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美人
這幾天我沒睡好,我很煩躁。是的,一要睡電話就響。
這得從上個星期五說起。上星期五,我加班回來得晚,回來隨手按一下錄音電話,里面有一個留言。一個男人的聲音說:“蘇可,我很想你,請你回我電話?!甭曇艉芎寐?。
打錯了,我明明叫徐冉冉,我不是蘇可。我就把那條錄音刪了,刪了之后便洗澡睡覺。躺在床上才發(fā)現(xiàn),我怎么這么累啊,這工作真他媽的不是人干的。
然后,就在那個晚上,我都快睡著了電話又響了。我把頭蒙在被子里,掩耳盜鈴地希望電話快點停止——我默默懇求電話停止,可是打電話的人似乎很有耐心,電話一直響下去。
我抄起話筒,屏住呼吸,壓制著快要爆發(fā)的憤怒。那頭一個男聲說:“蘇可,我知道你在家。”聲音不陌生,我聽出來了,是錄音電話里的那個人。
我說:“你打錯了,我不是蘇可?!?/p>
“蘇可,不要再玩了,不是你還會是誰?”
“告訴你打錯了,我不是蘇可,我姓徐!”我聲音開始變調,我要發(fā)火了。
“蘇可,你知道嗎?玩笑要適可而止?!蔽矣X得他不可理喻,遂掛了電話。
掛了電話,我繼續(xù)睡覺??墒歉袅税敕昼姡娫捰猪懥耍易テ饋恚骸拔也皇翘K可!”
“真的嗎?可是你們的聲音那么像,簡直就是一個人!”
“再跟你講一次,我姓徐,這間房子是我租的,電話是房東裝的!”
對方停了一下,然后說:“對不起,徐小姐,打擾了?!?/p>
我狠狠地掛上電話。
這只是剛剛開始。第二天中午,我還沒有睡醒,電話又響了。
我發(fā)現(xiàn)我?guī)缀跏潜钠饋淼?,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有么大反彈?/p>
“徐小姐,你好?!?/p>
這次他稱呼我的姓,那么這個電話是專門打給我的?我說:“被人這么騷擾要是能好就怪了。”
“徐小姐,真對不起,可是,我能不能求你件事。我,可不可以見你一面,因為你和蘇可的聲音太像了,我只有見你一面才會……死心?!?/p>
我笑了,我望望外面,外面天氣很好,很晴朗。我說:“可以,你應該知道這里的地址,你就到樓下來吧,我站在陽臺上讓你看?!?/p>
他說:“好!我現(xiàn)在就出發(fā)?!?/p>
那天中午,我遠遠地看著小區(qū)的大門口,一輛奧迪開了進來。一個穿白襯衫的男人下了車,然后,就在樓下站住了。
我返身到臥室,找了一件衣服穿好,然后電話就響了?!拔业搅??!焙寐牭穆曇粽f。我想了想,沒有站到陽臺上去,而是直接走到樓下。
到了樓下,我沖他揮揮手,他說:“沒想到人和人的聲音可以這么相似?!?/p>
“不單是聲音,長相也可能很相似?!蔽揖惯€有心思開起了玩笑。
“要是你和蘇可長得也很像,讓我怎么相信你不是她?”他爽朗地笑了,他說:“幸好你們長的一點也不像?!彼统鲕囪€匙:“那么,徐小姐,打擾了,告辭?!彼⑽⑾蛭倚幸粋€躬身禮,然后他就上了車,我也向小區(qū)外面走去——我還沒吃飯,我得去吃碗牛肉粉。
他的車開了不遠忽然又停了下來,他搖下車窗:“你去哪里?我?guī)阋怀贪??!?/p>
我擺擺手:“我就在大門口吃飯?!?/p>
他說:“這樣吧,我也沒吃,我請你吃一餐?!?/p>
我想了想,犯不著欠一個人情。我就說:“我們小區(qū)門口這個汪胖子牛肉粉很好吃,想吃就一起來吧?!?/p>
他樂了:“好啊?!?/p>
他請我吃牛肉粉,我請他喝彌猴桃汁,互不相欠。高中生一樣的消費,而我們卻是兩個成年人。不過和這人共進午餐是愉快的,因為天底下有一種人生來就讓人覺得輕松自在。
我想問他蘇可是誰,為什么這么牽腸掛肚地找她?想想算了,人家的私事,我這么萍水相逢干嗎打聽?這人也不多話,低頭吃牛肉粉,末了還把湯汁都吸光,說“好”。吃得一額汗,看起來很真誠。
能吃的男人真性感,何況這人本身長得就不賴,估計他從小到大都有女人喜歡,打分的話,九十分應該有的。哎呀,我想多了,這與我何干?
他額角一大顆汗珠往下滑,我很想遞他一張餐巾紙擦擦。吃過飯,我說:“以后找蘇可就不要打我的電話啦!”
他有點窘,真不知道他為什么忽然有點窘。他說:“好的,謝謝你,徐小姐。”
然后,我就去了壁球館打球,傍晚的時候回家,對著自己的小型美容器按摩臉頰鼻子,忽然很喜歡自己,一想,徐冉冉,你也不錯啊,你看你這么年輕,皮膚很好呢。
然后我就又睡著了,大概晚上十點鐘的樣子,電話忽然大響。這次我細心地看了來電顯示,怎么又是那個人?我接還是不接呢?最后我還是接了。
我說:“我不是蘇可?!?/p>
對方哈哈大笑:“我知道。”我也笑了。我這才知道原來我并不反感這個人再次打來電話。
“有什么事嗎?”
“明天有一場音樂會,朋友送了我兩張票,可不可以……”他開始支支吾吾,“有時間嗎?”
我笑了,我說:“明天幾點?”
“晚上八點?!?/p>
“好,明晚八點?!?/p>
到了星期天晚上八點鐘,他的奧迪果然在樓下等我了。我想我那天很不錯,我穿了水銀色的衫,戴著白色珍珠,配白色的裙,鞋跟小小的高跟鞋。
他看我一眼,我知道這是一個欣賞的眼神,我得意極了。
音樂會當然很悶,你以為我還真去欣賞古典音樂?。课铱蓻]那么有耐心。我只是給自己一個機會罷了,給自己一個機會,也給他一個機會。我們倆雙雙坐在一起,每一段音樂結束我們就起立鼓掌,他都看向我,很在意我。然后回來的路上,他開始改變稱呼,叫我:“冉冉?!?/p>
稱呼的改變意味著情感的轉變,他喊我冉冉,說明他覺得我很親近。下車時他替我開車門,他是個很有紳士風的男人,替女人做這些沒有半點不自然。他很妥貼,與那些現(xiàn)學現(xiàn)賣的暴發(fā)戶不一樣,我要上樓去,他忽然又叫我一聲:“冉冉?!?/p>
我回頭,他輕輕說:“晚安”。
我昏昏地上樓,進門重重地倒在床上,不想動彈,這個夜晚太美妙了。
就在這時,電話響了。
一定是他打來的,“睡了嗎?”果然是他。
“沒有?!蔽液茉敢庠俸退牧奶欤m然我有點累。
我們煲起了電話粥,我們講了很多廢話,諸如“我覺得你很好,你覺得我好嗎”這樣肉麻又白癡的話。透過電話線我聽著這一把好聽的聲音,想著那個好看的人,心里覺得很暖。
等到放下電話,已經是凌晨兩點。他似乎一點也不困,我也不困,但是我們必須掛上電話,因為再說下去聽筒會因為受熱太久而融化。
所以,我連續(xù)三天都沒有睡好。很慘,早上上班帶著大眼袋黑眼圈,像個女強盜。
下班回家后我有了一個壞習慣,有事沒事總愛瞄電話一眼。我只要看一眼電話,就覺得心間充滿了甜蜜,簡直像發(fā)了瘋一樣。
電話響。
他說:“今天工作忙嗎?”
我說:“不忙——我每天都很輕松。”真可恥,我竟然這樣明顯地暗示一個男人。而且我還說了假話,明明我每天做事做得眼冒金星恨不得輸氧,我竟然說我很輕松。
他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那么徐小姐,能不能請問一下,明天晚上你的約會是否排滿?”
我說:“呵,檔期還有空白,你有機會。”
那天晚上我們見面,先去吃飯,然后兜風。其實這些事情要是和別人一起做,可能無聊至極,但是因為是跟這個人,就變得很有意思。停了車,已經是晚上了,這次我忍不住對他說:“講講蘇可吧?!?/p>
他愣了一下,然后說:“蘇可是我前女友,她曾經住在你租的那間房子里,電話號碼是同一個?!?/p>
“但是她離開了你?”
“對,一個招呼都沒有打,她悄悄離開了我?!?/p>
“為什么呢?”“要是我知道我就不會給你打電話了。”
他輕輕地擁抱了我。
“冉冉,我喜歡你,我最喜歡你的一點就是,你不喜歡提問,你總是好像什么都明白?!?/p>
天知道我明白什么!不過給人這樣一種印象也很好,我欣然接受。
“冉冉,有一些事,不問比較好?!彼粗艺f。
我們開始交往。
他每周約我一次,不算多,很克制很理智的約會。約會也不外是吃飯、兜風,偶爾陪我打壁球。我們的交往是君子之交,微微有點悵然,他似乎刻意保持和我的距離。不過,惟其如此,我才覺得這個人好吧,這么文明、儒雅、懂事、穩(wěn)妥。
但,他每天晚上都會打電話給我,我真懷疑他是否有一臺不用付費的電話。我說:“少說些吧,要說,見面跟我說。”
“別這樣,再和我聊聊,我很想念你呢。”
這期間和閨中好友逛了幾次街,就跟她講了自己的事,因為她在報紙上主持著一檔情感欄目,我也問了些問題,全當提供素材。
“為什么他不急于和我見面,別人談戀愛可是每天都要見面的?!?/p>
“因為他想和你保持美麗的距離唄。”
“可為什么每天他都要打電話給我?”
“因為他想聽到你的聲音唄。”我忽然冷了一下,我打了個寒顫,這兩個問題問的!真是,這兩個問題問的!
我這么聰明的人,忽然就明白了。
他再約會我,我們對坐飲酒。小包間,榻榻米,梅子酒。
那天我很沉默,但他不覺得,因為他歷來都很沉默,除了講電話的時候。我喝得稍多,我問他:“你愛我嗎?”
“愛?!彼粗?,走過來坐在我身邊,他抱著我。?
“那和我在一起,是什么感覺?”
“覺得很平靜?!?/p>
“那和蘇可在一起又是什么感覺?”
“冉冉!”他表情忽然嚴肅了,“我不喜歡你提到蘇可,我和蘇可已經完了,你知道!她不聲不響地離開了我,這讓我很難過。你也知道,我很想開始一段新的感情。你可以幫我嗎?只有你能幫我?!?/p>
他說得這么動情,我不忍心再追究下去。我反身抱住他,忽然覺得心里很沉重,這些生命里無法承受的重量??!
我們繼續(xù)喝酒,這次他更沉默,他喝了很多,臉色蒼白。他不能開車,我叫了出租車送他回去,我自己再回到家里。
在家里,我望著電話,忽然怕極了,我真怕他打來。千萬不要打來,我恨不得把電話線拔掉。
結果,隔了沒多久,電話果然響了。
“我想你了?!彼f,“和我聊聊。”“不,我不想和你聊?!?/p>
“為什么?”“因為我不是蘇可?!?/p>
“冉冉,你在說什么?”
我冷笑了一聲:“你是不是一直把我當成蘇可?”
那頭靜了一會兒,然后嘆一聲氣:“我知道是我不好,可是每一次和你見面,我都告訴我自己,我要和你開始一段新的戀愛。約會時,我從沒有把你當成蘇可。”
“可是,你在電話里把我當成了蘇可!”
“冉冉,對不起,每一次拿起電話聽到你的聲音,我就忍不住想起蘇可。你們的聲音太像了,我很想念她,對不起?!?/p>
我沒說話。我忽然委屈得不得了,我默默哭了很久。
“冉冉,原諒我,我再也不會這樣了?!?/p>
我后來搬離了那間屋,裝了新電話。是我自己到電信公司申請的,號碼嶄新,專門屬于我,沒有人用過。我這么大的人了,當然知道保護自己。我也知道,找一個用十分力氣全心全意愛你的人不容易。
有些人與你相遇了,相愛了,但是很遺憾,他們只使出七分力氣來愛你。那三分,他們用來愛別人,或者用來回憶。
我不會去愛一個回憶清除得不夠干凈的人,更不會去做別人的替身。我和他分手后沒有再聯(lián)系,有時候想想,覺得很慶幸,幸好我沒有泥足深陷,幸好我還有力氣自拔??墒且晦D念,偶爾的,悵然又會襲上我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