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軍
最難得的勇氣是思想上的勇氣。
——阿·法朗士
我們所要求的美術(shù)家,是能引路的先覺,不是“公民團”的首領(lǐng)。我們所要求的美術(shù)作品,是表記中國民族智能最高點的標本,不是水平線以下的思想的平均數(shù)。
——魯迅
一
十幾年前,牛漢先生參與主編過一套《思憶文叢》,影響很大,頗受歡迎。標舉“思憶”二字做書名,說明這套叢書所收錄的文章,大都具有實錄和反思的性質(zhì)?!叭酥愑谇莴F者幾?!?,懂得同情、愛和憐憫,無疑是人區(qū)別于動物的重要標志,而會思考,有記憶,則是人之為人最基本的素質(zhì)和能力。俄羅斯傳記作家伏爾科夫說,“沒有回憶的人不過是一具尸首?!雹贇v史經(jīng)由回憶、思考和記錄,而進入現(xiàn)實,而與未來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正是通過對往昔經(jīng)驗的記憶和思考,人才緩慢而艱難地擺脫蒙昧狀態(tài),漸漸變得成熟和智慧起來。
然而,回憶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在充滿禁忌和恐懼的時代,它會受到嚴重的壓抑和嚴格的限制。伏爾科夫說:“在蘇聯(lián),最難得和最可寶貴的畢竟是‘回憶’。它已被踐踏了數(shù)十年;人們知道比記日記或?qū)懶鸥桩數(shù)霓k法。當三十年‘大恐怖’開始的時候,受驚的公民銷毀了私人的文字記錄,隨之也還抹去了他們對往事的記憶。此后,凡是應該作為回憶的,由每天的報紙來確定。歷史以令人暈眩的速度被改寫。”②因為“受驚”而壓抑回憶的沖動,而遏制自己書寫記憶的激情,這樣的事情,所在多有,不獨“蘇聯(lián)”為然。我認識的一位移居海外多年的老作家,從他的父輩那里聽到了很多關(guān)于劉志丹的真實故事;這些故事,在我看來,都是具有重要價值的“回憶”,但是,無論我怎樣鼓勵他將這些故事寫出來,他都支支吾吾,不接話茬。我知道,他是因為害怕才這樣。我能理解他的恐懼。當年隨意羅織“利用小說反黨”的罪名,嚴苛無情地迫害小說《劉志丹》的作者李建彤,給這位已經(jīng)退休多年的老作家留下了恐怖的記憶,即使事過數(shù)十年,仍然心有余悸,仍然談虎色變。利季婭·丘可夫斯卡婭在談到反思斯大林時代的歷史時說:“對待我國歷史上斯大林統(tǒng)治時代的態(tài)度,這段時期緊緊地掐住我們的現(xiàn)在,現(xiàn)在是衡量一個作家人格和創(chuàng)作成果的標準?!雹壅f的真是好極了。用這樣的標準來衡量,《大秦帝國》、《康熙大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之類的小說和影視作品,只配得零分。因為暴君曾經(jīng)戴過皇冠或者口琴吹得好,就原諒他的累累罪惡,就無視無數(shù)人的眼淚和災難,這實在是可怕的勢利、淺薄和麻木。做為不義力量的對立物,文學必須承擔沉重的道德義務和倫理責任:“從與現(xiàn)實和權(quán)力的關(guān)系看,小說倫理要求作者以積極的姿態(tài)介入生活,從政治、歷史等多方面發(fā)現(xiàn)并揭示生活的真相,提出重大而迫切的問題,幫助讀者認識自己所處的時代,幫助讀者了解與現(xiàn)實密切相關(guān)的歷史真相;從與讀者關(guān)系的角度看,小說倫理要求作者要有自覺的責任意識,要通過積極的小說修辭手段,為讀者的人格發(fā)展和精神升華提供切實的幫助,從而最終使自己和自己的作品,成為讀者信賴和喜愛的良師益友。這就是說,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小說倫理都關(guān)聯(lián)著兩個重要的方面:道德與人生,或者說,倫理與現(xiàn)實。它是倫理主義的,也是現(xiàn)實主義的,因而,必然是倫理現(xiàn)實主義的?!雹軣o論對小說創(chuàng)作來講,還是對“思憶文學”和“實錄文學”來講,情況都是這樣。
主編《思憶文叢》以及后來的《歲月文叢》,是牛漢的目的明確、行為自覺的文化行為。他要為被冤屈者提供訴說的平臺,要讓受傷害者得到慰藉,要把真實的信息傳遞給現(xiàn)在和未來的讀者?!端紤浳膮病防?,有備受折磨和煎熬的過來人的回憶文章,也有當年“右派”的十分珍貴的檔案原件;三冊《歲月文叢》則由北京出版社印了一萬冊,受到讀者的歡迎和喜愛,“為歷史,為民族、為文化留下史詩式的材料,幫助后人了解這段歷史,也為冤死的人留點清白,洗刷他們的冤屈”⑤。從這些叢書所選的文章里,我們可以看見真的人,可以聽見真的聲音。例如,在《從“1957”年說起》中,吳祖光先生就這樣寫道:“把‘陰謀’說成‘陽謀’,從而發(fā)展到‘大躍進’后,三年困難時期,廬舍成墟,弄虛作假,割甲田插乙田,虛報產(chǎn)量,大事謊騙,自欺欺人?!从摇旰蟮摹母铩?,把在校不在校的一代青年全部教唆成為流氓、打手,大肆‘打、砸、搶’,把祖國大地弄成一片打人殺人場;使城市一片血海,農(nóng)田遍地荒蕪。有史以來,以迷天大謊惑世惑人,治世治人,任意屠戮同胞、同志,將昔日戰(zhàn)友甚至一一殺戮,真乃‘史無前例’。”⑥這樣的文字,言之有物,樸實無華,恫瘝在抱,情真意切,包含著追求真理的詩性正義和感人至深的人文情懷。
邵燕祥的《1957:中國的夢魘》同樣是一篇嚴謹扎實、以理服人的好文章。作者有感于人們對歷史悲劇和社會災難的健忘,通過對相關(guān)資料的細致梳理,揭示了“反右”運動發(fā)生的復雜原因和隱秘動機。他發(fā)現(xiàn)“反右”運動很大程度上是一種“情緒性”和“主觀性”的反應,是彼此之間“隔膜”的結(jié)果,總之,如果領(lǐng)導人“以‘看得出來’判斷善意和惡意,指控敵對情緒,這樣做本身就帶有濃重的情緒色彩,容易導致主觀隨意性。據(jù)此進行批判,就會離開耳熟能詳?shù)摹當[事實,講道理’愈來愈遠;據(jù)此進行組織處理,就會背離‘以事實為依據(jù),以法律為準繩’的法治原則?!雹摺胺从摇边\動,像其他的很多性質(zhì)激烈、形式夸張的政治運動一樣,很大程度上,就是用軍事思維和敵情觀念來分析問題的結(jié)果,是對正常的學術(shù)問題和社會問題的一種過激反應,古人云,“兵者,詭道也”,我們中間多有無師自通的“詭人”,他們在日常生活中處處像分析敵情一樣算計別人,陷害別人;它造成了多方面的后果,其中之一,就是破壞了人際交往和思想交流的正常環(huán)境和社會契約,破壞了人們之間的信任感,挫傷了知識分子向社會提供有價值的“批判性言論文化”的積極性,自此后,我們便很難聽到有個性的聲音,很難再聽到建設(shè)性的意見,知識界從此形成一種唯唯諾諾、人云亦云、明哲保身、得過且過的不良風氣。
亂邦不入,危邦不居,臨危自保,是人類固有的自然本能;而前蒙矢石,不避湯火,施救他人,則是人類才有的道德精神。1955年,胡風運交華蓋,成了“罪大惡極”的“欽犯”,世人皆曰可殺,但北京大學物理系的青年學生劉奇弟,卻冒死為他辯誣伸冤。1957年5月,胡風下獄已兩年,批判胡風及胡風分子的政治風暴正席卷全國。然而,就在此時劉奇弟寫了題為《胡風絕不是反革命》的文章,“舊案重翻”,為胡風辯護,“要求政府釋放胡風”。他說:“凡是正視事實的人都會清楚,在解放前胡風是一位進步的作家,是民主戰(zhàn)士。他辛勤地追隨著魯迅;在那萬惡的社會里,他向人們揭露黑暗指出光明,他為青年所愛戴,尊敬。正因為這樣,正憑著這點,在解放后他才被選為人民代表。解放后他更不懈惰,帶頭高齡跑這跑那去鄉(xiāng)下參加土地改革;在朝鮮抗美援朝,勤勤懇懇體驗生活,從事創(chuàng)作。他們(胡風分子)寫的作品有血有肉,最為讀者所喜愛。這類人不是為人民服務,是為什么?世上還會找到這樣一種邏輯,把他們說成反革命?!雹鄤⑵娴鼙淮虺伞胺锤锩?,遭到殘酷的批斗和折磨。據(jù)他的同學陳奉孝回憶:“劉奇弟被捕后判刑十五年,先在北京的團和農(nóng)場勞改,六一年又與他一起調(diào)到了興凱湖五分場。劉奇弟病得很厲害,整天咳血,由于他不認罪,經(jīng)常被吊起來遭到毒打,后來他被折磨得瘋了,被塞進了象狗洞子一樣的小號里,凍餓死在了里面?!雹崮軐⑵娴艿摹逗L絕不是反革命》收入書中,發(fā)布出來,實在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情,因為,在一個人人自危的時代,能有這樣的英雄壯舉實屬難得;這種行為本身就具有不可估量的道德意義和倫理價值,——它會像暗夜中的爝火一樣,能給探索真理的人們帶來前行的信心和勇氣。
編者旁搜廣求,別具只眼,竟然將梁漱溟先生的打油詩《詠“臭老九”》也收了進來:“九儒十丐古時有,而今又名臭老九。古之老九猶叫人,今之老九不如狗。專政全憑知識無,反動皆因文化有。倘若馬列生今世,也要揪出滿街走?!痹婏L樸素,明白如話,但卻字字珠璣,沉郁頓挫,是深長的浩嘆,也是憤怒的抗議。
二
口述實錄的《牛漢自述》則是牛漢“思憶寫作”的另一種形態(tài)的成果。在這部親切、活潑的著作中,我們可以看見牛漢的真性情,也可以看見時代和社會的真面目,可以通過讀解“隱秘的語言”獲得“歷史真實”的信息。
始終不渝地堅持自己的個性,是牛漢身上最可寶貴的品質(zhì)。他說:“我從小是放羊的孩子,經(jīng)歷過大災大難。新中國建國以來,也過得很不平靜。我是個很普通很真實的人。從十五六歲寫詩,到現(xiàn)在八十四歲,沒有動搖,沒有違背人文的精神,堅持寫到現(xiàn)在,真是很難,很難。在當代中國,作家、詩人要保留個性真是很難?!雹馑朔俗约簝?nèi)心的軟弱和畏懼。他超越了現(xiàn)實中的種種精神羈絆,實現(xiàn)了與“過去”的“決裂”,獲得了“整體的歷史的徹悟”,形成了自己對詩、歷史和人的獨立的理解和新的看法:“整個80年代,我都是在思考中過來的。思考得很多,往根上說無非是三個問題:什么是人?什么是詩?什么是歷史?許多時候很痛苦。結(jié)果使我對人、對詩有了整體的歷史的徹悟:必須這樣做人,做這樣的人;必須這樣寫詩,寫這樣的詩!必須這樣站在歷史面前!隨之而來的是與過去決裂?,F(xiàn)在我活得干凈、完整、自在,對詩,對美丑等等,有了毫不含糊的看法?!?對世界和生活有著獨立的觀察和明確的看法,乃是一個作家寫作的前提條件。一個人云亦云、缺乏定見的人,注定是成不了好作家的。然而,俯仰隨人、模棱兩可,或者說,思想和人格上的“含糊”,卻是當代作家和學者中普遍存在的問題,——有的人,終其一生,幾乎沒有向社會和讀者提供一句有價值的判斷。
牛漢屬于極少數(shù)掙脫精神桎梏的詩人。他通過自覺的努力,把自己從沉重的精神束縛中解放了出來,進而完成了自己的人格重塑和思想重建。牛漢是一個按照詩性原則活著的人。他始終把文學放在第一位,絕不把文學變成庸俗的工具,他說:“我這一輩子,特別是建國后,編的兩個刊物都不執(zhí)行為政治服務的方針,只登作家的好作品。編刊不做違心事。因為我受‘五四’的影響很大。”?
自覺地與“政治”保持距離,努力守護自己的個性尊嚴和自由空間,在這些方面,牛漢表現(xiàn)出過人的識見和定力。尤其是拒絕參加“絕密核心組織”一事,更是顯示著牛漢特立獨行的性格。
在很長的時期里,我們的社會生活是不正常的。最高領(lǐng)導人被無節(jié)制地神化,成為人們感恩和服從的至高無上的對象。對政治領(lǐng)袖的個人崇拜成了全民生活的核心內(nèi)容。所有人無條件地為這一個人活著,把能為他犧牲和獻身,被當做人生最大榮耀和幸福。組織部門曾經(jīng)找到牛漢,要他參加一項許多人會趨之若鶩的光榮的工作:“王耀庭,在人民大學黨委管保衛(wèi),年紀比我大幾歲,河南人。1950年6、7月間,他和我談了好幾次,說我的歷史經(jīng)上面考察后,想吸收我參加旨在‘保衛(wèi)毛主席’的絕密核心組織,說先送我到莫斯科學習受訓,一切為了黨,為了捍衛(wèi)毛澤東,部級單位都有人要去,要對領(lǐng)導干部進行了解,但要絕對服從,絕對要嚴守機密,老婆都不能告訴。我覺得自己一心想搞創(chuàng)作,恐怕不合適。我又有點自由主義,怕不能勝任。我整天愁眉苦臉,不高興。我要不要參加這個必定會影響我一生政治前途的絕密組織?”?牛漢雖然以“想搞創(chuàng)作”為借口拒絕了這項在當時人們看來無比榮耀的工作,但是,心情卻“非常沉重”。校長成仿吾也私下里“幾次擺擺手”,不支持他去,并且在事情塵埃落定之后,提醒他“一定要注意個人安全”。拒絕參加保衛(wèi)領(lǐng)袖的工作,是一件性質(zhì)嚴重的事情,會帶來非常嚴重的后果。后來,他被打成“胡風分子”,“1955年5月14日星期六中午第一個逮捕我,比胡風(周一)早兩天”?。雖然,牛漢后來為自己的特立獨行和不服從態(tài)度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但是,他拒絕參加“絕密核心組織”,體現(xiàn)出的卻是一種理性的精神和獨立的人格意志,是極其難能可貴的。
三
牛漢是當代杰出的詩人。他的詩學思想也同樣具有超越性的品質(zhì),——超越了時代的流行的庸俗詩學觀念的局限,體現(xiàn)出一種完全不同的氣質(zhì)和境界。
流行一時的主宰性的詩學觀念強調(diào)“集體”和所謂“大我”的意義,扼殺人的個性,蔑視“自我”的價值,試圖通過強制性的規(guī)約手段和過度組織化的方式,把詩人改造成一種無個性、無血性的意識形態(tài)工具。牛漢坦率地表達了對這種理念的反感和否定態(tài)度:“有人教訓我,你總強調(diào)個性,那不過是‘小我’,他說應該寫‘大我’。我寧愿一生寫‘小我’,有血有肉,真正的人的詩。‘小我’有遠大的理想。所謂‘大我’,是空空洞洞、無血無肉的工具!‘大我’不是人!……中國這幾十年不是養(yǎng)育詩人的時代,離開個人的苦難是空洞的。我最恨那種搖身一變,變成‘大我’的人?!瓪v史的殘酷和個人的軟弱把人性扼殺了。”?
詩人要忠實于自己的心靈。抒發(fā)什么樣的情感,不是根據(jù)外在的指令和需求,而是要根據(jù)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感受,根據(jù)生活本來的滋味。牛漢的詩沉重而苦澀。這不是因為他為賦新詞強說愁,而是生活本身就是苦澀的。2003年春天,他在馬其頓的接受“文學節(jié)獎”的時候,說自己的絕大部分詩是不夠輕盈,沒有甜味,這是時代和現(xiàn)實使然,“在中國近百年的歷史中,作為一個真正的詩人,沒有寫過一首苦味的詩的詩人幾乎沒有。如果有誰自命為詩人,卻從未寫過一首苦味的詩,我絕不信任這個詩人的品質(zhì),我更不會欣賞他或她的詩。”?
在牛漢看來,一個人必須首先成為一個詩性的人,才有可能寫出人性的詩。人如果成了一個假的人,一個沒有個性和真情的人,那么,他的詩也注定不會是真正的好詩。在牛漢的筆下,艾青就是一個真正的詩人,因為他的心始終是熱的。1957年反右斗爭開始了,艾青自知在劫難逃。從1955年批“丁陳集團”時,他就被牽扯進去了。所以,艾青終于爆發(fā)了,他在告訴牛漢“你的問題結(jié)束了,我的問題開始了”之后,緊接著,就用朗誦詩的那種拖腔高聲地喊:“時——間——開——始——了!”牛漢隨后寫道:“艾青那一天激憤的情緒幾乎是爆發(fā)性的,仿佛揮寫著一首濺血的詩似的。當時坐在他附近的人,有幾位是文藝界的大領(lǐng)導,也就是整他的人,但他毫不畏懼。艾青畢竟是寫《向太陽》、《火把》、《蘆笛》等詩篇的正直而勇敢的詩人?!?有一年,艾青與牛漢久別重逢,激動不已的他抱著牛漢就親了一口,許多年后,牛漢去醫(yī)院探望艾青,同樣情不自禁地回報了他一個響亮的吻,同行的朋友感動地說:“你們到底是詩人哪!”?牛漢說自己“最珍愛的是做個真實的人,就像彭燕郊,活得很苦,我還是同情他,他有缺點,但沒有背叛朋友,沒有背叛詩。”?
當然,“形勢比人強”,牛漢也強調(diào)環(huán)境對詩人和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有的時候,人很難擺脫環(huán)境尤其是時代風氣對自己的控制和影響。他反復說明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中國詩歌的生存狀態(tài)是不理想的”,有的時期,“詩的生存條件很壞”?。田間的詩歌創(chuàng)作,一開始就形成了自己的風格,但是,后來,由于外部的環(huán)境的影響,他就越寫越不成樣子了。田間最終在藝術(shù)上未完成自己的風格,“1942年毛澤東在延安‘講話’以后,他就極少有獨具個性的作品了。田間最好的詩作都是在1942年之前。他是不茍言笑的人,很樸實,沒有架子,寫文章、做人都如此。聞一多夸贊田間,稱贊的是1942年以前的詩?!盵21]
他的充滿人文主義精神和個性主義激情的詩學思想,在后來的文字和言論中,表達得更加清晰和明確了。1996年8月23日,牛漢參加了在日本舉行的第十六屆世界詩人大會。在開幕式上,他做了題為《談談我這個人,以及我的詩》的發(fā)言。在這個發(fā)言里,他表達了自己對自我以及詩的功能的理解。他說:“在大千世界中,我渺小如一粒游動的塵埃,但它是一粒蘊含著巨大痛苦的塵埃。也許從傷疤深處才能讀到歷史真實的隱秘的語言。我多么希望每一個人都活得完美,沒有悲痛,沒有災難,沒有傷疤,他們的骨頭,既美麗又不疼痛。為此,我情愿消滅了我的這些傷殘的詩。我和我的詩所以這么頑強地活著,絕不是為了咀嚼痛苦,更不是為了對歷史進行報復。我的詩只是讓歷史清醒地從災難里走出來?!盵22]在這段文字中,“痛苦”、“悲痛”、“疼痛”以及“災難”等字眼,彰顯著他對苦難歷史的深刻理解,對人間不幸的敏感和關(guān)注。他徹底地超越了那種狹隘的“斗爭哲學”,超越了把仇恨詩意化的極左情緒,用慈悲的愛的態(tài)度對待所有的人,抱著平等的態(tài)度對待每一個人,從而表現(xiàn)出一種健全的詩性的人文情懷和寫作精神。同時,他還表現(xiàn)出一種理性的啟蒙主義精神,勇敢地直面歷史的災難,試圖從歷史的“傷疤深處”尋求“歷史真實的隱秘的語言”,從而通過詩性寫作,實現(xiàn)“讓歷史清醒地從災難里走出來”的啟蒙目標。
四
作為一個堅定的現(xiàn)代啟蒙主義知識分子,牛漢終生服膺魯迅,熱愛魯迅。魯迅的思想給他觀察歷史和現(xiàn)實提供了可靠的坐標和尺度。他對魯迅精神在當代生活中的境遇非常關(guān)心。他深刻地發(fā)現(xiàn)了魯迅與現(xiàn)實之間的“裂痕”:很多時候,魯迅僅僅是一個話語符號存在著,不過是在需要“統(tǒng)一思想”的時候被拿來說說。也就是說,人們需要的,是魯迅的名字,而不是他的精神?!?949年或1950年夏天,有讀者向《人民日報》文藝部提問:如果魯迅活著,黨會如何看待他?……郭沫若的回答是:魯迅和大家一樣,要接受思想改造,根據(jù)改造實際情況分派適當工作?!盵23]在牛漢這樣一個魯迅精神的繼承者看來,這簡直是對魯迅不能容忍的侮謾,是在評價魯迅問題上出爾反爾、二三其德的行為。
對魯迅的這種實用主義態(tài)度,甚至在高層領(lǐng)導那里也是存在的。馮雪峰后來就私下里多次向牛漢表達過自己的不滿,認為毛澤東只利用魯迅的影響力而不認真讀魯迅著作,不吸收魯迅思想的人文主義精華:“‘文革’時雪峰年過六十,白頭發(fā),很瘦。跟我雜七雜八地聊,聊瑞金,聊長征。說打下遵義,遵義會議后,毛澤東很高興,送他兩條煙,還送他茶葉。1938年上海版的《魯迅選集》,三本紅皮的書,他特意送給毛澤東,但毛澤東并不認真看。毛澤東1942年的‘講話’不提魯迅的人道主義、人權(quán)……毛澤東認為根據(jù)地思想已統(tǒng)一了,應以毛澤東的思想為主導。當時劉少奇已宣揚毛澤東思想,但國統(tǒng)區(qū)的人對共產(chǎn)黨、毛澤東卻不了解。為了政治需要,國統(tǒng)區(qū)要有一個眾望所歸,可以號召輿論的人,能團結(jié)大家的人,這才根據(jù)革命的需要選上了魯迅,樹立魯迅。馮不是一次,而是多次跟我談到這個問題。他看得很清楚,他有事實作根據(jù)?!盵24]
問題的實質(zhì)就在于,新的政治倫理只允許存在一個絕對的思想權(quán)威。這個權(quán)威,即使魯迅也不能擔任。因為,這個新的權(quán)威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單一的文化權(quán)威,而是集“道統(tǒng)”、“學統(tǒng)”和“政統(tǒng)”為一身的多元化的全能化的權(quán)威。所以,它只能是毛澤東,而不能是魯迅或其他任何人。如果魯迅活著,也必須服從這個權(quán)威,或者像許廣平曾經(jīng)說過的那樣,也要做“毛主席的小學生”。
然而,許多受魯迅影響的、熱愛魯迅的人,似乎都不太明白這一點。在他們的幻想里,魯迅依然是“旗幟”、“方向”和“文化方面的總司令”。他們依然堅守魯迅所確立的啟蒙方向。受魯迅影響,這些啟蒙知識分子大都有較強的人文主義和人道主義傾向,對現(xiàn)實總抱著懷疑和批判的態(tài)度,無論他們后來怎樣努力地改造自己,總是難以徹底克服自己與純粹的政治實用主義之間的隔閡,——“文藝家”與“政治家”之間,總是存在著難以跨越的障礙和距離。從政治的角度看,魯迅的朋友和學生們身上的那種較真的性格、愛質(zhì)疑的習慣和自由主義的傾向,尤其是時時處處都把魯迅奉為圭臬的做派,與把“政治標準”置放于一切之上的新的實用主義文學理念,都是格格不入的,也很讓集多種權(quán)威身份于一身的“政治家”惱怒和不快。所以,這些頑固的“魯迅主義者”很快便成了打擊和整肅的對象。
于是,便有了牛漢提出的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解放后魯迅的一些朋友都成了文藝界的對立面、反黨的反面人物?”
牛漢給出的解釋是,“在一些人看來,魯迅影響下的一些人和毛澤東的文藝思想是反著的。胡風成為主要的批判打擊對象,決非偶然。蕭軍1948年在哈爾濱已經(jīng)受過批判。魯迅身邊的戰(zhàn)友、朋友不少被打倒:雪峰、胡風、黃源、劉雪葦……都沒有好下場。”[25]
事實上,魯迅的文學思想與毛澤東的文藝主張之間即使不能說是“反著的”,至少也存在多方面的差異,有些差異甚至是根本性的。在魯迅那里,作家是人格獨立、精神自由的啟蒙者,在與民眾的關(guān)系中,是居于文化上的主導地位的,——他是清醒的分析師,是冷靜的批判者,是“爭天拒俗”的反抗者,是發(fā)現(xiàn)并揭出病苦和殘缺的人,而民眾則是被解剖的對象,被治療的患者,被同情的不幸者,總之一句話,一個現(xiàn)代意義上的作家就是一群以“個人的自大”和“獨異”來“對庸眾宣戰(zhàn)”的人[26],但在毛澤東那里,作為知識分子的文藝家根本就不具備這樣的資格,因為他們不僅在實踐能力和知識儲備上不如勞工階層,而且在道德上也毫無優(yōu)越性可言,所以,他們必須放下自己的“臭架子”,老老實實地向普通勞動者學習,徹徹底底地改造自己的靈魂和世界觀,要把自己的立場來一個根本的轉(zhuǎn)變。在魯迅那里,知識分子作為一個獨立的階層,“倨傲縱逸,不恤人言”,“不恤與人群敵”,幾乎就是文化意義上的拯救者,負著“援吾人出于荒寒”的使命,但在毛澤東的文化理念里,知識分子不過是一個需要改造和拯救的對象,是附“皮”之“毛”,“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離開“人民”和組織,他們簡直什么都不是。在魯迅那里,文學處理的是一個普遍的文化問題,面對的是一群并無階級差別的“國民”,要解決的是“國民性”的批判和改造的問題,在毛澤東那里,文藝處理的是一個特殊的政治問題,面對的是兩個對立的階級——其中一個是“我們的朋友”,另一部分是“我們的敵人”;一個是先進的,要歌頌之,另一個則是落后的甚至反動的,需要教育之甚至打擊之,所以,文藝政策最終要解決的問題,其實就是這樣一個問題,那就是如何“為工農(nóng)兵服務”并獲得“階級斗爭”的最后勝利。在魯迅那里,文學的主要職能是指向一切目標的批判和反抗,所謂“所遇??梗虮貏?,貴力而尚強,尊己而好戰(zhàn)”[27],在毛澤東那里,文藝的職能首先是一種特殊的斗爭工具,文藝工作者必須改造自己的個性,改掉自己身上的“小資產(chǎn)階級”的壞習氣,無條件地服從文藝的黨性原則。魯迅的建立于現(xiàn)代啟蒙精神之上“國民性批判”的文學思想,本質(zhì)上是個性主義、自由主義的,而毛澤東的旨在完成革命任務的“人民性歌頌”的文藝觀念,本質(zhì)上則是集體主義、規(guī)約主義的。在這兩種文學理念之間找到調(diào)和與歸并的方案,似乎并不容易。所以,郭沫若說,魯迅活著也要改造思想,確實是說對了。
在魯迅的學生中,蕭紅也許是最像魯迅的:他們都是非常敏感的人,珍視個性和自由的價值,對一切束縛性和壓抑性的東西,保持著清醒的警惕態(tài)度,本能地排斥那種壓抑個人意志的群體行為。所以,牛漢說蕭紅“不是一個沒有頭腦、感情沖動的作家”:“她到了武漢,繼續(xù)自己的創(chuàng)作?!捈t強調(diào)個人的自由,她清醒、堅定,沒有像大多數(shù)人那樣到延安去。她很堅定。到延安去要接受改造。到延安的作家,大多沒有什么富有個性的作品。”[28]蕭紅的特立獨行,她的不隨波逐流,甚至表現(xiàn)在穿衣方面,據(jù)丁玲說,“抗戰(zhàn)時期,大家都穿一般的服裝,丁玲穿的是延安那邊的衣服。但蕭紅穿上海的服裝。丁玲不喜歡她那樣。蕭紅卻我行我素?!盵29]
然而,魯迅的另外一些學生,就沒有這樣幸運了。經(jīng)歷了嚴酷的政治迫害和精神打擊,那些受魯迅影響的有個性、有才華的知識分子受到了嚴重的傷害。王實味死了,路翎瘋了,胡風傻了,蕭軍也不正常了?!笆捾妭€性很開朗,但經(jīng)歷那么多苦難,肯定有傷害,只是他不愿給人家看到。蕭軍說話很大聲,笑聲也很大,可能精神上有點問題,精神狀態(tài)不正常?!盵30]“峣峣者易折”,“強梁者不得其死”,蕭軍個性那么強,受了那么多的侮辱和磨難,怎么可能不出問題呢?就連本分、溫厚如葉圣陶者,不是也活得苦不堪言,不是也憤憤然地發(fā)起了牢騷嗎?牛漢去看望手術(shù)后的葉圣陶,誰知他人之將死,膽子也大,竟然也說起調(diào)皮話來了:“我切除膽后,現(xiàn)在沒有膽了,沒有膽了,什么也不怕了。牛漢,你看過去別人說我膽小,我本來膽小,現(xiàn)在膽都沒有了。膽沒有了,什么也不怕了,什么也不在乎了?!盵31]在“極左”政治的暴風驟雨來襲的時候,沒有誰家的安寧不被騷擾,沒有哪條河流的水面不起波瀾,沒有哪只鴿子的羽毛不被打濕,正所謂:覆巢之下,難有完卵
五
中國人有這樣一個文化習慣,那就是,喜歡在背后嘰嘰喳喳,飛短流長——所謂“誰人人前不說人,誰人背后無人說”,而缺乏在公共場合表達意見的勇氣,缺乏彼此之間面對面地交流思想的坦誠。中國人的心理褶皺,層層疊疊,實在是太多太厚了。無論寫文章,還在日常交流中,在涉及到具體人和具體問題的時候,我們往往口不應心,言不由衷,以所謂“與人為善”文飾不說真話的毛病。
然而,牛漢卻不這樣。他是一個少見的例外。在自述里,他談到了很多交往過的人,大略有好幾十個,其中有他喜歡的,也有他不喜歡的,然而,無論對誰,他都坦率地表達自己的好惡態(tài)度,所下判斷,往往能一針見血,切中肯綮。也就是說,他在評價人物的時候,很少發(fā)生看走眼的事情。牛漢有詩人的敏銳和穎悟,善于捕捉鮮活的細節(jié),所以,在他的話語里,我們可以看見人物最生動的表情,最精彩的言論,最動情的眼淚,最傷心的瞬間,最無奈的時刻,最勇敢的反抗。
他對那些在運動中整人、害人的政治性的人物,少有好感,評價普遍很低。即使對那些威炎赫赫而又橫行無忌的大人物,他也從不遮掩自己的批評性的否定態(tài)度。
周揚不是他喜歡的人物。他真實地記錄了自己與周揚的交往。1981年春節(jié)團拜,周揚握著牛漢的手說:“牛漢啊,我對不起你,我錯了,讓你受苦了,我向你全家人道歉!邊說邊流淚?!盵32]1989 年夏天,周揚去世,他雖然對周并無好感,但還是代表單位參加了遺體告別儀式,嚴文井知道后,很不理解:“他說你去干什么?!他說,周揚當面會痛哭流涕,第二天照樣整你,在延安就這樣?!嘁舱f他(周揚)今天痛哭流涕,明天照樣整人。”[33]
他對樓適夷和許廣平都很有看法?!皹沁m夷很少寫什么。樓適夷一生的作品(創(chuàng)作、翻譯),基本上沒有可以留下的東西。在批判馮雪峰會上卻那么激烈,罵馮雪峰‘你吃魯迅’!沒見他做過檢討。還有許廣平也那樣粗暴地批雪峰?!盵34]
即便對自己喜歡和尊敬的人,他也能持論公允地進行評價,絕無古人所講的“愛之則不覺其過,惡之則不覺其善”的偏頗。例如,胡風是牛漢尊重的師長,但是,他也委婉地指出了胡風在性格上的缺陷和不可愛處:比較刻板、無趣,“從來不會隨便談心”,“顯得謹慎,放不開”,“沒有親近感”,“晚年仍不茍言笑”。與胡風比起來,聶紺弩就完全不同了:他“有超人的風度”,“生活簡單樸素”,喜歡“胡說八道,隨心所欲,沒大沒小地與晚輩處得像朋友一樣?!矚g吃,他請我到隆福寺就吃過好幾回”[35]。“忘形到爾汝,痛飲真吾師”,亦師亦友,亦莊亦諧,牛漢眼中的聶紺弩,真是一個難得的可人啊。
牛漢敘述中的馮雪峰是可以親近的藹然長者,性格內(nèi)斂,有情有義,絕不干出賣朋友的事情,但是,在關(guān)鍵時候,他卻偏于荏弱和輕信,缺乏洞察力和判斷力,他違心地承認自己起草《答徐懋庸并關(guān)于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問題》的時候,魯迅并不知情,想以此來保住黨籍,結(jié)果卻被周揚所賣,被開除出黨,“最終被活活地欺騙和愚弄了”,絕望之下,曾“幾次下決心到頤和園投水自殺”[36]。
牛漢最喜歡的人,是那種正直、勇敢、認真的人,是那種寧愿犧牲自己也不傷害和出賣別人的人。然而,這樣的人,實在是太少見了。由于精神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嚴重惡化,自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期以來,中國知識分子的人格結(jié)構(gòu)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扭曲和破毀。人格毀滅和精神墮落成為普遍的事情。言不由衷的扯淡、賣友求榮的告密、夤緣攀附的投機、落井下石的不義、同流合污的茍且、唾面自干的輕賤、助紂為虐的脅從,成為許多知識分子永難洗刷的道德污點。當然,我們也有顧準、束星北、陳寅恪、林昭、張志新這樣的蘇世獨立、懷瑾握瑜的知識分子。他們留下的精神遺產(chǎn),是我們進行的新的人格重建的很可寶貴的資源。
在牛漢看來,詩人阿垅就屬于那種認真、熱情、真誠、勇敢的知識分子。做為“胡風集團”的“欽犯”,他背著足以將自己壓得粉身碎骨的罪名——“國民黨反動軍官”、“胡風集團骨干分子”。但是,他絕不因此出賣任何人。他知道自己的堅持會帶來什么后果,但他無所畏懼。他在獄中所寫的交代材料,簡直就是一首氣貫長虹的《正氣歌》,竟然讓詩人賀敬之讀得潸然淚下。
在這份交待材料中,阿垅雖然身陷囹圄,但卻毫不畏懼,毫無奴顏婢膝之態(tài)。1941年,他曾經(jīng)寫過一首題為《猶大》的詩,譴責出賣和背叛的行為;1946年他寫過一首題為《不要恐懼》的詩,詩中說:“不要恐懼/你是在我的平靜而可靠的懷中/我沒有恐懼,我是經(jīng)過風暴和沙漠來的”[37]。他為自己后來的生活預言般地作了道德承諾。他終其一生,不曾背叛和出賣過任何人;即使在最恐怖的時刻,他也不曾恐懼過。面對巨大的危險和可怕的折磨,他據(jù)理力爭,義正辭嚴,為了強調(diào)自己的觀點和態(tài)度,他甚至很細心地給那些重要的詞句加上著重號:“從根本上說,‘胡風反革命集團’案件全然是人為的、虛構(gòu)的、捏造的!……所發(fā)布的‘材料’,不僅實質(zhì)上是不真實的,而且還恰好混淆、顛倒了是非黑白,真是駭人聽聞的?!F(xiàn)在,我坦率地指出:這樣做法,是為了造成假象,造成錯覺;也就是說:一方面歪曲對方,迫害對方,另一方面則欺騙和愚弄全黨群眾,和全國人民!……因此,我認為,這個‘案件’,肯定是一個錯誤。”[38]他列舉1949年日本當局迫害工會和日共的“松川事件”和巴西的政變,以近乎譴責一樣的語氣批評道:“如果一個無產(chǎn)階級政黨也暗中偷干類似的事,那它就喪失了無產(chǎn)階級的氣息,就一絲一毫的無產(chǎn)階級的氣息也保留不住了。那它就成了假無產(chǎn)階級政黨了!”在他看來,無論對什么人,都不能隨意羅織罪名,不能造謠誣陷:“即使打擊敵人,也應該用敵人本身的罪過去打,不能捏造罪名,無中生有,更不能顛倒是非,混淆黑白。”他所信持的道德理念,達到了很高的倫理境界,具有超越了時代狹隘性的普世性和普遍性,顯示出與不擇手段、不計后果地打擊一切人的“極左”政治完全不同的人格狀況和文化教養(yǎng)。阿垅還懷著對真理必將戰(zhàn)勝謊言、事實必將戰(zhàn)勝權(quán)力意志的自信,無畏地向世界宣布:“人并不厲害的,事實才是真正厲害的。因為,事實有自己的客觀邏輯,事實本身就會向世界說話?!e話的壽命是不長的。一個政黨,一向人民說謊,在道義上它就自己崩潰了。并且這類欺騙,會發(fā)展起來,會積累起來,從數(shù)量的變化到質(zhì)量的變化,從漸變到突變,通過辯證法,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自我否定?!盵39]他還通過對具體事實的說明,來揭示所謂“胡風反黨集團案”完全是“政治迫害”和“政治欺騙”。最后,他像海明威一樣,表達了自己堅持真理、寧為玉碎、決不妥協(xié)的“硬漢精神”:“我可以被壓碎,但決不可以被壓服?!盵40]寫這份交代材料的時候,阿垅已經(jīng)重病在身,兩年后,他在監(jiān)獄里凄涼地死去。早在1947年,阿垅曾在自己的《無題》[41]詩的末尾,這樣寫道:
要開作一枝白色花——
因為我要這樣宣告,我們無罪,然后我們凋謝。
他無罪地凋謝了,但是,他的詩句是不會死的,他的精神是不會死的。每當讀到他的詩,每當想到他這個人,我們就會明白什么是人性的高貴和尊嚴,就會再度燃起對生活的信心和希望:即使在最恐怖的時刻,也有勇者在發(fā)出真理的聲音;即使在最絕望的時刻,也有信念之光在暗夜中閃爍;無論顯得多么強大、多么可怕的力量,都無法征服一個無畏者的靈魂。
而《牛漢自述》,也將因為真實地表達了自己的記憶和思考,因為坦率地表達了對特殊時代的人與事的態(tài)度和看法,尤其是因為懷著贊美的心情記錄了阿垅等人的高尚而偉大的行為,而進入受歡迎的“思憶文學”的行列,而成為一部有價值、有生命的厚重之作。
注釋:
①②所羅門·伏爾科夫記錄并整理:《肖斯塔科維奇回憶錄》,外文出版局《編譯參考》編輯部編印,1981年1月,第7頁,第6頁。
③利季婭·丘可夫斯卡婭:《捍衛(wèi)記憶:利季婭作品選》,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11年9月,第80頁。
④李建軍:《小說倫理與“去作者化”問題》,《中國社會科學》2012年第8期。
⑤牛漢口述,何啟治、李晉西編撰:《我仍在苦苦跋涉——牛漢自述》,三聯(lián)書店,2008年7月,第233頁。
⑥⑦牛漢、鄧九平主編:《荊棘路:記憶中的反右派運動》,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9月,第87頁,第261。
⑧牛漢、鄧九平主編:《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派運動》,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9月,第113。
⑨陳奉孝:《懷念未名湖亡友》,http://blog.sina.com.cn/wolf391。
⑩ ? ? ? ? ? ? ? ? ? ? [21] [22] [23] [24] [25]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8] [39] [40]《我 仍 在 苦 苦 跋 涉 —— 牛 漢 自 述》,第276-277頁,第233-234頁,第219頁,第92頁,第93頁,第279頁,第244頁,第260-261頁,第267頁,第281頁,第282頁,第272頁,第234頁,第116頁,第162頁,第116頁。,第198頁,第202-203頁,第198頁,第205頁,第208頁,第257頁,第194頁,第253頁,第164-165頁,第138頁,第139頁,第140頁。
[26]《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11月,第327頁。
[27]《魯迅全集》,第一卷,第82頁,第84頁,第102頁,第84頁。
[37][41]阿垅:《阿垅詩文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3月,第90頁,第8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