約，對外受到特定國際公約的限制。實在法學派代表人物奧本海（1858－1919）認為：“主權是最高權威，這在國際上并非意味著高于所有其他國家的法律權威，而是在法律上并不從屬于任何其他世俗權威的法律權威。因此，依照最嚴格和最狹隘的意義，主權含有全面獨立的意思，無論在國土以內(nèi)或在國土以外都是獨立的?！保?6］（p92）規(guī)范法學派創(chuàng)始人凱爾森（1886－1973）則否認主權絕對論，認為國家應受到國際法的支配，國際和平的重要一步是 “建立具有強制管轄權的國際法院”。［17］通過對上述不同國際法學派主權觀的分析，可以得出以下共識：其一，主權是國家的基本屬性，對內(nèi)最高，對外獨立；其二，國家主權的相對性受到國際法的限制。

受上述國際法理論學派的影響，各國目前持主權肯定論的學者對主權在國際法上的觀點具有一定的相似性。英國國際法學者布朗利認為，主權體現(xiàn)了國家與其他國家以及國際組織之間的關系，包含國家領土之上立法權限在內(nèi)的管轄權。美國學者杰里米·拉布肯認為，主權意指獨立。德國學者魏智通認為，“國家主權首先體現(xiàn)在國家只受國際法調(diào)整，即國際法的直接效力。除此以外，主權還表現(xiàn)為尊重其他國家主權獨立的義務”。［18］（p237）前蘇聯(lián)學者童金認為，“國家主權意味著在本國領土上的無限權利和在國際關系中的獨立性”。［19］（p116）我國王鐵崖教授認為，“主權在國內(nèi)是最高的，在國際上是獨立的。”［20］（p67）梁西教授認為：“國家主權，是國家的根本屬性，在國際法上是國家有獨立自主地處理其內(nèi)外事務的權力。主權是每一個國家所固有的，并非外界所賦予。”［21］（p64）可見，主權在國際法上一般被認為對內(nèi)具有最高性，對外意指一國對他國的獨立性。有些學者甚至明確提出了內(nèi)部主權和外部主權的概念。①持此觀點的人，如：克呂貝爾（Klǖber）、惠頓（Wheaton）、福希葉（Fauchille）等。與此同時，因受到國際政治界務實主義和功能性分析的影響，學界也出現(xiàn)了一些否定主權的觀點，如法國公法學家狄驥認為，主權是憑空臆想的虛構，否定了國家主權的客觀實在性。［22］（p112）美國國際法學家杰賽普和英國國際法學者布萊爾利也持有類似觀點。部分國內(nèi)學者認為亨金也是主權消亡論者，②如：顧興斌在2011年第3期《南昌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的“對主權概念在國際法上地位的再認識”一文中，在談及主權過時論、主權消亡論時引用了路易斯·亨金的相關表述。對此筆者不敢茍同，因為亨金要擯棄的僅是“主權”詞匯，絕非全盤否定主權觀念；相反，亨金在國際法上的主權思想極為豐富，遠非一語“主權摒棄論”所能概括。

二、亨金在國際法上的主權思想

亨金的主權思想可以分為國內(nèi)和國際兩個層面。國內(nèi)而言，亨金認為“最終權利（亦即主權）在民，因為合法的政府產(chǎn)生于并且依賴于人民的同意。”［23］（p6）因其國內(nèi)主權觀并非本文討論的重點，所以本文將著重分析亨金在國際法上的主權思想。①下文所提的主權思想均指亨金在國際法上的主權思想。在亨金看來，“國際法是國際政治體制的規(guī)范表述”，［24］故國際法上主權的探討也離不開國際政治體制。20世紀80年代末，蘇聯(lián)解體、冷戰(zhàn)結(jié)束，宣告了一個時代的到來——沒有意識形態(tài)的沖突和核武器帶來的毀滅性懼怕。這個改變帶來了支配國際體系的政治力量、政治特征、國際價值的改變和修正。［25］亨金希望，冷戰(zhàn)的結(jié)束可以使各國不再錯誤地援用“主權”這個詞匯，這個詞語阻礙了國際法以及法律體系中假設和公理的現(xiàn)代化和發(fā)展，阻礙了國際立法和國際法的遵守，也阻礙了規(guī)制干涉、使用武力的法律和制度的發(fā)展，還不利于國際法院以及其他爭端解決方式的管轄和判決的發(fā)展和現(xiàn)代化。［26］

（一）兩分法的主權觀

亨金在《國際法：政治與價值》一書中提到“主權的神話”。認為主權脫胎于國內(nèi)的君臣觀念，是內(nèi)部概念，在國際關系中“主權”是一個不好的詞匯，因為其代替了思維和準確性，且不具有國家之間關系的含義，故這個術語在國際法上不合時宜。進而，亨金提出，“應當‘分解’主權概念，確定‘主權’的內(nèi)在因素或者源自‘主權’的因素，從而確定在21世紀的國際體系中那些對‘國家’而言合適的、有用的內(nèi)容”。［27］而另外一些粘附在“主權”上的因素則是比喻和假象，應當予以摒棄。對于主權，應當“取其精華、去其糟粕”。

⒈應予保留的內(nèi)容。主權中一些內(nèi)在因素構成了當代國家的基本特點和指針，如獨立、平等、自治、本國領域內(nèi)排他性控制和管轄權、作為“人”的國家、領土完整性和權威性、不可干涉性以及作為單一整體的國家等，這些內(nèi)容體現(xiàn)了國際法上國家合法的主張和價值，構成了國家在國際上正常交往的基本條件，在國際法上仍占有重要地位，應當予以保留。比如，亨金在其《真理與強權》中談及的自衛(wèi)權、反對干涉的權利：“憲章關于國家自治的基本義務要求各國允許別國以自己的方式進行內(nèi)部發(fā)展。外部力量不得對承受國的領土完整或政治獨立施加重大影響”，［28］（p63）這就體現(xiàn)了主權中所含有的領土完整和不可干涉性。再如“國家自治”，亨金認為，正如社會中的人需要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權利，國家和政府在國際社會中也需要這種權利。

⒉應予摒棄的內(nèi)容。主權中除了上述應予保留的內(nèi)容，在亨金看來還有一些過時的糟粕需要摒棄，因為“這些是沒有價值的，甚至對人的價值具有破壞性”，②See Louis Henkin，That ‘S’ Word： Sovereignty and Globalization，and Human Rights，et cetera，F(xiàn)ordham Law Review，lecture （October，1999），68 Fordham L.Rev.1，at 1.這些是“有問題的假設和不受歡迎的附加”，［29］且國內(nèi)語境中的主權觀運用至國際社會帶來了歪曲和誤解。國際上諸多問題的解決需要各國合作，不僅需要國內(nèi)體制，還依賴于國際法規(guī)制的國際體系。亨金列舉了一些主權概念中應當被拋棄的消極因素，如國家發(fā)動戰(zhàn)爭的權利、國家以主權為由拒絕合作的行為：國家主權不意味著孤立主義，不意味著漠不關心和責任的缺失，不意味著拒絕承擔義務和不遵守國際條約，不意味著豁免等等。亨金看來，這些傳統(tǒng)主權中所含有的糟粕在國際交往中都應予以去除。

（二）務實的主權觀

亨金在《國際法：政治與價值》中談到該書的第三個主題是：“從概念主義到功能主義，從抽象概念的邏輯推斷到對人類社會新舊問題實際需求和解決的務實關注”。［30］這種務實的精神也貫穿于其主權思想中，即使針對主權中那些應予保留的因素，亨金也認為應立足現(xiàn)實，做出適當?shù)南拗坪驼{(diào)整。

⒈以立法管轄權為視角。管轄權是國家的一項基本權利，也是國家主權的具體體現(xiàn)。傳統(tǒng)國際法上主要有屬地和屬人管轄權，但隨著國際交往的增多和法律問題的日益復雜，管轄權的傳統(tǒng)分類已不能滿足現(xiàn)實需要，新的管轄權類型逐漸產(chǎn)生。如基于國家利益的保護性管轄、基于受害人利益的消極人格管轄以及針對國際公認罪行的普遍管轄權等，這些管轄權已突破傳統(tǒng)管轄分類，一定程度上構成了對國家自治和不可干涉的“入侵”。但亨金認為，這些管轄權是應時而生的，滿足了現(xiàn)實需求，從功能上起到了積極作用，應予肯定；那些信守主權絕對概念和傳統(tǒng)管轄權分類的觀念則是不切實際，應當拋棄的。此外，針對國際立法管轄權的沖突，亨金重申了《美國對外關系法重述》中的“合理原則”，③“合理原則”是基于對一些相關因素的評估，如行為與管治國領土的關系、管制國與行為主要負責人的關系、受管制行為對管治國的重要性等等，如所有這些相關因素與管轄權行使符合相稱性，那么就能確定該國對某人或某行為行使管轄權的合理性?？紤]到國際經(jīng)濟生活的復雜性和國際罪行的日益猖獗，亨金提出此原則作為調(diào)整立法管轄權基礎的時機已經(jīng)成熟。合理原則充分體現(xiàn)了功能主義理念，與亨金務實的主權觀不謀而合。

⒉以國家豁免制度為視角。國家豁免制度主要基于主權中的平等原則，即平等主權主體間無管轄，因而一個國家、國家機構及相應的財產(chǎn)可免于他國審判和實施的管轄，這對保持各國間獨立以及友好關系起到了積極的作用。因此，亨金指出豁免制度在國際法上有其相應的功能，應予保留。隨著國際上國家與私人間交往的日益頻繁，國家作為私主體身份從事的商業(yè)性行為也逐漸增多，繼續(xù)適用絕對的國家豁免制度已產(chǎn)生了法律上的不平等和利益的不平衡。此時，“主權的概念主義已經(jīng)失去了以往不可抗拒的力量”，［31］（p384）限制豁免理論①“限制豁免理論”，將國家的行為分為公共活動和商業(yè)活動，后者不享有國家豁免。應運而生，雖然該理論尚未得到普遍接受，但這并不影響其存續(xù)和發(fā)展，因為它有著功能上的積極效果，滿足了社會發(fā)展的實際需求。亨金指出，應當擺脫主權的僵化概念以及絕對豁免，“未來的豁免法應反映該體系的真正需要及其價值，國家的價值和人的價值”，“法律應逐步減少豁免”。［32］（p395）

（三）動態(tài)的主權觀

亨金指出，“主權的政治含義為國內(nèi)社會的最高權威，但其被引入國際社會后，就成為國際規(guī)制、國際法發(fā)展以及人的價值實現(xiàn)的障礙”。［33］因此，國際法上的主權涵義應當隨著國際法以及國際體制的改變而作出動態(tài)調(diào)整。

⒈以國際人權為視角。亨金認為，“權利意味著善、滿足感、幸福和神圣自然的秩序”。［34］權利內(nèi)涵上的共性使得“人權概念被認為是普遍和國際的”，［35］人權問題日益受到國際關注。亨金認為，“自治是國家的一個重要價值，但并非鐵律”，［36］對人的尊重也應該成為主權的一部分內(nèi)容。此外，國際人權法的特殊實施機制也一定程度上削弱和貶損著國家主權。如自我報告制度②“自我報告制度”要求公約成員方向依條約設立的人權委員會報告其本國履行條約承諾的人權實施狀況。就是“主權減損的一個體現(xiàn)”；［37］還有國家授予委員會調(diào)查、裁決的權力，更無疑是對國家主權的侵蝕?！斑@種變化在概念上是大的，但在實際上卻是小的”。［38］亨金指出，國家主權正在受到人權運動的威脅，但并沒有消失，一方面，基于“事實上人權和人權運動有賴于政府和國家體制”；［39］另一方面，當一般人權的違反不構成“和平的威脅”時，不允許一國對另一國以違反人權為由采取單邊措施，“否則將威脅到國際和平和聯(lián)合國憲章最初的宗旨，導致單邊武力的濫用”。［40］基于此，亨金主張應當“努力使主權變得與人權更加友好”。［41］

⒉以國際體系為視角。目前，國際體制仍主要由獨立的國家組成，但正悄然發(fā)生著變化，個人的地位在國際法上日益受到重視。國際體系正從原有的國家價值向人的價值以及人類整體福利演變，集中體現(xiàn)國家價值的主權含義也隨之在改變。正如亨金所指出的，“國際體制已變化，國家不應再沉迷于 ‘主權’的教條”，“‘主權’并不意味著無法無天，‘主權’包含著同意被規(guī)制以及尋求國際良好規(guī)制的權利”。［42］提出國際體系的發(fā)展可分為自由、合作、福利三個階段，目前本質(zhì)上仍處自由階段，隨著經(jīng)濟全球化的迅猛發(fā)展、信息網(wǎng)絡的日新月異，互相依賴性推動了國家間的合作，但并未明顯減損國家主權。于此同時，人類共同議題的興起，如環(huán)境保護、人權發(fā)展、恐怖主義等問題，國家邊境更易受到侵犯，若各國仍信守自治和不可干涉不可動搖的話，則“沒有一個主權國家能夠有足夠的‘主權’來解決上述問題”。［43］

三、亨金在國際法上主權思想的現(xiàn)實意義

（一）在國際人權法方面

伴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帶給人類的前所未有的災難，人權問題日漸受到國際社會關注，人的價值也不斷滲入國家價值，沖擊并修正著國家主權，也促進了國際人權法的發(fā)展。其一，在國際人權立法上。世界人權運動是由《聯(lián)合國憲章》③《聯(lián)合國憲章》第1.3條、第13條、第56條、第62.2條、第62.3條、第68條均有涉及人權問題。發(fā)起規(guī)劃的，［44］（p515）并“刺破了國家邊界和主權的面紗”。［45］而《世界人權宣言》的重大意義在于有效促使了人權觀念自愿和普遍的接受。隨后，國際人權公約逐漸增多，如《經(jīng)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國際公約》、《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還有涉及特定權利的公約及地區(qū)性公約，如《防止和懲治滅絕種族罪公約》、《歐洲人權公約》等。每項公約均是國家間的協(xié)議，以各國承認并尊重為條件?？梢?，國際人權公約的發(fā)展，體現(xiàn)著國家主權的讓步和限制，也印證了亨金辯證、動態(tài)的主權觀。此外，人權非條約法也有增長勢頭，該立法形式源于對南非種族隔離的國際反應，第三世界國家及其他一些國家認為這種行為非法，盡管當時南非共和國強烈反對，但仍不能阻礙“種族隔離為非法”該非條約法的產(chǎn)生。其二，在國際人權法實施上。國際人權法的實施不同于其他國際法，因為履行國際人權法最終是國內(nèi)的事情，故國際上建立了一套特別的實施機制。根據(jù)國際條約設立的人權委員會是條約的監(jiān)視機構，接受國家有關履行條約承諾的報告，有的委員會還取得了調(diào)查權，可以為了調(diào)查某些信息訪問特定國家的領土，如《反酷刑公約》下的反酷刑委員會。有的地區(qū)性人權公約還設立了人權法院，受理侵犯人權的指控。此外，國際政治機構也推動著人權法的實施，如聯(lián)合國下屬各機構通過譴責、制裁的決議對侵犯人權的國家和行為進行指控。當某些國家和地區(qū)出現(xiàn)威脅國際和平與安全的違反人權的行為時，聯(lián)合國安理會還可通過做出經(jīng)濟制裁、軍事行動的決定或建議進行集體人道主義干預。同時也應看到國際人權法發(fā)展面臨的障礙，基于國家的不可干涉性，國家價值還在對權利施加種種限制，如人權中的一些權利尚未得到承認、公約的保留事項等，故亨金希望“各國不要將主權作為人權保護的障礙、不關心的借口或孤立主義，而是體現(xiàn)出一種責任和機遇來保衛(wèi)人權”。［46］

（二）在國際立法方面

國際法上主要有兩個法律淵源：條約和習慣。從本質(zhì)上講，兩者都有賴于“國家同意”原則——體現(xiàn)了國家自治和主權。目前，主權的神話、對國家自治與不可干涉的承諾仍是制定所需法律和有效實施已有法律的主要障礙。［47］（p421－422）亨金主張，主權觀應根據(jù)國際政治體系的變化適時調(diào)整，不拘泥于概念本身，從現(xiàn)實和效果出發(fā)看待主權，有利于對國際問題達成共識。目前，國家同意這一前提已有放松之勢，有效促進了國際立法的發(fā)展。首先，各個領域國際條約不斷增多的現(xiàn)實充分體現(xiàn)了國家對主權的自我限制。其次，在國際習慣法上。比如，新設立的國家必須接受其進入國際體制前已經(jīng)存在的國際習慣法，而不能援用“國家不同意原則”主張該習慣法對其不適用，即“作為加入國際體系的條件，所有的‘俱樂部’規(guī)則對新國家有約束力”。［48］另外，現(xiàn)代國際立法上還存在一種趨勢——以習慣為手段來替代條約進行有目的立法，［49］如規(guī)制核武器以及種族隔離的相關習慣法。這種“習慣立法”可規(guī)避“國家同意”產(chǎn)生的障礙，約束那些本來不同意簽訂國際條約但對習慣默認的國家。“有目的的習慣法在功能上是令人滿意的，雖然在概念上并非如此”，因為“其源于國際體制的同意而非國家的同意”。［50］最后，從國際強行法看，它是“國家同意”的例外，其不以所有國家的同意為前提，也不允許任何國家的反對。二戰(zhàn)后，國際體制接受了強行法，并認為其是最高的、不可貶損的法，如禁止使用武力、禁止種族滅絕、種族隔離等，因為這些法律某種程度上“反映了當代國際政治、道德的內(nèi)在直覺”。［51］上述國際立法的現(xiàn)實體現(xiàn)了主權在國際立法的限制和貶損，從而也充分印證了亨金主權思想的合理性。

（三）在國際秩序方面

目前，國際秩序呈現(xiàn)出無政府狀態(tài)、單邊主義傾向、不安定因素增多等特征。亨金敏銳地觀察到了國際秩序的現(xiàn)狀，指出傳統(tǒng)主權概念的弊端，并要求根據(jù)國際體系的現(xiàn)實調(diào)整主權觀，以利于公平和福利的國際秩序的創(chuàng)設。其主權思想對未來國際秩序構建的意義體現(xiàn)在三方面：其一，從自由到福利的國際價值秩序。目前的國際社會中，尚不存在超國家的世界政府，各國往往基于國家自治從己國利益出發(fā)行事，國際秩序呈現(xiàn)出一種自由的狀態(tài)。然而，國際人權運動的發(fā)展和國際共同議題的出現(xiàn)，各國逐漸意識到人的價值和全人類的整個利益，“國家主權不意味著無政府狀態(tài)”，［52］國家自治和不可干涉的絕對性有所松動，國際秩序朝著全人類的福利方向發(fā)展。其二，從單邊到多邊的經(jīng)濟合作體系。以美國為首的一些大國在諸多問題上奉行單邊主義的現(xiàn)象時有發(fā)生，如美國利用其關稅法中的第337條款對進口貿(mào)易中侵犯美國知識產(chǎn)權的國家實施單方制裁。隨著全球經(jīng)濟一體化進程的加劇，各類國際經(jīng)濟條約不斷產(chǎn)生，各國間的合作日益密切。特別是WTO出現(xiàn)后，國家間貿(mào)易爭端可訴諸于其爭端解決機構，各國在經(jīng)濟領域的爭端趨于多邊體制解決。其三，從不安定到和平與安全的國際政治秩序。目前，國際上基于種族、宗教、恐怖主義等問題的各類沖突層出不窮，不安定因素仍繼續(xù)存在。有些國家還借用民主、人權以及反恐等名義公然對他國進行干涉甚而使用武力，如美國在1983年以打擊恐怖主義為名對利比亞實施的轟炸，1993年又以消除伊拉克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為由對伊拉克發(fā)動了所謂“先發(fā)制人”的自衛(wèi)。亨金對美國的上述行為表示了質(zhì)疑，并認為如果一味擴大“武裝進攻和自衛(wèi)的含義，增加禁止使用武力規(guī)定的例外和允許軍事干涉的情形，將會破壞憲章法則和世界大戰(zhàn)后建立起來的國際秩序?！保?3］（p60）各國只有通過平等交往、尊重國際法、利用國際機制化解沖突和矛盾，才能穩(wěn)步推動國際秩序向和平與安全邁進。

主權學說的演進史已經(jīng)說明，主權概念的進化來自對現(xiàn)實問題的思考，主權并非一成不變，而是隨著時代發(fā)展不斷獲取新的內(nèi)涵和價值。亨金并未拘泥于概念本身對主權內(nèi)涵、地位、性質(zhì)等作微觀界定，而是將國際法上的主權視為一個變化的概念，促進其與時俱進的發(fā)展。作為一個務實主義者，亨金也看到了現(xiàn)實中主權的變化是微小而緩慢的，因為仍有許多國家撐著“主權”的大旗抵制國際規(guī)制與合作。不管現(xiàn)實如何，亨金還是在吶喊：“為了使人們能夠生活在一個有尊嚴的世界上，各國應在行使主權時，同意國際規(guī)制并幫助建立良好的國際秩序”。［54］同時，當代國際法上主權的探討離不開人權，正如著名學者王逸舟提出的那樣，“代表時代特征的主權觀念，必須放在一種全面的人權觀之下加以透視”。［55］總之，緊扣國際法理論和實踐的脈動旋律，用辯證、務實、變化的眼光看待和發(fā)展主權理論，就是亨金主權思想給我們的啟示。

［1］［31］［32］［47］路易斯·亨金著.國際法：政治與價值［M］.張乃根等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5.

［2］吳羽.淺析亨金的主權思想——讀亨金的《國際法：政治與價值》［J］.安徽警官職業(yè)學院學報［J］，2011，（04）：25.

［3］鄧正來.王鐵崖文選［M］.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

［4－6］［8－10］［12］（美）小查爾斯·愛德華·梅里亞姆.盧梭以來的主權學說史［M］.畢洪海譯.法律出版社，2006.

［7］陳海明.主權觀念的變遷與國際法的發(fā)展——從國際法體系邏輯起點角度分析［J］.廣西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05，（03）：31.

［11］楊澤偉.主權論：國際法上的主權問題及其發(fā)展趨勢研究［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13］顧興斌.對主權概念在國際法上地位的再認識［J］.南昌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1，（03）：67.

［14］See Hugo Grotius，Commentary On The Law of Prize and Booty［M］.Translated byGwladysL.Willians，WalterH.Zeydel，Willian S.Hein ＆ Co.，Inc.，Buffalo，New York，1995，p.27.

［15］See Arthur Nussbaum，A concise history of the law of nations，New York，1954.p149.

［16］（英）詹寧斯，瓦茨修訂.奧本海國際法（第一卷第一分冊）［M］.王鐵崖等譯.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5.

［17］See Hans Kelsen，Peace Through Law［M］.Chapel Hill（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44.p14.

［18］沃爾夫剛·格拉夫·魏智通.國際法［M］.吳越等譯.法律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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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王鐵崖.國際法［M］.法律出版社，1981.

［21］梁西.國際法［M］.武漢大學出版社，2000.

［22］金應忠，倪世雄.國際關系理論比較研究［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

［23］路易斯·亨金.憲政·民主·對外事務［M］.鄧正來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6.

［24］See LouisHenkin，InternationalLaw： Politicsand Values ［M］.Kluwe Academic Publishers，1995，at4.

［25］Id.at 1.

［26］Id.at 2.

［27］Id.at 10.

［28］［53］路易斯·亨金.真理與強權：國際法與武力的使用［M］.胡煒，徐敏譯.武漢大學出版社，2004.

［29］Id.at 6.

［30］See supra note 31，at xi（preface）.

［33］Louis Henkin，Human Rights and State ‘Sovereignty’，25 Ga.J.Int＇l＆Comp.L.31（1995 ／1996），at 1.

［34］Louis Henkin，Rights： here and there，Columbia Law Review，81 Colum.L.Rev.1582 （1981），at 19.

［35］Louis Henkin，The International Bill of Rights：the Covenant on Civil and Political Rights，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1，at 1.

［36］See supra note 36，at 7.

［37］See supra note 43，at 6.

［38］［42］［51］See supra note 43，at 7.

［39］［41］See supra note 36，at 4.

［40］Louis Henkin，Gerald L.Neuman，Diane F.Orentlicher，David W.Leebron，Human Rights，New York Foundation Press，1999，p711.

［43］See supra note 36，at 3.

［44］路易斯·亨金著.（美）阿爾伯特·J·羅森塔爾編.憲政與權利：美國憲法的域外影響［M］.鄭戈等譯.三聯(lián)書店，1997.

［45］See supra note 45，at 6.

［46］See supra note 36，at 8.

［48］See supra note 31，at 36.

［49］See supra note 31，at 37.

［50］See supra note 31，at 38.

［52］See supra note 36，at 7.

［54］See supra note 43 at 8.

［55］王逸舟.主權范疇再思考［J］.太平洋學報，2000，（04）：10.

（責任編輯：王秀艷）

Analysis on Henkin＇s Ideas of Sovereignty in International Law

Wang Fang

As a basis of traditional international law frame，the concept “Sovereignty” has been exposed to much controversy since its introduction into international law.Professor Louis Henkin is a famous jurist on international law in the U.S.，and this paper will focus on his ideas on sovereignty in international law by the three parts as followed.Firstly，the history of traditional theories on sovereignty and different theories of sovereignty in international law will be explored so that we can better understand Henkin＇s thinking on this issue by comparison.Secondly，Henkin＇s ideas on sovereignty will be analyzed from dialectical，pragmatic and dynamic perspectives.Finally，we will turn to the significance sovereignty has on the international law of human rights，international law－making and the international order.

Louis Henkin；sovereignty；human rights；international law

D990

A

1007－8207（2012）08－0055－06

2012－03－14

王芳 （1980—），女，江蘇蘇州人，復旦大學法學院國際法專業(yè)博士研究生，蘇州工業(yè)園區(qū)人民法院涉外民商事與知識產(chǎn)權審判庭法官，研究方向為國際貿(mào)易與知識產(chǎn)權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