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岸
1
海棠的右眼皮呼扇呼扇跳了一上午,跳得她心煩意亂,情緒不安。右眼究竟“跳財”還是“跳災(zāi)”,她總也記不住??茖W(xué)的解釋好像和睡眠姿勢有關(guān),誰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臨到下班的時候,終于不跳了,剛松了口氣,丈夫崔民才的電話就打過來了。說是老同學(xué)馬誠來青州了,約好中午一起吃個飯,讓她趕緊過去。海棠聯(lián)想到呼扇了一上午的右眼,難怪,原來是有客自遠方來。
家鄉(xiāng)有句俗語:眼皮跳,客來到。母親每遇跳眼,就會嘮叨,家里要來客人了。果然有客人來,越發(fā)篤定,真準(zhǔn)??墒?,更多的時候不準(zhǔn),眼睛跳了半天,院子里連只麻雀也沒飛進來。母親就自嘲地嘀咕,白跳了,白跳了。
想起母親,海棠心里不好受。母親生前一度希望到她家里多住幾天。母親說,你總也不回來,不如我去你那兒吧,做幾樣你小時候愛吃的飯菜。但是,她沒給母親機會,她蠻橫地拒絕了。她說,我很忙,您別來了。她害怕和母親待在一起,也不愿和母親待在一起。她們之間橫亙著巨大的空白,她跨不過去,母親也跨不過來?,F(xiàn)在母親走了,她們之間的空白永遠也補不齊了。
海棠和丈夫是大學(xué)同學(xué),今天來的客人馬誠既是崔民才的同學(xué),也是海棠的同學(xué)。畢業(yè)五周年,有人組織同學(xué)聚會,海棠正好去省城出差,順道參加了。那次聚會,她匆匆見過馬誠一面,印象中沒怎么交流。再后來,天南地北的同學(xué)徹底散了。別說聚會,彼此的聯(lián)絡(luò)都中斷了。算起來,都二十五年了。人生有幾個二十五年?彼時她還是個年華正好的妙齡女子,如今已是年過半百的遲暮婦人。
意外之余,海棠忍不住抱怨丈夫:“怎么現(xiàn)在才告訴我?一點準(zhǔn)備也沒有?!贝廾癫耪`解了她的意思,以為她是想給馬誠準(zhǔn)備禮物,便說:“你什么也不用準(zhǔn)備,我都安排好了,你直接過來就行。他是路過青州,趕上午飯時間,想見見咱們。人家特意提到你,你務(wù)必過來?!睊炝穗娫?,海棠愣了一會兒,轉(zhuǎn)身朝辦公室門口走去。
稿簽
我刊2010年第10期曾刊出小岸的《水仙花開》。此篇《海棠引》可算做《水仙花開》的姊妹篇。當(dāng)年,海棠和水仙是情同手足的好姐妹,卻因為推薦上大學(xué),本來是留給水仙的上學(xué)指標(biāo),海棠卻靠自己的身體贏得,兩個農(nóng)家女子人生軌跡都發(fā)生了改變。《水仙花開》發(fā)表之后,被多家刊物選載,引起很大反響,備受評論家關(guān)注。《海棠引》則將《水仙花開》中的次要人物海棠抽出來,展示農(nóng)村女性進入城市、進入主流社會之后的另一種人生??雌饋?,海棠的選擇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但無論是婚姻的經(jīng)營還是世俗生活的處理,她并沒有因此而安定。不安和焦慮應(yīng)該是這個時代的某種標(biāo)簽。小岸的小說之所以總能撩人,可能是也迎合了當(dāng)下的時代氛圍,這從她自如地把意外事件雜糅進小說即可看出一二。
門后掛著一面長方形鏡子,鏡子里的海棠無精打采,嘴角兩道縱深的法令紋,感覺好像她在生誰的氣。她也的確生氣,為這突如其來的飯局。找借口不去吧,可崔民才說得對,老同學(xué)大老遠來了,怎好意思避而不見?況且,她的心里還有個小手在撓,撓得她很癢癢。多年未見,馬誠變成什么樣了?通過崔民才的嘴,海棠知道馬誠現(xiàn)已是一方諸侯,在某地擔(dān)任縣委書記。崔民才和馬誠原本沒多少交情,只是二人后來都走了仕途,一度還是中央黨校的同學(xué)。近兩年,關(guān)系變得較為密切。所謂密切,也只是兩個男人之間偶有聯(lián)系,畢竟不在同一個省份,離得不遠,碰面的機會卻不多。
都當(dāng)了縣委書記,也算是功成名就。崔民才與馬誠相比,稍遜一籌。他在青州北區(qū)任區(qū)長,一干數(shù)年。當(dāng)書記本是水到渠成的事,可惜天違人愿,轄區(qū)出了假酒死人事件,給他這個區(qū)長背了處分。今年現(xiàn)任書記高升,機會又到了他面前。該跑的、該找的、該求的、該打點的,一樣沒少做。想著這回應(yīng)該得償所愿了,誰知,眼看落進嘴里的“餡餅”宛如調(diào)戲他一般,在他嘴邊晃了一圈,還是跑了。省里空降來了位青年才俊,學(xué)歷高,后臺硬,據(jù)說還有博士學(xué)位,他這張老臉還得俯低做小映襯這個比他年輕十余歲的小書記。崔民才心里別提多窩火了,趕上牙齦發(fā)炎,連著掛了幾天吊瓶。風(fēng)言風(fēng)語傳到外面,很不好聽,說他氣得住進醫(yī)院了。
海棠當(dāng)然一門心思,朝思暮想地盼著丈夫官運亨通,飛黃騰達??墒?,做官做到一定程度,再想往上面挪一步,難吶,簡直比登天還難。要說登天,現(xiàn)在登天多容易呀,一張機票就上天了。崔民才在家發(fā)牢騷,她在一旁好言相勸: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退一步海闊天空,忍一時風(fēng)平浪靜??赐デ盎ㄩ_花落,望天空云卷云舒。她不知從哪里搜羅了一堆箴言警句,一一念給崔民才聽。崔民才邊聽邊奚落,這都哪兒跟哪兒呀,前言不搭后語,沒文化。崔民才批評海棠沒文化,其實他自己也強不到哪兒,包括馬誠在內(nèi),他們都是最后一批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
海棠之所以心里癢癢,還有另外一層原因。上學(xué)的時候,海棠打過馬誠的主意。她給馬誠遞過一張兩指寬的紙條,上面寫了一行字:“馬誠同學(xué),愿意與我同行嗎?”馬誠是個聰明人,焉能不知其意,卻佯作懵懂,回了一張紙條給她:“海棠同學(xué),你要去哪里?遠的話我可不去,我還有別的事呢?!焙L牟簧?,辯出馬誠的弦外之音,她知趣地回復(fù):“哦,那就算了?!瘪R誠心知肚明:“即使不能同行,我也非常感謝你的信任?!焙髞?,海棠知馬誠已有心儀的對象,便死了心,退而求其次,瞄上了崔民才。
當(dāng)然,那張紙條只能證明海棠一度看上過馬誠,并不能說明她愛過他。就像她后來看上了崔民才,也并不見得是因為愛上了他。真正的愛情是不會說出口的,真正的愛情不以最終結(jié)合為目的。她像個愛情專家,給愛情下定義,其實是紙上談兵。她根本不知道愛情是什么。什么是刻骨銘心?什么是死生契闊?什么是蕩氣回腸?什么是??菔癄€?這些聽上去美妙誘人的詞匯究竟飽含著怎樣的感受?她沒有品嘗過,沒有經(jīng)歷過,不懂,亦不明白。她只知道,倘若當(dāng)年真的愛馬誠,馬誠的拒絕會讓她傷心難過。可是,她一點也沒有傷心,更不覺得難過,僅僅是失望。短暫的失望之后,她便移轉(zhuǎn)目光,尋找更合適的對象了。那情形——那情形頗像獵人尋找獵物。對,獵物。馬誠也好,之后的崔民才也罷,都只是她眼中的獵物。獵人會愛上自己的獵物嗎?當(dāng)然不會,獵人只是中意自己的獵物。沒錯,中意,這兩個字很適合海棠對異性的態(tài)度。她先是中意馬誠,馬誠拒絕了她,于是她便中意崔民才。
“中意”自然也是有原因的,好端端為何不中意別人,偏中意這兩人?原因只有海棠自己知道。她中意馬誠是因為馬誠出身于城市家庭,父母都是吃公家飯的。中意崔民才是因為偶然聽說崔民才的姐夫是一家國有大型煤礦的副局長。只可惜,情報嚴(yán)重失誤。崔民才的確有個當(dāng)局長的姐夫,但只是個表了三千里的遠方表姐夫,關(guān)系堪比陌生人。等她了解到了真實的情況,生米已經(jīng)煮成了熟飯???,這話說的,好像她受了多大委屈。她壓根就不是“生米”,倒也談不上煮成熟飯。罷,罷,罷,往事休提。
海棠生氣地望著鏡子里的自己,她不滿意眼前這副沒有修飾過的面孔。究竟是去還是不去?崔民才電話里使用了“務(wù)必”兩個字。他務(wù)必讓她去,要知道,他很少用命令的口氣同她講話。一旦用了,必是有特殊原因。海棠未必那么聽丈夫的話,但是,關(guān)鍵時候,她尊重他的意見。這也是她經(jīng)營婚姻的秘訣,她對自己經(jīng)營婚姻的手段和能力還是頗為自得的。
她調(diào)整自己的心情,對著鏡子努力笑了笑,動作麻利地從包里翻出化妝盒。她用的化妝品動輒數(shù)百上千,往往舊的沒用完,就迫不及待換新的。她迷戀化妝品拆封的瞬間,擰開瓶蓋,湊近鼻子一嗅,內(nèi)心驀地升起孩子般的雀躍。那種感覺新鮮極了,美妙極了,讓她覺得,讓她覺得自己還很年輕。
——然而,那是錯覺,她已是更年期的女人了。女人過了更年期,衰老就像越野車駛上高速,加速度向前沖。在這之前,她用過好多方法,服用進口雌激素、定期卵巢保養(yǎng)、跳健身操、練瑜珈……但都沒能延緩更年期的到來。她只是想使它到來的時間紆緩一些,延后一點。然而,一切的努力皆是徒勞。先是經(jīng)期紊亂,接著一夜一夜失眠,盜汗,面頰潮紅,身體發(fā)熱,情緒反復(fù)無常。再后來,曾經(jīng)在她體內(nèi)洶涌旺盛如河流的經(jīng)血戛然而止。肌膚失色,水分缺失。在余下的人生中,她知道,自己的性別特征會日漸衰微,直至消失。這是每個女人都要面對的殘酷現(xiàn)實,她又怎么能躲得過?
可是,她不甘心,不甘心早早步入暮年。她癡迷于打扮:不化妝不出門,每周必去美容院洗臉護膚,逛街必買衣服。在穿衣著裝打扮方面,她絕不吝嗇。有付出,自然有回報??瓷先?,她就像三十七八歲。沒人相信她已經(jīng)五十出頭,馬上就退休了。
今早起床晚了,出門前,妝化得馬虎了些。經(jīng)過一上午,加之眼跳使她精神恍惚,此刻,臉色看上去也差。她不能這副樣子去見馬誠,就算時間來不及,她也要重新上妝。先用面撲蘸上卸妝液洗臉,然后水、乳、霜、粉底,依次抹了幾層。她用的睫毛膏是女兒給的,女兒遠在多倫多留學(xué),一年只在寒假的時候回來一趟。還別說,國外的睫毛膏很神奇,輕輕刷上一層,眼睛便有神了,睫毛變得長而密。有人敲門,她慌得趕緊藏起化妝盒。一把年紀(jì)了,就算人人知道她平素習(xí)慣化妝,但被人當(dāng)面窺到描眉畫眼,總歸不好意思。
敲門的是下屬小劉,小劉來請假,說母親生病了,下午想陪母親看病。海棠準(zhǔn)了她的假,打發(fā)她走。小劉偏不走,一定是瞧見海棠正在化妝。小劉抿嘴一笑:“梁科長,您要去約會嗎?”
海棠說:“凈胡說,約什么會,和老同學(xué)吃飯而已?!?/p>
小劉自作主張,討好她:“我來幫您弄吧?!?/p>
到底是年輕姑娘,比她更擅長這個,一會兒描唇線,一會兒刷眼影,一會兒撲干粉。海棠一個勁兒叮囑:“淡妝,淡妝,別讓人看出來?!毙⒄f:“放心,放心,看不出來的。”小劉還把自己隨身帶的彈力素噴抹到海棠的頭發(fā)上。一切妥當(dāng)后,海棠望著鏡子里的自己,滿意地笑了。
2
海棠遲到了,遲了近四十分鐘。走進飯店的雅間,她連忙向馬誠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堵車了,差點來不了,讓你久等了。”崔民才掃了一眼妻子,看她渾身上下不著痕跡的妝扮,就明白了她遲到的原因。多年的夫妻,他太了解她了。他為她圓場:“中午這個時候,最容易堵車,我剛才繞了外環(huán)才過來的?!?/p>
馬誠虛張聲勢地站起來,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只要能見到你,等再久也心甘情愿?!彼麖堥_雙臂,“我有個小小的請求,可不可以擁抱一下,紀(jì)念我們歷史性的重逢?!焙L拿蜃燧p笑,走上前,與馬誠來了個蜻蜓點水式的擁抱。
馬誠夸獎她:“海棠,這么多年不見,你一點變化也沒有,時間好像在你身上停頓了?!?/p>
海棠相信馬誠的恭維是真誠的,剛才她一進雅間,就感覺到馬誠的眼睛亮了一下。很顯然,她的狀態(tài)比他想象的要好。她佯嗔道:“馬誠,你怎么變得油嘴滑舌了。我們多少年未見了,我若是一點變化也沒有,豈不成了妖精?”
馬誠感嘆道:“以前不相信世上有妖精,見到你,我還真信了?!?/p>
無論真話假話,女人總是喜歡被人夸著贊著。海棠用眼角余光掃了一眼崔民才,只見他賠著笑,身體微微側(cè)傾,做出隨時準(zhǔn)備為馬誠添酒夾菜的姿勢,如同陪伺上級領(lǐng)導(dǎo)。至于這樣嘛,海棠略感不悅,她見不得丈夫在馬誠面前表現(xiàn)出來的過分殷勤。
落座后,馬誠看看海棠,又看看崔民才,說道:“你們倆可是咱們班的楷模,想當(dāng)年,班里好幾對戀人,一畢業(yè),勞燕分飛,就你們倆有始有終,讓人羨慕。”
海棠哂笑道:“算了吧,我們是一對倒霉蛋,剛好都分到了青州。八十年代的青州還是一座小縣城,簡直是不毛之地。我們倆只好相依為命,烏鴉不嫌豬黑,湊合到一塊兒了?!?/p>
馬誠說:“說明你們緣分深,夫妻是最講究緣分的?!?/p>
海棠輕佻地說:“你也相信緣分?我可不信,那都是哄人的鬼話。那句話怎么說的,男人要有錢,和誰都有緣。”
崔民才瞟了妻子一眼,似在提醒她說話注意分寸。海棠也意識到這個場合還是端得穩(wěn)重些。馬誠瞧出端倪,笑道:“民才兄,你這是干什么,海棠不過和我開幾句玩笑,你就不樂意了?把老婆看得這么緊啊?!?/p>
崔民才矢口否認:“沒有,沒有,沒有的事。”
海棠也說:“他才懶得管我呢?!?/p>
馬誠說:“得了,瞧你們夫唱婦隨的恩愛樣子,少在我面前顯擺?!?/p>
點好的菜陸續(xù)上桌,又是遼參,又是魚翅,酒是國窖1 5 7 3,崔民才按貴賓標(biāo)準(zhǔn)招待馬誠。海棠一邊招呼馬誠吃菜,一邊細細打量他。歲月不饒人吶!眼見得馬誠也老了,頭發(fā)稀疏,身體發(fā)福,與她慣常見到的中年男人沒什么兩樣。她注意到他的眼袋特別明顯,下眼瞼如同貼著兩坨礙眼的贅肉,有一種不潔感。海棠聽崔民才說過,馬誠的妻子身體不好,幾年前辦理了病退,現(xiàn)在陪兒子在美國讀書。老婆不在身邊的馬誠焉能守身如玉?恐怕只會變本加厲。海棠暗自忖度,馬誠的眼袋恐怕是縱欲過度的結(jié)果。與他相比,清心寡欲的崔民才好多了,一張臉平平整整,干干凈凈。海棠欣慰地笑了,這個結(jié)果正是她想看到的。倘若馬誠意氣風(fēng)發(fā),一如當(dāng)年,她多半會失落,心里不是滋味。她端起酒杯敬馬誠:“老同學(xué),我敬你一杯,歡迎以后常來青州?!瘪R誠說:“有空也去我們那兒走一走,常來常往,感情才會深嘛?!?/p>
馬誠望向海棠的目光意味深長,海棠挑釁地看著他,媚眼如絲。他們此時大概都想起了那張二指寬的紙條,說實話,海棠很想把那張紙條從記憶里抹去,被異性拒絕畢竟不是光彩的事。不過,那張紙條又算得了什么,細說起來,這一生,她想抹去的記憶太多了,那張紙條反而是最微不足道的。崔民才不知道海棠與馬誠之間還有這樣一層微妙關(guān)系,一個勁兒招呼馬誠喝酒吃菜,唯恐怠慢了老同學(xué)。馬誠的眼神卻直往海棠身上瞟,他嗅了嗅鼻子,問:“海棠,你用的什么香水?味道真特別?!?/p>
海棠也低頭嗅了嗅:“我沒用香水呀?!?/p>
馬誠又嗅了嗅鼻子:“我的鼻子出問題了?”
海棠抬手撫了撫頭發(fā):“是不是頭發(fā)上的味道呀,我的頭發(fā)抹了點彈力素,要不然,風(fēng)一吹,亂糟糟的?!?/p>
馬誠瞇著眼睛,似在努力捕捉什么。他搖搖頭:“奇怪,那種味道又沒了?!?/p>
崔民才一會兒看看妻子,一會兒看看馬誠,不參與二人的討論。
海棠的確用了香水,也是女兒從國外帶回來的。外國名挺拗口,她沒記住名字。瓶身只有指頭般粗細,瓶口彎成問號形狀,香味也很特殊,似有似無,飄忽不定,就像“問號”一樣,充滿迷惑。馬誠這家伙,要么嗅覺靈敏,長了只狗鼻子。要么就是脂粉堆里練出來了,對女人的香水十分敏感。
飯桌上,崔民才和馬誠談起了他們感興趣的話題。崔民才問馬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馬誠說:“不想了,不想了,過兩年去人大或政協(xié)算了。”
崔民才說:“努力爭取一下嘛?!?/p>
海棠沒插嘴,她知道崔民才指的爭取一下是讓馬誠爭取副市長職位。
馬誠說:“盯的人太多,人家都年富力強,上躥下跳的,咱的年齡沒優(yōu)勢了,趁早別打那個主意。不抱希望,也就不會有失望?!?/p>
“咱們這個歲數(shù)能做的事還很多,他媽的,怎么就沒優(yōu)勢了?”崔民才不甘心地爆了句粗口。
馬誠感嘆道:“歲月不饒人,老了就是老了,兒女都到成家立業(yè)的年齡了,咱還不老啊?!鞭D(zhuǎn)而看著海棠,“海棠怎么就一點也不老,喂,你是不是做過美容手術(shù)?”
海棠不高興了,“你這話什么意思,好端端在臉上動剪子動刀的,我哪有那膽子,我還想多活幾年呢?!?/p>
馬誠道歉:“我錯了,我錯了,對不起,你大人有大量,原諒我這一回吧?!?/p>
海棠撒嬌似的,“不行,說錯話自罰三杯酒?!?/p>
馬誠也豪邁,立刻斟滿一杯,仰脖子干了。喝的時候,還故意發(fā)出“吱溜”一聲響,說:“喝酒喝出聲音才有味道。”
崔民才將一盤菜轉(zhuǎn)到馬誠面前,“來,來,吃點菜,這是我們青州的特產(chǎn),蒜蓉雞絲,嘗一嘗,酒咱們慢慢喝?!?/p>
馬誠挑了一筷子吃了,對菜的味道不作評價,轉(zhuǎn)而惦記著問海棠:“我的表現(xiàn)怎么樣?滿意了嗎?”
海棠說:“三杯,我數(shù)著呢,你只喝了一杯?!?/p>
“放心,不會欠下的。酒品就是人品,酒風(fēng)就是作風(fēng)?!闭f著,再次端起一杯一飲而盡。
海棠笑盈盈地說:“這還差不多,罷,罷,罷,這第三杯酒,我陪你共飲。”
馬誠說:“喝酒講究三好,第一是酒好……”
崔民才趕緊說:“今天的酒對你的胃口吧。”
馬誠點點頭:“好,好,好,我平時也常喝這個酒?!?/p>
“第二呢?”海棠睜大眼睛盯著馬誠。
“第二是人好,這個比酒更重要。再好的酒,若是碰不到投緣的人,也是浪費?!?/p>
“喲,你的要求還真高呢,那你今天是碰對人還是沒碰對呀?!?/p>
“這還用說嘛,今天是酒好、人好、氣氛好,咱們一定喝個一醉方休?!?/p>
海棠白了他一眼:“你們這些男人,動不動就往醉里喝。殊不知,好酒飲至微醉后,好花看到半開時?!?/p>
馬誠說:“這話說得有品位,有道理。只是不知海棠花半開時是什么樣兒呢。”
“去,少拿我取笑?!焙L恼f,“我這朵花呀,早就開敗了,萎謝了?!?/p>
“胡說,我看開得正好看呢?!瘪R誠“哈哈”大笑。
這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簡直就像是打情罵俏。崔民才一邊吃菜,一邊聽著妻子和老同學(xué)說話,表情淡淡的。
馬誠轉(zhuǎn)頭看他:“想什么呢,民才兄?!?/p>
崔民才走神了,舉著筷子,停在半空,反問:“你說什么?”
“我問你想什么呢?”
“哦,啥也沒想。”
趁馬誠和崔民才交談,海棠去了一趟洗手間。洗罷手,她對著洗手間的鏡子端詳半天。馬誠的眼睛真毒,她的確做過整容手術(shù)。最常見的上提拉皮,專程去韓國做的,女兒給她聯(lián)系的醫(yī)院。這件事除了女兒,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她湊到鏡子跟前,再次仔細瞧了半天。一點痕跡也看不出來,她確定馬誠是信口開河。
一席飯終于吃到尾聲,馬誠力邀海棠夫婦去他的地盤做客。他說:“趁我還在臺上,你們?nèi)ノ夷莾汉煤猛嬉煌?,別等到我退居二線了,再去就沒意思了?!?/p>
崔民才保證說抽時間一定專程去一趟。
馬誠說:“光你去沒意思,叫上海棠。提前說好,海棠不去,我不接待。”
海棠說:“他要敢一個人去,我饒不了他。”
飯后,崔民才為馬誠安排了午休的酒店,讓他午睡后再上路。馬誠則說自己趕時間,習(xí)慣在車上睡,越野車上專門放著蕎麥皮枕頭。崔民才也就不再勉強,跟著他的車,把他送到高速路口。
海棠剛回到單位,就收到崔民才一條短信,上面是一串手機號碼。海棠正在疑惑,緊接著崔民才的第二條短信又來了:我送走馬誠了,這是他的手機號,你可與他聯(lián)系,表達一下老同學(xué)的關(guān)心和問候。海棠皺了皺眉,撥通丈夫的電話,含沙射影地譏諷道:“何必呢,剛才我都沒好意思說你,看你在飯桌上的樣子,我都看不下去了。馬誠不過是我們的同學(xué),別說他是個縣委書記,就是市長、省長,在咱們面前,他還是同學(xué),我們犯不著巴結(jié)奉承他,沒必要?!?/p>
“誰巴結(jié)他了?”崔民才惱羞成怒地反駁。
“誰巴結(jié)他誰知道,還用我說嘛?!焙L妮p蔑地回應(yīng)。
夫妻倆話不投機,各自撂下了電話。
冷靜下來,海棠還是給馬誠發(fā)了短信,祝他一路順風(fēng),期待有緣重逢。馬誠的短信很快來了,他說自己剛進入夢鄉(xiāng),就被手機的嗡鳴聲驚醒了。海棠順口回復(fù):喲,打擾你睡覺不高興了吧。馬誠卻說,若是別人打擾了我,我一定不高興,但是你嘛,就不一樣了,想生氣也生不起來。
崔民才竟然也發(fā)來一條短信,只有一句話:馬誠與吳書記是連襟。連襟?連襟可是很近的親戚關(guān)系。海棠恍然大悟,她明白崔民才上趕著對馬誠好的真正原因了。吳書記是剛從省發(fā)改委調(diào)到青州的一把手。海棠了解丈夫,他不甘心,北區(qū)當(dāng)不了書記,蠢蠢欲動想去別的地方當(dāng)書記。青州轄區(qū)有六縣三區(qū)呢。
看了崔民才的短信,海棠立刻給馬誠打電話。電話通了,她說:“我是故意給你打電話的,就是不想讓你睡覺?!?/p>
“為什么?”
海棠像個嘮叨的婦人關(guān)心家人,“在車上睡覺不好,偶爾打個盹沒關(guān)系,千萬別經(jīng)常把車座當(dāng)床鋪,腿腳伸展不開,容易落枕,損傷身體。我們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原來也和你一樣,習(xí)慣在車上睡覺。結(jié)果現(xiàn)在,又是失眠,又是腰肌勞損,大家都說他是常在車上睡覺睡出來的毛病?!彼龔埧诰褪且贿B串無懈可擊的謊言,語氣真誠迫切,又不失女人的媚勁兒。她的領(lǐng)導(dǎo)的確有失眠腰肌勞損等毛病,但是否和車上睡覺有關(guān),就只有天知道了。
馬誠在電話里爽朗地笑了:“原來這樣呀,那我以后減少在車上睡覺的時間。咱們這個年齡呀,身體最要緊?!?/p>
應(yīng)付了馬誠,海棠松了口氣。她再次走到門口的鏡子前,照了半天。
3
海棠家里養(yǎng)著一株枝繁葉茂,形如小樹的闊葉海棠。她本不是喜歡花草植物的人,從前養(yǎng)過仙人掌、綠籮、文竹、蘆薈、吊蘭之類的,都是些容易成活的植物,沒想到都被她養(yǎng)死了。從此灰了心,不再觸碰花花草草。現(xiàn)下住的這套復(fù)式樓房是幾年前才搬進來的,暖房時,崔民才單位的兩個下屬合力抱著這盆海棠上門祝賀。難為他們有心,打聽到了區(qū)長夫人的名字,投其所“好”,特意送來這盆海棠花,祝賀喬遷之喜。海棠一見就愛上了,淡紅的花朵,一簇一簇的,清新雅致。還有那些與眾不同的葉片,不是簡單的綠,葉片上點綴著白色的斑點,像是刻意畫上去的。這還不是出奇的,真正讓她怦然心動的,是葉片的背面,呈現(xiàn)出一道一道紅色的葉脈,如同鮮紅的血管,它的生命就像與人的生命相通似的。海棠見到這盆花,才覺得自己枉叫了這個名字,她竟從來沒有關(guān)注過海棠花,沒有深入細致地研究過海棠花。她不知道海棠有多少品種,不知道有一種海棠花的葉片竟然透著殷紅的莖脈,讓人聯(lián)想到鮮紅的血液。然而,并不恐怖,它是溫暖的、充滿靈性的。她曾經(jīng)覺得自己的名字土里土氣,登不得大雅之堂,恰恰相反,父母不經(jīng)意間給她起的這個名字,是極雅致的。都說海棠花開無香,其實不是。只是它的香氣藏得很深,只有沉下心,閉上眼,方能捕捉到一縷一脈。
海棠擔(dān)心養(yǎng)不好這盆花,特意請教了懂行的師傅。如何澆水,如何施肥。夏季怎樣防暑,寒冬怎樣保溫。漸漸地,倒成了半個行家。為它修枝剪葉,給它搭架松土。兩年下來,這盆海棠枝桿高挺,花葉葳蕤。原先的花盆顯得小氣了,換了個更加厚實的景德鎮(zhèn)出產(chǎn)的高檔花盆。瓷質(zhì)光滑,圖案考究。好馬配好鞍,好花配好盆。端放在客廳窗前地板上的這株海棠,說不出的清幽雋雅,為整間房子增色不少。
為了襯托這盆搖曳生姿的海棠,海棠請一位知名書法家題寫了一幅字。她素不喜愛詩詞歌賦,認為那全是附庸風(fēng)雅裝樣子??墒?,她自己竟也忍不住附庸了一把,請書法家題寫與“海棠”相關(guān)的詩句。但見書法家揮毫潑墨,下筆如有神,一首詩寫出來是:故園今日海棠開,夢入江西錦繡堆。萬物皆春人獨老,一年過社燕方回。海棠不大明白這首詩蘊涵著什么寓意,但她卻覺得自己讀懂了。好一個“故園今日海棠開”;好一個“萬物皆春人獨老”。多么符合她遠離故園鄉(xiāng)土的心意,多么符合她韶華半老的婦人心境。她讓人將這幅字精心裝裱一番,懸掛在客廳的墻上,與窗前的海棠交相輝映。
崔民才應(yīng)酬多,幾乎不在家吃飯。海棠的飯局不及崔民才頻繁,卻也隔三差五少不了。沒有飯局的時候,海棠的午飯在單位的食堂解決。晚飯,卻是無論如何都要回家吃的。食堂的飯也好,飯店的飯也好,品相再精致,味道再可口,皆是來歷不明的。崔民才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海棠可用不著為難自己,凡是晚上的宴請,她一律回絕。人是靠養(yǎng)的,特別是上了歲數(shù),所有器官都在萎縮退化,再不善待它們,它們就會鬧意見。它們一旦鬧意見,受折磨的就只有自己了。
每天晚上,海棠都會認真做一餐家常可口的飯。有時是熬得濃釅的小米粥,炒一盤清淡的素菜,吃半塊雜面饅頭。有時是一鍋熱湯面,里面加了番茄、雞蛋、菜葉、青蔥、芫荽、蒜末,紅的紅,綠的綠,香噴噴的。一個人的晚餐,再復(fù)雜也是素簡的。今天晚上,她想起冰箱里還有一袋速凍餃子。餃子是她親自調(diào)餡、和面、搟皮包的。白蘿卜豬肉餡,一頓沒吃完,凍在冰箱里。到了吃飯時間,煮好餃子,撈進盤子。搗了一碟蒜液,端到茶幾上。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一邊吃餃子,一邊胡亂摁著遙控器看電視。
無意中,某個頻道的一條新聞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坐直身子,撂下手里的筷子,盯著電視。
新聞講的是某地一農(nóng)婦因停電,燒火煮飯時,懷揣的兩萬塊錢掉在地上,一時疏忽,誤將錢和柴火一道填進鍋灶里燃成了灰燼。這筆錢是她剛向親戚借來,準(zhǔn)備給兒子結(jié)婚用的。農(nóng)婦低著頭講訴,聲音哽咽。屏幕上,只能看到她半張面孔,以及醒目的、花白的頭發(fā)。海棠屏緊呼吸,情不自禁說:抬起頭,抬起頭。新聞里的農(nóng)婦好像聽到了海棠的召喚,終于緩緩抬起了頭。很短一個鏡頭,農(nóng)婦的面孔一閃而過。海棠的嘴巴張大了,她一下子從沙發(fā)上跳起來,脫口喊出兩個字——水仙?
新聞講的是節(jié)能限電給群眾生活帶來的不利影響,農(nóng)婦燒錢只是其中一個事例。節(jié)目很快播完了,海棠還站在那里,目瞪口呆。
新聞里的農(nóng)婦名叫水仙,海棠和她曾經(jīng)是少女時代最要好的朋友。她們是結(jié)拜的干姊妹,她稱水仙的父母是干爹干娘,水仙稱她的父母也是干爹干娘。
她有哥哥和弟弟,卻沒有姐姐和妹妹,在她心里,水仙就是她的親姐妹。令她耿耿于懷的是,水仙有親生姐妹,這使她覺得自己對水仙的心是滿滿的,水仙對她卻是缺邊少角的。水仙知曉她的心思,賭咒發(fā)誓,在我心里,你比我的親姐姐和親妹妹都親。那時候,她們多大?十三歲?抑或十四歲?多好的年齡,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
海棠家里只有她一個女兒,她得以堂皇地占據(jù)著偏廂一間小屋。水仙家兄弟姊妹多,沒有獨處的空間,黑夜里,經(jīng)常抱著枕頭跑到她家睡覺。住在一個村里,兩家大人都不攔著。海棠的母親也喜歡水仙,過年做新鞋,母親慷慨地扯兩雙鞋的鞋面,做兩雙一模一樣的燈芯絨棉鞋。水仙的娘過意不去,送來一簸箕炒面,炒面是炒熟的玉茭豆碾成的面。母親收了,拌上糖裝進瓦缽。每次水仙來家睡覺,母親就舀半碗炒面送進屋。兩個姑娘端著碗,你舔一口,我舔一口,吃炒面解饞。
海棠無法把記憶中的水仙與電視新聞里的水仙聯(lián)系到一起,水仙是多么漂亮、水靈的姑娘,可是,屏幕上的水仙是多么衰老、愚鈍,竟然會把錢和柴火一起燒掉。兩萬元對海棠說來不算什么,一件首飾、幾件衣服。但對水仙,顯然是一筆大數(shù)目,而且還是借來給兒子娶親用的。水仙的生活竟然淪落到這樣的地步了嗎?想起水仙在電視里掩面哭泣的樣子,海棠的內(nèi)心波瀾起伏。此刻,她置身于裝潢考究的居室,頭頂是閃亮的水晶吊燈,身邊是進口的豪華家具。茶幾上的食物簡陋了些,只是一盤餃子,可盛放餃子的盤子卻是價格不菲的名貴骨瓷。電視里,水仙的生活狀態(tài),水仙的滿頭白發(fā),離她有十萬八千里那么遙不可及。
沒有人知道,如果命運的天秤不曾在某個黑暗的夜晚向她傾斜,電視里的農(nóng)婦完全可能就是她,而不是水仙。
那一年,她和水仙在鎮(zhèn)上讀了兩年高中,之后,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村里的磨房新添了碾米機,缺人手,兩個姑娘沾了念過書的光,沒有下地勞作,安排進風(fēng)吹不進雨淋不著的磨房看機器。兩個人仍舊形影不離,情同姐妹。不久,村里有個推薦上大學(xué)的指標(biāo),海棠原本不知情,直到有一天,水仙興沖沖跑來告訴她:“海棠,我要上大學(xué)了,村里決定推薦我去上大學(xué)。”
海棠聽了這個消息,一點也不意外。水仙比她漂亮,比她成績好,比她招人待見。如果只有一個名額,一定是水仙的,輪不到別人頭上。她只是感到絕望、沮喪、萬念俱灰。上大學(xué)意味著轉(zhuǎn)戶口,吃供應(yīng),成為城里人。這幾乎是那個年代,所有農(nóng)村青年的夢想。她和水仙明明是平行的兩條線,可是,眼看著,就要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從此水火兩重天了。
水仙不了解她內(nèi)心的糾結(jié),反而高興地說:“海棠,等我上了大學(xué),你一定給我寫信。”
海棠木木地答應(yīng)著:“會的,會的?!?/p>
水仙安慰她:“海棠,明年還有機會,下回肯定輪到你?!?/p>
海棠一臉苦笑:“世道變得快,誰知道明年是什么情形?”還真被她說中了,那是最后一年招收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第二年就恢復(fù)了高考。
那天傍晚,海棠頭重腳輕從磨房收工回家,路上正好碰到村支書。明知不可能,她還是問道:“叔,能讓我和水仙一起上大學(xué)嗎?”
支書搖搖頭:“咱村只有一個名額,這還是好不容易爭取到的,有的村里一個名額還沒有呢。”
“明年我還有機會嗎?”海棠試圖抓住一點虛無的念想。
支書安慰她:“當(dāng)然有,只要明年弄到名額,一定考慮你?!?/p>
有村民迎面走來,同支書打招呼:“這是要去哪兒呀?”
支書說:“老婆帶娃回娘家了,我一個人懶得弄吃的,尋個吃飯的地方?!?/p>
那人討好地,扯著支書的胳膊:“走,走,走,離我家近,去我家吧,我讓老婆給你燙烙餅?!?/p>
海棠目送著支書被人拉走,腳步像被釘在原地,半天沒挪動。
吃罷晚飯,家里人早早睡下了,海棠摸黑溜出院門。那個夜晚真黑呀,沒有月亮,沒有星星,它們都被厚厚的云層遮住了。她邁著細碎的步子,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她要去的地方不遠,爬上一道石子鋪成的緩坡,拐個彎就是支書的家。支書有三個娃,大的在外當(dāng)兵,二的在縣城念中學(xué),小的被老婆帶回娘家了,海棠算準(zhǔn)晚上只有他一人在家。她鼓起勇氣敲開門,進門后,二話不說,徑直朝里走,走到炕沿的最里面,開始解衣服的扣子。
“閨女,你這是做什么?”這個半老的男人吃驚地看著她,眼里閃爍著掩飾不住的欲望。他看出了海棠的意圖,明知故問。
海棠的外衣脫掉了,雪白的膀子露出來,只剩下胸前掛的粉色肚兜。肚兜上面繡著兩條小魚,搖頭擺尾,活靈活現(xiàn)。支書瞪大了眼,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海棠。這是什么意思?他向后退了兩步。在他們這個地方,只有第一次出嫁的新娘子才戴肚兜。肚兜是海棠母親繡制的,母親說,趁眼睛沒花,提早為女兒準(zhǔn)備好出嫁的肚兜。肚兜繡好后一直放在箱底,海棠出門前特意換上了它。她知道,跨過今晚,她就不再是過去的自己了。這是個儀式,而肚兜是這個儀式不可缺少的道具。即便這個儀式是丑陋的,不堪示人的,她也要戴上母親為她縫制的肚兜。這么漂亮的肚兜,一生,只有資格穿一次。她知道,肚兜會讓這個老男人畏懼,同時也會讓他心甘情愿地為之背負相應(yīng)的義務(wù)。
她抬起頭,屋頂一盞昏暗的白熾燈晃著她的眼睛。她瞇著眼睛說:“叔,燈晃眼,把燈熄滅吧?!?/p>
“你不后悔?”
“不,不后悔?!?/p>
燈滅了,黑暗掩蓋了她的疼痛和羞恥。那個夜晚對海棠來說,是人生的一道分水嶺,她把自己與過往的生活一刀切斷了。水仙上門找她,她不開門。水仙的兄弟姊妹上門罵她,她也不開門。支書老婆闖進家門打她,她不還手。村里人說她是破鞋,家里人也跟著罵,說她帶累全家抬不起頭。她在村里的名聲徹底壞了、爛了。她的罪惡感被眾人的唾沫稀釋了,她覺得自己才是受害者,所有的人都對不起她。母親罵她:“作孽呀,你讓我以后咋在這個村活人,你讓我咋見水仙,咋見水仙的娘。水仙是個多好的姑娘,回回碰到我,干娘干娘叫得親吶?!蹦赣H的咒罵令她生出滿腔仇恨,她咬牙切齒地說:“憑什么你們都向著她?憑什么她能上大學(xué)我就不能?你看見水仙好,認她當(dāng)女兒吧,你就當(dāng)沒我這個女兒?!?/p>
母親撲過來揚手打她,一巴掌甩到她臉上。她沒哭,母親哭了。母親哭著說:“我咋生了你這樣的孩子,你的心硬吶,是石頭的心吶?!?/p>
支書實踐了諾言,海棠順利離開了清水洼。事實上,她也無法在這個村莊立足了。從那以后,直到母親去世,她才第一次回清水洼。
清水洼就是村莊的名字。
母親去世,她奔喪回家。快近中午時回去,下午沒等母親的棺槨入土,她就走了。臨走,留下一沓錢。錢是個好東西,即使她沒有披麻戴孝,沒有扶著靈柩痛哭流涕,家中也無一人埋怨她。不知從哪天開始,他們對她的態(tài)度變了,巴結(jié)的,謹(jǐn)慎的,討好的,奉承的。就連父親對她說話,也是小心翼翼的。
她恨清水洼,恨這個村莊。這里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曾親睹過那段不堪的往事。而那些往事,她一心要抹去,一絲痕跡都不要留下。
可是,怎么能抹去呢?就像刀刻在石頭上的字,石頭是證據(jù),刻寫著她的過往。只有把石頭砸碎了,證據(jù)才能消失。要命的是,石頭在哪兒?石頭在哪兒呢?她無從找到。
這幾年,無論初中、高中同學(xué)聚會,還是小學(xué)同學(xué)聚會,總會有人輾轉(zhuǎn)聯(lián)系到她。他們熱情地邀請她參加,但總是被她一口回絕,不留余地。
母親去世了,父親還活著,依舊住在清水洼,跟哥哥一起生活。哥哥每年都會來青州看她,來的時候,扛著編織袋,裝滿自家栽種的小米、南瓜、紅薯、胡蘿卜。不值幾個錢,恐怕連路費都抵不過,海棠裝作喜歡的樣子。哥哥走的時候,不會空手。大包小包的食品、衣物、日用品。海棠把家里閑置不用的東西全部讓他帶回去,大到家用電器,小到鍋碗瓢盆,除了這些東西,海棠還會給錢。小到數(shù)千,大到上萬,足以裝滿哥哥的胃口。每次哥哥從青州返回,海棠都找車找司機送他回去。她完全能夠想象得到,當(dāng)哥哥坐著小轎車回到清水洼,從轎車后備箱里大包小包往外拿東西的時候,村里人的眼睛恐怕都看綠了。這種想象令她心生快感,心理上的快感與生理上的快感不同,前者帶給她更大的刺激和滿足感。
可是,清水洼的人會怎么議論她?她無數(shù)次想過這個問題,又無數(shù)次逃避開這個問題。就像她無數(shù)次想問哥哥水仙的情況,話到嘴邊,都硬生生咽了回去。她想把水仙從自己的記憶里剔除,可是,每次她以為成功脫開水仙的時候,水仙就不請自到,闖進她的夢里。她們的童年、少年、青春期都是疊加在一起的,就像電腦上隨機帶的軟件,怎么刪,都刪不掉。夢里的水仙總是笑盈盈的,一如年少時的模樣。每次醒來,她就想,水仙一定也會夢到她,她們是互相嵌進對方身體里的一枚釘子,終生取不出來。
水仙嫁人了,嫁到哪里了?過得好不好?無意中撞上的電視新聞把海棠多年來蓄積于心的疑問一下子解答清楚了。這么多年過去了,海棠的心就像母親說的,硬成了一塊石頭。她并沒有為水仙的現(xiàn)狀感到痛心——如果有的話,也只有一點點,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一點點難過、一點點憐憫。她的心里,更多的是僥幸,巨大的僥幸,近似于劫后余生的僥幸。好險,她差一點就會是另一種人生,差一點就是電視新聞里的水仙。她僥幸自己的選擇,僥幸那個漆黑的夜晚成全了她。倘若時光倒流,她仍然會毫不猶豫地那么做。是的,毫不猶豫,她確定。
4
海棠關(guān)了電視,吊燈太亮,她把吊燈也關(guān)了,只開了一盞光線朦朧的地?zé)?。海棠花疏闊的影子在朦朧的燈光中呈現(xiàn)出幽靜沉浮的美。她站在花前,默默地待了一會兒,適才涌上心頭的,駁雜蕪亂的回憶逐漸消弭在空氣中。往事的泥淖,稗草般的瑣屑,只是一層浮塵,用抹布一擦就干凈了。她確定自己仍舊是強悍、堅硬、無所畏懼的。
十點多鐘,崔民才回來了。他嗅了嗅鼻子,沒話找話地問:“吃什么了?”
“你管我吃什么了?!?/p>
“關(guān)心你嘛?!?/p>
“算了吧,假惺惺的,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不就想問我和馬誠聯(lián)系了沒有?”
“瞧你說的,好像我多巴結(jié)他似的?!?/p>
海棠奚落他:“你明明就在巴結(jié)?!?/p>
崔民才也不惱:“隨便你怎么說。”
海棠忽然說:“馬誠應(yīng)該做個眼袋手術(shù)?!?/p>
“你說什么?”崔民才沒聽明白。
“馬誠的眼袋太明顯了,看著怪不舒服。他老婆不在身邊,他肯定耐不住寂寞。我聽人說過,男人的眼袋,十之八九和縱欲有關(guān)?!?/p>
崔民才笑道:“咸吃蘿卜淡操心,人家的私生活你也瞎琢磨?!?/p>
“我只是說說而已,你是不是羨慕他了?”海棠斜眼睨著崔民才,口氣揶揄。
“去,少拿我開涮。”崔民才拉下臉。
海棠知道自己戳到崔民才的痛處了,她心里陡地升起施虐的快感。這個痛處不能時常戳,但偶爾也要點撥一下。讓他知道,她是擔(dān)待了他的,寬容了他的。
為了安慰戳到痛處的崔民才,海棠主動削了一只蘋果,遞給崔民才。崔民才接過,咬了一口,放下了。
“怎么了,不吃?”海棠問。
“沒怎么?!贝廾癫牌鹕沓瘯孔呷?。
海棠想,他一定還在為剛才的話生氣??粗煞虻谋秤?,她心里半是滿足,半是惆悵。滿足是她確定眼前這個男人,肚子里沒有花花腸子。即便位居一區(qū)之長,身份顯擺,也只屬于她一個人。惆悵卻有另外的原因,崔民才早在十年前,就喪失了性能力。也就是說,海棠守了多年的活寡。
海棠不甘心,偷偷尋醫(yī)問診。崔民才卻不配合,拒絕醫(yī)治,藥不吃,病不看,公然與海棠抗衡。還說,你要是受不了,就去找別人,反正我就這樣了,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德性。海棠心道,我是為你好,我有什么受得了受不了的,我對那種事情壓根沒興趣。崔民才不領(lǐng)情,沒興趣你干什么折騰我?我每天的工作夠煩人了,拜托你就別再給我找麻煩了。海棠啐道,得了吧,你倒是想讓我折騰你呢,你有那本事嘛?
偏巧這個時候,海棠單位的一把手因經(jīng)濟問題出了事。出事的原因也好笑,是他的老婆把他告了。他在外面有個相好的,被老婆知道了。表面上,他向老婆保證與那女的一刀兩斷。暗地里,卻偷偷給小三買了房子,大有與之長相廝守的打算。老婆一氣之下,檢舉揭發(fā)他貪污受賄。即刻又是“雙規(guī)”,又是移送司法機關(guān)。私下里,大家都說這樣的老婆太愚蠢了,夫榮妻貴,丈夫倒霉了,妻子又能好到哪兒?財產(chǎn)悉數(shù)沒收,就連給兒子在京城買的一套婚房,也被查沒。海棠卻暗自佩服這個女人玉石俱焚的勇氣。她意識到,以崔民才今時今日的身份地位,難免有花枝招展的異性投懷送抱。但他下半身沒想法了,腦子反而會更加清醒,倒是件好事。自那以后,她就決計讓崔民才徹徹底底做個干干凈凈的假男人。那些被她費盡心思搜羅來的口服液、膠囊、藥丸、噴劑,全都扔進了垃圾箱。夫妻倆分室而居,分床而睡,彼此再無親密接觸。
到了現(xiàn)在,海棠越發(fā)覺得喪失性能力的崔民才著實可愛。而且,潛意識里,海棠感覺崔民才在她面前矮了幾分。想想吧,一個萎掉的男人,在老婆面前底氣怎么能足呢?當(dāng)初為何拒絕治療?一定是自己偷偷瞧過了,知道治療有難度,不得已放棄。他吵著嚷著叫囂的時候,沒準(zhǔn)是外強中干、色厲內(nèi)荏的表現(xiàn)。想到這兒,海棠又同情起崔民才??蓱z的家伙,身為男人,這可是致命的缺陷。海棠聽說過,男人一旦床上不行了,心理也會跟著起變化,自卑、焦慮、煩躁、多疑。讓海棠稍為安慰的是,崔民才心理素質(zhì)好,沒有出現(xiàn)這方面的問題。當(dāng)然,這也得益于她的功勞,倘若沒有她的善解人意、體貼關(guān)懷,崔民才能這樣從容不迫、萎而不餒嗎?只不過,苦了海棠。早幾年,她偷偷出過軌,可也只是饑一頓,飽一頓,顧慮遠遠多于樂趣。她是個顧及顏面的人,她不是顧及自己,而是顧及崔民才。她顧及崔民才,歸根到底還是顧及自己。妻子的尊嚴(yán),一多半來自配偶。丈夫的尊嚴(yán)受損了,她又有何尊嚴(yán)?她要維護崔民才的尊嚴(yán),勢必就得檢點自己的行為。
臨睡前,床頭柜上的手機響了一聲,一條短信息,只有兩個字:睡沒?竟是馬誠發(fā)來的。他為何給她發(fā)信息?而且還是這樣的信息。應(yīng)該是關(guān)系比較親近的人才發(fā)這樣的信息吧。抑或發(fā)錯了?若是早個十年八年,海棠會把這視作男性對她示好的訊號??涩F(xiàn)在……她連半老徐娘都稱不上了,十足的老婦,若有異性對她有想法,她反倒疑心對方別有所圖。她的腦子飛快地旋轉(zhuǎn),馬誠圖她什么?尋思半天,她還真沒有什么是讓堂堂一任縣委書記的馬誠可圖的。相反,她眨了眨眼,她倒是對馬誠有所圖,當(dāng)然是為崔民才圖的。
馬誠和吳書記是親戚,搭上這條線,崔民才就可以和新來的吳書記攀上關(guān)系。進一步運作好的話,完全可能去其他縣區(qū)當(dāng)個書記。想當(dāng)書記成了崔民才的心病了,有一次,喝多了酒,居然怨婦般幽幽地說,他沒有當(dāng)書記的命。崔民才的年紀(jì)毫無優(yōu)勢,這是最后的稻草,抓住就抓住了,錯失就永遠地錯失了。
想到這兒,海棠趕緊給馬誠回短信:沒睡,你是不是發(fā)錯了?
馬誠:沒,就是發(fā)給你的。
海棠:有事?
馬誠回道:白日一見,感慨良多,不禁回憶起我們的青春歲月,仿若昨日。
海棠:我們都老了。
馬誠:是我老了,你風(fēng)采依舊。
海棠:你就哄我吧,哼。
馬誠:不是恭維,與同齡女子相比,你至少年輕十多歲。
海棠:謝謝你的夸獎。
馬誠:有一種女人,年輕時不覺得美;年紀(jì)漸長,不一樣的味道就出來了。你是同齡女子的佼佼者。
海棠:年輕時不覺得美!你是說我嗎?你當(dāng)初就是因為這個拒絕我的吧。
馬誠:哈哈,你還記著這事呢。
海棠拿捏著分寸,狠了狠心,在屏幕上輸上了:我恨了你一輩子。她料定這句話的分量足以讓馬誠信以為真,生出愧疚。對待男人,這一套很管用。
馬誠的短信遲遲未回,海棠暗笑,知道自己那句話起作用了。她輕輕一笑,馬誠還真把自己當(dāng)根蔥。
馬誠若有意與她交好,重續(xù)往日情緣,她當(dāng)然樂得奉陪。只是,她有自知之明,他未必稀罕她。最大的可能是動動嘴皮子,發(fā)發(fā)短信,尋個樂子樂呵樂呵。老男人千帆閱盡,返璞歸真,荷爾蒙不大活躍了,就喜歡在精神上找些慰藉。即便如此,那么,她也樂于奉陪。與昔日同窗在短信上你來我往調(diào)調(diào)情貧貧嘴耍耍愛,不也是趣事一樁嘛。
當(dāng)年,他們讀的是師范大學(xué),現(xiàn)如今,班里許多同學(xué)都是吸了幾十年粉筆灰的教書匠,只有馬誠和崔民才走了仕途,做了官,且做得風(fēng)生水起,卓有成效。這兩個人恰恰是她先后中意的對象,這不能不說明,在看男人方面,在相男人方面,她的確獨具慧眼。雖然當(dāng)初她中意他們,是出于另外的因素。不過,那又怎樣,這難道不是另一種形式的殊途同歸?她試探馬誠用的是一張紙條,對付崔民才則是另一種辦法。
崔民才是一個循規(guī)蹈矩的人,當(dāng)年,也是一個循規(guī)蹈矩的男生,不怎么吸引異性,很少有女生看上他。海棠俘虜他的辦法很簡單,只用了一條棗紅色圍巾。她花八毛錢買了二兩腈綸毛線,織了條圓寶針的長圍巾,送給崔民才。崔民才臉一紅,問,你為何送我圍巾?海棠答,沒有原因,我就是想送你。崔民才又問,那我送你一件什么東西?海棠說,說了就沒意思了,你自己想吧。
崔民才送她的是一只袖珍收音機,五塊八毛錢買的,這在當(dāng)時可是一筆巨款。海棠接過收音機,詭譎一笑,她知道,崔民才落入她的掌心了。
海棠仰面躺在床上,閉上眼睛,盡力不去想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床頭的感應(yīng)燈壞了,忽地一亮,把她嚇了一跳。與此同時,手機嗡的一聲,馬誠的短信來了。剛剛蓄積起來的睡意再次跑路,海棠伸手摸過手機。
馬誠:現(xiàn)在還恨我嗎?
嘁,半天工夫,竟然是這樣一句話,這男人的自我感覺也太好了。不過,她理解,馬誠位高權(quán)重,巴結(jié)逢迎者眾多。他已經(jīng)被人寵壞了,理所當(dāng)然以為自己確乎有這樣的魅力。既然他這么自信,就讓他的感覺更好些吧。海棠想到兩句耳熟能詳?shù)脑娋洌饲槭裁醋窇?,下面跟著什么惘然的。如果此時把這兩句詩發(fā)給馬誠,相信馬誠沾沾自喜之余,更會對她生出不一樣的情分。
想到此,海棠撥了崔民才的手機,她是想問一問丈夫這兩句詩。撥過去,正在通話中……這家伙,這么晚了,還在打電話?她披衣坐起,推開門,下樓。崔民才的臥室在樓下書房,門縫透著亮光。她喊道:“民才,睡了嗎?”沒回應(yīng)。她走過去,推開門。崔民才沒在室內(nèi),窗簾外面似乎站著個人影,書房外面帶著一個陽臺。海棠再次喊道:“民才,干么呢?”崔民才這才聽到妻子的喊聲,從陽臺轉(zhuǎn)回來,手里還拿著手機,果然在打電話。海棠不解:“大半夜的,跑陽臺上做什么?”崔民才說:“剛才和馬誠通個電話,說點要緊事,屋里信號弱,我就到陽臺上了?!?/p>
“和馬誠通話?”
“是啊,怎么了?”
海棠啞然,馬誠這家伙真夠可以的,這邊和她發(fā)短信,那邊和她丈夫談要緊事。想了想,海棠道:“我是想問你兩句詩,有個什么此情成追憶的,下邊跟著的是什么?”
崔民才脫口而出:“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還是你記性好,我怎么也想不起來?!?/p>
“好端端問這干什么?”
“睡不著,忽然想起來?!焙L奶氯?。
崔民才也不在意,“沒別的事了吧。”
“沒了,沒了?!?/p>
海棠回到自己的房間,把這兩句詩發(fā)給馬誠,復(fù)又問道:你剛才和民才電話里說什么緊要事了?他吞吞吐吐不告訴我。
海棠猜測崔民才一定還是為了吳書記的事,拜托馬誠穿針引線。馬誠要是主動告訴她,她也正好借機為丈夫說話。
馬誠避開了:我們談的是工作上的事,他不告訴你,我也不要多嘴。不早了,你早點休息吧,記得與我常聯(lián)系?。?!
馬誠在結(jié)尾加了三個感嘆號,以示對海棠的重視。海棠心知肚明,這哪里是重視,不過是人家一貫的客套罷了。然而,海棠還是盯著這三個感嘆號發(fā)了一會兒呆。既有欣慰,也有不屑,還有一絲窺破對方心事的荒涼之感。
由“此情”詩句,海棠想到了“愛情”這個詞,這個詞與她無關(guān),與馬誠更無關(guān)。愛情是春天的桃花,桃花是壽命最短的花。而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步入深秋,別說桃花早就敗了,就連它結(jié)的果實也離開了枝頭,葉子都要落盡了。站在深秋的季節(jié)里,回望春天的桃花,她的心里除了悵惘,還是悵惘。
5
假期,大多數(shù)同學(xué)都回家了,整幢樓里只留下寥寥幾個學(xué)生。食堂不開灶,海棠自己找了一個八百瓦的小電爐,買了小鋁鍋,煮飯、熬粥,間或去街上買兩個燒餅和饅頭。她穿著一雙球鞋徒步走遍了省城的每一條街道,每一間大大小小的商店。那時候的大學(xué)生很少有人打工掙錢,她卻在一個賣拉面的小吃攤前尋到了活計。攤主忙不過來,她主動給其打下手。除了獲得微薄的薪酬,還能免費吃兩碗清湯拉面。
海棠告訴崔民才自己不是父母親生的孩子,從小受盡欺凌,一朝從家里飛出來,就再也不想回那個家。崔民才相信了她的話,為了陪伴她,他放假回家待不了幾天就急著返校了。
返校后的崔民才與海棠一道在小吃攤當(dāng)小工,兩個人都是窮學(xué)生,掙錢的欲望刺激著他們。那時候,海棠已經(jīng)知道崔民才那個所謂當(dāng)局長的姐夫只是個遠方親戚。她對他不太滿意,倘若有更好的對象選擇她,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棄他而去。然而,沒有,沒有更好的對象。她各方面條件都不出眾,類似馬誠那樣的來自城里的學(xué)生看不上她;況且,她和崔民才公開了戀情,大家都知道他們是一對。即使有人想打她的主意,或是她有心打別人的主意,中間也埋了障礙。漸漸地,她從心理上接受了崔民才,讓她感到安慰的是,崔民才待她不錯。他給她買糖葫蘆、烤紅薯、瓜子、罐頭、水果。他沒幾個錢,但是對她不吝嗇。和班里那些談戀愛的男生相比,他做得不比他們差,甚至比他們中的多數(shù)人都做得好。他在別的女生面前給足了她面子,滿足了她的虛榮心。好吧,就這樣吧,就是他了,她決定一心一意和他好。她不再希望他花錢買這買那,再送來仨瓜倆棗的,她就當(dāng)著別人的面批評他,宛如姐姐教訓(xùn)弟弟。她知道他窮,與其打腫臉充胖子,倒不如省儉著。他表面委屈,心里其實喜滋滋的。后來,她想,他挺聰明,至少比她想的要聰明。聰明就好,她喜歡聰明人。
小吃攤附近有家電影院,看一場電影,票價五分錢。即使是五分錢,兩個人也舍不得花。電影院查票不嚴(yán),開場前,兩扇大門一開,觀眾紛擁而入。兩人混在其中,輕而易舉就進去了。對號入座,他們沒票,只敢坐在偏僻角落。漆黑的影院里,屏幕上的光一閃一閃返照著兩個人的臉??粗林型?,崔民才的手緩緩移到海棠的手上,海棠佯作掙扎,崔民才不好意思了,害羞了,倏地退回去。
常在河邊走,難免會濕鞋。蒙混過關(guān)看電影的次數(shù)多了,終于有一次遇上了麻煩。那次演的片子是《保密局的槍聲》,這部電影很受歡迎,觀眾特別多,座無虛席。即使是偏僻角落,也有持票的觀眾驅(qū)趕他們。類似他們這樣混進來的人不少,過道走廊站滿人,工作人員拿著手電筒開始查票。凡沒有座位的,統(tǒng)統(tǒng)在檢查范圍。查到混票的就帶到電影院外面的大廳,站在一排。是學(xué)生的,通知家長領(lǐng)人。成年人呢,通知單位領(lǐng)人。小孩子們哭天抹淚,大人呢,低三下四,說好話求情。這幾個閑散慣了的工作人員變得特別敬業(yè),揚言一個都不能漏網(wǎng)。他們拿著手電筒,一趟一趟進偌大的影院查票,接連不斷地把混票者揪出來。
海棠和崔民才嚇壞了,馬上就要開學(xué)了,這事要是傳到學(xué)校,兩個人的臉可丟大了,搞不好還會背處分。情急之下,海棠把崔民才帶到了女廁所。二人躲藏進一間隔板,關(guān)上里面的插銷。他們屏聲斂氣,聆聽外面的動靜。幾個查票的都是男性,沒人想到女廁所藏著漏網(wǎng)之魚,兩個人得以逃過一劫。
播放電影的聲音清晰地傳進廁所,他們竟然聽進去了。多少年過去了,海棠仍然記得《保密局的槍聲里》的情節(jié)內(nèi)容。天知道,這場電影她不是看的,而是聽的。
在廁所里,海棠的手和崔民才的手終于緊緊握在一起。心里恐慌,他們忽略了廁所的異味。平靜下來以后,兩個人的嘴唇碰到了一起?!澳愕纳囝^真軟?!贝廾癫耪f。海棠瞪了他一眼,示意他閉嘴。隔墻有耳,何況連墻也不算,只是一張隔板。
從那天起,他們的關(guān)系更近了一層。崔民才的膽子逐漸大起來,常常隔著衣服撫摸海棠的身體。通過毛孔、發(fā)絲、汗腺、鼻息、唾液,兩個人身上的味道融合在了一起。海棠對崔民才產(chǎn)生了惺惺相惜的情義。也許那仍舊算不上是愛情——她確定,確定如果有更好的選擇,她還是會離開他。她心虛地想,真正的愛情應(yīng)該不會有這樣的想法吧?
有了初吻,初夜就不遠了。在海棠的宿舍,海棠挑了一個恰當(dāng)?shù)臅r候把自己并不完整的身體交付給了崔民才。
黑暗中,他們脫得一絲不掛。被子不夠暖和,被子上面還蓋著崔民才的棉大衣。兩個人畏畏縮縮擠在小床上,崔民才緊張的身體微微顫抖。海棠一邊安撫他,一邊實施自己的計劃。她提前做了準(zhǔn)備工作,枕邊放著一把削鉛筆的小刀,新買的,十分鋒利。崔民才沒有任何經(jīng)驗,唯一的性知識大概就只知道女人破處會出血。海棠有足夠的把握蒙蔽他。關(guān)鍵時刻,她佯裝害羞,側(cè)轉(zhuǎn)身,迅速用小刀在自己的私部劃了一下。她原想劃破皮,出一點血就夠了。沒想到用力不當(dāng),傷口很深。疼痛使她齜牙咧嘴,差點喊出聲。夜色掩蓋了她臉上的表情,她強忍著,喊出一聲疼。她是真的疼,錐心刺骨地疼。崔民才嚇壞了,差點從她的身體滾落下來。她當(dāng)然不能讓他就此作罷,她抓緊他,鼓勵他繼續(xù)。傷口愈發(fā)疼痛,她疼得咝咝冒冷汗。結(jié)束了,她摸出手電筒,照著床單上的血跡,指給崔民才看。她倚在崔民才胸前,就像天下女人這個時候慣常說的那樣。從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了。崔民才用一個緊緊的擁抱回應(yīng)她。黑暗中,她的臉上閃過一絲得意。這應(yīng)該是一道難題吧,她照樣迎刃而解。她越發(fā)自信了,這世上,簡直沒有什么是難得住她的。只是傷口貨真價實,將近一個月才愈合??墒牵裁词虑椴恍枰鷥r呢?流一點血算得了什么。
多年以后,海棠在某家飯店的洗手間,偷聽到了兩個年輕女孩的對話。她們一邊對著鏡子補妝,一邊大大咧咧交換隱私。她們談?wù)摰氖侨绾卧谀腥嗣媲皞窝b處女。其中一個說,太好裝了,例假快完的那幾天做,保準(zhǔn)見紅。另外一個說,不會被發(fā)現(xiàn)嗎?那個說,不會,你要裝得什么都不懂,還要假裝害怕,千萬別忘了喊疼。海棠這才知道,自己的招數(shù)跟現(xiàn)在的年輕人相比,實在太笨拙了。
兩個人有了身體的關(guān)系,崔民才對海棠的感情更加牢固了。畢業(yè)時,海棠與崔民才一起分配到青州一所中學(xué)任教,海棠教政治,崔民才教歷史。海棠厭惡教師這個行當(dāng),她不甘心一輩子當(dāng)孩子王,更不愿意崔民才也在三尺講臺吸一輩子粉筆灰。偶然的機會,海棠得知班里有個學(xué)生家長是本縣宣傳部長。她對那個學(xué)生格外關(guān)照,家長會時,與宣傳部長親切交談。宣傳部長發(fā)牢騷說單位缺少能寫會畫的筆桿子,凡事都需自己捉刀動筆,身心疲憊,難免照顧不到孩子的學(xué)習(xí)……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海棠敏感地捕捉到了這個信息。
崔民才有一定的文字功底,海棠督促崔民才東拼西湊寫了幾個小稿子在本縣周報發(fā)表。之后,她拿著這幾張報紙找到宣傳部長。宣傳部長看上了崔民才,順利將他調(diào)到縣委宣傳部。崔民才告別了短暫的教書生涯,擠身到機關(guān)。
幾年后,青州建市,機構(gòu)調(diào)整,崔民才順理成章成為市委宣傳部干事。不久,新來的副市長聽說他文筆不錯,點名讓他擔(dān)任自己的秘書。自那以后,崔民生緊緊跟隨領(lǐng)導(dǎo),兢兢業(yè)業(yè),鞍前馬后。用官場上的話說,他運氣好,跟對了人。又過了幾年,副市長升任市長,崔民才由副市長秘書變成市長秘書。再后來,市長上調(diào)省府,臨走,給崔民才安插了頂官帽,扶他邁上仕途,從此,平步青云。
崔民才當(dāng)上秘長不久,便動用自己的社會關(guān)系,將海棠從學(xué)校調(diào)至供電局機關(guān),遂了她不想當(dāng)老師的心愿。起初,海棠也想在事業(yè)上有所建樹,她躍躍欲試,籌謀發(fā)展。不過,很快,她就偃旗息鼓了。夫妻倆就像一只手的正反面,手背被陽光照射的時候,掌心只能安分守己地朝下。孩子上學(xué)要人接送,功課要人輔導(dǎo),家務(wù)活要人做。崔民才當(dāng)人家的秘書,等于把自己賣給了領(lǐng)導(dǎo)。沒有正常的節(jié)假日,沒有正常的上下班時間,三天兩頭跟著領(lǐng)導(dǎo)或下鄉(xiāng)調(diào)研,或出外考察。家里的擔(dān)子需要海棠一個人挑起來,她若也想謀取一官半職,勢必要一心撲在工作上,躋身于單位人事的勾心斗角。她倒不怵后者,或許還樂在其中??伤荒懿活櫦昂⒆?,不顧及這個家。她安慰自己,事業(yè)是什么?婚姻就是女人的事業(yè),她決定死心塌地經(jīng)營婚姻這門事業(yè)。就這樣,她在供電局工作了大半輩子,快退休了,也只混了個小科長。退休前,升一格,掛個副處調(diào)研員。大半輩子過去了,這一生,也就這樣了。是啊,還能怎樣呢?知足吧,她安慰自己,多少人羨慕她這個區(qū)長夫人呢。
6
黑暗中,海棠摸出枕邊的手表看時間。她的手表是夜光的,指針指向凌晨三點半。天,都這個鐘點了,她還是毫無睡意。這個夜晚幾乎被回憶壟斷了,占領(lǐng)了,侵襲了。往事馬不停蹄,先是馬誠,后是水仙,然后又是馬誠。他們的出現(xiàn)又連帶著把她與崔民才的過去連根拔起,仿佛拔出一根蘿卜帶出一堆泥。
天快亮的時候,海棠終于睡著了,睡得很沉,鬧鐘都沒能驚醒她。她一覺睡到八點半,上班要遲到了。不過,她不急。她雖是個小科長,卻是個閑職。何況再過兩年就退休,就算從現(xiàn)在稱病不上班,也沒人說什么。她只是不想把自己圈在家里,寧愿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身體繃成一根挺直的弦,按時按點出門。若真到了退休那天,她也會找點事做的。開間悠閑的茶館,或者咖啡屋什么的。掙錢是其次,她可不缺錢。主要是保持身體的那根弦挺直的狀態(tài)。
起床后,已經(jīng)九點了。海棠往單位打了個電話,說自己有事不去上班了。接電話的是小劉,小劉追問:“梁科長,昨天中午見到老同學(xué)了嗎?”
“見到了。”海棠說,“昨天的事謝謝你,你給我化的妝挺好的。”
“以后出席重要的場合,我還給您化妝?!?/p>
“好的,會找你的?!焙L姆笱芩?。
小劉是個讓海棠感覺復(fù)雜的姑娘,一半讓她喜歡,一半讓她反感。小劉早年喪父,家中只有一個寡母。進供電局工作前,小劉在報社當(dāng)臨時記者。采訪中,認識了崔民才,不知怎的,非說崔民才像她的父親,要認崔民才做干爹,還把她父親的相片拿給崔民才看,倒果真有幾分相似。崔民才沒答應(yīng),把她打發(fā)走了。
后來小劉不知通過什么關(guān)系進了供電局,成了海棠的下屬。有次海棠帶著小劉出席一個飯局,碰到崔民才。崔民才多瞧了小劉幾眼,小劉慌張地低下了頭。海棠不解,回家后問崔民才,你認識那姑娘?崔民才才把她當(dāng)初想認自己干爹的事情告訴了海棠。海棠感覺就像吃米飯吃出了沙子一樣不舒服。她猜測小劉一定認崔民才干爹不成,不知又去哪里認了個“干爹”,通過“干爹”幫助,得以把工作手續(xù)調(diào)進供電局?,F(xiàn)在的年輕姑娘潑辣勇敢得很,認干爹,好笑,那些有點成就的半老男人都成了她們干爹的最佳人選。
海棠對小劉的反感和喜歡,皆是因為這個姑娘讓她想起自己。她們是一類人,正因為是一類人,她對她的反感多過喜歡。也許是因為——她根本就不喜歡自己,討厭自己。
獨自在家的海棠翻出手機重新看了看昨天與馬誠的短信??催^后,一一刪掉了。崔民才從不動她的手機,但這些信息留著總不妥。尤其那句“此情可待成追憶”,一把年紀(jì)了,發(fā)這樣的短信,讓人看到,大牙都要笑掉了。
她從書柜里翻出舊相冊,有中學(xué)合影、大學(xué)合影,都是不甚清晰的黑白照。她準(zhǔn)確地在中學(xué)合照里找到了水仙,又在大學(xué)合照里找到了馬誠。她一會兒看看水仙,一會兒又看看馬誠。這兩個人,一個是風(fēng)光顯赫的官員,一個是白發(fā)叢生的村婦,風(fēng)馬牛不相及,卻都與她有關(guān)系。他們幾乎前后腳闖進她的生活,觸動了她的情緒。
放下相冊,海棠湊到窗前的海棠花跟前看了看,頂端的幾片葉子有些發(fā)黃。近幾日都是晚上才回家,燈光下沒看清楚。此刻在明亮的陽光下面,幾片葉子露出枯黃的跡象。海棠心疼了一下,檢查花盆里的土,半濕,不缺水。她用剪子把這幾片黃葉剪掉了,剪掉的葉子沒舍得丟掉,而是埋在花盆里??萘说娜~,敗了的花,海棠都不肯丟掉,而是把它們埋在花盆里。這樣,無論生死,它們都是一體的。
地板臟了,隱約有一層浮塵。她給日常聯(lián)系的家政打電話,半小時后,家政公司安排的幫傭上門了,是以前就來過的黃姓婦女,海棠只知道她姓黃,別人都叫她黃姐,她也跟著叫。黃姐年齡沒有海棠大,四十幾歲,干活挺麻利。
黃姐自帶擦地板的抹布,說是用慣了,順手。進門套上鞋袋,戴上橡膠手套,噴上擦地液,洗凈抹布,雙膝跪地,從角落開始一絲不茍干活。黃姐是個話癆,海棠挺煩她,不愛同她說話。她遠遠躲到陽臺上,推開窗戶,新鮮的空氣涌進來。黃姐還不放過她,大聲問道:“大姐,今天怎么不上班,平時你們家總是周末才叫人干活?!?/p>
海棠只得回應(yīng):“身體不舒服,沒上班。”
“身體不舒服還往風(fēng)口站,快回屋吧?!?/p>
海棠不想違拗她的好意,只好返回客廳。她為自己沖了杯咖啡,又對黃姐說:“你想喝點什么?”
黃姐說:“勞駕給我倒杯水吧?!?/p>
海棠取了紙杯,給她倒了杯熱水。
黃姐站起身,端起紙杯咕嚕咕嚕喝了大半杯水,揚起袖子擦了擦嘴角,眼睛卻興奮地盯著海棠。
海棠說:“你看著我做什么?”
黃姐說:“您上次給我的那塊香皂是啥牌子的?我用的時候把包裝盒扔了,沒記住牌子的名字。真好用,用它洗了臉,臉上的皮膚又滑又光又綿。我想去商店再買一塊,可是不知道啥牌子?!?/p>
海棠端著咖啡的手晃動了一下,里面的咖啡潑濺到她的衣服上,她急忙起身去衛(wèi)生間擦拭。這個黃姐,她嫌惡地想,以后再叫鐘點工的時候,她得想辦法點名不讓她來。嘮嘮叨叨不說,還喜歡貪小便宜。上次收拾衛(wèi)生間的時候,看到儲物柜里放著十幾塊香皂,非要花錢買她的香皂。還說你們家這么多香皂,一時半會兒怎么用得了,不如賣給我一塊吧。說得好像這么做是在幫海棠的忙。其實她算準(zhǔn)了海棠不好意思真讓她掏錢買,況且,那些香皂三百多元一塊呢,真告訴她價錢,還不嚇?biāo)浪:L闹缓盟土怂粔K。區(qū)區(qū)一塊香皂,海棠沒看在眼里,也談不上心疼。何況都是別人送的,一下送了一箱,過期了也用不完,倒不如送人。可是,崔民才說過,有些東西寧肯扔了也不能送人。想到這兒,海棠的心跳了一下。黃姐的嘴這么碎,保不齊出去亂說,識貨的認出這香皂的價錢……她的心情變得更加糟糕了,從衛(wèi)生間出來,再看到黃姐。嫌惡的成分加重了,還增添了幾絲懼怕。這個女人,她決計以后不讓她再登自家的門了。她說,真是對不起,那些香皂我都送人了,我也不記得什么牌子了。
黃姐失望地朝衛(wèi)生間的方向瞟了一眼,顯然不相信海棠說的話。海棠淡淡地說:“黃姐,我一會兒還要出去,麻煩您干活利索點?!?/p>
7
一周的時間過去了,在這一周的時間里,海棠差不多每天都要給馬誠發(fā)一條短信。很多年了,她還沒有對哪個男人如此上心過。她掌握著分寸,每天只發(fā)一兩條。甭管馬誠是否回復(fù),她都雷打不動發(fā)給他。
“回家的路上,看到路邊的紫丁香開了,想起當(dāng)年的校園,也有很多丁香樹?!?/p>
“今天看到一條養(yǎng)生知識,常喝海帶湯,至少一個星期喝三次。”
“你妻子和孩子都不在身邊,一定要照顧好自己?!?/p>
“咱班有個男同學(xué)成了詩人,竟然出了一本酸文假醋的詩集?!?/p>
……
通常馬誠都會及時回復(fù),他的回復(fù)很短。要么“謝謝”、要么“呵呵”、要么“讓你費心了”。有時竟然也會來一句“你真好”。
海棠從未向他開口提過崔民才的事,這一天,馬誠卻主動和她談了,還是打電話說的。馬誠說:“海棠,民才和你說過沒有,他一直不甘心當(dāng)區(qū)長?!?/p>
海棠說:“是的,他希望退休前過一把當(dāng)書記的癮,已經(jīng)成心病了。”
馬誠說:“也許我能幫到他呢?!?/p>
“真的?”海棠拿捏著語氣,用一種迫切的、驚喜的語調(diào)喊出這兩個字,接著說,“你真有能耐,崔民才要是有你一半的本事就好了?!?/p>
“你這是夸我呢?!?/p>
“你本來就值得夸,咱們班那么多同學(xué),我們都是雞,唯獨你是鶴,你是鶴立雞群?!?/p>
“民才也是雞?”馬誠樂了。
“他嘛,至多是只鴨子?!焙L脑隈R誠面前擠兌崔民才,竟有一種快感。
“我會盡力幫他的,讓他和我一塊鶴立雞群,哈哈。老同學(xué)嘛,好不容易和我開一次口。況且,中間還隔著個你?!?/p>
“瞧你說的,這么大的人情都擔(dān)到我身上了,我可承受不起?!?/p>
“本來就是看你的面子,實話告訴你吧,要不是你,我懶得管這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他沒多少交情。我和你就不一樣了,再怎么說,我們的關(guān)系和旁余的人不一樣?!瘪R誠推心置腹,他大概篤信海棠當(dāng)年真的愛過他,并且這么多年對他念念不忘。
海棠喜上眉梢,她的一番心思沒有白費,運氣好的話,她也能過一把書記夫人的癮了。咳,就看崔民才的造化了。她能做的都做了,想想自己一把年紀(jì)了,賤兮兮每天給舊同窗表情達意發(fā)信息,演戲一樣,簡直就是當(dāng)戲子。她的心忽地一灰,這一生,她當(dāng)過多少回戲子呀。有時候,她都分不清自己是在戲里,還是戲外了。
吳書記對崔民才很器重,沒多久,青州官場的人就都知道崔民才與新來的吳書記關(guān)系不一般。究竟怎么不一般呢?傳言紛紛擾擾,有人說崔民才的父親和吳書記的父親是早年故交。又有人說崔民才的妹妹曾經(jīng)是吳書記的下屬,崔民才的妹妹是個美人。這個傳言,他媽的,簡直有點那個了。還有人說崔民才的同學(xué)與吳書記是摯友。有人問起崔民才,他便一笑,不置可否。他這個過了期的老倭瓜又成了炙手可熱的嫩黃瓜,同僚見了他,臉上的笑都比往日里堆積得厚,比他年輕十余歲的小書記對他也畢恭畢敬。平日談工作,應(yīng)該是區(qū)長到書記辦公室請示?,F(xiàn)在倒過來了,每次都是小書記主動到他辦公室,仿佛他才是北區(qū)的一把手。幾個月后,他終于如愿以償,趕上末班車,赴南縣上任。當(dāng)書記的美夢變成了現(xiàn)實,那真是春風(fēng)得意馬蹄急。
海棠也跟著揚眉吐氣,祝賀的電話短信不斷,恭喜的飯局約請不少。海棠對崔民才說,可得好好感謝馬誠,最好備一份重禮。崔民才不屑地說,這還用你說嘛,等你提醒,黃花菜都涼了。海棠冷哼一聲,瞧把你牛的,這事你第一該感謝的是我,馬誠若不是看我的面子,未必那么費心幫你成事。崔民才說,這個馬誠還真是胃口好,啥樣的女人也喜歡。
海棠臉色一變,“你什么意思?”
崔民才說:“以為我看不出來嘛,瞧你們打情罵俏的。我坦白告訴你,馬誠的女人沒有一個班,也有一個組,你別老了老了,還犯花癡?!?/p>
海棠說:“你真是一只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你巴巴把他電話給我,不就想讓我和他套近乎,為你的事添火加油。”
崔民才說:“別把自己說得那么無辜,好像你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其實呢,表面上是為我,歸根結(jié)底還不是為你自己?!?/p>
海棠心里一怔,她得承認,崔民才的話說到點子上了。她追求的是夫榮妻貴。她怨恨地看著丈夫,這一刻的崔民才面目可憎,令她十分生厭。
海棠與馬誠的短信日漸稀落,倒不是她過河拆橋,飲水不思源。只是馬誠對她的熱度一降再降,海棠發(fā)出去的短信十有八九收不到回復(fù)。海棠便想,算了吧,別再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了,怪沒意思的,況且目的已達,犯不著作踐自己了。這樣,大約有一個多月時間,海棠與馬誠再無聯(lián)系。忽一日,馬誠來一短信:你這沒良心的,是不是把我忘了。喲,他倒好像受了傷害似的。海棠說:是你把我忘了。
馬誠打來電話解釋:“我太忙了,民才是不是也很忙呀,你看看他,就知道我有多忙了?!?/p>
“南縣離市區(qū)遠,他去南縣后,一個星期才回一趟家,我哪知道他忙不忙?!?/p>
“這么說,你一直獨守空閨?”
“我都守了十來年了,早就習(xí)慣了?!焙L难劬σ粺?,想起這么多年的委屈,覺得自己身為女人,活得夠憋屈了。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海棠想起那日崔民才一點不念她好的嘴臉,決定小小地報復(fù)他一下。一不做二不休把崔民才的毛病告訴馬誠。她相信,這種夫妻間的隱私,馬誠斷不會外傳。這個秘密壓在海棠心里太久了,她迫不及待想釋放出來。馬誠無疑是最好的聽眾。
馬誠聽完海棠的講述后,久久不說話。海棠說:“喂,馬誠,你在聽嗎?”
馬誠忽然說:“他媽的,太欺負人了?!?/p>
“你說什么?誰欺負誰了?”
“我說崔民才太不是個東西了,你還讓我?guī)退?,他的良心讓狗咬了?!?/p>
“這,這也不能怨他,他也不想這樣嘛?!焙L姆催^來替丈夫辯解。
“扯淡,實話告訴你吧,他在外面有女人,我還見過呢。”
“你說什么?”這下輪到海棠吃驚了,她的眼睛瞪得溜圓,就像大白天見到了鬼。
馬誠告訴海棠那個女人名叫方娟,在北京學(xué)習(xí)時,他們一起吃過飯。崔民才在他面前并不忌諱與方娟的關(guān)系,很親熱。他又說,男人在外面尋個花,問個柳,也不算什么事,這種事情很普遍。但他不能用這種方式騙你,尤其是十幾年前就開始騙你了,對老婆怎么能這樣,太不仗義了,簡直他媽的不是個男人。
海棠的耳朵里已經(jīng)聽不清馬誠在說什么了,她周身冰涼,身子軟得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這么多年,這么多年呀,她竟被崔民才那個狗東西蒙蔽了,他騙得她好苦,瞞得她好苦。她是如何待他的,他竟然這樣回報她。在他心里,她果真一文不值嗎?她的身體,果真讓他厭惡到寧愿偽裝陽痿也不愿觸碰嗎?她竟如此不堪嗎?對于一個女人來說,還有比這更大的凌辱、更大的歧視、更大的輕侮嗎?尤其是——太可笑了,簡直太滑稽了,她自以為是經(jīng)營婚姻的高手,她自以為她的婚姻是成功的,她自以為是她擔(dān)待了崔民才,崔民才對她應(yīng)該滿懷感恩。原來都是假的,堂皇的幸福和諧之下,竟是如此丑陋的真相。都是裝的,竟然都是裝的,崔民才的演技超好啊。海棠仰頭大笑,她的笑聲在空落落的房間里飄來蕩去。
海棠很快將方娟的底細查清楚了,省城一家文化公司的經(jīng)理,二十九歲,學(xué)歷只是中專。相貌算不上出眾,但也清秀可人。有趣的是,調(diào)查的人告訴海棠,這個女人說,崔民才是她的干爹。
干爹,多好的稱謂。這么說,她就是她的干媽了。不,叫干娘更好聽。在清水洼,她也有過自己的干爹干娘。水仙若是在她身邊,她一定俯在她的肩頭痛哭一場。這一生,這漫長的一生,除了水仙,她再沒有過要好的姐妹。她在一本雜志上看到過一句話:女人沒有一個愛的男人不要緊,要緊的是有一個一生相伴的閨密。她忘不了這句話,這句話讓她想起水仙。她最對不起的女人,她最想念的女人,她不能忘記的女人。
海棠把方娟的相片丟到崔民才的面前時,崔民才的臉色變了。他審視地看著她,臉上卻毫無愧色。他的神情激怒了她,她撲過去廝打,聲嘶力竭地喊,你為什么這樣對我?為什么?十年了,你竟然騙了我十年。十年前,你認識她的,對不對?對不對?
崔民才沒有還手,任由海棠對他又踢又打又咬,直到他的臉被海棠的指甲摳出兩道血痕,才吼道:“你這個瘋女人,你以為你的丑事我不知道嗎?我騙了你十年,你騙了我多久?你騙了我一輩子?!?/p>
海棠被這句話擊倒了,她停止了對崔民才的廝打,喃喃道:“你說什么?我騙你什么了?我究竟騙你什么了?”
“你又比我高尚多少,還跟我偽裝處女,虧你想得出來,你真是什么招都能想得出來啊。結(jié)婚多年不讓我跟你回老家,說自己不是父母親生的,這樣的謊言你都能編出來。對自己的父母你都這么狠,還有什么是你做不出來的。別以為我不知道,聽說那個女人是你結(jié)拜的姐妹,你一點姐妹之情都不顧惜,你有什么資格指責(zé)我?”
海棠連續(xù)倒退幾步,骨頭就像碎了一樣,整個人砸在身后的海棠花上。海棠花的枝葉托住了她的身體,她吃力轉(zhuǎn)過身,爬起來。幾簇花枝被她的重量折斷了,像斷了的頭顱,怵目驚心地垂了下來。
崔民才回到書房,翻箱倒柜,拿出一個筆記本,甩到茶幾上,說:“這是我以前的日記,你看吧。當(dāng)初沒有揭穿你,只是因為有了孩子?!闭f到孩子,他的聲音哽咽了,“我不想讓女兒知道她有一個這樣的母親?!?/p>
海棠翻開了他的日記本。她幾乎忘了,很久以前,崔民才有寫日記的嗜好。日記里,他記錄了一切。他早知道她不是處女,初夜時,他被騙了。結(jié)婚以后,他聽說了她上大學(xué)以前的丑事。“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贝廾癫旁谌沼浝镉眠@句話表達他的憤慨。這話其實不對,世上就有不透風(fēng)的墻,不幸的是,海棠豎起的這面墻透風(fēng)了。墻是怎么透風(fēng)的呢?崔民才有一次出差坐火車,鄰座一位旅客得知他讀過大學(xué),問他是哪所大學(xué)畢業(yè)的。得到答案后,這位旅客問道:“你認識梁海棠嗎?她和我是一個村的,她當(dāng)年讀的就是那所大學(xué)?!?/p>
就在崔民才差點說出她是我老婆時,旅客緩緩說道:“那個女人壞透了,不是個東西。”
崔民才咽回嘴邊的話,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她怎么壞透了?”
對方是個話癆,一五一十把海棠當(dāng)初如何從好姐妹手里搶走上大學(xué)名額的事說了個一清二楚?!八龔膩聿换匚覀兇?,因為她沒臉回來,她連她的爹娘都不認了。”
崔民才吃力地為妻子辯解,“應(yīng)該指責(zé)那個利用權(quán)力欺侮年輕姑娘的村干部,他的行為才可恥?!?/p>
對方輕蔑地笑了,“是她尋上門,脫光衣服勾引的。按理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可她害的是她結(jié)拜的姊妹,這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出來了。她和那女的是正兒八經(jīng)結(jié)拜的金蘭,互稱對方父母干爹干娘,在我們那兒,這樣的關(guān)系等同于親姐妹?!?/p>
崔民才啞口無言。
崔民才在日記里記錄下了這段旅途經(jīng)歷,那時他和海棠已經(jīng)結(jié)婚多年,還有了女兒。為了孩子,他守口如瓶,沒有戳穿海棠的謊言。他的確是個愛孩子的父親,無論多晚回家,都會到女兒房間,在熟睡的孩子額頭深深地印一個吻。
他在日記里感慨,原來自己的妻子是這樣的人,是這樣的人也就算了,竟然還冒充處女騙我??墒牵嬲奶幣鞘裁礃拥哪??他在日記里發(fā)出受害者似的疑問。
海棠冷笑一聲,不用猜也知道,崔民才一定以為那個名叫方娟的是貨真價實的處女。十年前,那個女孩只有十九歲。哈哈,崔民才,你被我騙過一次,難道就不會被人再騙一次嗎?你個蠢貨,十之八九又被騙了。
她去儲藏室找了把錘子和小鉗,返回客廳,蹲下身,先是吃力地把海棠花推到墻邊。舉起錘子,對準(zhǔn)海棠花的位置,狠狠地砸下去。一下、兩下、三下,地板撬起來了。一塊、兩塊、三塊,連續(xù)幾塊地板都被她撬起來了。地板下面整齊地鋪著一層防潮油布包的東西。她把那些東西拿出來,拆開,一捆一捆的鈔票,歐元、美元、港幣。她拍拍手,目光撫過這些眼花繚亂的鈔票。崔民才,只要我現(xiàn)在打個電話,你就玩完了。你不是說我狠嗎?好,那就讓你見識一下我的狠。
望著狼藉的地面,她想起當(dāng)初為了把這些東西鋪到地板里面,費了很大的勁兒。崔民才親力親為,專心學(xué)習(xí)拼接地板。那樣子,那樣子曾讓海棠短暫地想起過他們清貧拮據(jù)的往日生活。
他們分到的第一套房子是一室一廳,不足二十平米。水泥地板,沒有涂料,墻壁是用滑石粉調(diào)制的粉槳刷出來的。為了省錢,一切都是自己做。那時流行油漆刷墻裙,淡藍色或湖綠色油漆刷出半人高的墻裙。崔民才拎著油漆桶刷墻裙的時候,可能太累了,不小心向后仰倒,手里的油漆桶扣翻,半桶油漆倒在他的眼睛上。海棠還記得他的聲音,她聽到崔民才的喊聲,絕望而恐懼地呼喊,海棠,海棠,完了,我的眼睛要瞎了。
海棠沖進去,抱起他,把他拖到衛(wèi)生間,用汽油一遍一遍擦拭他的臉,擦拭他的眼角。他躺在她的懷里,一只手緊緊抱著海棠的腰身,唯恐她丟下自己。
海棠的眼睛濕了,誰說她不曾愛過崔民才?她愛過的。她清晰地記得自己當(dāng)時的心疼,她的心疼得擰成一團。她為他心疼過,她為一個男人心疼過。如果這不是愛,還有什么是愛?就算不是純粹的愛,也是愛的一部分,愛的一種。她為自己爭辯,她與另一個自己爭辯。是他對不起我,是他對不起我。另一個自己站出來說,你就對得起他嗎?你就對得起他嗎?
崔民才蹲在地上鋪地板的時候,海棠曾向他提起過油漆扣翻在臉上的往事。他停下手里的動作,瞇著眼睛想了半天,說,“我當(dāng)時嚇壞了,以為眼睛要瞎了?!?/p>
海棠笑道,“你像個無助的孩子,緊緊攥著我的腰,生怕我丟下你?!?/p>
“我當(dāng)時要真瞎了,你肯定丟下我了?!?/p>
“胡說,怎么會?”海棠不悅地白了他一眼。
“你會的,我知道你會。”崔民才邊干活邊說。
海棠背后一麻,她當(dāng)時沒有在意這句話,現(xiàn)在想起來,崔民才說這句話時,是認真的。他早就看透她了,識破她了。她以為崔民才在她面前是透明人,她一眼就能看穿他,知道他所思所想。錯了,大錯特錯,她在崔民才面前才是透明人。他們夫妻之間,她才是那個沒穿衣服的愚蠢的國王。
她的眼淚洶涌地流下來,她坐在花花綠綠的鈔票中,雙手掩面,失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