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見明

五年前的中秋節(jié)，對于老于來說，是一個很重要的時刻。之所以重要，是他在這個傍晚有幸或者說有緣結(jié)識了一匹駱駝。

當太陽快要落下這個城市最高的一棟房子時，一匹高大的駱駝出現(xiàn)在老于的眼前。以前老于只在電視里和圖片中看到過駱駝，面對一頭真實的駱駝，他要仔細地看看。當過農(nóng)民、挑夫、菜農(nóng)的老于，養(yǎng)過牛、驢和馬，分別同它們一起生活過幾十年，他對能夠給人們增加收入的牲口充滿敬意，把它們當做朋友。關(guān)于駱駝，他知之甚少，只是聽說過它們很能耐渴，喝一肚子水可以保得十天半個月，而且還能在烈日下干活，就為此，他早就想見識一下有點神奇的駱駝。

其時老于正在裝修自家的房子，他作為菜農(nóng)的身份，隨著這套安置房裝修完畢，便算是結(jié)束了，以后再是什么身份就不得而知了。老于從外墻腳手架上下來準備收工吃飯時，這匹披著落日余暉的駱駝就站在他的眼前，一個臉色黝黑、亂發(fā)披肩的漢子牽著它。駱駝的主人示意它繼續(xù)前行，但是駱駝不再走了。老于看到駱駝的眼睛牢牢地看著他，與牲口做過幾十年朋友的老于，知道這種眼神意味著什么，便毫不猶豫從那漢子手中接過了韁繩。

這是一匹來自遠方的駱駝。

當老于給駱駝的主人煮上一海碗雞蛋面，送上月餅和酒時，這個憔悴不堪的漢子告訴老于：他和他的駱駝，來自內(nèi)蒙古大草原。

老于問：這么遠啊，你們怎么來的?

走來的。

不是搭車?

沒有駱駝坐的車。

走了多久?

三四個月吧。

來干什么?

那漢子不再回答老于的問題，將臉埋到了面碗里，吃得滿頭大汗。

那漢子說的話，老于半信半疑。信的是他那高鼻子和長臉像個蒙古人，與電視里見到過的一樣；看他疲憊和饑渴的樣子，像是走過長路的；他不愿吃飯更樂于接受面條也是北方人的習慣。存疑的是牽著一頭駱駝走進這個城市干什么?憑他有限的想象力，他找不出說服自己的理由來。不過這不重要，一匹駱駝和一個外地人，能設出什么騙局來?現(xiàn)在怪事多，電視里天天播，比這怪一百倍的事情都有，這事也就算不上怪了。

待那漢子吃過面后，老于問是不是要讓駱駝也吃一頓糧食?如果它真是走了三四個月，沒有吃過主食的它，一定會像它的主人一樣餓，也該補充一點營養(yǎng)。漢子說不必了，駱駝有草吃就行了。老于再三堅持要請一請這匹象征吉祥的駱駝。漢子說，那就讓它吃點玉米吧。老于就騎上摩托車去找玉米，一會兒他在附近一家食品加工廠買來了玉米。在夜色中老于聽到駱駝愉快的咀嚼聲，心就很舒服。

這天晚上駱駝和它的主人就睡在工地上。老于邀請漢子去他臨時租住的屋里睡，被他拒絕了。他從駱駝身上卸下被褥，靠在新砌的磚墻上，一歪頭就鼾聲大作。鼾聲伴著旁邊駱駝的鼻息，老于突然覺得漆黑的夜空無比遼闊，這時老于就似乎聽到了歌手德德瑪?shù)哪檬纸鹎睹利惖牟菰业募摇?。這是一首從讀初中起就伴隨著他的歌，他偶爾也去花錢不多的卡拉OK里玩玩，他不會唱別的歌，每去必唱這首歌，他所在的叫做月亮灣的菜農(nóng)兄弟們都曉得他這首歌唱得很地道。也許是因為這首歌，他便愛上了那個只在電視里見過的內(nèi)蒙古大草原。這匹駱駝給他帶來了可以聞得到的草原氣息，真是有緣。

有緣啊，有緣……老于回家后還唧唧哇哇重復著這話，老婆問他是不是病了，他就給老婆講了今天的喜事。第二天天剛亮，老于就起來了。老婆問你起這么早干什么?老于說去看看駱駝。老婆說你做夢都叫著它，摟著我也叫它，它要是一頭母駱駝，我看你就娶它做二房吧，反正又不違反婚姻法。老于說那好，你做老大，它做小二。

后來這匹駱駝果然就被當?shù)厝私凶鲂《?/p>

駱駝的主人請求老于：讓他在裝修工地上打了五天工。結(jié)算了工資后，就離開了他的駱駝。這個蒙古漢子從老于的表現(xiàn)中，看出來他從心底里喜歡上了他的駱駝，走時他說，你要是真的喜歡它，就留下它吧，我看它跟著你，會比跟著我好。

老于不假思索就答應了下來，他說兄弟你信得過我，我也高興接受，你開個價吧。老于現(xiàn)在手頭寬裕，有一筆不菲的房屋拆遷補償費。漢子說我只是希望它活得好，買賣就不談了。

老于說要么我買下來，要么你領(lǐng)走，我不能白得你的寶貝。

漢子嘆一口氣說，這事以后再說吧，我想，我還會來的。

蒙古漢子沒有留下姓名和聯(lián)系方式，五年來音訊全無。

與老于以及他們的祖先相處了千百年的月亮灣，因一條小小的河流而得名。老于和他的菜農(nóng)兄弟們還沒有完全搬進像真正城市一樣的房子，小河便被填埋了，月亮灣這個古老的地名就消失了，被一個叫做“米斯尼”的名字替代了。米斯尼是一個大型的游樂場，昔日盛長著各種蔬菜的月亮灣，現(xiàn)在矗立著被縮小了的外國人的房子。米斯尼的外國意思是什么，老于他們不知道，被菜農(nóng)們翻譯成了“迷死你”。

“迷死你”樂園的人口離月亮灣的安置房，只有半里地。新打馬桶三天香，剛開張的米斯尼果然“迷死你”，來看“外國房子”的人絡繹不絕，停車位遠遠不夠，汽車都停到安置戶周邊還沒有硬化的地里了。

失去了菜地無事可干的老于整天牽著他的駱駝東逛西蕩，很多時候他和駱駝擠到米斯尼進門的地方去看熱鬧。米斯尼買下月亮灣的菜土后，為了尊重當?shù)厝说挠洃?，給安置小區(qū)取了一個同樣美麗的地名，叫做“月亮香邸”，住戶們誰也不知道“香邸，''是什么東西，但有一個“香”字在，怎么說也不是一件壞事。

月亮香邸的鄰居們見老于成天與這頭駱駝形影不離，就把駱駝稱做了小二——正好小二也是一頭母駱駝。老于不生氣，說是英雄所見略同。

來米斯尼看“外國房子”的人一多，附近就搭起了很多棚子，像很多旅游景點一樣的小生意有如雨后春筍蓬勃了起來。有個照相的棚子是月亮香邸菜農(nóng)的后代開的，小老板叫學妹子。學妹子一下就看中了老于的駱駝。她說老于你家小二閑著也是閑著，叫它來我這里上班吧。上什么班?不就是讓人騎著它照相，這一點也不新鮮，很多旅游的地方都這么干，老于說我回去想想。其實學妹子首先做通了他老婆的工作?；厝ズ罄掀艑嫌谡f，小二閑著也是閑著，學妹子叫它去她那店子里上班呢。老于想想，現(xiàn)在的人說話怎么都一個腔調(diào)呢。不過照照相對于能夠從內(nèi)蒙古走到這里來的小二來說，倒也不是一件累活。但老于不同意老婆的說法，什么店子，那只是個棚子!聽老于的口氣，讓小二去上班可以，到一個臨時搭建的棚子里打工就有點委屈。

小二頭一天上班，就賺了四十八塊錢。收攤子的時候，學妹子給了老于五十塊錢，然后瀟灑地說，兩塊錢就不用找了，今天有二十四個人上了小二的背，上一次背兩塊錢，它今天的工資是四十八塊錢。

老于為小二的收入感到高興，但臉上很不好看，接過錢時他黑著臉對學妹子說，年輕妹子還沒結(jié)婚，講話注意一點，什么上不上背，上背是干什么你懂嗎?它可是個母的。

學妹子就笑彎了腰，眼淚鼻涕一齊下，半天起不來，說，對，對不起……讓那么多人，上了你家小二的背……

老于領(lǐng)著下了班的小二去附近待建的工地上找草吃，駱駝是慢性子，干什么都不急不緩，待它吃飽時，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半了。老于剛進門，閨女就撲上來吊在他的頸根上。閨女有了好事，擊敗三十八個求職者，應聘成功，被她夢寐以求的一家有外國專家加盟的園林設計公司看中。在同一天，老于家雙喜臨門，他認為這與小二加入他們的家族有關(guān)，它是一匹有福氣的動物。

第二天，老于十分嚴肅地對學妹子說要談談小二上班的事。學妹子見那架勢，說是不是要談給小二加薪的事?才干一天就談加薪，中國還沒有這樣的先例吧?

老于說不完全是。

那你的意思是要簽一份用工合同啰?

大概是這個意思吧。

學妹子就笑了起來，和小二簽合同可以，但它要會簽字。它會寫字嗎?

老于說你這不是說橫話嗎?

學妹子說你才說橫話哩。街坊鄰居的，有話你不能直說嗎?

老于說，動物和人一樣，是有尊嚴的，如果你還是以每天上多少次背給小二計算工資，就是不尊重我們家小二。這樣吧，你如果一定要招聘小二，就按月開工資，旺季淡季扯平了算。

具體的工資標準你有什么要求?

老于說這個你定，我不在乎它賺多少錢，只在乎它的尊嚴，不能按上多少次背來計算工資。

本來學妹子還要大笑一場的，見老于把這一句無關(guān)緊要的話看得太重，也就不敢笑了。

小二開始像一個工作人員一樣拿工資上班了，老于每天陪它上班。月亮香邸離米斯尼的直線距離雖說只有幾百米，但要經(jīng)過一個地下通道、一個大單位的停車場和一座橫跨街道的天橋，這都是不適宜動物單獨行走的地方，必須護送。

小二上班有事干，那么漫長的大白天老于干什么?開始老于也沒有想這個問題，他就在小二工作的旁邊找個凳子坐下來抽煙看風景。其實也沒有什么風景看，風景就是人，說白了看人也是看風景。來這里看外國房子的，大都是年輕情侶，大都也長得好看，值得一看。菜農(nóng)的后代學妹子受了俊男靚女的影響，日漸也打扮得越來越好看了。因?qū)W妹子離得近，老于免不了是要多看她幾眼的，這一點學妹子也注意到了，說你老盯著我看什么?老于說你沒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了你?學妹子說我背上有眼睛，我曉得你什么時候看了我，小二還不夠你看的嗎，真是吃在碗里，看在鍋里。老于說，你不要以為你蠻俏，要不是陪小二，我看都不會看一眼你的照相館。學妹子說，你什么也不干，在這里一待就是一整天，陪小二是假，看美女是真吧?老于罵道，放屁。學妹子說，好了好了，你偷看了我，我沒生氣你倒生了氣。

經(jīng)學妹子這一提醒，老于一算，他整天無所事事陪著小二上班，都有了些日子了，對于一個大半輩子與泥巴滾在一起的體力勞動者來說，這可是一個問題。那么問題出在哪里呢?出在上面給的拆遷費買房加裝修還綽綽有余，只要不大手大腳，夠他們老兩口花上好些日子。女兒和兒子都在上班，連小二也能給家里抓收入了，這人一有了錢就不再思進取了，這可不是一件好事，不光是他過著游手好閑的日子，老婆也學會了打麻將，一天到晚滾在麻將館里。老于覺得應該改變這種懶惰狀況了。

但老于覺悟晚了，他想離開小二去干活已不可能。這天老于把小二送到米斯尼后，準備去找人介紹份工作。他只走了不到二十分鐘，學妹子就打通了他的手機，叫他快點回去，說是駱駝小二狀態(tài)不好。聽說小二不好，老于一路小跑著往回趕，跑到學妹子的照相館，見穿著紅馬甲的小二，好好地站在那里。他問，小二怎么啦，不是好好的嗎?

學妹子說你一走它就不聽使喚了，叫它趴下它不干，不趴下來客人怎么爬得上去?

老于說不會吧，老于叫了一聲“沙”，駱駝立刻就俯首趴在地上。老于說起來，小二就站起來了。老于說，它怎么不聽使喚了?你來試試。

學妹子叫了一聲“沙”，小二又乖乖地趴下。學妹子拍著腦袋說這是怎么回事?

那個內(nèi)蒙人說“沙”是讓駱駝趴下來的口令。在這個城市里，只有老于和學妹子知道這么叫它才會趴下。見小二沒有出什么問題，老于便離開了這里。但一會兒學妹子又打了他的手機，說他一走，小二又不聽口令了。

這時老于發(fā)現(xiàn)小二已經(jīng)不能離開他了，他走到哪里，小二就會寸步不離跟到哪里。他停下來，它也會停下，他走它也走?？磥砝嫌谥荒軙簳r放下找事做的計劃了。

按照那位蒙古漢子的說法，駱駝有草吃就行了，老于覺得還應該吃點糧食，牲畜與人應該差不多，要吃糧，也要吃菜，那么駱駝就不能光吃草而不吃糧了。但事實上并不是這樣，老于和他那做園林設計師助理的閨女探討過這個問題。閨女不懂，便請教網(wǎng)絡，現(xiàn)在什么不懂的都可以問網(wǎng)絡。閨女告訴父親，網(wǎng)絡上的說法與他的看法完全相反，草才是駱駝的主食，而糧食相當于人吃的菜。老于懂了，但“菜”也是不能少的，每天得保障讓小二吃上一份玉米。

駱駝吃飯的時間長啊，早餐要吃兩個小時，晚餐也要吃兩個小時。為了保障小二能夠正常上班，老于每天得在上班前、下班后，領(lǐng)著小二去吃兩個小時的草。幾年來，老于過著天亮起床、晚上八點多才能吃上晚飯的生活。隨著這個城市越來越大、建設得越來越美麗，能夠讓一匹駱駝吃的草也就越來越尋不著了。人工鋪成的好看的草地倒是不少，但那畢竟是擺看的東西，小二不吃這種草：如果老于不領(lǐng)著小二去找吃的，它會活不下來。老于想小二一定會無比懷念在故鄉(xiāng)的大草原上信駝由韁的日子，只是它說不出來。

終于有一天，月亮香邸周邊幾里地的范圍內(nèi)，找不到駱駝喜歡吃的草了。屬于駱駝的美食，在人類看來，卻是影響城市文明形象的雜物，這個城市要達到上面認可的美麗標準，就必須花大氣力永久性除掉一些不好看的東西。人定勝天，要干好這事不難，有水泥就行，天下還沒有可以穿透水泥地的草。

好在天無絕駝之路，就在老于為駱駝斷糧而陷于困境時，他突然發(fā)現(xiàn)小二居然可以改吃樹葉——一天下班，那個有著一個巨大停車場的單位，有花農(nóng)在修剪停車場周邊的綠化帶，被剪下來的枝葉堆在路邊等待拖走，小二經(jīng)過這一堆小葉女貞時，就不走了，甚至沒有經(jīng)老于的許可，撲上去就大嚼起來。這讓老于心里的石頭落下了地，都市草荒的憂慮頓時煙消云散，小二只要能吃這個，他就有辦法讓它吃上。過去月亮灣的農(nóng)民，早餐非吃飯不可，說是吃飯飽肚子，干一上午的活會有力氣。后來也不知是誰帶的頭，早餐改吃面條和包子了，這一改就都改過來了，反而沒有人在早上煮飯吃了，也沒見哪個吃了面食的人干活沒有力氣。哈，看來牲畜也是可以改變飲食習慣的。

令老于感到高興的是，月亮香邸連接米斯尼以及周邊其他機關(guān)所有被硬化的道路兩側(cè)，都千篇一律栽種著小葉女貞和冬青，它們被修剪到齊膝高就不讓再往上長了。以前小二亦步亦趨跟著老于經(jīng)過這些地方上下班，無暇顧及這些美味，也許吃慣了草的小二自己都不知道這種樹葉也能果腹。

一天中午的太陽很毒，沒有游客光顧，學妹子在她的棚子里栽瞌睡，老于在棚子外面的陰影里栽瞌睡，小二頂著太陽，忠實地站在崗位上，隨時準備擺好姿勢供人照相，來自草原和沙漠的它不怕熱。老于稍稍瞇了一會兒，睜眼看時，小二不見了，老于跳起來四處張望，見穿著紅馬甲的小二，在水泥馬路對面的米斯尼樂園圍墻邊，有滋有味地品嘗著小葉女貞的葉子。在小二的工作經(jīng)歷中，還從來沒有發(fā)生過這種擅離職守的事情，也許是它認為老板都不聚精會神盯著游客的錢包了，它也就不必白擺姿勢了。它的生活除了工作就是吃東西，現(xiàn)在不工作了，就可以去弄點吃的了。望著那被剪得有如人的小平頭一般整齊的小葉女貞，老于覺得小二此舉有損體面。正當老于準備過去制止時，這時他看見從米斯尼的羅馬柱子間沖出來一個保安，這個保安一邊朝駱駝跑來一邊解皮帶。就當保安手中的皮帶快要抽到小二時，老于及時抓住了他的手。

老于說，你怎么打我的駱駝?

保安說，我打的是破壞公共財物的駱駝，不管是誰的我都要教訓。

你怎么不講一點道理，一上來就動武。

我講道理它聽得懂嗎?

它聽不懂，可我聽得懂。

你是誰啊?

我是老于。

我不管你是老幾。是它吃了樹葉，又不是你吃樹葉。你看你看，它幾口就吃出個缺口來，多難看……

一些愛看熱鬧的游客圍上來了。

老于再要說什么，這時學妹子已經(jīng)攔在他前面了，這個平時有點潑辣的學妹子，表現(xiàn)得非常冷靜，慢條斯理對那保安說，保安大哥，你們這里是要做生意的吧。

保安大聲道，保護好公眾財物，就是為了更好的做生意。

學妹子說，要是你們的經(jīng)理在這里，就不會這么說話。我告訴你吧，一年前，“迷死你”這個進門的地方，就是這位駱駝的主人的家門口，你站著的這個地方，正是他家的大樟樹活著的地方。老于，是不是?

老于說，正是正是，我們家那根大樟樹，說是有了三百歲了，是我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斣缘?。月亮灣那條小河，就從樹下流過，我小時候放牛，就坐在這里看著牛吃草……

學妹子說，是啊是啊，三百年的樹，說沒了就沒了，變成“迷死你”的羅馬柱子了……這位大哥，我說的話你聽明白了嗎?

保安說，樹不樹的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只管眼前的事。

他們在理論的時候，駱駝乘人不備，又吃了幾口美味的樹葉。保安看見了，舉著皮帶沖向駱駝。老于一把摟著他的腰，倆人幾乎扭到一起了。這時學妹子看到，駱駝敏捷地躍步向前，用頭輕輕地頂了一下保安，只見那有些虛胖的漢子一下被甩到了小葉女貞叢中，并深深地陷了進去。

學妹子伸出手去把他拉了起來，說，人家的駱駝有力氣，你打不贏的，莫在這里出丑了，你進去對你們經(jīng)理講，就說月亮灣的人，明天會牽十頭駱駝去樂園里吃草，那里曾經(jīng)是我們的家……

這時老于趕緊拉著駱駝往馬路對面走，怕它挨打。

回到攝影棚子，老于問學妹子，我們哪來的十頭駱駝?

學妹子哈哈大笑，說你這人太老實了。

這事跟樟樹有什么關(guān)系?

學妹子笑夠了，說有沒有關(guān)系，今明兩天內(nèi)，應該見分曉。

老于說，神經(jīng)病。便去安撫駱駝，說小二你不要怕。

學妹子道，它把人家擂翻了，怕的不是它。沒想到它會保護你吧?

老于說，那個蒙古人講，駱駝自衛(wèi)靠的是頭，今天算是見識了。

學妹子拋出的包袱，四個多小時后就解開了。快下班時，那個被小二當做繡球一樣輕松拋丟的保安，領(lǐng)著米斯尼的一個經(jīng)理，來到小二上班的照相棚子。這個戴著白手套說著外地話的經(jīng)理很像經(jīng)理，他以很優(yōu)雅的姿態(tài)撫摸了一下駱駝柔軟的鼻子，再取下手套和老于和學妹子握了握手。經(jīng)理說的話老于基本上沒有聽懂，大概是向受驚的駱駝道歉。經(jīng)理讓那個保安也摸了摸小二的鼻子，以示歉意。經(jīng)理要求老于，以后不要再讓駱駝走過馬路去，也不能再去啃樹葉子了。他開出的條件是每天補給駱駝二十塊錢伙食費……

他們走后，老于說學妹子我搞不懂，每天就多了二十塊錢。

學妹子說，怎么不懂，因為米斯尼的大門口，曾經(jīng)是你的家。

老于不解，這有什么關(guān)系嗎?

學妹子說，這就是那個經(jīng)理拜會你的原因。

老于想想，覺得明白了點什么，心想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真鬼。但是小二的問題還是沒有解決啊，在這個城市里有錢什么都買得到，就是買不到駱駝吃的草。恰恰小二又品到了馬路對面的好味道，如何能制止它不再去侵犯?為這個問題，晚上老于沒有怎么睡，快天亮時剛合上眼睛，就做了一個夢：夢見小二的嘴巴變成了一把剪刀，整整齊齊把路邊的冬青和小葉女貞剪了下來，再慢慢吞下。

老于想想這個夢，突然開了竅，拍了老婆一巴掌，大聲說，小二有吃的了。在麻將桌上坐到凌晨三點的老婆被老于拍醒，氣憤地揣了他一腳，罵道，你跟你小二睡去。

老于奮力爬起來，就往屋后的空地上走，當他走到駱駝身邊時，它早已經(jīng)準備好了，便跟著他出外去找早餐。

在通往米斯尼的幾百米的道路上，時下已經(jīng)打造得非常文明了，路邊都是修剪得整齊劃一的齊膝高的冬青或小葉女貞，連從菜農(nóng)匆匆忙忙轉(zhuǎn)化成市民的月亮灣人，盡管文明的步伐還有點滯后，都不敢隨便往那四季常青的樹叢中丟煙頭和吐口水了。今天老于沒有把小二帶到偏僻的地方去，就在離家門口不遠的小葉女貞旁，老于停了下來，小二也停了下來。在小二的印象中，它從來沒有在這里停頓過，盡管它聞到了這種南方植物的清香，但主人沒有讓它品嘗的意思，它也就不認為這是可以吃的東西?？墒乾F(xiàn)在停下來了。

老于一手托著小二柔軟多肉的嘴巴，說小二我有話對你說，眼看著這個城市越來越文明，但是越來越?jīng)]有你吃的東西了。我昨晚做了一個夢，發(fā)現(xiàn)你的嘴巴變成了一把剪刀，切切切，切切切，把枝葉切碎，大口大口吃進去。這說明什么問題呢?說明只要你的嘴巴能練得像剪刀一樣好使，你就會活得非常好了。你看你眼前的這些美食，要是你不影響它們的美觀，不用花農(nóng)動手，而用你的小嘴巴來修剪，不是有吃不完的糧食么?這些枝葉一年四季都在長，你不吃，也會被花農(nóng)剪下來當垃圾扔掉的。所以，你一定要學會把你的嘴巴當剪子用。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就開始學這門手藝，只要你肯努力，一定會學會……

東天撕開了一條縫，可以看見小葉女貞的綠顏色了。這時除了汽車在奔跑外，路上還沒有一個行人，這正是學技術(shù)的時候。老于說，小二我們開始。枝葉的香氣讓小二神清氣爽，它高興地甩甩蹄子，一頭就扎進樹叢的深處。老于忙將手伸進樹叢，拉出它的嘴巴，說只能吃長出來了的，不能咬壞這個平面，那個保安為什么要趕你?因為你破壞美觀了，城里人講美觀，你要生存，就不能壞了城里人的好事。

為了讓小二練出準確吞食冒尖的枝葉，老于半跪著用手掌伏在已經(jīng)修剪好的如水似平整的枝葉上，讓駱駝順著他的手掌，剪食剛剛出頭的葉子。一邊是小二僵硬著頸根努力控制深度，不讓嘴巴往下走，一邊是老于不停地提醒駱駝，上點、下點、左邊、右邊……當陽光把人們從城市的每個小格子里拉出來、再分配到每個角落時，老于和他的駱駝還在聚精會神摸索和練習他們的動作。要不是一群上學的孩子圍著他們觀看并發(fā)出清脆的笑聲，老于還不知道到了上班的時候。

老于找到幾處沒有或者很少有保安看管的綠化帶、在沒有行人或者行人很少的清晨和傍晚，訓練小二的“剪刀功夫”。在他看來，做父母的辛辛苦苦送子女讀書，最終的目的，不過是讓他們學習一門可以吃上飯的本領(lǐng)。他現(xiàn)在所作的努力是一樣的，也是在教小二學習一門吃飽肚子的本領(lǐng)，既然這匹駱駝來到了他的門下，也如他生下的子女，他有義務幫助他們都能夠吃飽肚子。

送一個孩子讀出個高中文化，都要花上十多年的工夫，而老于只花了兩個月時間，就完全將小二的嘴巴打造成了一把有如花農(nóng)的剪刀，小二不再需要老于半跪在地上去控制它的節(jié)奏和深度，進過餐后，能夠完整地保留著綠花帶原有的幾何線條，不會留下敗筆。

小二這么快就學會了求生的本領(lǐng)，讓老于非常高興，一點也不亞于他花十多年的工夫?qū)鹤幼x出?？飘厴I(yè)、女兒讀出本科畢業(yè)的成功體驗。小二畢業(yè)這天，老于讓兒子騎著摩托載著他，跑到十幾里地的鄉(xiāng)間，割了一捆小二最愛吃的草，要好好的犒勞它一番。在這個城市里小二最愛吃的食物，是一種根莖和葉子上都帶刺的草，作為老牌的農(nóng)民和菜農(nóng)，老于都不知道這草叫什么名字，而這種被農(nóng)民和文明城市都不喜歡的草，竟是駱駝最好的糧食?？粗橊剼g天喜地的獨自盛宴，老于不無傷感地說，別說是你，不久連我們也看不到這種草了。

以后，凡是居住在月亮香邸和米斯尼附近的居民以及來玩的游客們，都會看到一頭高大的駱駝，伸出它的長頸和那與它的身材極不相稱的小嘴巴，精致而準確地“修剪”著道路兩旁的綠化帶。人們無不驚嘆一頭駱駝竟能具備一個花農(nóng)一樣的好手藝。在眾多的綿綿不斷的贊美后面，最開心的當然是駱駝的主人。

一些日子之后，隨著駱駝小二的名聲遠揚，駱駝的主人老于也經(jīng)常會收到過路者賜予他的微笑，人們羨慕老于養(yǎng)了一頭聰明的駱駝。老于知道，這個榮譽是小二送給他的。不久，凡是小二光顧過的單位，都通過不同方式表示允許小二“修剪”他們管轄范圍內(nèi)的綠化帶。

但這種斯文的“修剪”，不夠填飽小二的肚子，城市的美觀決定了要讓綠化帶永遠蓄著小平頭，這樣小二就只能像個采茶姑娘一樣每天采摘才冒尖的葉子，大口咀嚼的痛快光景離它越來越遠。盡管綠樹成蔭的米斯尼樂園近在咫尺，老于卻不打算考慮讓小二去親近她。盡管那個得罪過小二的保安道過歉，但他還是不愿意看見這種狐假虎威的人。

可是從米斯尼那邊飄過來草木的清香，使越來越吃不飽的小二無法抵御誘惑，以前早晚兩頓的飽食足可以支撐小二在上班時間心無旁騖，現(xiàn)在小二只要一有閑空，便會不由自主地往米斯尼那邊張望，因它沒有喉結(jié)，看不出來它是否吞了口水。小二的變化，學妹子看出來了，他們畢竟同事這么久，駱駝的一舉一動，她都能夠猜出來它想要干什么。學妹子提醒老于，說老于你發(fā)現(xiàn)小二有什么變化沒有?

其實老于怎么會看不出來?只是他不愿講出來，他說，變化很大啊，它成了會剪草的明星了。

學妹子說，這是人人所見的變化，不用我來說。

你說說看，是什么變化?

自從小二成了明星后，它就吃不飽了，身子也開始瘦了。

老于明知故問，是嗎?

它是你的二老婆，有沒有變化，還得外人說嗎?

少繞舌頭了，你說怎么辦?

你看你看，對面樂園里的草木長得幾多好啊，幾百畝地的綠啊，一百頭駱駝也養(yǎng)得下啊……

莫打人家的主意了，他們給小二付過伙食費了的。

上次是小二亂嚼亂咬，有礙美觀，而現(xiàn)在的小二成了個專業(yè)花農(nóng)。

老于想了一會兒，說你莫嚼舌頭了，你說怎么干好?

還是老套路，你牽著駱駝去米斯尼的大門口，給人家講過去你們家那根大樟樹的故事。

收了人家的錢還這么干，是不是有點耍賴呢?

都這種時候了，還顧面子，那……就讓小二餓著吧，據(jù)說駱駝是最耐餓的動物。

老于說，好吧，上一回你的鬼主意成功了，我就再信你一回。

學妹子提醒道，明天是情人節(jié)，人多，給小二弄朵花戴戴，用綢子的，便宜又不容易搞壞。身上的衛(wèi)生也給搞一搞，刷刷毛什么的……

老于按照學妹子的指點，第二天米斯尼還沒有開門就領(lǐng)著他的駱駝候在大門口一側(cè)了。來有洋房子的地方過情人節(jié)的各種類型的情人果然來得多，一大早就有不少人在售票窗口排隊了，一點也不亞于傳統(tǒng)節(jié)假日的規(guī)模。

老于今天把小二打理得比學妹子要求的還要利索，那位駱駝的主人曾經(jīng)交代過，南方人愛洗澡，但不能隨便給駱駝洗澡，夏天洗洗尚可，其他時候就不要洗了，否則會弄出病的?？唇裉斓募軇?，不能洗澡的小二就像洗過了一樣。

學妹子交代過了，待米斯尼的工作人員一出現(xiàn)就開始講他家那棵大樟樹和小河的故事。但今天的情形不一樣，一時還不能進園去看洋房子的情人們，就圍著駱駝看。有一個蓄著長頭發(fā)像導演又像詩人的青年彬彬有禮地對老于說，我可以撫摸一下您的駱駝嗎?老于說，可以。

于是這個浪漫的青年說了一句很詩意的話：在這蕩漾著歐美情調(diào)的地方，我們聞到了草原的氣息。

一些人一時還沒有明白這話的意思，而他的情人卻是聽懂了，她有幾分驕傲地挽著詩人的手臂，對老于說，請問先生，我能與我的朋友一起和您的駱駝照張相嗎?老于說，好。這對情人請人給摁了快門。然后女孩拿出一張鈔票給老于。老于推辭，說今天情人節(jié)，不收費。于是情人們紛紛效仿詩人的角度與駱駝照相，這時他們才明白詩人說的草原，便是駱駝，多么詩意。

當大家忙于照相時，小二已經(jīng)悄悄將嘴巴伸向了身邊的綠化帶。詩人的情人發(fā)現(xiàn)了小二的本領(lǐng)，便輕輕地制止了照相活動，讓大家觀看駱駝精致的貴族氣十足的剪吃技能。在一片驚訝的噓嘆聲中，這位姑娘要求老于講一講。老于就不客氣地說這個城市已經(jīng)不能提供一頭駱駝的草料了，吃慣了面食的駱駝只得改吃大米，“大米”倒是不缺，但是要改變吃法，否則便不能吃，所以它就必須學會這門本領(lǐng)……詩人帶頭鼓掌表彰老于的富有詩意的講述。這時老于發(fā)現(xiàn)米斯尼的鐵門已經(jīng)洞開了，但情人們都沒有進去，在欣賞小二的優(yōu)雅吃態(tài)。

老于還來不及講述他腳下過去是一棵大樟樹的故事，就發(fā)現(xiàn)那個皮膚有姑娘那么白的經(jīng)理也在人群當中，可以看出他的眼睛已潮濕，顯然被這一幕感動了。這時他站到駱駝身邊，向大家揮揮手說，諸位朋友，我是米斯尼的業(yè)務經(jīng)理，歡迎大家來這里度過情人節(jié)。同時我宣布：米斯尼圍墻這一帶兩公里長的綠化帶，將成為這匹駱駝的食堂，我們不能讓一匹聰明偉岸的駱駝吃不飽……這時有人帶頭鼓掌。老于一看，是學妹子。不待那經(jīng)理繼續(xù)演說，學妹子便叫道，你們還應該允許這一匹聰明偉岸的駱駝，經(jīng)常進到米斯尼里面參觀。大家說對不對?

對，對，對……

面對一張張好看的情侶們期待的面孔，經(jīng)理想了想，覺得游客認可的好事，應該不是一件壞事，便舉起雙手大聲說，好!

學妹子又帶頭鼓掌，然后走到老于身邊說，告訴諸位，這匹聰明偉岸的駱駝，就是這位先生的情人，他老婆是老大，他的情人叫小二。

眾人就歡呼起來，小二，小二，小二……

這時那位詩人的情人遞給老于兩張門票，說今天我請你和你的情人游園。

米斯尼都開張幾年了，老于是第一次進來。開張時米斯尼請所有拆遷戶來玩過一次，老于沒有來，他覺得那些縮小了的洋房子，跟他沒有關(guān)系。他現(xiàn)在是陪小二來。小二也無意看房子，它在一排叫做“馬甲子”的樹叢前停下來就不走了，毫不客氣卻又是小心翼翼地品嘗起來，這種帶刺的枝葉，令小二胃口大開，從駱駝的咀嚼和吞咽速度來看，老于覺得這是小二在這個城市中吃得最開心的一頓飯。

小二優(yōu)雅的吃態(tài)再一次引來情人們的圍觀。那個白凈的經(jīng)理又趕過來了。盡管沒有學妹子起哄，經(jīng)理對老于說，既然它這么喜歡這道菜，你讓它每隔三天來吃一次吧，我會告訴門衛(wèi)讓你們進來的。

老于糾正經(jīng)理的說法，對于駱駝來說，這不是菜，就是吃飯。

經(jīng)理說，那就叫吃飯吧。

但是屬于小二的好景不長，隨著這個城市又開辟了幾個好玩的地方，米斯尼的生意便日見清淡。后經(jīng)高層人士牽線，幾經(jīng)波折，引進了數(shù)以億計的資金來改造升級。學妹子的照相棚以及各種有損雅觀的小攤小販被徹底清除，人員另作妥善安置。

人是安頓好了，駱駝小二就沒人管了。學妹子在發(fā)給小二最后一份工資時對老于說，我不再照相了，沒法再帶著小二了，你們打算怎么辦?

老于說，小二又不是人，能怎么辦。

學妹子說要是米斯尼的原班人馬還在主事，我想他們會安排好小二的，他們之間都有感情了。

老于說，古人說得好，人走茶涼啊。

學妹子說，要是新班子不聞不問，我看你還是帶著小二，去大門口講樟樹的故事……

新班子新思路新政策，除人之外的所有動物，今后都不能進入園區(qū)了，這意味著小二不但不能享受三天一次的大餐，圍墻周邊三十米的范圍都不能靠近?？吹矫姿鼓岬陌酝鯒l款后，老于非常氣憤，當即就牽著駱駝，跑到米斯尼的人口。在講過兩次過去的故事后，老于現(xiàn)在講得流暢多了，入園的游客都圍過來傾聽。有人甚至發(fā)感慨說，我看這個建筑物的設計師水平一般般，要是把那三百年的老樟樹留下來，讓游客經(jīng)過樹下入園，不是很浪漫嗎。

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保安試圖制止老于，但如今的保安不會抽皮帶。老于說我這是坐在我的院子里說話，你們管不著。

保安說這地早就征收了，不再是你家的了。

老于說，當年我那幾畝地賣的錢，不夠現(xiàn)在買一個廁所……

說著雙方的火藥味就濃了，這時小二就靠近了老于，豎起了耳朵，一派要保護他的架勢，內(nèi)行的人知道，這就是駱駝發(fā)怒的表情。老于見狀就勸那保安，快離遠點，丑話說在前面，要是駱駝傷了你，我可不負責任。

保安就冷笑，我還沒有聽說過駱駝傷人的事。

老于說，要不要試試?

有懂動物的游客發(fā)表評論說，看上去不傷人的動物，斗起狠來，往往比猛獸還厲害，不是說兔子追急了也會咬人嗎。這么一說，保安看看小二那小臉盆般大的蹄子，就退了出去。見天要下雨了，老于覺得目的也達到了，就領(lǐng)著小二往家走。

果然晚上就有米斯尼的人尋到老于家來了。

老于一點也不驚訝陌生人怎么會準確地敲響他的家門——他家小二在月亮香邸周邊幾里的地方早出晚歸溜達幾年了，所有居民和外來經(jīng)商務工的人都認識他們。老于知道，關(guān)于樟樹的故事見效了，來人必是來談駱駝的事情，不會有其他事。

米斯尼的新班子看來比過去的強，來人顯然作過一些調(diào)查，知道駱駝眼下的困難?？瓷先ニ€是一個對付拆遷戶的專家，是想好了對策才上門的。他說了一條原則，兩個意見：原則是米斯尼從此以后要走高端經(jīng)營路線，在游客眼中肯定是不能出現(xiàn)駱駝的，還包括所有動物。一個意見是這匹駱駝由米斯尼出錢買下來，然后捐贈給動物園，讓它到那里過上不再流浪的生活。第二個意見是考慮主人與駱駝之間的感情太深，很難割舍，米斯尼打算安排老于去上班做花農(nóng)，順便把剪下來的樹葉帶回家來喂駱駝。老于是個痛快的人，他選擇了后者。讓小二去動物園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是萬萬不行的。再說有朝一日它的主人來接它怎么辦?他只是承諾看護它，無權(quán)決定它的去留。

自從小二學會了文明的進食本領(lǐng)后，它就不必要老于朝夕陪伴了。老于去上班前，像孫悟空那樣，在月亮香邸周邊他認為安全的地域畫了一個圈，并領(lǐng)著它按照路線走了幾遭，他說小二你以后不要亂走呵，要不我去上班會不安心的。

米斯尼怎么發(fā)展，老于沒有多少興趣，他關(guān)心的是小二的糧食，他是為讓小二生活得好才來上班的。他請其他幾位花農(nóng)同事吃了一頓飯，請他們存心給小二留點好吃的，尤其是諸如“馬甲子”、“枸骨”之類的帶刺的植物，千萬不要當做垃圾處理了。

重組后的米斯尼有一個變化讓老于很看好，那就是樂園里放的音樂有了改變，過去時代一些精彩的老歌，也被納入園區(qū)的播放內(nèi)容，比如說他每天都能聽到《美麗的草原我的家》了，每當這首歌開播，他必放下手中的活，專心致志享受一番。

有一天老于發(fā)現(xiàn)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這天老于在米斯尼的一個小山包上干活，正好《美麗的草原我的家》開播了，他站在這個可以俯瞰月亮香邸周邊數(shù)十里的小高地上，盡情地享受著德德瑪寬廣而溫婉的歌喉，待歌聲響起，此時在他的感官中，這個城市的所有噪音都消失了，變成了一個安靜的草原一一盡管他只在電視里看見過草原。

這時老于看見了駱駝小二站在離他不到五十米遠的過街天橋上，高高地昂著頭，全神貫注張望著米斯尼樂園。老于要看看小二想干什么，是不是要逾越他曾經(jīng)告誡過不能逾越的底線，走進米斯尼的綠化帶?不是，它沒有再前進一步。當?shù)碌卢數(shù)穆曇暨h去，小二也就掉頭往回走了。

那么小二是不是在傾聽那來自草原的歌?照說不會，它畢竟是一匹駱駝。

小二要干什么?老于是個固執(zhí)的人，這個念頭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這天晚上大霧彌漫，月色暗淡，昔日燈火通明的城市，被推到了離視覺經(jīng)驗很遠的地方，老于突然有了身處大漠的感覺，于是德德瑪?shù)母杪暰瓦h遠地飄來。老于覺得他要和小二交流交流感受，他當即出門，招呼一直睡在他后窗一小塊空地上的小二，和他出去走走。

他們在霧海中穿過一片建筑物，來到河邊一塊正待開工的空地上。當更濃的霧把城市浸染成空曠無際的草原時，老于說小二我給你唱一首你們家鄉(xiāng)的歌吧。

老于吸一口氣，深情地唱道：“美麗的草原我的家，風吹綠草遍地花……”也許是環(huán)境捧場和目的驅(qū)使，唱罷老于覺得自己被自己感動了，眼睛里涌著淚水。演唱時老于一直看著小二，小二也全神貫注緊盯著他。老于說，小二你要是覺得我唱得好，就給點掌聲吧，你沒有手掌，就跺跺腳吧。小二果然就跺了跺腳。老于有點吃驚，說小二我再給你唱一遍，要是好聽，你就再跺跺腳。唱畢，老于看見小二兩條前腿交替著跺。老于吃驚不小。事不過三，老于再唱了一遍。小二四蹄跺動……這時老于驚訝得不知說什么好，難道它真是一匹通靈的牲口?

老于回家后閨女已經(jīng)入睡，老于堅定地敲開了園林工程師的門，說閨女我今天碰到神奇的事情了。

女兒說，吵什么吵，這個世界會有什么神奇的事?

這事等我證實了再說。我問你，你們管米斯尼的園林嗎?

不是管，是園林維護的合同關(guān)系。

那你跟他們熟吧?

你就說你有什么事嘛。

老于說，你找人跟那管放音樂的說說，每天上午十點鐘左右，請他們放一放《美麗的草原我的家》那首歌。

女兒就笑：把我吵醒，原來是這么一件神奇的事。你這一輩子倒也堅貞，只結(jié)一次婚，只搞一次婚外情，只聽一首歌。

第二天上午十點十分，老于聽到了《美麗的草原我的家》。這時他已放下手中的活，準時來到了小山包上。不出所料，他看到小二已經(jīng)在天橋上等待德德瑪?shù)穆曇簟?/p>

一連十多天，老于和小二，準時在歌聲中相會。

中秋節(jié)前一天，老于告知兒子、媳婦、女兒、女兒的男朋友，都要回家過中秋、吃月餅，他有要事相告。在這個月圓之夜，他向全體家庭成員講述了他親眼所見的神奇的故事，然后鄭重其事地宣布：小二是五年前的今天來到我們家的，看來它是等不到它的主人來接它了，他要來，早就會來。明天我準備送小二回內(nèi)蒙古去，那里才是它的家。一頭駱駝的壽命一般是二十年左右，它如今差不多已到中年了，再不走，恐怕就沒有力氣回到它的故鄉(xiāng)了。

責任編輯顧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