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會凌
[作者系中山大學中文系博士生]
地域文學的敘事空間
——以文學中的“湘西形象”為例
◆ 周會凌
20世紀90年代之后,中國市場經濟的深入推進以及經濟全球化浪潮高漲,轉型期的歷史進程在走向縱深,中國社會的經濟結構、文化形態(tài)、價值觀念等發(fā)生深刻變化,作為審美的意識形態(tài)的文學,不可避免地在自身鮮活的肌體上鐫刻下了轉型期的深深印記。在這樣一個轉型時期與整體語境中,整個時代文化精神重心逐漸走向都市化、商業(yè)化,中國當代文學不可避免地受到影響,文學精神的重心開始傾斜,如對西方“現代性”的過于認同,對鄉(xiāng)土的忽略,對城市生活頹廢、物質一面的過度書寫等等表現。尤其是相對于整個20世紀中國文學來說都是最為重要的范疇——鄉(xiāng)土文學被逐漸冷落與棄置,在現代化發(fā)展進程中,都市文化以及由其而產生的各種都市話語方式開始成為這個時代的精神主流。這種現象使得我們當前的文學作品變得趨同,文學呈現出一種“面目模糊”的趨勢,獨特的地域經驗性特征與民族生活內涵在被逐漸稀釋,這是我們在當前的轉型時期、在日漸全球化的語境下不得不思考的問題。在某種意義上,地域文化的存在是對全球化語境下逐漸滲透的強勢文化的一種抗拒,它代表著民族文化中尚未被同化的文化個性。同時,地域文學書寫展示了20世紀的中國文化與文學在現代轉型之中的本土文化多元性與文學多樣性。對此,我們應該有著探索的熱情,增強保持文化的個性的力量,保持我們文學的民族性與多樣性。
全球化時代的消費主義文化其實質是一種“去域化”的意識形態(tài),跨國資本及消費文化的歷史性擴張,逐漸解構了傳統中國的鄉(xiāng)土社會的地域傳統和生活秩序,使傳統中國的地域文化傳統陷入衰落的困境。去域化過程是物質與精神雙重的歷史實踐過程,對此,我們當代文學如何在新的文化視域里來講述中國與鄉(xiāng)土,這是一個值得探討的話題。而各具特色的地域文學可以作為我們抵抗“去域化”的敘事策略,這不僅是地域生活的地方差異性,而更為重要的是因其地方差異性的存在,而具有獨特的美學風格與文化性格,其深刻之處正如邁克·克朗所說:“人們總是通過一種地區(qū)的意識來定義自己,這是問題的關鍵……地方不僅僅是地球上的一些地點,每一個地方代表的是一整套的文化。它不僅表明你住在哪兒,你來自何方,而且說明你是誰。”①
在古希臘時代,以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為代表的諸多思想家們就提出了“環(huán)境決定性格”的命題,地域影響人的性情,無疑也會對其寫作與文學產生影響。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要注重地域性這一觀點,在中國傳統文論中早已出現,《左傳》中就有對各地民歌不同風格的評論?!段男牡颀垺分杏袑δ媳狈皆姼璐碜髌贰冻o》和《詩經》的比較,其認為出于北方的《詩經》是“辭約而旨豐”、“事信而不誕”之作;而作于南方的《楚辭》則“耀艷而深華”,可謂“奇文郁起”?,F代也有不少學者曾大力提倡過,周作人在1923年3月所寫的《地方與藝術》中認為“把土氣息泥滋味透過了他的脈搏,表現在文字上,這才是真實的思想與文藝”②,還有在他為劉大白的《舊夢》作的序中談到了“地方趣味”:“我相信強烈的地方趣味也正是‘世界的’文學的一個重大成分。具有多方面的趣味,而不相沖突,合能和諧的全體,這是‘世界的’文學的價值,否則是‘拔起了的樹木’,不但不能排到大林中去,不久還將枯槁了。我常懷著這種私見去看詩文,知道的因風土以考察著作,不知道的就著作以推想風土;雖然倘若固執(zhí)成見,過事穿鑿,當然也有弊病,但我覺得有相當的意義?!雹埕斞冈?934年寫給白濤的信中也有所預見:“現在的世界,環(huán)境不同,藝術上也必須有地方色彩,庶不至于千篇一律?!雹?/p>
對于文學中的“地方色彩”的重視,是文學現代化發(fā)展中的必然要求與重要特征。這里的文學研究與創(chuàng)作中的地域視角主要有兩個層面,一個是地域的自然條件對文學的影響層面,包括地理位置、山川湖泊、氣候寒暑、自然物產等,另一層面是地域范圍內的人文環(huán)境與文學的影響,如歷史沿革、風俗民情、民族屬性、人口組成、政治制度、宗教信仰因素等。這兩個層面共同構成了某一地域區(qū)別于其他地域的包括自然、風俗、人群性情、價值取向、道德標準、行為方式等獨有的文化特色,這些具有不同文化特質的文化形態(tài)就是地域文化。嚴家炎在1990年主編的“20世紀中國文學與區(qū)域文化叢書”的總序中談到:“地域對文學的影響是一種綜合性的影響,決不僅止于地形、氣候等自然條件,更包括歷史形成的人文環(huán)境的種種因素,例如該地區(qū)特定的歷史沿革、民族關系、人口遷徙、教育狀況、風俗民情、語言鄉(xiāng)音等;而且越到后來,人文因素所起的作用也越大。確切點說,地域對文學的影響,實際上通過區(qū)域文化這個中間環(huán)節(jié)而起作用?!雹?/p>
任何一個地域都不僅僅只是一個空間上的地理名詞,而是一個文化綜合體,是某一地域的文化傳統、生活方式、風俗習慣、宗教信仰等的聚合與混合體,又是某種內在生活與精神氣質的表征,是一個族群的精神寄托與文化體認的象征物。因此,地域文化的血脈始終以表層的日常生活形式這樣的顯性與深層精神氣質的隱性傳承的方式存在著,并以一種“集體無意識”的精神密碼于同一地域中代代承襲。在中國這個古老的鄉(xiāng)土國家,土地不僅是千百年來中國人安身立命的最重要的物質基礎,也是中國文化和中國文學產生和發(fā)展的精神母地。因此,在中國文化中,有著多元的地域文化,如湘楚文化、巴蜀文化、吳越文化、齊魯文化、三晉文化、陜秦文化、嶺南文化等等。毫無疑問,地域文化的特征會極大地影響到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梁啟超在《中國地理大勢論》中就明確指出南北地域特征對中國文學的不同風貌的影響,甚至是將中國文學由此而分為南北兩大體系,“自唐之前,于詩于文于賦,皆南北為家數,長城飲馬,河梁攜手,北人之氣概也;江南草長,洞庭始搏,南人之情懷也。散文至長江大河一瀉千里者,北人為優(yōu);駢文之鏤云刻膳移我情者,南人為優(yōu)。蓋文章根于性靈,其受四周社會影響特甚焉?!雹?/p>
中國文學天然就與豐富多元的地域文化有著血脈相通的緊密聯系,呈現出很強的地域文化特征,因此,嚴家炎曾指出地域文化對中國文學的影響:“對于20世紀的中國文學來說,地域文化產生有時隱藏、有時顯著,然而總體上卻有非常深刻的影響,它不僅影響了作家們的性格氣質、審美情趣、藝術思維方式和作品的內容、藝術風格、表現方法,而且還孕育出了一些特定的文學流派和作家群體?!雹唪斞腹P下的浙東之地、沈從文筆下的湘西邊城、蕭紅筆下的東北大地、賈平凹筆下的商州、莫言筆下的山東高密、端木蕻良筆下的科爾沁旗草原……這些作家都以自己有著血緣、精神淵源的地域文化背景來建構自己的文學世界。而海派文學、京派文學、山藥蛋派、荷花淀派等文學流派,也具有濃厚的地域文化特點和鮮明的地域文學因素。
不僅僅只是中國文學顯現出了與地域文化的血脈關系,世界文壇上那些在人類文明歷史上留下煌煌巨著的偉大文學家,他們中不少人也都在作品中開拓了一塊意義深重的“精神母地”,如福克納筆下的約克納帕塌法縣、肖洛霍夫筆下的頓河流域、哈代筆下的維西克斯鄉(xiāng)村、梭羅筆下的康科德鎮(zhèn)、魯迅筆下的魯鎮(zhèn)與未莊、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世界……這些大家們“也向世人展示了怎樣在博大世界中選擇一小片土地,去發(fā)現儉樸生活的意義,去全身心地愛一片土地,去賦予它以魂魄”⑧。正是這些“像郵票那樣大小的故土”讓作家們以不息的激情將之作為自己心靈的棲息地,讓世界文壇閃爍著人類精神與智慧的光芒。
反觀今日,在當前轉型期這種新的消費社會狀況之下,中國文學正處在特殊的文學生態(tài)環(huán)境之中,作家的寫作立場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市場經濟的價值觀念強化了作家的主體獨立性,但同時也存在著一種內在的危險性,就是使他們遺忘了“自己肩住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光明的地方去”⑨這樣的悲壯使命,進而放棄對靈魂救贖的執(zhí)著與精神家園的探尋,異化為物欲的工具,世俗言說得到了極度釋放。這無疑影響著當代文學,于是,現在的很多作家都熱衷于書寫城市與城市中的種種欲望,寫在它璀璨霓虹燈光暈下的潮濕粘稠的情欲、寫它那潛藏在印著世界名牌LOGO的紙袋里洶涌澎湃的物質欲望、寫它那無硝煙的名利場上廝殺征伐的權力欲望……那些生活的享樂者,欲望的追求者猶如穿著一雙“紅舞鞋”在尖叫著舞蹈。因此個體的經驗、地方的價值等這樣的“個別”在被抹殺,文學“進入的恰恰是一個個性模糊、經驗不斷被公共化的寫作時代”⑩。文學作品的數量在劇增,但也許只是一些“公共性”經驗的不斷復制,那么個體的經驗、地方的價值等這樣的“個別性”應該引起充分重視。而以地域文化為依托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許能在當下越來越趨于“千人一面”的文學書寫中顯現自己獨特的身影,并給予人一種新鮮的想象。此外,在全球化語境之下,地域文化的存在亦是對逐漸滲透的強勢文化的一種抵抗,代表著未被征服的個性與存在。
那么如何將民族文學的建構與地域文化更好的交融與潤合呢?首先,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融入區(qū)域文化,可以使作品富有更為細膩而堅實的質地。因為真正優(yōu)秀的小說是有豐滿的肌理與健旺的血脈的,這就意味著除了蘊涵深刻宏大的主題之外,還需要用真實而豐盈的細節(jié)與材料來支撐。正如評論家謝有順之言:“小說是由經驗、材料、細節(jié)構成的。如果小說的物質外殼(經驗、材料、細節(jié))失真了、不可信了,那整部小說的真實性也就瓦解了?!?/p>
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于地域文化背景下進行的日常生活美學書寫,可以說就是其“物質外殼”,包含著經驗、材料與細節(jié),這是文學對于延續(xù)至今的民族生活史的真實呈現。除了對于地方區(qū)域的民間衣食住行的描摹之外,還可以對其節(jié)日習俗、民族婚喪禮儀進行細致而豐富的描寫。如與自己作品中的“湘西形象”一同走向了世界的沈從文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一直以湘西邊地的地域文化為背景來構建自己獨特的藝術空間,并以細膩而溫情的筆觸對湘西邊地進行日常生活美學的書寫,使其小說有著豐厚而堅實的生活質感,具有濃厚的地域文化色彩。再如蔡測海、孫健忠、田瑛等人對于湘西民間土家族、苗族人民日常生活的種種描摹展示,使得他們的作品中洋溢著鮮活而真切的生活氣息,并與他們背后的那塊湘西大地有著精神血脈的聯通。因此對于區(qū)域文化的民間日常書寫是文學作品的重要的物質基點,更為重要的是這些書寫湘西形象的作家們并未停留在對于歷史物質層面的書寫,而是在其中寄寓著深刻的人性哲思與精神指向。
福斯特認為:“不管哪種日常生活,其實都是由兩種生活,即由時間生活和價值生活構成。我們所作所為也要顯示出具有雙重的忠誠。”這里的“雙重的忠誠”意為寫作者不僅要真實生動的表現出日常生活秩序本身,還要將其內蘊價值挖掘與提煉出來,以期突顯出它內在的精神價值。從20世紀30年代沈從文、彭家煌對于湘西世界的書寫,再到孫健忠、蔡測海、向本貴等人對于解放戰(zhàn)爭時的湘西一直延續(xù)到改革開放之后的湘西社會這樣的歷時性書寫,都始終關注著湘西與湘西人的命運,以或詩意或沉郁或質樸或恬然的筆調細致地描摹了湘西邊地世界的古老山寨、橘子園中、清澈白河邊、吊腳樓里、熱旺火塘邊的民間日常生活,以及像神巫跳儺、土家族的“舍巴日”、端午龍舟競渡與苗族青年男女間情歌求偶等風俗民情的描摹渲染。沈從文、彭家煌、孫健忠、蔡測海與向本貴等人小說中有著對于民間日常生活細部的關注與呈現,除了描繪湘西邊地的世情畫卷與勾勒少數民族歷史變遷圖景,于淋漓而鮮活而渲染出了民間那煙火繚繞的俗世生活之外,還于溫厚而瑣細的日常生活美學中具有了哲學思辨的意義。如沈從文用自己的生活感覺去發(fā)見了福斯特所說的“價值生活”,即充滿詩意與純美氣質的湘西世界中湘西人野性本真的生命與質樸優(yōu)美的人性,以及“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于人性的人生形式”。他以自己的靈性文筆架構起一個永恒的神話世界、精神上的烏托邦——湘西邊城世界,用來安妥自己靈魂深處、人類心靈深層懷有的那種“伊甸園鄉(xiāng)愁”。
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是需要真實而豐盈的細節(jié)與材料來支撐的,由此才會呈現出潤澤飽滿的肌理,而想要具備健旺的血脈與深邃的靈魂則意味著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還應該蘊涵深刻宏大的主題與思想之源。然而,今日中國社會處于新的歷史發(fā)展階段,社會經濟、政治、文化在轉型之中,中國文學也處在其中,遭逢著世界與中國、現代與傳統、商業(yè)價值與文化理想等多重關系與沖突。一切價值在重估、一切傳統在被質疑,轉型期的種種無序、沖突、混亂與沖擊,使得人不可遏制的呈現出一種 “跌落”的精神姿態(tài),文學呈現出這一時期人們種種焦灼、徘徊與茫惑的精神底色。正如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論及:“誘惑、茍安、異化、拘囚,這些現象都是沉淪的特有動態(tài)。我們把這些動態(tài)的組成的運動方式稱為跌落。此在跌落到無根基狀態(tài)之中去,而且是在這種無根基狀態(tài)之中跌落……跌落這種運動不斷把此在從本真性拽開,拽入常人的視野假充本真性,從而形成跌落運動的漩渦?!边@種人們遭遇到的“無根基”的精神困惑與危機必然會反映在文學領域,如思想的平面化、創(chuàng)造與想象的乏力。在這種精神“跌落”的虛空中,更需要堅實而遼闊的精神母地來托舉文學創(chuàng)作者的迷惘與懸空的靈魂,并由此讓他們走向開闊的精神境地,通往更宏大與深邃的文化空間。由此,我們應該看到地域文化對于當前中國文學新空間的激活意義,這也是一種對于中國文學精神傳統的接續(xù)方式。
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當區(qū)域文化這種穩(wěn)定的文化系統,成為作家的精神承載與價值指向時,作品會更顯厚重而沉實。作家們對于滋養(yǎng)自己生命的故鄉(xiāng)母地有著天然的血緣聯系,通過一根精神臍帶吮吸著其文化精髓,因此在作家的靈魂里深深地浸潤著它的氣息,當創(chuàng)作者用文字與情思去書寫自己故鄉(xiāng)母地之時,其實也是一種尋找自己靈魂與本源的歷程,由此而凝結的文字是厚重而深邃的,更讓自己對于精神價值的探尋有了一處可以安妥的精神母地,而非空中樓閣式的懸置無根的狀態(tài)。周作人在1923年寫的短文《讀〈草堂〉》中就將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地方性”作為新文學追求的一個重要目標而提出,他認為:“實在是為地方色彩的文學也有很大的價值,為造成偉大的國民文學的元素,所以極為重要。我們理想的中國文學,是有人類共同的性情而又完具民族與地方性的國民生活的表現,不是住在空間沒有靈魂陰影的寫照。”由此可見,“地方色彩”即文學的區(qū)域性體現最為深刻與有價值的地方在于其體現“人類共同的性情而又完具民族與地方性的國民生活的表現”,要能展現出“靈魂陰影的寫照”,其對象可以是生命個體、一個區(qū)域、一個民族,甚至是一個國家。在這個文學世界里,是可以由中國一隅而將讀者帶往悠遠的民族歷史和遼闊的鄉(xiāng)土中國,從逼仄通往袤遠,并足以深刻呈現出書寫者對于中國傳統文化的思考與對生命存在的哲學意蘊的深掘。
這就如金介甫在《沈從文與中國現代文學的地域色彩》一文中談到的:
沈從文(1902—1988)的作品浸透著地方的情感,對湘西獨特的村落城鎮(zhèn)和當地小傳統的興趣。在這一領域里的中國現代作家真是鳳毛麟角。魯迅的小說取材于家鄉(xiāng)浙江,雖然文筆樸實而又諷刺犀利,也可以說富有鄉(xiāng)土氣息,但這些并非地方文學的全部。地方文學須得從許多同類的鄉(xiāng)村和城鎮(zhèn)中提出一種抽象的生活和性格典型,表現某一地區(qū)的意識,并且代表一個國家內某一區(qū)域特殊問題(地方主義),或甚至把地區(qū)表現為受壓迫的民族,等待著民族解放。地方感情在復雜的鄉(xiāng)土文學中可以從另一方面得到充分的理想化,如福克納和當代臺灣作家黃春明的作品那樣,以地方的特色來描寫人們普遍開心的問題,這種特色往往使這一地區(qū)以外的人感到驚訝。在一九四九年的中國,只有沈從文、老舍和幾個東北作家向我們顯示了地方文學的豐富多彩。為什么沈從文會成為中國最杰出的鄉(xiāng)土文學作家?我們從他大量作品中的種種地方風情,能找到什么意義呢?
以沈從文這位世界級的文學大師的作品為例,他塑造的“湘西形象”綻放異彩,他于湘西這一確實的地域空間之中寄托著金介甫所強調的“地方感情”與“地方意識”,更為重要的是還呈現出其內在更為深刻的文化內核。沈從文在小說中以脈脈的溫情去書寫湘西沅水邊的“都結實如公牛”的天保與儺送兄弟、“美麗強壯如獅子”的龍朱、“溫和如鹿”的神巫、“相貌極美又極有美德”的豹子、喜攀爬在桅桿上放歌的柏子、嬌俏淳然的夭夭、美麗而癡情的媚金、“如山頭黃麂”一樣純真的翠翠這些鮮活生動的人物,正是這些平實而質樸的民間生命展示了他們秉承自然的生命活力,這突顯出湘西地域文化中提煉出的“勇敢、雄強、素樸、踏實”的湘西性情,并將之視為可以重鑄民族性格的活力因子。沈從文的小說與艾略特所稱的“意義深重”的土地——湘西邊地緊緊纏繞著,這也是沈從文筆下人物的靈魂賦形之源,翠翠、夭夭、柏子、阿黑、媚金……這些邊地子民們觀察事物的視角、血脈、族性、生命姿態(tài)都來源于此,作者敏銳地捕捉到湘西民間的“集體無意識”,血性、堅韌、勇健,體現出湘西文化人格,建構和張揚了一種民族特性,從而來闡釋區(qū)域文化與民間生活中某些永恒而堅實的精神內質與精神魅力。可以說,在沈從文的作品中,湘西這一地域早已超越了純粹的空間和地理概念,成為他自身“地方感情”與“地方意識”的文化承載體,更成為作家精神落腳點,使他在關于湘西的歷史中穿行,以一種溢滿憂傷的詩意的方式書寫著屬于自己的湘西,有著淡遠無跡卻又如水的柔情,也有著逆俗之音的率性散落。
同時,沈從文塑造的“湘西形象”還呈現出湘西區(qū)域文化中最為古老與獨特的文化內核,如王德威所說:“漂浮、回蕩在沈從文記憶中的超自然力量與古老道德,是鳳凰與湘西不同于上?;虮本┑牡胤?,它們構成了楚文化?!鄙驈奈淖髌分杏兄鴿夂竦某幕咨?,正如凌宇概括的“厚集的民族憂患意意識,摯熱的幻想情緒,對宇宙永恒感和神秘性的把握”,因此在中國現代文學中的湘西,除了獨特的空間輪廓之外,還有奇異的文化風景,具有古老而深刻文化內在性,而正是這種文化內在性是湘西以及其他地域文學的美學價值生長點。
更為重要的一點是,地域文學創(chuàng)作者能于從地域文化中發(fā)掘極具生命力的精神品性,發(fā)見歷史生發(fā)點,這就是在關于地域的經驗、材料與細節(jié)所形成的“物質外殼”中真正的靈魂內核。沈從文在小說中塑造的“湘西形象”,其本質是一種通過對“湘西”這一隅的書寫來呈現與釋放對于鄉(xiāng)土中國的想象,是將湘西形象作為文化與意識形態(tài)力量的聚點,去“探討其所暗藏的歷史動機與社會意義”。沈從文認為深受巫楚文化熏染的湘西這一邊緣文化之地卻保有人性的野性、淳美與雄健的生命形式,于是他以詩性的筆墨來構筑一座孤獨的人性“紀念碑”。沈從文借助自己文字的力量,將一種“野蠻人的血液”注入民族的肌體,意在激發(fā)它的雄勁生命力,這是于一個更為抽象而深遠的層面來“關懷”民族。因此沈從文筆下充滿了生命原始雄悍強力的湘西形象有著深刻的文化寓意,它代表著充滿著勃勃生機與青春光彩的“少年中國”,“沈從文的鄉(xiāng)土文學表達了他對中國道德和文化財富的見解。他創(chuàng)造了從少年時代就認識的湘西,用浪漫和理想主義的筆調再塑它。塑造一個少年中國形象而不是古老中國形象”。
中國文學中的“湘西形象”,隨著時間的發(fā)展,從20世紀二三十年代沈從文筆下那令人記憶深刻而又有著無限純美遐想的“湘西形象”,再到今日文學中虛浮淡漠的湘西,文學中的湘西形象在逐漸地消褪,這也許并非特例,那些地域性的文學與文化形象都如湘西形象一樣在逐漸被遮蔽被遺忘,這不能不讓人強烈地感受到一種來自外部語境的困擾,這是當前這個特殊的歷史發(fā)展階段中國文學與文化研究過程中誰也無法回避的問題。在當前轉型期,作為地方生活的敘事形態(tài)的地域文學對于當下漸顯疲態(tài)的鄉(xiāng)土敘事來說是極富意義的,矚目地域對于拓寬當代文學題材表現領域、開闊文學創(chuàng)作的思想格局、突破轉型期文學敘事過于趨同的審美表達樣式有著巨大的啟發(fā)與推動作用。同時,這也使我們在中國的“現代性”上保留自己的文化空間,存留我們自身的文化基因,并能獲得獨特的理解世界、展現多樣性的世界并能與世界進行對話的可能性。
注釋:
①[英]邁克·克朗著,楊淑華等譯:《文化地理學》,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31頁。
②周作人:《談龍集·地方與文藝》,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3頁。
③周作人:《〈舊夢〉序》,《民國日報·覺悟》(副刊),1923年4月17日。
④1934年1月8日,魯迅至白濤信,見《魯迅書信集》上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年版,第476頁。
⑤嚴家炎:《20世紀中國文學與區(qū)域文化研究叢書總序》,《理論與創(chuàng)作》1995年第1期。
⑥梁啟超:《飲冰室合集·2 文集10—19》(第十卷),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86~87頁。
⑦嚴家炎:《20世紀中國文學與區(qū)域文化叢書總序》,《理論與創(chuàng)作》1995年第1期。
⑧程虹:《尋歸荒野》,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122頁。
⑨魯迅:《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43頁。
⑩謝有順:《重回“孤獨的個人”——寫在2004年的小說隨想》,《天津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1期,第55~60頁。
[作者系中山大學中文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