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中國電影界的歲末壓軸大片要數(shù)張藝謀導演的《金陵十三釵》。該片以日軍侵華南京大屠殺為故事發(fā)生的背景,講述了十三名妓女和一群教會女學生同到教堂避難,因為出身不同,兩個群體之間存在著許多矛盾,但是,當日軍需要女學生前往日本軍人宴會為他們唱歌時,妓女們卻挺身而出,喬裝成女學生的模樣去赴這個毫無生還可能的死亡之約。張藝謀的名字早因《紅高粱》、《大紅燈籠高高掛》等一系列影片被美國民眾所聞知,而本片在美國掀起輿論浪潮的另一個原因是奧斯卡獎獲得者克里斯蒂安?貝爾在其中演出了“假神父約翰”這個至關重要的角色。約翰原本只是一個到中美來淘金的美國殯葬員,因要給一位過世的神父料理后事來到教堂,卻遇上了同到教堂來避難的教會女學生和妓女,為了保護她們免遭日軍的侵犯,他假扮神父和日本軍官周旋。
張藝謀和制片人在多個場合接受國內(nèi)外媒體采訪時都講到,《金陵十三釵》的拍攝就是沖著海外市場(主要是美國),沖著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去的。從主演到特效團隊,這次都由美國人來挑大梁。影片中的大部分對白也是英語對白。可以說,這是中國電影人希望跨越中美文化差異鴻溝,讓美國人通過電影了解中國的又一次嘗試。筆者為此饒有興趣地收尋了外國一些媒體對《金陵十三釵》的拍攝過程和觀影感想的報導,從中看到了美國明星在中國拍攝電影期間所遭遇的文化交際障礙,與讀到了美國人在觀看時由于價值觀體系不同對《金陵十三釵》所要體現(xiàn)的主題的一種錯誤理解。
克里斯蒂安?貝爾并不是第一次出演與中國主題有關的電影。他在年少時曾參加過斯皮爾伯格的《太陽帝國》的拍攝,對日軍侵華歷史有所了解。但很顯然,這個與“中國歷史”短暫的“觸電”經(jīng)驗并沒有引導貝爾對中國歷史、中國文化進行更深入的了解。當他再次因《金陵十三釵》而踏上中國的土地時,面對片場里“墳場”一般安靜的迎賓場面,貝爾立即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文化差異?!督袢彰绹?、《紐約時報》和《好萊塢報道》均報道了貝爾在中國的文化碰撞經(jīng)歷。主要有四個方面:第一,片場的工作氣氛不同?!埃绹模┢瑘鲆话愣己軣狒[,不會如墓地一般安靜?!钡诙ぷ鞣绞讲煌?。張藝謀示意貝爾作為一名經(jīng)驗豐富的老演員,應該給年青的經(jīng)驗較少的演員予一定的指導,這讓他大為吃驚?!爱斔麄兏嬖V我這個(指要對經(jīng)驗較少的演員給出指導),我目瞪口呆,因為在美國片場,這是不為職業(yè)道德所接受的。對于我來說,如果我對別人的表演指手劃腳,那我就是傲慢無禮。而在這兒,如果我不與其它演員討論表演,就會被認為是失禮,這真是太神奇了!”第三,工作的時間長度不同。中國演職人員可以因為拍攝的需要而長時間工作,中間沒有太多的休息。貝爾雖然接受了這種高強度的工作時間表,卻對中國人這種“任勞任怨”的工作態(tài)度表示不解。最后,他只能解釋為“在中國沒有工會”。第四,明星對自我身份認同的不同。剛剛榮獲奧斯卡最佳男配角的貝爾可以說是名副其實的“大牌”,而他卻沒帶任何隨從,孤身一人來華參加《金陵十三釵》的拍攝。中方特意給他安排了保鏢。有時,出于安全考慮,保鏢會讓一些路人避讓,這讓他覺得十分不方便?!拔覍λ麄儯ūgS)說:‘不要這樣,我只是隨便在街上走走’,他們卻回答我說:‘尊敬,這就是我們必需做的。’”
貝爾在中國經(jīng)受的文化交際障礙,可以用著名跨文化交際學者霍夫斯特德(Hofstede)的價值尺度理論解釋。首先,這是集體主義和個人主義兩種不同價值觀的沖突。個人主義的核心是個人的獨立性,并宣揚個人的權利、責任、隱私、自由、自我意志表述的重要性。英國和美國信奉個人主義,中國則屬于集體主義的陣營。集體主義強調(diào)“我們”這個概念。一個人應該服從于他的集體。集體主義不鼓勵個人離經(jīng)叛道的行為(Samovar etc.,2009:141)。其次,權力距離大小的不同是沖突的另一個原因。權力距離大的國家認同權威,社會等級觀念較強。人們常常會尊敬、服從權力擁有者。權力距離小的國家認為每個人都會有擁有權力的一天,但是國家的法律、社會道德標準會極力地將權力的使用限制在一定的范圍內(nèi),使人不能濫用權力。在權力距離小的國家,等級觀念不會太強,人人平等是宗旨。根據(jù)霍夫斯特德的調(diào)查,英國和美國權力距離較低。而中國的香港和臺灣的權力距離較高(Samovar etc.,2009:147)。貝爾生于英國,長期在美國工作生活。他一人來華,不帶隨從,不帶保鏢,正是個人主義“獨立”這一特點的最好詮釋。因為個人主義極為注重個體權益,甚至是個體權益高于集體權益,所以他無法理解中國人服從集體利益而愿意犧牲個人休息時間這種奉獻的工作態(tài)度。個人主義也反對服從權威,而在中國,集體所體現(xiàn)的權威性卻是存在的,并且常常表現(xiàn)為代表那個集體的領導人或是聲望年事較高的老者的權威性。在中國人看來,貝爾正是這種集體(奧斯卡)權威性的代表。所以,對他,人們紛紛給予特別的尊敬。他到片場所受到的“冷遇”大概正是中國人表達對他尊敬的“禮遇”。而之后讓他作為老師指點新人則更是幫助他融入這個新的集體并在同事間樹立威性??鬃釉f過: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
張藝謀導演曾在接受國內(nèi)媒體采訪時表示,《金陵十三釵》是他等待多年的佳作。以女性的視角來看戰(zhàn)爭正是小說吸引他的獨特之處。早有學者注視到張導的作品多關注女性,特別是受到傳統(tǒng)禮教約束、但性格堅韌、希望通過個人斗爭掙脫這些束縛的女性?!都t高粱》里的“九兒”,《菊豆》里的“菊豆”,《大紅燈籠高高掛》里的“頌蓮”和《秋菊打官司》里的“秋菊”都是這樣的女性。她們是父權社會中被欺壓的弱者,三綱五常、社會倫理奪去了她們對自己生活甚至是生命的控制權。她們試圖反抗爭取自己應有的幸福卻仍然還是以悲劇收場(趙曉珊,韓薇,2011)?!督鹆晔O》中的13名妓女也代表著那個時代那些身不由已的女性。人們常蔑視這些女性,認為她們水性楊花,天天只知風花雪月,不知國仇家恨。中國至古就有“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的名句。但是在這部電影里,深受戰(zhàn)亂摧殘的女性卻頑強地尋找活下去的機會,并仍舊幻想愛情。妓女豆蔻鐘情于傷兵,玉墨與假神父之間的情意正是在戰(zhàn)爭魔爪中被蹂躪的愛情之花的最后一次帶血綻放。
每個人都有渴望愛情的權利,即使是殘酷的戰(zhàn)爭也不能剝奪這一人的基本權利??杀氖?,許多美國觀影評論家看不到這導演的這一意圖,也看不懂中國人含蓄表達愛的方式。中國文化屬于“高語境”文化,而美國文化屬于“低語境”文化。高語境文化在信息傳遞時,大部分信息主體不是言語本身,而是依存于信息傳遞時的背景中。于之相反,低語境的國家所要傳遞的信息就是言語本身(Samovar etc.,2009:158-160)。所以,對愛的表達美國人更為直接,有愛就要說出來。豆蔻的愛意隱藏在她的琵琶聲中,給心愛的人彈琵琶就是她在向他表露愛意。琵琶弦斷音絕,她為了回青樓取琴弦而慘死,就是她為愛獻身的偉大的最好展示。然而,這種悲壯的死亡卻被《紐約時報》的影評看作一種“毫無意義的生命的浪費”。西方人看到了玉墨和約翰之間的情感互動,但他們又只看到了“性”這一表面現(xiàn)象,《好萊塢報導》的影評甚至認為“只有最愚蠢的好萊塢導演才會在像大屠殺這樣可怕的事件中加入性欲引誘的戲份”。
除了女性與戰(zhàn)爭這一主題,另一主題是人道主義。張藝謀之所以認定貝爾為主演,是因為他到貝爾家拜訪他時,發(fā)現(xiàn)他家到處都是與南京大屠殺有關的資料。張導相信,愿意去了解歷史真相的貝爾可以理解電影的主題。在《衛(wèi)報》的文章中,貝爾就親口反駁了一些西方媒體把這一影片的主題說成是鼓吹“民族主義”,以“反日”為目的的“政治宣傳”。“這是一部有關人及人性在面臨危機時的反應,更進一步,是告訴我們危機如何可以把人變?yōu)榍莴F,也同時可以把人變得高貴,”貝爾說。本人認為,張導所要宣揚的人道主義,是人在大是大非面前對道義真善的選擇。假神父約翰曾是個投機主義者,在目睹了日軍泯滅人性的暴行之后,他的靈魂受到了深深地震撼。如果他不顧那些女孩的死活而一人逃走,就等于把自己的靈魂出賣給惡魔。當面臨良知的拷問時,他做出了正確的選擇,拯救了自己的靈魂。妓女在中國是最受人唾棄的職業(yè)之一。但每一個妓女身后都有一部血淚史。她們無法選擇如何活著,只有選擇忘掉尊嚴,忘掉心底那個曾經(jīng)純真的自己。我相信,雖然她們被女孩子們厭棄,但她們卻在這些女孩身上看到了那個曾經(jīng)同樣純真、充滿夢想的自己。她們選擇替女孩去死,不是因為愛國,而是為了拯救另一個被忘卻的自我。給了女孩們活下去的希望,就是給了所有在不幸的現(xiàn)實中掙扎、茍活的人以希望。中國的道家思想認為善惡同在,但這種同在是一種勢力平衡的狀態(tài)。好與壞,善與惡是辯證地存在著的,就像老子說的:“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所以我們常說善惡在人的一念之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然而,《紐約時報》和《好萊塢報導》均認為約翰一夜之間由“投機份子”、“自私小人”到“拯救者”、“高貴騎士”的轉(zhuǎn)變太戲劇性,不真實?!都~約日報》也批評“(該片)最大的問題是張導以一種把腐朽化神奇的方式把有著金子一般的心的妓女和一群處女孤兒變?yōu)榱肆沂俊?。為什么中國人可以接受的善惡轉(zhuǎn)變在西方卻如鯁在喉?在西方,有罪的女人變圣人不是沒有先例,最著名的要數(shù)《圣經(jīng)》里記載的抹大拉的瑪麗亞。根據(jù)《路加福音》,瑪麗亞被城中的人認為是“罪人”。當她被領到耶穌面前時,她用淚為他洗腳,用頭發(fā)擦干,并親吻他的腳。因此耶穌說,她的罪都被赦免了,因為她的愛多。耶穌的話讓瑪麗亞從一個罪人(更有人認為,如圣奧古斯丁,她是一個妓女)變成了好人,圣人。她追隨基督,并作為目擊者把他死后重生的故事廣為傳播。所以,西方人是相信壞人可以變好人的,但是必需有一個中介—上帝的救贖。雖然影片中故事被有意地安排在了一座教堂里,但除了那些讓人記憶深刻的血紅色彩色玻璃窗,上帝并沒有出現(xiàn),連代表他的神父也是個假的。到現(xiàn)代,雖然美國人也認為人的善與惡同存,但從惡到善必須通過個人的不斷改進才能最終到至善,到被拯救。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Samovar etc., 2009:152)因此,美國的善惡變化是沙漏性的,而中國的善惡變化是太極圖式般的。這種對善惡認知的不同導致了影片主題在傳遞中的障礙。
目前,憑借著國家對文化產(chǎn)業(yè)的重視,許多中國文化企業(yè)都雄心勃勃地欲漂洋過海、揮師西進。《金陵十三釵》劍指奧斯卡就頗有這個意圖。然而,西方媒體,甚至是主流媒體,如《紐約時報》、《衛(wèi)報》對《金陵十三釵》的評論卻讓我們看到了文化差異的暗礁在跨文化傳播中造成的危險。大部分西方人在長期深受排華報導的影響下并不了解中國近代史,他們雖然對現(xiàn)代中國充滿好奇,卻又有許多文化定式思維在影響他們的判斷。我們不需要迎合西方的口味,但也不要硬撞,加深他們的誤解。本人覺得,拍攝跨文化主題的電影或許更能當好這個破冰先鋒,如在西方深受好評的《喜福會》,在展現(xiàn)兩種不同文化的同時探討跨文化交往的最佳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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