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兵
一
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正在一片稻田間奔跑,小腳丫在泥濘中穿行,一旁的水塘中倒映著幾朵白云,稻田中逐漸蔥籠的稻苗映襯著她天真的笑臉,構(gòu)成了一幅極其靜謐又極富動感的畫面。旅行至此的我心頭一震,急忙取出相機,記錄下了這美好的一幕。
這時,她跑到了我的面前,好奇地盯著我手中的相機,清澈的大眼睛里滿是疑問。我問她:“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盯著我翕動的嘴角,她的眼神逐漸變得迷茫起來,過了良久,她突然“啊啊”地叫了起來。我心頭一顫,這么美麗純真的一個小姑娘,竟然是聾啞人。隨后,我跟著她去了她的家,那是一個籬笆扎就的院落,不知名的野花遍布每一個角落,卻擋不住貧窮與苦痛的如影隨形。她母親告訴我,田曉蕓今年六歲,在一歲時因為一場重感冒而變成了聾啞人。
二
第二次見到田曉蕓,已經(jīng)過去了五年。五年間,我從一名懷揣理想的學(xué)生成為了一個四處碰壁的求職者,再次來到這個江南小鎮(zhèn)是因為公司的一筆業(yè)務(wù)。
那一天,鬼使神差地,我走入了鄉(xiāng)村深處,來到了五年前那個留給我美好記憶的稻田面前,我一眼就看到了田曉蕓,她正在陌上仰首看云,長發(fā)隨風(fēng)微微蕩起,嘴巴輕輕抿著,臉頰上有一抹溫柔的光線,十一歲的田曉蕓變得更加美麗了,但這美麗中卻多了一絲清冷,我無法看到她仰視的目光,只能依順著她的目光向天空望去,天空色彩分明,蔚藍的天空有潔白的云朵,絲絲微風(fēng)變幻著柔弱的白云,剎那間,我因四處碰壁而焦躁不安的心平靜了下來。
時隔五年,這個令人無限憐惜的小女孩帶給我心靈的沖擊卻有增無減。我來到田曉蕓面前,她居然還記著我,沖我微微笑了一下,但是,我卻看到,她望云的眼睛里有著遮掩不住的憂傷,她示意我在一旁的空地上等她,然后,她挽起褲腿走入稻田,頂著劇烈的陽光把兩畝地中的稻苗逐一扶正、松根、拔節(jié),很快,晶瑩的汗珠順著她光潔的額頭落入了稻田。
一小時之后,田曉蕓帶我回到了她的家,我看到了她癱倒在床的母親,兩年前,她因腰椎間盤突出沒有得到及時治療導(dǎo)致病情惡化,最終癱瘓,田曉蕓的父親一直在南方打工掙錢,照顧母親與稻田的重任就落在了田曉蕓身上。
我在田曉蕓家呆了半個多小時,謝絕了她母親留我在家中吃飯的邀請。在走之前,我悄悄把身上所有的錢都壓在了田曉蕓為我端來的茶杯下面。
三
從田曉蕓家走出來后,我仿佛脫胎換骨般變了一個人,求職的困難、生活的逼仄都變得不再那么艱難。我開始定期給田曉蕓寄錢,令我欣慰的是,這些錢從來沒有被拒絕過,這也讓我更加努力地去工作。我想,或許這個只有十一歲的孩子并不知道,幫助她已成為支撐我努力奮斗的動力源泉。
但我一直沒有再去見她,我總覺得,我與她的相逢應(yīng)當(dāng)不是一種刻意的安排,那更像是一種斬不斷的緣分,冥冥中自有約定。
四
前不久,我意外接到了一個電話,是一個嗓音混濁的男聲。因為他的方言味道極濃并且嗓音混濁,我費了很大勁才聽懂他是田曉蕓的父親。心頭一驚的同時,我不自覺地計算了一下,竟然又是五年沒有見到田曉蕓了。田曉蕓,已經(jīng)十六歲了。
她的父親告訴我,自從開始收到我寄來的錢,他就從南方回到了家里,照顧妻子和稻田;田曉蕓用這些錢上了一所聾啞學(xué)校,學(xué)會了寫字、畫畫、跳舞;她知道那些錢是你寄來的,她曾經(jīng)循著寄錢地址的蛛絲馬跡來到過我單位,遠遠地見到了我,但是并沒有打擾我;現(xiàn)在之所以打電話給我,是因為,她已經(jīng)長大了,她想送我一幅自己畫的畫。
放下電話,我笑了起來。不久后,我收到了一幅寄自一所聾啞學(xué)校的掛號信,里面有一張信紙、一幅畫和一張工整的欠條。田曉蕓告訴我,她不再需要我寄錢了,她會把錢還給我的,那幅畫,是送給我的禮物。
我打開畫,發(fā)現(xiàn)那是一幅陌上圖,圖畫上有一片大大的稻田,陌上有一個年輕人舉著一個相機,面露微笑地正在按下快門,對面是一個小姑娘抬著頭看天空,天空中點綴著幾朵白云,與稻田中倒映的白云相映成趣。
看著這幅畫,我笑了,我知道,我終于成為了那幅美景的一部分。不論這滄桑的塵世如何辛酸與疼痛,因為這幅真心的圖畫,一切都值得了。我取出那張欠條,把它撕成了碎片,然后在心中默默對那個在陌上看云的小女孩說:謝謝你,你終于長成了一朵白云,你不知道的是,這些年來,我也如你一樣,是那個在一直看云的人,心中有著與你一樣的憧憬與祈禱。
責(zé)編/安然(anran01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