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衛(wèi)

（作者系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楊西北是一位有著記者經(jīng)歷，喜歡寫散文的作家。2004年他出版過與新疆民歌同名的散文集 《半個月亮爬上來》（作家出版社），游記、讀書、懷人、音樂、文化是他散文的五條寫作線索。最近讀到他新出的散文集 《小河淌水》（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2年），以另一首云南民歌做了書題，依舊是樸實的文字也還是多條線索貫穿，讓讀者看到他有了更廣闊的視野和更厚重的人生履歷，確似小河淌水，不求聲勢浩大，只見點點滴滴都匯入心靈之河。

楊西北喜歡旅游，寫遠方?！栋雮€月亮爬上來》中，經(jīng)他記載的涉足之地有華山、陽朔、澳門、金門、河內、緬甸、西雙版納、川藏香巴拉等處，在這些遙遠的地方，有著作者強烈渴望，希望在異地尋找到不期而遇的回憶或浪漫；《小河淌水》集中所寫游歷之處，除故鄉(xiāng)漳州附近的南靖土樓、省城的三坊七巷、長長的八一七路，更有他在中國邊遠省份的行走，新疆北部金色的白樺林、大漠深處神秘的莫高窟；還有在西藏雅魯藏布江邊漫步，在川西高原的藏區(qū)采風，一見云南梅里雪山奇異風光，東北太陽島邂逅久別的日本女學者，……大陸之外，楊西北還踏上了臺灣島、澳大利亞的悉尼、新西蘭的激流島等地。記憶與想象結合的 《紅色記憶》中，記錄了與前蘇聯(lián)有關的精神之旅。描繪異域風物和異鄉(xiāng)人情，展現(xiàn)個人視線當中的戰(zhàn)爭、歷史、社會，是楊西北游記散文的可讀之處。

采訪屬楊西北的本職工作，《小河淌水》集中有事件的采訪。汶川大地震發(fā)生12天后，楊西北隨福建的志愿人員奔赴震區(qū)，寫下2008年5月24日至6月1日間的所見《一次心靈的洗滌——四川抗震救災采訪日記摘編》，記錄了成都、江油、綿陽、綿竹、都江堰、什邡等地的救災情況：有對醫(yī)院救援、中小學重建的報道，也有對災區(qū)人民生活的反映和觀察到的特別景象的感發(fā)，自己在余震當中的親身體會等——從廈門飛抵成都開始，最后以漳州衛(wèi)生醫(yī)療隊護送災民從成都轉移到福建結束。人物采訪多為社會名人，其中有周恩來秘書紀東 （《西花廳前海棠情》）、周恩來侄女周秉德 （《恩來之光如秋月》）、周秉宜（《不普通的伯父》）等。通過對他們的采訪，再現(xiàn)周恩來不為人所知的一些生活細節(jié)：如周恩來喜歡海棠花，想在退休后寫小說、演戲等，表現(xiàn)了偉人有著與常人相同的愛好。在對歌唱家才旦卓瑪、表演藝術家秦怡、中國女排前教練陳忠和，文化明星于丹等人的采訪中，楊西北很少采用報告文學慣常采用的宏觀視角，他只記錄所見的小事，突出名人生活中的普通一面，可見他觀察細致，讀者讀來頗有新鮮感。

楊西北的父親為中國詩歌會代表詩人楊騷，他曾撰寫過《流云奔水話楊騷——楊騷紀傳》，編選過 《楊騷選集》、《楊騷的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等書，這些經(jīng)歷使他比一般人有更強的史料意識。《半個月亮爬上來》集中記載了他對巴人、夏衍、端木蕻良、劉熾、時樂濛等文化人的印象，《小河淌水》集中，具有史料價值的篇章有 《田漢寫過關于漳州的詩》、《關于 〈小城春秋〉的記憶》、《楊騷和魯迅的近與遠》、《黃巷深深——懷念郭風》、《耿庸，一個手夾紙煙的老人》、《一首不會消逝的歌——〈知青之歌〉作者任毅印象》、《綠色日記—紀念 “左聯(lián)”80周年活動片段》等，這些文字也多從他個人的視角，提供他與一些作家及其后代間的交往經(jīng)歷。雖然有的作家已淡出人們的視野，但他們曾影響過一代人，這些看上去不太起眼的記錄將來恐怕會被某些研究者認為彌足珍貴。

楊西北散文中的時空廣闊而龐雜，但寫作并不是毫無章法的隨意性寫作?！睹防锿隆酚兄鷱酵ㄓ牡慕Y構和二重視角。作品先采用第一人稱敘事，寫 “我”住進“梅里往事”酒店，看到酒店眾多游客的留言，對此地贊嘆，酒店老板娘告訴他想探訪的目的地所在，那里 “一般客人來了都會去看看”。文中強調 “我”不是一般客人，被五顏六色的風馬旗撞得難受的時候，“我”找到了石碑和石碑上友人的名字。緊接著，作者用插敘的方式，補述了中日聯(lián)合登山隊在梅里雪山遇難的消息，寫到“我”與其中一個隊員的友誼。作品的后半部似徐徐打開的一幅卷軸，展開游客對梅里雪山的風景的期盼和神秘迷人的景致描寫，“眼前的雪峰突然被染上金紅的顏色，通體瞬間金光閃耀。冰雪的矜持與太陽的縱情相撞，梅里展開另一種容貌，這是無可比擬的華美?！碑斂吹酱司?， “我”以為看到了友人，“他此刻被神光罩著，正迎接我呢！”在景致的描寫中，抒發(fā)了 “我”對15年前亡友的思念之情。探訪梅里后，作者在結尾交代真相 “一個有涼意的初秋夜晚，在 ‘梅里往事’的酒吧，我聽了上面的故事，于是用心記下。”可見作者深諳講故事之道，使一次懷念風生水起，融于風景絕佳處，也使散文回味悠長。

《小河淌水》篇中有著音樂中的復調：優(yōu)美的鄉(xiāng)野風景觸動了來自大洋彼岸的旅伴，“她”自言自語回憶著少年時代的生活：孩子之間的爭斗，文革中抄家，房東自殺；“我”一旁聽著，看云的變幻，想高樓的歷史、電影中人物的名字，聽土樓傳出的歌聲。在交替描寫的二人動態(tài)中，唯有 “小河安靜地流淌”——這是主題呈現(xiàn)?！拔覀儠先?。它永遠年輕?！辈粌H是旅伴與“我”的對話，也是人與自然的對話，有關變與不變、短暫與永恒的生命本質的思索。在 《自序》中，楊西北表示過對孫犁詩化文字的偏好，喜歡 “俄羅斯作家蒲寧對人物命運不事聲張的敘述，對生活橫斷面的精致描繪，和故事結構天人合一的融入”?！缎『恿魉芳锌梢钥闯觯菞钗鞅鄙⑽牡暮诵拿}。常常在敘述完事件后，他都要對生命的存在或消失作點染式的抒情，沒有焰火般的光亮閃耀，卻似礁石下的暗流洶涌。如 《心祭》一文是對汶川遇難者和幸存者的懷念。當楊西北于地震一年后回到災區(qū)，看望幸存的中學生楊莎，從她的燦爛的笑容和自信中感到了 “五月的鮮花開遍原野”，“點點層層的花兒，是一雙雙重生的眼睛”——他借“花兒”、“眼睛”意象，歌頌頑強的生命力。

《朗朗鋼琴聲》由年輕的鋼琴家朗朗寫到自己身邊的彈琴者——“他”。為了彈琴，“他”在紙上畫琴鍵，寫下誓言，考上音專畢業(yè)后卻命運多舛，過著 “與鋼琴若即若離的生活”，后來 “不耐人間繁雜，匆匆走了”。在粗線條的勾勒當中，我們仿佛能聽見作者的如煙的嘆息，但讀到最后兩句“他是我的哥哥。我很懷念他”，令人無語凝噎。

在自然風光的變化和時光流逝中感受生命的存在，楊西北的這類散文有著詩性的升華?！锻婧！分校吹?“力大無比的海浪”，他感慨 “人只是一粒微小的沙子。我眼前，一會是綠森森的東西，一會是白花花的東西，……綠森森的水使你產生恐懼，白花花的浪使你瞬間失去思考能力”?！兑淮涡撵`的洗滌》除描寫震后的災區(qū)見聞，他還思考了許多關切生命的問題。在醫(yī)務樓和病房樓的斷裂處，他感受到 “從地底下噴涌出來的”力量，“多么輕易地掐斷一條性命”，他看到了生命的 “柔弱”；生死的關頭，他想到臨界，“臨界那條線是看不見的，有時它迎著你，有時它會躲著你。生活有自己的法則和規(guī)律，有時就會在臨界線上繞來繞去，人們因此會在其中得到不同與平日的、異樣的體驗。”《入北川》是地震兩年后重返北川的作品，楊西北再次在災區(qū)感覺到 “這是一處凝結著活下來的人們情感的地方，是一處凝結著活下來的人們思想的地方。站在這里，身后是被強大的力量肢解和扭曲的街區(qū)和樓盤，面前是瞬間離去而又永存的數(shù)目不詳?shù)氖耪撸翌D時對生命肅然起敬，頓時對大自然肅然起敬”。如果沒有親見毀滅，楊西北的筆不會如此沉重和嚴肅。

《夢圓大學金陵城》、《大學的幾個同學》、《許同學其人其事》等作品，讓我們隨著楊西北的文字，看到已經(jīng)發(fā)黃的1970年代大學生的校園生活：編學生刊物 《南林學生》，欣賞南京林產工業(yè)學院 （現(xiàn)為南京林業(yè)大學）園內的各種花木，聽夜行列車的聲音。那里還留下早逝同學的痕跡，作者在惋惜同學之余，忍不住發(fā)出并不新鮮的感慨 “人的生命只有一回，活著的人都應當珍愛才是”，這應是他內心久久的回響?！短医鹉铩分杏兄礁栊∏哪欠N歡快，文中寫到他遇見知青時期村姑多妮的女兒半荔，與其重返故地，想起多妮曾經(jīng)對城市青年生活的向往，也了解到她為之的努力，讓讀者從側面看到倔強女子的形象。

《小河淌水》，是動聽的歌謠，也是人生的存在狀態(tài)。它包含著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里一去不返的歲月滄桑感，也象征著不曾停息的生命流程，載有落花的情緒和流水的情思，在消逝中靜靜集聚新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