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江水
田 螺
農忙前后,忙里偷閑,時不時地,可以去捉一些田螺。放在清水盆里,吐凈泥沙后,就可以下鍋,煮法以泡湯居多。這樣,螺的肉可以吸食,湯也可以喝,肉吃的是筋道,湯喝的是鮮味。捉一些回來,一家人就可以樂呵呵嘩啦啦地喝了個夠?!耙粋€田螺九碗湯,九個田螺一水缸”,田螺是相當有“泡水”的。
記得媽媽曾告訴我,田螺“能堪千日曝,不堪一下擲”。小的時候,常和媽媽一起去捉田螺。旱了幾年的荒地,只要以前有田螺,有水以后田螺還會爬出水面。它們長著堅固的殼,只要一有風吹草動,立馬裝進殼里,再偷偷地顛進泥漿,小心謹慎地活著。一般的小動物拿它沒辦法。有時會在水面留有一個小洞,更喜歡藏在水稻根部,手往那里掏一掏,有時也會有些收獲。一些水鳥更直接,一旦發(fā)現(xiàn),整個抓起狠狠地摔個粉身碎骨。鴨子摸到了田螺,一口好幾個地吞,田螺至死也不知身在何處。在那堅硬的外殼里面,它們是那樣的堅忍謹慎,有時還是難以逃脫飛來的橫禍。
媽媽還告訴我另一條捉田螺的秘訣。太陽剛出來或者月亮剛上來的時候是捉田螺的最佳時間。因為田螺每天會虔誠地起來“燒香”。所謂的“燒香”,就是田螺每天從田里鉆出水面覓食,在平整的泥田上留下形同熏香飄過的痕跡。迎著晨曦,或乘著月華,它們在水田上虔誠地“燒香”。點點的黑點,點綴在波光粼粼的水皮底下,俯仰之間,伸手擒來。有時想,這小東西真可憐,是它們的虔誠與自律幫助了對手,傷害著自己。
有一句俗語,“田螺厴,作到死”。說的是,人的指甲扁平或略上翻的,長得跟田螺的厴片一樣的,注定此生勞碌,像田螺一樣。懂這樣的俗語的人,以農民居多,他們此生的愿望,無非是不必像田螺那樣整天泡在田里。農村的老人常將你的手拉過去,端詳著。他們不知道所謂的生命線或者愛情線,生命或者愛情對他們來說是并不那么重要;他們更多的時候就是看看你的指甲,摸摸你的手,然后推斷你此生是怎樣的生活。當然,我更愿意相信,很多的看相是看出過去,而不是將來。長著“田螺厴”指甲的人,大部分是因為緊握鋤頭手指受到擠壓而變平或上翻的。只有勤苦的農民才會有所謂的“田螺厴”。這俗語天生就是為他們而生。
上小學的時候,老師講過一個故事,當時聽得津津有味。那時鄉(xiāng)下學校的故事本來就不多。具體的來龍去脈是什么記不住了,大意可概括為一句話,“強龍不壓地頭蛇,地頭蛇敗于水田螺”。地頭蛇與田螺斗的時候,被夾住了蛇信子,最后地頭蛇討命求饒。聽完,當然是大快人心了。那時就隱約感覺到,不起眼的東西有時會迸發(fā)出不為人知的驚人力量。
不知怎么的,很多時候想到田螺,我便會想到了《農夫和蛇》這則寓言。我常感覺農夫和田螺好像有些相似的宿命。他們的基數(shù)是那么地大,又是那么地不起眼。他們身上有著一些可愛的美德,這些美德又像是不幸的弱點,乃至一些品質及其力量為人們所誤解所湮沒,悄然無聲地生存在社會的最底層。在歷史的長河里,他們默默地生存著,聲音是那樣地悠遠,還有悠遠之外更為分明的低沉。
大水蚊
這幾天,暴雨時不時地倒下,同學們關門關窗忙得團團轉。不全是怕雨跑進來,更重要的,是有一種動物會入侵。不過,即便把門窗關得再緊,它們還是會尋隙而來,在他們的頭上盤旋飛舞。
那種小動物,叫“大水蚊”,是白蟻的一種,也有人稱它“飛蟻”,常被當成洪水來臨的征兆。只有飯粒般大小的個子,長著兩對長而輕盈的翅膀。一個白白胖胖的肚皮,在它褐色的身子上尤為醒目。大家都躲著它,落在身上,六只小爪子一蠕動,誰都承受不起。
同學們,一陣驚叫咒罵,躲閃剿殺,亂成一鍋粥。雨徹底停了,教室又回到若有所失的平靜。地板一片狼藉,尸首遍地,斷翅亂飛。偶有幾只幸免于難的,在地上蠕動著,渾身的灰塵,或少了翅膀光著身子,或缺了胳膊小腳原地打轉;稍為幸運的,留了個全身,可它們已經飛不起來了,任是怎樣擺動羽翼,也只能在地上爬動,逃生的腳步是那樣的張皇倉促。有個女生動容了,冒出一句:“這些小東西,還真可憐?!?/p>
仔細一想,它們的身上,還真有令人動容之處。
夏天,悶熱、污濁、陰晦,籠罩著。暴雨過后,立馬改頭換面。涼爽,清新,干凈,洗過的地面和天空,人們在貪婪地享受著。誰是這一切第一時間的發(fā)現(xiàn)者?——“大水蚊”。雨還在下著,它們就傾巢而出了,它們在地下的家里已呆得太久了,一聽到雷聲雨聲,好像聽到一聲號令,它們就結隊出洞。那樣的興奮,那樣的得意,它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一場雨過后會帶來什么。我們不喜歡沉悶的生活,其實它們也是新鮮生活的追隨者。
它們想要的還有夜晚的燈光。有人說,“螻蟻尚且偷生,它們只是尋找片刻的溫暖!”不對,這些小東西并不喜歡進入房屋。且看雨中的路燈下,有多少它們的身影?在跳舞,不愿停息,不愿墜落。如果它們出現(xiàn)在屋檐之內,打擾了你,那是因為你家的燈火過于明亮。這里有它們一生的追求。很多人贊美著撲火的飛蛾,少有人想到“大水蚊”,其實,它們的舉動來得更為剛烈更為壯觀。它們是些可憐的光明的信徒。
迎著光與熱,它們在飛翔,它們在狂舞。這些渴望飛翔的精靈,它們的靈魂為展翅而生。向上,向上,鼓動翅膀,它們需要向上的力量。它們太沉重了,它們的身子本不適合飛翔。它們生長一對翅膀遠遠不夠,它們給自己多出兩只翅膀。它們最后還是下沉了,在它們扇動了無數(shù)次翅膀之后。只有短短的十多分鐘,“大水蚊”最后都落在地上,仿佛是無可抗拒的宿命。直到四只翅膀通通掉光的那一刻,它們的殘翅還在做著飛翔的動作。在死到來之前,它們的靈魂還在飛翔。結果無一例外,它們的翅膀從肩上脫落,就像一張張秋天的紅葉。之后,它們鉆進了某個角落,走時的腳步是那樣地羞澀匆忙,宛如凌晨時星星集體落寞。當大家都在贊美高飛的大鳥,有誰注視到了,離我們最近一心想飛的“大水蚊”?
如果有一群大水蚊出現(xiàn)在頭頂,我定會為它伸頸側目,有時甚至認為它們就是年輕躁動的熱血青年。
螳 螂
今天上課的時候,講臺上站著一只螳螂。張臂舞爪,橫刀立馬,極其威武,儼然一大將軍。學生們一陣哄笑,除了欣賞我與它的對峙的可笑,不乏對螳螂不知死活的不屑。
螳螂受到嘲笑是情理中的事。當時我只需用書本一拍,它立馬就一命嗚呼,任它怎么武功高強飛揚跋扈。古語有云,“螳臂擋車”,說的就是這類不自量力的家伙。可我終究沒有拍下去,說句實在話,我有點喜歡上這個小家伙。
眼前的這家伙,半尺有余的個子,碧綠得相當晶瑩,收攏著翅膀,兩只鐮刀似的前臂劈砍著,突兀的眼球炯炯地仰視著我??茨羌軇?,仿佛在說,大丈夫雖身處險境也不當退縮。好你個家伙!
大多數(shù)情況,動物見了人會躲,見了比它強大的就溜。螳螂是個例外,人們于是從自身的角度把它定義為不自量力喪失理智的家伙。從另一個角度,似乎也說明了人是一種趨利避害的動物,由此人開始論起得失利害,慢慢地自私起來,而血性也就慢慢地消失。于是,先發(fā)制物地嘲笑起與人不相為伍的螳螂,讓自己心安理得地理智下去。當然,這遠遠不夠,人們還需要更多的證據(jù)來侮蔑螳螂,漂白自己。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這是對螳螂又一有利罪證。這小動物目光短淺,這小動物也同人一樣利欲熏心,人們在笑夠了之后,更是讓這小動物下場相當可悲,——怎么死的都不清不楚。這樣一說,即便不能證明人的高瞻遠矚、深謀遠慮,至少也會達到開脫自己抹黑對方的功效。人于是沾沾自喜,而螳螂?yún)s不會說話,只有那永遠張揚著它長臂表達著自己自始至終的孤憤和不屈。
知書達理的人有這樣的偏見,實屬正常。無獨有偶,我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對螳螂更是深惡痛絕。
大人常說,螳螂不是好東西,牛吃了它,就會腹脹而死。每每見了它們必除之而后快,比對待一個通緝犯嚴厲得多。現(xiàn)在想來這可能又是訛傳惹的禍。牛吃了螳螂會死,沒聽說羊吃了它有事。再者,牛天天吃草哪能不天天吃到螳螂,然而,牛天天腹脹而死的卻是不多見。另外,牛腹脹而死,從病理上說,消化不良,草料發(fā)酵引發(fā)的居多,跟吃上一小口飛蟲的肉應夠不上直接關系。有人說,牛吃臭地瓜會死,這我倒相信。又是一個有成見的傳言。然而,這樣的傳言還會流傳很久。螳螂自己不會說話,被吃了本身就是悲哀,死后無人翻案也就算了,還要子子孫孫永遠背著黑鍋。真是些可憐的小生靈。
看著眼前這只小生靈,我遲遲沒有下手。我被震撼了,為它那飽受冤屈而又永遠高驕的靈魂。它爬上了我的書本,我輕輕一抖,它展翅飛到了前方的原野。真希望它飛得遠遠的,不要再回來,不要出現(xiàn)在偏執(zhí)的人類的視線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