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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兵八十八(小說)

2012-11-03 01:40葉爾克西哈薩克族
湖南文學(xué) 2012年12期
關(guān)鍵詞:騎兵伊萬

■葉爾克西(哈薩克族)

本專輯責(zé)任編輯:趙燕飛

后來我才知道,那晚的那股風(fēng)是從宇宙深處吹來的!

那天晚上,我趴在床沿,把額頭放在我的兩只手背上。父親的左手就在我的頭頂處,一根針頭插進(jìn)他的皮膚里。那風(fēng)聲就在我耳邊走過曠野,無影無蹤。

我抬起頭。好像有人在我的脖梗子上推了一下,提醒我去做什么事情。

黑夜將他的手掌輕輕地扶在窗戶上,夜的眼就在窗戶外邊,好像看到屋里有一個令它默默愛戀又不能打擾的人。

父親的身體橫亙在我的眼前,像一座山。這讓我有點感動,就像哈薩克民謠里唱的一樣:

父親啊

即使我有飛天的翅膀

也飛不過你的高山

目光躍過父親這座山,那邊還有一座,是一名來自伊犁河畔的老騎兵。

在這黑夜里,面對兩座山峰,我有一種感覺:時光好像正在某個地方放慢腳步,像陽光下散落在草地上的羊群。

可風(fēng)還在刮著。

老騎兵的床下靠墻的地方,有一盞地?zé)簟艄馑泣S昏的記憶。一群蚊子在這黃昏的記憶中飛舞,像一個人;我們放下手來,它們又回到原來的位置上;我們再伸出手去,它們又飛向高空;我們放下手來,它們又回到原來的位置上;我們再一次伸出手去,它們再一次飛向高空;我們放下手來,它們又再一次回到原來的位置上。而這純粹是一場沒有結(jié)果毫無意義的游戲。

我父親對我說,這位來自伊犁河畔的老人,五十年前曾經(jīng)當(dāng)過騎兵打過國民黨。幾百年前,他的祖先從遙遠(yuǎn)的東北來到伊犁河戍邊。如今,他的生命好像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像就要落下的太陽。老人接受前列腺手術(shù)前,聽醫(yī)生對他的家人說要做好心理準(zhǔn)備,老人的心臟很可能在手術(shù)臺上停止跳動。

但老騎兵曾對我父親說,他寧愿死在手術(shù)臺上!老人說這話的時候,我看見他喝著一杯清茶,看著自己的腳尖,右手指在杯子上輕輕地蹭著,好像在撫摸一個小孩子的臉。然后我父親就對來看他的一名老朋友說,老騎兵寧愿死在手術(shù)臺上,主要是因為前列腺摘除后,有可能在身體里插一根引流的尿管,打發(fā)余生。這樣,幾個老人就彼此看著對方,默默點頭,一句話也不說。

其實,他們差不多已經(jīng)看不清對方的臉。衰老使他們眼睛里布滿了血絲和塵埃,像老房子很久沒有擦過的窗子。老騎兵的年齡最大,渾濁的目光反倒使他的眼睛看起來像四十天的嬰兒,看我們的時候,我們幾乎以為他目中無人,以至于又喊又叫,又拍巴掌又晃鑰匙,以吸引他的注意力。那是一種多少讓人感到不安的目光。我們好像聽什么人說過,當(dāng)一個人的目光老得沒有了焦點的時候,那目光肯定是穿透了時空。就像埃及的法老、希臘的亞里士多德、天山的突厥石人。所以,我們有可能覺得自己像一只蚊子、蒼蠅,或一只蟑螂、跳蚤。只是我們無視它的存在,就像我一樣,把衰老當(dāng)作笑料,以為自己是一只靈異的飛鳥。

沒有人叫我做任何事!

外邊的走廊是空的!像一個失去了記憶的人,一個毫無欲望的人,一個蒼白得沒有任何情趣的人。但是,那股風(fēng)卻從西邊的窗戶里吹進(jìn)來,漫過走廊的燈光,在門前晃了一下,又沖出東邊的窗。我又把頭放在我的兩只手背上。我聽見老騎兵的吊瓶里一滴一滴滴著亮晶晶的液體,像上帝的淚,從高空落下,把一個又一個宇宙送進(jìn)老騎兵的血管里。

老騎兵睡覺的時候,沒有鼾聲,眼睛看著屋頂,安靜得像陽光下反芻的羔羊。

人老了,就變成了一首啟蒙詩,告訴自己和別人生與死的道理。但老騎兵早在四十幾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把生死的道理扔在風(fēng)里。

老騎兵曾用哈薩克語大聲告訴我父親,那年他的膽囊里長了一個石頭,就好像一顆子彈在他的身體里找到了墳?zāi)?。每?dāng)那顆子彈在他的肚子里興風(fēng)作浪的時候,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只被人拔掉了腿的潮蟲,在地上翻來覆去,恨不得馬上死掉。但是,那天夜里——就在他行將被推上手術(shù)臺前的那個晚上,為了活下去,他卻像一個越獄的逃犯那樣逃走了。

那天晚上,當(dāng)月亮從東邊升起的時候,他光著腳,跳下了病房的窗臺。他跳下窗臺的時候,一只蟋蟀在窗下的石頭房基下唧唧地歌唱。他的兩腳一步一步地跨出去的時候,八月的雜草上有一陣晚風(fēng)吹過。他穿過一片小樹林,跳過幾條小渠,踏上一條松軟的土路,跑出十幾里后,坐在伊犁河邊的一棵沙棗樹下,等夜行者經(jīng)過,好帶他回家。那感覺應(yīng)該像一個等待過路的風(fēng)把自己帶進(jìn)山林里的夜精靈。

那天晚上,當(dāng)獵虎星座升上天空的時候,他聽到一輛自行車的輪子碾過坑坑洼洼的土路,把自己的鈴鐺震得丁丁當(dāng)當(dāng),像一個無病呻吟的人。老騎兵向那人揮手,那人看見黑暗中的影子,跌跌撞撞,飛輪而去。鈴聲蒼白無力,充滿了恐懼。

那天晚上,老騎兵很想自己走完那段回家的路。但是“囊中的子彈”讓他無奈。他知道,如果他要繼續(xù)走路,那“子彈”定會要他的命。因為那是一顆腐朽的“子彈”!

在那個無人的、只有風(fēng)聲的夜晚,老騎兵一個人坐在那棵沙棗樹下,想生和死的道理。那些日子,死好像比生離他更近,只要把馬韁繩往左一拉,他必然走向死亡。那年,他正好四十八歲,正是思考這個道理的年齡。但,逃亡的感覺,又讓他覺得生離他很近。只要把馬韁繩往右拉,就會離手術(shù)臺和死亡越來越遠(yuǎn),他感到了逃亡的快樂。

其實,這種逃離的快樂,早在二十年前他就有過更為深刻的體驗。

也是這樣一個八月的夜晚,他和一位名叫伊萬的俄羅斯哥薩克騎兵從伊犁某個軍營的哨位上,騎上兩匹黑色的戰(zhàn)馬,趁濃黑的夜色出逃,像黑色的風(fēng)一樣隱沒在夜色中。

哥薩克騎兵伊萬一句中國話都不懂,但這個小個子的中國人卻懂俄語。伊萬在黑暗中笑說你的舌頭里有精靈,會說那么多種語言,像猶太人!他就點燃了一根火柴,抽了一口莫合煙對伊萬笑說,我不是猶太人,是中國人!伊萬又在黑暗中說,他要離開這個國家,回到德涅波爾河畔去。伊萬說他不想被戰(zhàn)刀劈成兩半兒,說他的祖上,每一代都有死于戰(zhàn)刀下的人。1871年,他曾祖父的兄弟跟隨沙俄軍官米哈依洛夫斯基進(jìn)犯中國伊犁克特緬的時候,被一個哈薩克人劈成兩半兒;1920年他的祖父在哈薩克東部草原因為武裝叛亂被紅軍劈成兩半兒;1921年,他和父親跟著尼古拉沙皇的女婿阿連闊夫逃到中國境內(nèi),父親因醉酒冒犯上司,被阿連闊夫劈成兩半兒;幾年前,他的兄長在俄羅斯腹地被德國人劈成兩半兒,現(xiàn)在家里只剩下了年老的母親……

我要回到德涅波爾河畔去!

我一定要回到德涅波爾河畔去!

伊萬還對他說,你也走吧,我知道你是勇敢的騎兵,勇敢的騎兵很可能戰(zhàn)死,而你現(xiàn)在還不能死,你不是說你妻子剛生下第四個孩子嗎?你至少在死前看一下他們。

就這樣,那天夜里,他和伊萬就出逃了。那是1945年1月底,游擊隊準(zhǔn)備配合一支來自蘇聯(lián)的紅軍,在伊犁市北郊攻打國民黨軍隊。那天晚上的氣溫零下三十度。

兩個逃兵,像野鼠一樣在黑夜里前進(jìn)。戰(zhàn)馬并不知道它們的主人正在逃亡途中,但它們憑借良好的知覺,帶著主人們穿過封凍的田野和枯樹林,向伊犁河畔移動。

那可能是人類逃亡史上一次絕無僅有的體驗。臨陣逃亡使他和伊萬經(jīng)歷了精神上極大的恐懼,但是,那一路上,他們卻沒有聽到任何追兵的馬蹄聲,更沒有聽到敵軍伏擊的槍聲。戰(zhàn)爭好像已經(jīng)把他們兩個人忘記了。他們離死亡越來越遠(yuǎn),離希望越來越近。早晨在伊犁河畔稍事休整的時候,伊萬竟歌唱起了德涅波爾河:

你看那月亮暗淡無光

在白云后徜徉不停

寧靜的小路遙遙無盡

德涅波爾河上波濤翻滾

歌聲像蝴蝶的翅膀,輕輕拂過封凍的伊犁河。伊犁河水好像在平靜而緩慢地流動。兩匹戰(zhàn)馬站在河邊一個冰窟隆里飲水,抬起頭,歪著脖子,看東邊的日出,像兩名靜觀山河的詩人。

老騎兵那次的逃離是那么的成功,后來戰(zhàn)亂開始,直到戰(zhàn)亂結(jié)束,竟沒有人再提起此事。其實,那次出逃,雖然他最初的確是想逃離死亡,但后來也曾想過再回到隊伍里去,只因不再有人追問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哥薩克騎兵伊萬也在那個清晨之后,永遠(yuǎn)銷聲匿跡。

也許,人們以為他和伊萬已經(jīng)戰(zhàn)死。

時光再往前推到1934年,老騎兵18歲的那一年,騎著一匹馬,初次約會他的未婚妻的那天,也曾逃離過一次死亡。

那是冬天的一個黃昏,一輪冬月掛在天上,像一個人遙遠(yuǎn)的記憶。他懷揣著未婚妻留給他的體溫和沖動,還有她的嘴唇留在他的嘴唇上的清香,騎著馬兒沿著一條正在結(jié)凍的小路從東往西行。走到伊犁河畔的時候,他的坐騎突然不再往前走。那個時候,路邊的積雪正在悄悄融化,又在黃昏時結(jié)上一層薄薄的冰碴。他的坐騎就在路邊的雪上把它的馬嘴蹭了一下,他的18歲的心就軟了一下。那一天,他被愛情滋潤,他的馬卻滴水未進(jìn)。馬也是人?。∷@樣想著,就把馬頭拉向左邊。馬就晃著屁股,穿過一行低矮的沙棗林,來到伊犁河邊??吹胶铀臅r候,他聽到馬的喘息聲大起來,急促起來,就像他見到他的未婚妻前的感覺一模一樣。

然后,那馬就在冬末的月光下低了頭,像一只汲水的梅花鹿一樣把脖子伸向河水,把嘴觸到一塊被什么人鑿開的冰窟窿中去,他就聽到了馬把河水汲進(jìn)喉管兒里的聲音。這是一種令人感到十分愉快的感覺。

就在馬飲水的時候,馬的右蹄突然打了一個滑,他在馬背上,身子往前一沖,一個跟頭從馬頭上翻了下去。幾秒之后,他就在水里了。那感覺像沉船,他開始慢慢下沉。他的腿像他剛剛沖出母親身體時那樣蜷縮,兩臂向上伸展,像一個走過黑暗沖向光明的人。他的頭發(fā)像海草一樣毫無意義地在水中飄動,耳朵里充滿了河水舞蹈時的聲響,寒意像針一樣扎滿了他的全身。他突然想到自己要死了,他的未婚妻,他的父親母親,還有他的生活像水一樣灌進(jìn)了他的腦子。他就咽了一大口水,又咽了一大口水。與此同時,一股水流沖過來,像一股強(qiáng)勁的風(fēng)刮起一件曬在繩子上的衣服,他開始搖搖擺擺,滑向深淵。

他想,這可能就是死亡。人死的時候,原來是被風(fēng)吹走的!

但是,就在他想到死的時候,有什么東西,連著他的手心,將他的身體向上猛地提起來。然后,他就像一只沖出海面的海豚,或上了鉤的小魚苗,在空中閃電般晃了晃,然后被重重地甩在伊犁河邊上。他感到了地面撞擊的力量,親切而又無情。等他從耳邊退去的水聲中慢慢回過神來的時候,看見他的馬正站在他的身邊,粘著泥土的馬蹄就在離他的眼睛不到兩尺的地方不安地晃動,好像一名就要上前線的士兵。他的馬驚魂未定,渾身的肌肉在戰(zhàn)栗,耳朵像風(fēng)向儀那樣晃動,呼吸急促,好像犯了什么不可饒恕的過錯,低下頭來,吻了他一下,又吻了一下,粗糙的氣息噴在他的臉上。他想用手擦一下臉上的水珠,忽然意識到手里緊緊地抓著馬韁繩,便一下明白了剛才發(fā)生的一切,眼淚奪眶而出。

老騎兵對我父親說: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四十八歲的老騎兵從醫(yī)院里出逃的那個晚上,獨自坐在那棵沙棗樹下,在黑夜里讀他自己的長詩。而那個時候,他只是一個農(nóng)民。在離他不遠(yuǎn)的地方,有他和鄰居買買提阿訇耕種的土地,紅艷艷的西紅柿像紅蘋果一樣掛滿枝頭,在離西紅柿地不遠(yuǎn)的地方,伊犁河水在流淌,就像血液流過他的血管。老騎兵的故事,不過是那河里的水,流過大地,便成為過去。

我父親問他那天夜里是怎么回的家。

老騎兵說,半夜的時候,來了一輛驢車。主人是他的鄰居買買提阿訇。買買提阿訇家有十畝葡萄園,八月里葡萄熟了就去伊寧市賣,葡萄賣完了,夜伴歌聲回家。

買買提阿訇用維語問老騎兵,你不是住院了嗎?怎么在這里?

老騎兵用維語說,在醫(yī)院里他睡不好覺。

買買提阿訇說,你不是要動手術(shù)嗎?

老騎兵說,挨刀子不是一件好事。

買買提阿訇嘆息說,唉,真主給的病,真主自己治不了!

老騎兵說,挨刀子不是一件好事!

買買提阿訇就不再說話,趕著驢車往前走。歌聲又響起:

我翻過了天山

走過那草原

來到了伊犁

看見了美麗的阿娃兒古麗

天涯海角

有誰能比得上你

唉呀美麗的阿娃兒古麗

老騎兵躺在買買提阿訇的驢車上,聽著他的歌聲,看著小路兩邊黑黝黝的樹影在夜空中向后退去,向后退去。他深深地嘆了口氣,把身子蜷縮成一團(tuán),不知道自己的出逃到底對不對。

但,事實證明,老騎兵那次出逃是正確的。那顆石頭當(dāng)真是在他的體內(nèi)找到了永久的歸宿。老騎兵用哈薩克語對我父親說,四十多年來,它沒有再興風(fēng)作浪。

我父親就哈哈大笑,我父親說你是一輛老解放牌大卡車,油箱冒黑煙了,還能跑百八十里山地。老騎兵也哈哈大笑。后來,醫(yī)生聽了哈哈大笑,護(hù)士聽了哈哈大笑,我也哈哈大笑。

但是,這一次,老騎兵好像在劫難逃了。

那些天,老騎兵背著雙手在樓道里走來走去,像中世紀(jì)的王子罕木萊特,思考人類永遠(yuǎn)也解決不了的那個大問題。死還是活著?他的兒女們誰也不說話,看著他走來,又走去。

他在樓道里走過來,又走過去。

那感覺就像走過夜空中的哈雷彗星。一個苦行者,穿過太陽系,穿過宇宙,一千年一個輪回,伴隨他的永遠(yuǎn)是孤獨和寂寞。

那些日子,心臟監(jiān)護(hù)儀上的一個小探測器套在他的中指上,頭頂上的熒屏顯示出他的心臟跳動,一條線一上一下,像有浪的河水緩緩地流過。熒屏上還有他的血壓。老騎兵說,這真是一個好東西呀。晶瑩的液體送進(jìn)他的體內(nèi),他的兒女們告訴他這是德國的進(jìn)口藥,他就笑說德國人曾經(jīng)殺死了伊萬的兄弟,今天,我卻用他們的藥水治病,還是政府出錢,這就像小孩子打架,不守規(guī)矩。這個世界不講規(guī)矩!兒女們說,規(guī)矩不規(guī)矩,跟你有啥關(guān)系?既然政府給你出錢治病,就治你的病!老騎兵就笑著說,當(dāng)然,當(dāng)然。這道理還用得著你們給我講?

那些輸入老騎兵體內(nèi)的德國藥水,是用來擴(kuò)展血管和穩(wěn)定心臟的,顯然是起了很好的作用,手術(shù)那天,老騎兵沒有死掉,躲過一劫,平安地回到病房他的床上。

在生命的最后季節(jié),他好像又一次逃離了死亡。

但是,事情就像小說里寫的那樣,“并沒有那么簡單”。因為年事高了,肌肉已經(jīng)喪失了收縮能力,前列腺摘除之后,他的肚子上最終還是掛了一個引流的管子。老騎兵用漢語對他的主治醫(yī)生和麻醉師說,掛這個東西,我寧愿死掉。麻醉師笑著說,這有什么呢?它只是一個管子,不疼不癢,會幫助你把體內(nèi)的液體排掉,如果沒有它,小便就會失禁,你會像小孩子一樣需要尿片子。而有了這個管子,你一定會活到一百九十九歲,還當(dāng)一名了不起的騎兵。老騎兵說,要這個東西,我寧愿死掉。主治醫(yī)生說,老人家,不要胡鬧,你的心臟還不算很好。老騎兵就不再說話了。

這是他動過手術(shù)后的第一天晚上,他的小外孫照顧他。他要了孩子的手機(jī),和他遠(yuǎn)在天邊的老伴兒說話。他們說的是錫伯話,我們聽不懂。打完電話后,我父親調(diào)侃地問他和老伴兒了說了些什么?老騎兵說,我的手術(shù)是她堅決要求做的,我說我插了尿管,她說插尿管有什么了不起,有她照顧我到老死。老騎兵說,這個老婆子倔得要死,我八十八,她也八十八,但她糊涂得要死。我父親笑說,有個倔老婆子是你的福氣。老騎兵就嘆了口氣說,男人死在女人的前邊才是真正的福氣。我父親就不再說什么了,因為,老騎兵又提到了死。

那天晚上應(yīng)該是一個輕松的夜晚。老騎兵安然度過了手術(shù)的風(fēng)險,我父親也快出院。

我又聽到了那股風(fēng),像浩蕩的洋流,將滿天的行星吹過,行星像金槍魚群一樣騷動。于是,我又抬起了頭,好像有人在我的脖梗子上狠狠地推了一把。什么也沒有。有哪間病房里的病人輸完了液體,護(hù)士辦公臺那邊就響起了貝多芬的《致艾麗斯》,嘀噠嘀噠、嘀噠嘀噠、嘀——然后護(hù)士的腳步踏著風(fēng)聲,踏著金槍魚般騷動的星辰進(jìn)了那間病房。

黑夜的手依然撫在窗子上。

老騎兵的外孫在酣睡中。我的目光躍過父親的身體看了看老騎兵。那盞燈依然托舉著他。他的身體在燈光上,吊瓶里的液體落下,熒屏上的弧線一上一下平穩(wěn)向前,像月光下游動的木馬。

我感覺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寧靜。安靜,也是一種幸福,意味著沒有什么危險。

我再一次把頭伏在父親的手背上,沉沉睡去,忽然就感到老騎兵從床上站起來,走過我的身邊,到走廊里去。走廊里有一匹馬,從走廊西邊的那個窗里走進(jìn)來,來到老騎兵的身邊,老騎兵就翻身上了馬,向走廊東邊的窗子飄去,像一束光一樣穿過玻璃窗。我像說臺詞那樣向他高聲喊,我說,老人,您慢點兒!您慢點兒!您慢點兒!有人就在我的身后像做夢一樣說,讓他走吧,老人想走,就讓他走吧!只可惜了他那五個靈光的舌頭,現(xiàn)在,有五個舌頭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

我就回過頭,發(fā)現(xiàn)說話的人是我父親。

那以后,晨光開始流進(jìn)樓道,記憶也隨之混亂起來。吸塵器從樓道西邊的一個門里出來,向我們走來。它的電滾刷卷走所有塵封的記憶。

有人在我的脖梗子上有力地推了一把,我抬起頭,是我父親。父親的臉色嚴(yán)肅得像一尊雕塑,目光看著老騎兵床頭上的那個熒屏。那匹游動的馬已經(jīng)平躺下來,把時光拋在一邊。

樓道騷動起來。

我們退出了屋子,讓醫(yī)生和老騎兵的家人進(jìn)去。我們聽醫(yī)生說,老人拔掉了那根引流的管子,拔掉了氧氣管子,還有針頭。心臟已經(jīng)停止跳動。這一切發(fā)生在大約四十分鐘前。

值班的小護(hù)士,坐在樓道里一個藍(lán)色的條凳上,像一個失竊的人,臉白白的,目光空空的,神情無助而又委屈,喃喃地說,六十分鐘前她查過老人的血壓,換過吊瓶。那個時候老人醒著,目光像四十天的嬰兒那樣在淡藍(lán)色的屋頂上漫游……

值班護(hù)士說這話的時候,我扭頭看了一眼東邊的天空,那里正有幾層晨云橫亙在天山頂上,覆蓋著晨光。宇宙的風(fēng)在那里漫卷,將最低的一層云下一團(tuán)小小的云吹散,那云就像什么人記憶中一抹遙遠(yuǎn)的故事,一點一點消失,最后與晨光溶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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