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斌
(四川大學 經濟學院,成都 610064)
改革開放后中國各項體制改革的一個特點是“摸著石頭過河”,財政體制的改革也不例外,在這種改革思路下,分權化改革對經濟增長的作用有沒有什么特殊的表現(xiàn)方式?這是現(xiàn)有文獻沒有回答的問題。本文嘗試在一個大歷史時段中(1953-2009年)實證研究國家整體財政分權程度的演進對國家經濟增長的影響,從而為人們認識和評價改革開放后的分權化改革的經濟增長績效提供新的實證依據(jù)。
1978年12月,中共召開了十一屆三中全會,標志著中國告別計劃經濟時代,轉而開始探索建立市場經濟的道路。為了市場化改革能有一個安定的宏觀環(huán)境,改革者需要解決毛澤東時代遺留下的問題。為此,國家在農村開始大幅度提高農副產品收購價格,減免部分農業(yè)稅收,大量進口糧食,使農村得以休養(yǎng)生息。在城市,國家竭力為返城知青安排工作,提高職工工資待遇,恢復獎金制度,大量興建職工住宅,以求政治上的安定團結。這些努力在贏得了民眾普遍贊譽的同時也給國家財政帶來了沉重負擔。國家財政連續(xù)出現(xiàn)巨額赤字,1979、1980年兩年合計達204億元,幾乎相當于1953~1978年26年間赤字的總和248億元。而對于中央財政來說,財政虧空尤為嚴重。與此同時,“文革”期間極端的分權實踐產生了兩個后果,一是中央財政汲取能力很弱,二是地方獨立的經濟利益意識已經形成。在這種情況下,中央政府已不可能再通過集權的方式來增加自身收入,市場機制的引入也讓中央政府意識到經濟發(fā)展和政策的落實需要地方的積極配合與支持,中央需要尋求一種能夠在增加地方財政收入的同時也能增加自身收入的財政體制,“財政包干”體制于是應運而生。該體制的核心特征是,地方年度預算收支指標經中央核定后,由地方包干負責完成,超支不補,結余留用,地方自求平衡。與計劃經濟時代的統(tǒng)收統(tǒng)支財政體制相比較而言,這種體制賦予了地方政府更大的財政管理權限,從而調動了地方政府和地方官員的理財積極性,從體制上具備了推動地方經濟發(fā)展的激勵。在實踐中,“財政包干”體制是由點到面、力度逐步加大的一個過程。
1978~1979年,我國實行“增收分成,收支掛鉤”的財政管理體制,增收分成是指地方財政收入本年比上年實際增長的部分,按照核定比例,在中央和地方之間分配。這種分成體制實際上在中央核定的財政收支范圍內賦予地方一定的財權和財力,地方財政仍不是名副其實的相對獨立的一級財政。于是,1980年2月,國務院發(fā)布《關于實行“劃分收支、分級包干”財政管理體制的暫行規(guī)定》,正式推行包干式財政管理體制,擴大地方財政權限,明確劃分中央和地方的收支范圍,地方多收可以多支,少收可以少支,中央不再增加補助,地方財政必須自求平衡。此后又經1985年和1988年的調整,財政包干體制進一步深化,地方政府的財政自主權大大增強。
財政包干雖然極大地調動了地方政府理財與發(fā)展地方經濟的積極性,但由于各地區(qū)分成率的決定性意義使得各地方政府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與中央政府的討價還價上,并隱蔽自身的財政收入。因此,整個1980年代的財政包干體制在對地方放權讓利過程中的結果是財政收入向地方的累退,并最終導致中央財政收入不能隨著國民經濟發(fā)展正常增長,中央政府宏觀調整能力被極大地削弱。針對于此,我過于1994年推行了分稅制改革,其主要內容是:按照中央和地方的事權劃分,合理確定各級財政的支出范圍;根據(jù)事權與財政結合的原則,將稅種統(tǒng)一劃分為中央稅、地方稅和中央地方共享稅,并建立中央稅收與地方稅收體系,分設中央與地方兩套稅務機構分別征管,實行規(guī)范的中央財政對地方稅收返還和轉移支付制。分稅制改革的直接目的是增強中央政府財政收入的汲取能力,但地方政府支出責任卻沒有同比例的被中央政府回收,這使得在財政支出上并沒有扭轉1980年代的分權化趨勢,甚至進一步上升了,地方政府仍然具有相當大財政激勵去推動本地的經濟發(fā)展甚至干預轄區(qū)的經濟發(fā)展,所以說,1990年代的財政體制改革事實上是具有歷史延續(xù)性的。
基于上述基于歷史素材的分析,本文提出一個待檢驗的研究假說: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財政分權改革具有高度的歷史延續(xù)性,向地方分權化趨勢一直沒有改變,但由于在實施過程中存在“摸著石頭過河”的探索過程,分權化改革對經濟發(fā)展的影響存在一個滯后效應。接下來,我們將利用數(shù)據(jù)對這一假說進行實證檢驗。
為了將本文的研究假說轉換為可檢驗的命題,我們首先需要尋找到一種能夠較好地度量了中國整體財政分權程度極其變化的指標。Oates(1985)首先提出了可以用地方政府的財政收(支)份額來刻畫財政分權程度。在研究中國財政分權問題時,文獻中也廣泛采用了這一思路,比如,在一些基于省級面板數(shù)據(jù)的研究中,研究普遍使用“省級財政支出/中央財政支出”來度量省級政府相對于中央政府的財政分權程度(Zhang and Zou,1998;張晏與龔六堂,2005),或者使用“人均省級支出/(人均省級支出+人均中央支出)”(喬寶云,2002,2005;沈坤榮、付文林,2005)。本文采用文獻中類似的做法,但考慮到我們度量的是國家整體的分權程度,因此,分權程度指標即可表示為地方政府的支出份額(即地方政府本級支出/全國財政支出),由于中國政府的財政收支統(tǒng)計分為預算內收支和預算外收支,但預算外財政收支從1982年才開始統(tǒng)計,為了使得數(shù)據(jù)具有時間可比性,計算中的財政數(shù)據(jù)為預算內財政支出。我們作出了地方財政支出份額指標的時間走勢圖(圖1),以此觀察這一指標是否與上文所介紹的歷史事實相符合。
從圖1可以看到,1978~1984年的地方政府支出份額處于一個下降的趨勢,這與前文所表示的歷史事實是一致的,此后隨著財政包干制度的實行,地方政府的支出份額逐漸攀升。從長期的整體趨勢來看,地方政府的支出份額呈現(xiàn)一個上升的趨勢,雖然此后在1996~2000年出現(xiàn)了一個回調,但此后又延續(xù)了此前的分權化態(tài)勢,目前已經到達一個0.8的高份額狀態(tài),無怪乎張軍(2008)曾下論斷所中國恐怕是世界上分權程度最高的國家了。
圖1 改革開放以來歷年的地方政府支出份額(1978-2009)
為了從直觀上觀察財政分權及其變化與經濟增長的關系,我們進一步刻畫了1978~2009年間我國歷年實際GDP對數(shù)值的時間走勢圖(圖2)。結合圖1與圖2,我們可大致勾勒出建國以來的財政分權與經濟增長的關系。從長期的時間趨勢來看,財政分權程度的變化與經濟發(fā)展水平的提升有著較強的時間趨勢一致性,但我們很難確定這種相關性是否存在必然的因果關系,同時,從短期的數(shù)據(jù)變化來看,我們也難以觀察到這兩者可能的關系,這需要我們依據(jù)計量模型進一步判斷。
圖2 改革開放以來歷年實際GDP的對數(shù)值(1978-2009)
本文建立如下一個單方程模型來刻畫財政分權與經濟增長的關系:
其中,下標 t代表年份(1978=1,1979=2,…,2009=32),lnGDPt為t年的實際GDP對數(shù)值,F(xiàn)DRt則為t年的地方政府支出份額,et為隨機擾動項。
我們首先采用格蘭杰因果檢驗對財政分權與經濟增長之間的因果關系做出判斷。表1分別列出了FDR作用于lnGDP以及l(fā)nGDP作用于FDR的滯后期IC檢驗結果。
表1 選取不同滯后期的IC檢驗
根據(jù)AIC和BIC取值最小化的原則,我們確定FDR作用于lnGDP的最佳滯后期為1期,而lnGDP作用于FDR的最佳滯后期為2期。在此基礎上,格蘭杰因果檢驗的結果報告在表2。從中可見,F(xiàn)檢驗和卡方檢驗的結果較為一致,檢驗結果也顯示了,地方財政支出份額變化不是實際GDP對數(shù)值變化的格蘭杰原因這一原假設被拒絕,而實際GDP對數(shù)值的變化不是地方財政支出份額變化的格蘭杰原因這一原假設則被接受。這表明,國家整體分權程度的變化是影響全國經濟增長變化的原因,但全國的經濟增長變化卻并不能導致分權程度的變化。
表2 格蘭杰因果檢驗
格蘭杰因果檢驗只是幫助我們從計量技術上確定了財政分權對經濟增長的因果作用,但財政分權究竟在多大程度影響了經濟增長,尤其是這種影響究竟是在短期內發(fā)生的還是長期內發(fā)生的則還需要進一步的分析,這對我們判斷財政分權經濟增長績效的滯后性是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
本文使用的是時間序列數(shù)據(jù),為了避免偽回歸,我們應判斷兩個變量是否存在長期協(xié)整關系。而協(xié)整關系的判斷則建立在單位根檢驗的基礎上,因此,我們首先對兩個時間序列變量進行了單位根檢驗,所用到的檢驗方法是ADF單位根檢驗,結果報告在表3??梢钥吹?,當lnGDP的1階差分時,其ADF檢驗顯示了它的T統(tǒng)計量小于1%水平的臨界值,非常顯著地拒絕了lnGDP的1階差分存在單位根的原假設,說明lnGDP是1階單整的。而對于FDR,發(fā)現(xiàn)只有當其差分取3階時,其T統(tǒng)計量才小于1%水平的臨界值,說明FDR在3階單整序列。綜合lnGDP和FDR的單位根檢驗,我們認為這兩個時間序列并不是同階單整序列,因而無須進行協(xié)整關系檢驗,直接進行時間序列的計量分析即可。
表3 lnGDP和FDR的ADF單位根檢驗結果
由于我們預期國家整體財政分權程度及其變化對經濟增長的影響存在滯后效應,因此,我們在模型中依次對FDR的水平值、滯后1期、滯后2期……進行回歸,結果報告在表4。依據(jù)表4,我們發(fā)現(xiàn)當期的財政分權對經濟增長沒有顯著的促進作用,F(xiàn)DR的滯后1期、2期對經濟增長也還沒顯示出相應的效果,但從滯后3期開始分權的經濟增長效應顯著地顯現(xiàn)。隨著滯后期的繼續(xù)增加,這一增長效應能然顯著,不過增長效應的強度則有所下降,繼續(xù)添加滯后期,我們發(fā)現(xiàn),分權的增長效應一直持續(xù)到分權的滯后9期才開始變得不再顯著,而分權指標滯后10期的回歸系數(shù)就變得就更不顯著了,這表明分權經濟增長效應最長的持續(xù)時間是9年??偨Y上述實證結果,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在改革開放的時段,財政分權對經濟增長的影響的確存在滯后效應,當期的分權改革對經濟增長的影響在滯后2年才開始出現(xiàn),不過這種滯后效應存在一個極限,最長的滯后期為9年,此后分權的增長效應消失。
對于中國財政分權改革的經濟增長效應在最近一段時間成為文獻討論的熱點問題,但在迄今為止的文獻中,鮮有研究探討了分權改革對國家整體經濟增長的影響。本文基于改革開放后中國財政分權實踐的歷史材素材,研究了分權化改革對經濟增長的影響。文章基于1978-2009年全國層面的時間序列數(shù)據(jù),研究發(fā)現(xiàn),中國的財政分權改革的確是國家整體經濟發(fā)展水平提升的一個重要原因,但國家經濟發(fā)展水平的提升并不是分權程度變化的原因。我們的進一步研究還顯示了,分權化的經濟增長效應存在時滯效應,當期的分權化改革并不能立即帶來經濟發(fā)展水平的提升,而是存在一個3年的滯后期,此后,隨著時間的推移,分權增長效應的強度趨于下降,而且,到滯后9期時,其增長效應趨向于消失。本文的研究充實了現(xiàn)有研究中國財政分權改革經濟績效的文獻,與大多基于省級層面數(shù)據(jù)的研究相比較,在全國層面上,分權化改革的經濟增長效應并不是當期就釋放的,同時,分權改革與經濟發(fā)展水平的提升并不存在一個長期的協(xié)整關系,分權的經濟增長作用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趨于消失。
表4 財政分權影響經濟增長的時間序列回歸結果
[1]胡書東.經濟發(fā)展中的中央與地方關系——中國財政制度變遷研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
[2]劉金濤,曲曉飛.中國財政分權與經濟增長的“反?!标P系研究[J].財經問題研究,2008,(5).
[3]喬寶云.增長與均等的取舍[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4]沈坤榮,付文林.中國的財政分權制度與地區(qū)經濟增長[J].管理世界,2005,(1).
[5]王紹光.分權的極限[M].北京:中國計劃出版社,1997.
[6]王文劍,覃成林.財政分權增長效應的地區(qū)性差異[J].管理世界,2008,(1).
[7]尹德生.最優(yōu)財政分權與經濟增長[J].世界經濟,2004,(11).
[8]張閆龍.財政分權與省以下政府間關系的演變——對20世紀80年代A省財政體制改革中政府間關系變遷的個案研究[J].社會學研究,2006,(6).
[9]張軍.分權與增長:中國的故事[J].經濟學(季刊),2008,(1).
[10]張晏,龔六堂.分稅制改革、財政分權與中國經濟增長[J].經濟學季刊,2005,(5).
[11]朱恒鵬.分權化改革、財政激勵和公有制企業(yè)改制[J].世界經濟,200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