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欣
木門頹朽,隔著門居然聽見地下的木頭柜子閌閬作響,驀然想起小時候,那些年也總是這樣,就是父親死前的一二年,耗子成群,我們睡在炕頭,一些長尾巴不怕人的耗子居然上來咬手指頭。我記得這聲音,以為是耗子,童年時代的耗子。于是瞬間一陣酸楚,祖母死了,家貓散了,蔞蒿滿院,舊屋塌陷,耗子來駐扎了。可是撥開門看,卻發(fā)現(xiàn)那只貍貓臥在炕頭,還是舊時樣子,只是瘦了很多。就是那只貓呀,我認得它。瞬間充滿抱歉,祖母是去年農(nóng)歷七月十二搬去新居的,那一天是她的生日,九十三歲的生日。她去五個月之后,去世了。而那些她喂養(yǎng)的貓兒,并不曾跟著她走。新的地方在溝里,飯店多,野狗多,到處都是,貓幾乎沒有,一只都沒有,所以它們也不曾去。這些貓就留在原地了。我不知道祖母有沒有擔心過它們,而今,她再也不會擔心或者不擔心它們了。這些貓還在,聽說總是跑到別人家里,聽說常常吃不飽,半夜里四處叫,還聽說這只母貓下了崽子,在下院大爹家的舊窯洞里,下了很多天了人們都不知道。院并沒有幾個人,數(shù)起來不超過三個,只大爹一個人常常在,他也是八十一歲的老人了。那小貓死掉了,餓死了一只,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是尸體,其他的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門是鎖著的,絳紅色的小鎖子,看起來已經(jīng)生銹了,許是母親鎖上的吧,也只有她,還關(guān)心著這所舊房子。這該是她剛嫁過來的房子,是她做新嫁娘的房子。緊挨著房家的窯洞這邊已經(jīng)塌陷了,而這個房家,也快塌了?,F(xiàn)在搬去新居了,我家人懶,哥哥嫂嫂是不會上來看一眼的,小爹爹也不會,那就根本不會有人修了,結(jié)局是看得見的,只能倒掉。沾了雨水,木門就關(guān)不回來,一直關(guān)不回來,自我記事起就這樣。二爹爹活著的時候,他就像風一樣進進出出,那力氣大得很,所以門總會閉緊了又反彈彈開來。冬天里會特別冷,祖母總會等他走了之后從炕上起來去關(guān)門。現(xiàn)在他們都去世了,這門已經(jīng)失去了開初的意義。門被絳紅色的小鎖子鎖著,那鎖子套在兩個鐵門環(huán)間,兩個門環(huán)間還有一根長長的火柱,但不是小時候經(jīng)常用的那根了,是一根比較細的,斜插著,也是母親插上的吧。
兩扇木門之間居然有蛛絲,從門頂?shù)介T尾掛得滿滿的,我進不去,便只能坐下來??恐T檻坐下來,可是門邊居然也生了野草。我撥開窗子的白紙看,與那只貓相對。我叫它,瞬間就流淚了,再也無法遏制,心底升出:“休說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無主”。我還想起蕭紅的舊院子,她寫到老主人死去了,園子荒廢了,我的這個舊居,又何嘗不是如此。
那只貓嗖的一下,跳上了柜頂,它的頭露出來如歷史遺跡,兩只眼睛傷口一般的向我張望,頭往前探著,探著,它令我想起廢棄的城墻,失修的河堤,被人遺棄的老人。我對它充滿抱歉,這種抱歉仿佛已被時間壓縮成為一種永久的遙遠的記憶,將永生永世跟著我。我不是沒有想過,只是不曾想到會如此相對,我絕對不會料到它還會堅持守著舊屋,人說貓是善變動物,誰給吃誰就是主,可是,一年了,它還在舊屋里守著。如果那主人還會回來,它的守望還值得,可是那個人她永久的死去了。只要這樣一想,為它希望的落空一想,我就會哭,淚水又不由自主掉下來,這當兒我想的并不是那死去的人,而是這情深意切的貓。這只老貓時間最長,那些貓一年年死去,這只老貓是這些年喂養(yǎng)得最久的。小爹爹把它從別的村子買回來,就這樣養(yǎng)起來了,它曾經(jīng)嬌貴得就像一個公主。祖母總是說起它,把它當子女一樣看待,祖母撫著它的頭說:“只有它理我看我?!彼谒恼眍^邊,在漫長的白日和黑夜里伴著她,在閃電和雷聲,以及雪落的黃昏后伴著她。她給它喝奶粉,吃沒有泡過的干方便面,給它吃碗里的一切好東西。它是她的小女兒,它享受著她晚年給得起的一切恩寵。誰都比不過它的,她叫著它:“米花,米花。”對,這是它的名字,這名字為它而設(shè),為全家通用??墒牵F(xiàn)在呢?它長久地在這個屋子里呆著,沒有食物,也沒有奶粉,沒有油茶,聽不見她半夜里抓著塑料袋給它找餅干的聲響,什么都沒有,就是連水都沒有了。因此,它瘦了。它曾經(jīng)特別肥大,總喜歡睡在肚皮上,占據(jù)一整個肚皮還不夠,它長長地臥在人身上就像一條蛇,而現(xiàn)在,如果拎起來,我想它該是輕輕的一把毛??墒撬€是堅守著老屋。
它跳在柜子頂上與我對望,我眼里的淚水無法遏制,我抹了又抹,如此的相逢讓我心生絕望。在下午昏黃的光里,它與我對視,仿似過了幾個世紀,它高聳在那里,超然,令人難忘,神秘莫測,就像幻夢里的模糊記憶。我的心充滿奇異的感覺,而又憂郁,它用它的眼神吹奏著無聲的曲子,簡陋的憂傷也許就是如此。
北國的夏天不相逢已經(jīng)五個年頭,而這次,我從遙遠的南方緩緩趕來,已是立秋時分。雖然時光還停留在夏日,可是這個四季分明的大西北片區(qū),實際已經(jīng)有了秋意了。一截樓梯通向一堵空白的墻壁,而我,一段時光通向一個舊有的墓地,通向我雜草叢生的童年。下午的日頭慢慢在落,門的剪影倒影在地上,我的感官正在撕成碎片,我試圖有所戒心,比如害怕,可這是那么不實在。我并不能撫慰這顆受傷的心,也不能帶著審美的享受看待這種靈魂的凄美,這種憂傷將我擊敗,讓我眩暈,喘不過氣,我既不冷靜也不克制,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這所院子的一切突然把我吞噬,我在回憶里生還,渾身顫抖不已。
我在玻璃上張望,玻璃邊有個小孔,那是貓道。玻璃旁邊那只石獅子還在,那是拴父親的,父親小時候太難養(yǎng)了,就請回了這頭獅子,而今父親已經(jīng)死去十多個年頭。這只貓它在柜子頂部,發(fā)出可怕的嗤嗤聲,仿佛它的痛苦是道影子,而它在哭喊。它的眼睛警覺而悲傷,它似乎認得我,似乎又不認得。它已經(jīng)很老很老了。它看著我,我們之間有長長的距離,這中間有些東西隱約令人驚恐。
我轉(zhuǎn)離玻璃邊,又回到門旁,在四方磚塊鋪就的門沿上坐了下來。
咚,它跳在窗玻璃邊,出來了,緊接著跳進了塌陷的窯洞。我緊跟著起來,一轉(zhuǎn)身,它就鉆進廢墟那一部分了。那是土坯窯,里面的墻上仍舊有我貼上去的時裝美女圖。老貓并不叫,它躲了起來,不要我這小主人。我哭泣,似乎召喚軀殼里的靈魂。這憂傷來得那么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