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立勃
一個人長大了想干什么,能干成什么,一定會和小時候某些經(jīng)歷有關(guān),我也一樣。父親種地,母親也種地,不識字,家里沒書。十歲那年,是1966年。我上四年級。隔壁家一個小女孩,拿了一本書來串門。書很厚,和一塊磚頭差不多。書名叫《水滸》。這以前,連書名都沒聽說過。翻開一看,字是豎著排的,還是繁體字??戳藥籽?,很費勁,看不下去,就扔下了。過了幾天,閑著沒事,又翻開看。這一看,看下去了,越看越有意思,再放不下去了。突然覺得書是個好東西,書帶來的快樂,比別的東西都大,尤其在那個年代。從這以后,到處找書看。什么書都看,那會兒,“文革”已經(jīng)開始,好多書成了壞書,不讓看了。我不管,只要是書,能找到的,全看。和別的地方不同,這里的人,從全國各地來,什么人都有,下放干部,右派,支邊青年。這些人都識字,家里會藏著一些書。一個連隊,就幾百人,一塊在地里干活,不用多久,全都熟悉了,包括各家的孩子。孩子們湊到一塊玩,其中一個節(jié)目,就是換書看。我有一個小木箱,里邊裝了好多小人書。見了別的孩子,馬上問家里有沒有書,有書的,趕緊拿來,用我的畫書去換??梢哉f,那幾年,這一塊地方上的書,畫書字書,還有一些老雜志,我全都看了。其實,全都看了,也沒有多少,掰著手指能算過來。那年頭,鬧文化革命,書都燒了,書很少,書是稀罕物。只是因為我對書的特別喜歡,才會比周圍的孩子多讀了幾本,讀得還比較用心。這樣一來,寫同一個題目的作文,就可能比別的孩子寫得好一些。
記得有一次,作文交上去后,老師把我找過去。老師是個上海青年,姓陶。問我,作文是不是抄的。我說不是,是自己寫的。他聽了后,沒再說什么。第二天,校園掛出一塊黑板,好多同學(xué)圍著看,我擠過去一看,看到了我的名字,當(dāng)然,名字后面,是我的作文。這件事,對別人來說,不算個啥,可對我來說,影響卻很大。頭一回覺得,寫東西這個事,可以讓自己很了不起。于是,這方面,便更加努力。弄了個小本子,看到書上描寫景物的段落,就往上抄。抄滿了一本,再抄一本,抄了好多本。一到寫作文,就想法把抄到的詞句用上,那會兒,寫出的作文,幾乎篇篇都要被老師拿到課堂上,當(dāng)范文念。除了看書,抄書,我還愛串門,愛聽大人說話。不是父母的話,是別的大人的話。連隊有許多單身漢,住在一起。他們住的地方,我們叫它大房子。那幾年,我老往大房子跑,跑去了,不干別的事,就是聽大人說話。這些大人,什么人都有,有大老粗,也有知識分子,各地方來的人都有,有從農(nóng)村來的,也有從大城市來的。他們湊在一起,沒有事干,就是胡說八道。什么話都說,覺得我小,啥都不知道,說什么也不避我。確實有不少事,是從他們嘴里知道的。那會兒,在孩子中,給我起了個外號,叫我“懂得多”。一些事,別的孩子不知道,我知道。現(xiàn)在看來,聽大人說話,也是一種學(xué)習(xí)。重要性并不亞于讀書。不過,真正想當(dāng)作家,有了作家夢,是到了十六七歲時。書讀多了,喜歡上了書。不能不對寫書的人,產(chǎn)生敬仰。覺得能寫書,很厲害,不一般。不由得會去想,自己要是能寫書,能當(dāng)個作家,該多好啊。
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想干什么,不管能不能干成,就會去干。開始是寫詩,不知真正的詩是什么,把報紙上登的詩當(dāng)樣子,學(xué)著去寫。國家出了大事,過什么節(jié)日了,都要寫一首詩。幾年下來,不知寫了多少首這樣的詩。也往外寄過,給報紙寄,給剛復(fù)刊的《詩刊》也寄過,不過,沒有一首被登出來。我這個人,有一點好,不管啥時候,事沒做成,不怨別人,只從自己身上找原因。面對一大堆退稿,我沒有灰心。不認(rèn)為自己沒有才能,只以為是功夫沒有下到,汗水流得太少。高中畢業(yè)后,下到連隊再教育。白天干活,夜里趴在床頭,在一盞煤油燈下,仍是不停地寫,寫詩,寫日記。寫得太晚了,早上起不來,干脆不吃早飯,聽到上工鐘響,穿上衣服,扛起坎土鏝,就往地里跑。結(jié)果,這因?qū)懺姳瞥傻牧?xí)慣,一直保持到現(xiàn)在。聽說我不吃早飯,多少人勸我,說不吃早飯,有多少壞處??蓻]有辦法,想改,改不了。試著改那么一兩回,反而很難受。拼命寫,寫到了1976年。中國完全變了樣子,可我寫出的字,還是沒有一個變成鉛字。不過,因為我會寫東西,不讓我種地了,組織把我調(diào)到了宣傳隊,編了一年多文藝節(jié)目。節(jié)目沒有編幾個,名氣倒有了一些。成了農(nóng)場僅有的幾個筆桿子之一。文藝宣傳隊解散,還是憑著我會寫東西,讓我去學(xué)校當(dāng)老師,一上去就教初中語文。按理說,一個高中生,當(dāng)中學(xué)老師,很難當(dāng)好??晌膶W(xué)功底撐著,倒也沒有誤人子弟。種地的農(nóng)民家,能出個教師,不容易,父母覺得很有面子,給我買了一輛自行車,算是對我的鼓勵??晌遥⒉话残漠?dāng)老師,心里邊,作家的夢還在做著。這段日子,認(rèn)識了一個作家。姓王,是個勞改釋放犯。見到他時,他拿出一本破舊的書,是四十年代出的,薄薄的一本,是個童話故事。雖然,在知道的一串作家的名字里,沒有這個姓王的。但一看到那本書,看到他的名字,印在書的封面上,他還是像太陽一樣,照亮了我。想拜他為師,把我寫的東西,拿給他看,讓他指點。卻沒有想到,這位剛走出勞改營的男人,因某種原因,似乎對青年女性更有興趣,對我愛搭不理。沒有辦法,還得靠自己,回到小屋子里,重又獨自埋頭寫詩。寫到1979年,有一首詩,寫老師的,寄給《詩刊》,編輯回了信,說修改一下??吹搅讼M芗?,認(rèn)真修改后,寄了去,卻再沒了消息。也是在這一年,決定再考大學(xué)。考了兩次沒考上,說考最后一次,再考不上,就不考了。說真的,也沒把考大學(xué)當(dāng)回事,看了許多名作家經(jīng)歷,好多沒上過大學(xué)。尤其是那個叫高玉寶的,不識幾個字,也寫出了書。便覺得當(dāng)作家和上大學(xué),沒啥必然關(guān)系。沒有太用心,沒下大功夫,結(jié)果考上了。分?jǐn)?shù)不高,考到了新疆師大。想上中文系,卻分到了政治系。不喜歡哲學(xué)經(jīng)濟(jì)學(xué),還有別的一些課程。就不好好學(xué)。大量時間,跑到圖書館,惡補沒讀過的世界名著。
大學(xué)給了我什么,現(xiàn)在想想,是讓我開闊了眼界,有機(jī)會讀到大量的文學(xué)經(jīng)典。學(xué)政治,不想當(dāng)政治家,還想當(dāng)作家。準(zhǔn)確說,是當(dāng)詩人。那一陣子,中國詩壇上,新出了誰,誰寫了什么,發(fā)表在什么地方,沒有自己不知道的。看得多,寫得也更瘋狂,差不多每天都要寫一首詩。并且,有一首還登在了大學(xué)的學(xué)報上。還有一首登在了省級報紙的副刊上。本來打算寫詩,就這么寫下去的。沒有想到,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老師出現(xiàn)了,叫冉紅,教寫作課??吹搅宋覍懙囊黄魑模o我寫了一封長信,說我有文學(xué)才能,讓我寫小說。接著,她把我的作文,拿到了一家青年雜志社,當(dāng)成小說發(fā)表了。這是1981年。也是從這一年開始,很少再寫詩,埋頭寫小說。寫出來,就往外投稿。很快,一家文學(xué)雜志的編輯找上了門,來落實情況,他們懷疑我投去的小說是抄的。這個誤會,和小學(xué)的那篇作文有點像。是個美麗的誤會。小說很快發(fā)表了,名字叫《夏夜的熱風(fēng)》。也是我發(fā)在文學(xué)刊物上的第一篇小說。那會兒,文學(xué)熱得不行,隨便在一個地方發(fā)表個什么,馬上就會引起許多人關(guān)注。我也一樣,在新疆的文學(xué)圈子里,被不少人知道了。也是從那時起,不再寫詩了。現(xiàn)在看來,這種放棄和改變,還是對的。詩是通靈的,詩才是天生的。老天沒有給我這個才,再怎么寫,也寫不出來。不過,那一段寫詩的經(jīng)歷,對想象力的培養(yǎng),對文字的錘煉,還是很有作用的。轉(zhuǎn)寫小說,運氣好像不錯。稍一努力,就見到了成效。
開始寫小說,同時也開始讀小說。正趕上大量西方文學(xué)涌入國內(nèi)。書很多,多得讀不完。只能拼命地讀,尤其是西方現(xiàn)代派作家的書,差不多都讀了。不過,最喜歡的一個作家,是中國的。他就是沈從文。在讀大學(xué),沒有錢??伤臅?,全都買了。后來寫小說,可以說,一直在向他學(xué)習(xí)。把心思全用在了文學(xué)上,不好好讀專業(yè)課。教授們對我有意見。分配時,好多人留在了城里,讓我去了石油企業(yè)。當(dāng)時,那個地方很艱苦。讓我去,多少有點懲罰的意思。對此,我并不在意。給同學(xué)放大話,分到什么地方都不怕,只要有人就行。敢這么說,一是年少氣盛,不知天高地厚。二是有文學(xué)相伴,覺得什么樣的條件,都不影響成為作家。1983年秋天,拿著發(fā)表的一些作品,去了克拉瑪依。沒去當(dāng)老師,去了報社,當(dāng)了記者。當(dāng)記者,到處跑,很長見識。世界上,好多大作家,都當(dāng)過記者。那幾年,邊當(dāng)記者,邊讀書,邊寫作。也不斷有小說發(fā)表,其中一個短篇小說,還被《小說選刊》轉(zhuǎn)載,還有一個叫《黑土紅土》的中篇,引起了討論。還有了約稿。收到的第一個約稿信,是現(xiàn)在的《作家》主編宗仁發(fā)寄來的。當(dāng)時他還在《關(guān)東文學(xué)》。
1986年,烏魯木齊市文聯(lián)辦文學(xué)雜志,需要人,想到了我。把我調(diào)去了。當(dāng)上了編輯,一邊看別人寫的東西,一邊寫自己的東西。1987年,去魯迅文學(xué)院學(xué)習(xí)。這個地方,是培養(yǎng)作家的。好多當(dāng)紅的作家,都在這里熏陶過。好多人,去以前,一點名沒有。去了以后,馬上就像鍍了一層金子,開始閃閃發(fā)光。我也去了,也想這樣??山Y(jié)果,卻是另一個樣子。寫出的東西,老被退稿。好不容易發(fā)表了,和沒發(fā)表一樣,一點反響也沒有。到了1989年,一些想法變了。寫不出了,也不想再寫了。過后一些年,失去了理想,過得很混亂。好像什么事都干過。主要是想著法子掙錢。拍專題片,幫別人宣傳。也掙了些錢。買了房子還買了車??雌饋?,還算不錯,這么一直過下去,似乎也可以。但一個人時,靜下來,望著書架上的書,心里邊,還是有些難受。難受得多了,到了有一天,就受不了了,就不想再難受了。從小的理想,就是當(dāng)作家。為這個理想,吃過不少苦,做出過許多努力。如果就這么放棄了,實在是活得太失敗了。不甘心,不愿意就這樣過一輩子。于是,最后一拼的想法,慢慢地變成了一塊石頭,壓在心上,越來越重。
2001年,去了昆侖山,爬到了山頂上,高山反應(yīng),差一點沒死。不過,看到了采玉人,知道了玉為什么那么白潤,那么高貴。從山上下來,回到了邊城,突然什么都不想干了,只想寫小說。并且要寫什么,怎么寫,全都在內(nèi)心變得非常明確。什么思想,什么觀念,什么主義,什么文本,什么結(jié)構(gòu),都不去想了。只想著去講一個故事,去講一個好故事,去講好一個故事。故事誰都有,卻不是每個都能講。說過的話,再說,不會有人愿意聽。要講的故事,至少得是別人不知道的,是別人想知道的。獨特和新鮮,是必須的。在戈壁灘上生活了二十三年,總有些事,一直不能忘,一想起來,就有些激動。要講,就講這些事。這些事有什么意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意思。講的時候,一定要用一種最直接的方式,最簡潔的語言。就像聊天,要把別人吸引住,聽完了一段,還想聽下一段。把一個故事聽完了,還想聽你說下一個。這樣的小說,是樸實的,干凈的,像泥土和青草一樣,散發(fā)著大自然生命的氣息。也就是在這一年的秋天,在停筆了差不多十幾年后,在一個小平房里,我搬掉了壓在心頭的一塊石頭,開始重新寫起了小說。完全是一種全新的狀態(tài),一點生澀感都沒有,真的是一氣呵成,真的像泉水一樣自然地噴涌,沒費一點周折。好像整部小說,早就藏在了我的心里的某個房間里,我只要把門打開,讓它自己走出來就行了。田野里的莊稼收獲時,長篇小說《烈日》殺青了。寫出來了,寫得行不行,卻沒一點把握。沒敢往外寄。給了一個朋友看了看,沒有得到朋友的肯定,有點受打擊。就一直放到了來年春天。很偶然,書稿被現(xiàn)在的《文藝報》總編閻晶明讀到,被推薦到出版社,得到了肯定。當(dāng)時的激動,很難形容。因為,這對我來說,不是一部書稿的出版問題。而是我的整個文學(xué)之路,將會由此發(fā)生轉(zhuǎn)折。只有我知道,如果可以這樣寫,那么我寫出的小說,就不會是一部,而是一批。于是,馬上打開電腦,開始寫第二個長篇,它就是《白豆》。記得很清楚,2002年6月,世界杯開幕那一天,我寫下了這部小說的第一行字。在接下來的一個月,幾乎沒有出門,天天在家里,除了看足球賽,就是寫。有時是邊看邊寫。常常寫得忘了吃,忘了喝。寫最后一章的最后一部分時,我坐在凳子上,一動沒動,一口氣寫了七個小時,這種寫作狀態(tài),從來沒有過,連我自己都吃驚。似乎是天意,世界杯閉幕那一天,《白豆》也寫完了?!栋锥埂返膶懽鬟^程,有些驚心動魄,可當(dāng)時,我完全沒有意識到這部小說的重要性,完全不知道它對我意味著什么。我這個人,是個悲觀主義者,什么事都往壞里想。對《白豆》的最大期望,就是能出版,不用自己掏錢。沒有想到,寄給了《當(dāng)代》,被一個叫周昌義的編輯看中。2003年第一期的《當(dāng)代》,《白豆》被推出。加了一段編者按,說這部小說是“西部經(jīng)典”,讓人“刻骨銘心”,把編輯部的人感動得都哭了。接下來的好些事情,對我來說,真的有點像做夢?!栋锥埂啡脒x中國年度小說排行榜,成了各種媒體重點推薦的書目,連得了好幾個獎。還被改編成了電視連續(xù)劇。
到目前為止,光是長篇小說,已經(jīng)發(fā)表出版了十幾部了。并且,幾乎每一部都會引起不同程度的反響和關(guān)注。人生的路,不管什么路,走起來都不容易。我的文學(xué)路,并不順利??晌疫€是要說,我是幸運的。中國那么大,不知有多少人做著文學(xué)夢,并為之奮斗獻(xiàn)身,不知付出了多少代價。到頭來,卻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遠(yuǎn)的不說,就在我身邊,有不少這樣的執(zhí)著者和失敗者。我這么一個邊疆的寫作者,缺少天分,也不夠勤奮。能夠走到這一步,似乎只有一個理由,那就是運氣。真的是這么想的,各種場合里,采訪我的記者,問我為什么會成功。我總是說,不是我比別人強(qiáng),而是文學(xué)女神,給了我太多眷顧。看看自己走過的路,也確實是這樣。從一個戈壁灘上的野孩子,到成為一個作家。會發(fā)現(xiàn),我的人生,每到了要拐彎,或十字路口時,文學(xué)女神都會站出來,拉著我的胳膊,讓我沒有走錯方向。就算一時迷失,文學(xué)女神也會給我時間,讓我反省覺悟,最終回到正路上。包括那些在不同時期,給了我不同幫助的人,也都似乎是文學(xué)女神派來的使者,專程來支持我?guī)椭摇=?jīng)常想,如果沒有文學(xué),我會怎么樣。沒法想得出來,但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沒有文學(xué),我不會成為作家,不可能寫出這么多書來,不可能活得這么有尊嚴(yán)。文學(xué)給我的實在太多,多得讓我不好意思,讓我覺得有愧。為了對得起文學(xué)的饋贈,我只能盡自己的最大能力,多為文學(xué)做事,多寫好小說。
不管怎么說,是文學(xué),讓我這一輩子沒有虛度,做了想做的事,并且做得還不算太差。因此,我感謝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