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培鋒
龍一直被視為中華民族最重要的原始圖騰之一,中華民族自稱“龍的傳人”由來已久。東漢之前,中國盡管有不少關(guān)于“龍”的傳說,如認為龍能“致雨”等等①如《呂氏春秋》之《有始覽第—》、《恃君覽第八》皆謂“以龍致雨,以形逐影”,《淮南子》卷四《墬形訓(xùn)》載“云母來水,土龍致雨,燕雁代飛”等,都顯示了佛教傳入中國之前中國人關(guān)于龍的認識。,但是尚沒有形成“龍王信仰”,中國傳統(tǒng)的水神概念也比較簡單。大量史料證明,“龍王信仰”是伴隨佛教的傳入及其在中國的發(fā)展而日漸被民眾接受的,成為一種流傳甚廣的民間信仰。佛教關(guān)于龍的種種傳說豐富和發(fā)展了中國的龍文化。
作為一種博大的宗教理論,佛教對于世間生命形態(tài)的描述非常全面,建構(gòu)了宏大的宇宙運行圖景,即所謂六道輪回之說。六道中的眾生數(shù)量無限,種類繁多,各自隨其前生業(yè)力,或享受福報,或受苦受難,盡管有差別,但都處在輪回之中。龍亦為六道眾生之一,是住于水中之蛇形畜類。而群龍之首稱為“龍王”,具有呼云喚雨的神力,亦為守護佛法的異類。佛經(jīng)中還有“天龍八部”的說法,又稱為八部眾,即天(deva)、龍(na)、夜叉(yaksa)、阿修羅(asura)、迦樓羅(garuda)、乾闥婆(gandharva)、緊那羅(kijnara)、摩睺羅迦(mahoraga)。這些眾生皆為守護佛法而有大力者,相對于人類而言,都屬于“神”的統(tǒng)系。八部眾中,又以天、龍二眾為上首,故標(biāo)舉其名,統(tǒng)稱“天龍八部”。佛教的這些說法,與中國固有的龍觀念結(jié)合,逐漸形成一種信仰。
《高僧傳》的這段記載類似神話,但若以佛教理論來解釋,似乎并不神秘。因為龍本屬六道眾生之一,它們也懂得守護佛法,所以看到有道高僧欲興佛事,便以其力量來幫助。呼風(fēng)喚雨,在人看來是神奇,而對龍而言,乃自然能力。這里最關(guān)鍵的所在在于高僧的品德是否能夠感染打動龍。實際上,佛教經(jīng)典記載的佛陀之降伏龍眾,都是以其德行,無德之輩當(dāng)然不可能做到。這是龍王信仰中非常重要的一點,是人天溝通、感應(yīng)的基本原則。
此后,佛教經(jīng)典中關(guān)于龍的記載日益增多,佛門對龍的面貌、特征等的描述也日益豐富。如北魏般若流支所譯《正法念處經(jīng)》卷十八《畜生品》載:龍王攝屬于畜生趣,乃愚癡、嗔恚之人所受的果報,其住處稱為戲樂城,分為法行龍王、非法行龍王二種。法行龍王的嗔恚心比較小,能夠憶念福德,隨順法行,以善心依時降雨,令世間五谷成熟,屬于善類;而非法行龍王不順佛法,不敬沙門,以惡心起惡云雨,令一切五谷皆悉弊惡。②《大正藏》第17冊,第106頁上??梢?,在正統(tǒng)佛教中,龍的地位并不高,它們僅僅是有些神通的畜生道眾生而已,其中也有善有惡。這或許可以解釋其后中國人關(guān)于龍的復(fù)雜認識和感受。
《佛母大孔雀明王經(jīng)》卷上記載:龍王或行于地上,或居于空中,或恒依妙高山,或住于水中?;蛞皇?、二頭乃至有多頭之龍王;有無足、二足、四足乃至多足之龍王等。③《大正藏》第19冊,第417頁??梢姡鸾虒τ邶埿蜗蟮拿枋鲆彩嵌喾矫娴?,龍似乎是變化無常的動物,并沒有固定不變的面貌。這些描述都給龍增添了更多的神秘色彩。
兩部在中國影響巨大的大乘佛教經(jīng)典《妙法蓮華經(jīng)》和《華嚴(yán)經(jīng)》,都對龍和龍王有眾多的描述和贊揚。由于在隋唐之際,以這兩部經(jīng)典為中心,形成天臺宗和華嚴(yán)宗,因此這兩部經(jīng)典讀誦者甚多,對社會的影響巨大,這兩部經(jīng)典中關(guān)于龍的文字影響也是很大的。其中《妙法蓮華經(jīng)》卷一提到有八龍王,并列出它們的名字:“難陀龍王、跋難陀龍王、娑伽羅龍王、和修吉龍王、德叉迦龍王、阿那婆達多龍王、摩那斯龍王、優(yōu)缽羅龍王?!边@八大龍王的名稱定型之后,又與民間傳說結(jié)合,經(jīng)過復(fù)雜的演變,形成東、西、南、北四大龍王的譜系。
《華嚴(yán)經(jīng)》卷三十五用偈贊的形式,對龍王興云布雨、護持世間與佛法的功績給予肯定:
譬如阿耨達,自在大龍王。興云覆世間,普雨潤大地。
長養(yǎng)諸叢林,百谷藥草等。譬如大龍王,名曰大莊嚴(yán)。
先布密重云,然后降大雨。如娑伽龍王,有四妙寶珠。
密置深寶藏,眾生無能見。端嚴(yán)而方正,常住于大?!佟洞笳亍返?冊,第621頁中。
從早期的《海龍王經(jīng)》、《正法念處經(jīng)》到后期的《妙法蓮華經(jīng)》、《華嚴(yán)經(jīng)》,可以看到佛教中龍的形象越來越正面化,龍已然成為佛法的護持者,眾生福祉的給予者,其重要性甚至超過天眾。這或許與隋唐時期龍王信仰已經(jīng)成為中國人重要信仰之一有關(guān)。
佛教經(jīng)典有關(guān)龍王的記載在兩晉時期即已傳入中國,但是,這并不能代表此時已形成龍王信仰。從宗教社會學(xué)角度看,一種宗教對社會產(chǎn)生巨大影響,并不能完全以經(jīng)典的出現(xiàn)為標(biāo)準(zhǔn),通常,某些經(jīng)典須流傳數(shù)百年時間,經(jīng)過幾代人的傳播、灌輸,才能夠逐漸深入人心,最終形成某種固定的信仰。龍王信仰在中國的發(fā)展,有力地證明了這一點。
《太平廣記》卷二九三《費長房》條載:
費長房能使鬼神。后東海君見葛陂君,淫其夫人。于是長房敕系三年,而東海大旱。長房至東海,見其請雨,乃敕葛陂君出之,即大雨也。(出《列異傳》)
這是說,東漢時道士費長房能夠驅(qū)使鬼神。因東海神君無德,淫辱了葛陂湖神君的夫人,于是費長房將東海君拘囚了三年,導(dǎo)致東海大旱。費長房來到東海,見百姓們紛紛求雨,就命令葛陂君釋放東海君,隨即就下了一場大雨。②在古代文化背景下,諸如費長房這樣的神秘法術(shù)是得到普遍承認和崇信的。如《后漢書·方術(shù)傳》中所載費長房得符棄符一事就是很好的證明。傳云:“長房辭歸,翁……又為作一符,曰:‘以此主地上鬼神。'……鞭笞百鬼,及驅(qū)使社公?!昴蠚q歲常有魅,偽作太守章服,詣府門椎鼓者,郡中患之。時魅適來,而逢長房謁府君,惶懼不得退,便前解衣冠,叩頭乞活。長房呵之云:‘便于中庭正汝故形!'即成老鱉,大如車輪,頸長一丈。長房復(fù)令就太守服罪,付乞一札,以敕葛陂君。魅叩頭流涕,持札植于陂邊,以頸繞之而死?!笫浞?,為眾鬼所殺?!痹诠砩袷澜?,佩帶道符的法師具有崇高不可抗拒的法力。這也是研究龍王信仰中一個不可回避的重要問題,如在祈禱儀式中,需要各種符、咒配合。
《太平廣記》卷二九四《晉孝武帝》條云:
晉孝武帝,殿北窗下見一人,著白帢,黃練單衣,自稱華林園水池中神,名曰“淋涔君”。帝取所佩刀擲之,空過無礙。神忿曰:“當(dāng)令君知之?!鄙贂r而暴崩。(出《幽明錄》)
是說東晉孝武帝,在大殿北面的窗下看見一個人,穿著白色的夾襖,黃絹單衣,自稱是華林園水池中的水神,名叫“淋涔君”。孝武帝摘下自己的佩刀向他砍去,但是什么也未砍到。那神人忿然地說:“我應(yīng)當(dāng)讓你知道我的厲害?!辈痪?,孝武帝就暴死了。
由兩篇小說可知,東漢直到東晉時期,人們觀念中的水神多稱為“君”,大抵是從先秦時水神稱“君”(如“湘君”)的傳統(tǒng)而來,并非“龍王”。這反映出自東漢以迄東晉,中國人觀念中的水神尚非龍王。南北朝時代,中國人心目中的水神仍非龍王。這可以從楊炫之所著《洛陽伽藍記》的若干記載看出:
《大統(tǒng)寺》條載:時虎賁駱子淵者,自云洛陽人,孝昌年戍在彭城。其同營人樊元寶得假還京師,子淵附書一封,令達其家,云宅在靈臺南近洛河,卿但至彼,家人自出相看。(樊)元寶如其言至靈臺南,了無人家可問,徒倚欲去,忽見一老翁來問,元寶向道之,老翁云:“是吾兒也?!比獙毴?,遂見館閣崇寬,屋宇佳麗。坐,命婢取酒,須臾見婢抱一死小兒而過。元寶初甚怪之,俄而酒至,色甚紅,香美異常,兼設(shè)珍羞,海陸俱備。飲迄辭還,老翁送元寶出,云后會難期,以為凄恨。老翁還,元寶不復(fù)見其門巷,但見高岸對水,淥波東傾,唯見一童子可年十五,新溺死,鼻中出血,方知所飲酒是其血也。及還彭城,(駱)子淵已失矣。元寶與子淵同戍三年,不知是洛水神也。
《洛陽伽藍記》這樣一部重要的佛教史籍,其中所記水神仍然不是龍王,這表明當(dāng)時中國人還未普遍接受“龍王”觀念,更談不到有什么信仰。如“龍王廟”這樣的名稱,在南北朝時也是不存在的。
史籍中,較早將龍王與水神結(jié)合的事例,出現(xiàn)在唐初。據(jù)唐代筆記小說《仙傳拾遺》和《宣室記》記載:
(孫思邈)與宣律師相接,每來往參請宗旨。時大旱,西域僧請于昆明池結(jié)壇祈雨,詔有司備香燈,凡七日,縮水?dāng)?shù)尺,忽有老人夜詣宣律師,求救曰:“弟子昆明池龍也。無雨時久,匪由弟子,胡僧利弟子腦將為藥,欺天子言祈雨,命在旦夕。乞和尚法力救護。”宣公辭曰:“貧道持律而已,可求孫先生?!崩先艘蛑粒煎阒^曰:“我知昆明龍宮有仙方三十首,若能示予,予將救汝?!崩先嗽唬骸按朔缴系鄄辉S妄傳,今急矣,固無所吝?!庇许暎醴蕉?。思邈曰:“爾但還,無慮胡僧也?!弊允浅厮鰸q,數(shù)日溢岸,胡僧羞恚而死。①《太平廣記》卷二十一,中華書局,1961年,第142頁;又宋贊寧《宋高僧傳》亦載此事,但記載小異,見《宋高僧傳》卷十四,中華書局,1987年,第328頁。
這段記載具有重要史料價值,也富有甚深意味,分析于下:
1.所記“昆明池龍”擁有“龍宮”,且宮中藏有“上界不許輒傳”的“仙方”,可見此老人即為池中龍王。
2.胡僧以法術(shù)祈雨,欲以龍腦為藥,龍王命在旦夕,于是向道宣法師求助。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道宣乃律宗高僧,品德崇高,受到龍王的推崇。但是道宣稱自己并無法術(shù)能夠救龍王,讓他去找孫思邈,在孫思邈的幫助下,破解了胡僧的法術(shù),而孫思邈乃仙道中人。這里的人際關(guān)系非常耐人尋味,體現(xiàn)了當(dāng)時佛道兩教融合、互通的趨勢。而道宣竟然站在胡僧的對立面上幫助龍王,更體現(xiàn)了當(dāng)時佛教中國化的情形,中國佛教距離道教似乎比印度佛教(胡僧)更親近一些。
3.驅(qū)使龍?zhí)?、祈禱求雨等,后來成為道教的拿手好戲,但是同樣與佛教有關(guān)系??梢哉f,龍王信仰的真正形成,是隋唐之后佛道兩教融合的結(jié)果。
4.孫思邈答應(yīng)幫助龍王,但又有要求,即能看到藏于龍宮中的“仙方”。這一點體現(xiàn)了宗教中的某些世俗原則,如同世間交易。比如在一些宗教儀式中,一定要向神靈奉獻諸多的供品,并表達虔誠信奉的心理,如此才能獲得神靈的幫助,祈禱成功。
從以上四點分析,可以看到龍王信仰在中國之所以形成的大的文化歷史背景,這就是佛教與道教融合,而宗教日益走向世俗化,信奉宗教的目的很大程度上是為了滿足世間愿望、需求,而非超越性的目標(biāo)。由此,能夠給人們帶來“實益”的龍王,特別在農(nóng)業(yè)文明發(fā)達的中國受到信仰和崇拜,乃至在某些歷史時期,龍王廟遍布全國各地,就成為很自然的結(jié)果。
佛教典籍中有關(guān)祈雨儀式的記載并不是很多,據(jù)筆者考察,比較詳盡的儀規(guī)載于《百丈叢林清規(guī)證義記》卷二,為保留原始史料故,引證如下,從中可以大體看到正統(tǒng)佛教主持祈雨儀式的基本情形:
次依《大云輪請雨經(jīng)文》,陳設(shè)結(jié)壇。擇潔凈地,方廣十二步,以為道場。筑壇其中,東向,高一尺,方十步。取潔凈黃土,泥壇四周。壇中設(shè)床,方廣二丈,為高座,覆以青幄。幄中,設(shè)主壇僧座一,高桌一。兩傍設(shè)誦經(jīng)矮座并矮桌,如其人數(shù)。凡座褥、桌幃,皆以青色。
從高座東,量三肘外,設(shè)青幃、高桌一,桌上設(shè)供器及乳糜雜果,供龍王,一身三頭,并諸眷屬。
西向,從高座南,量五肘外,供龍王,一身五頭,并諸眷屬。
北向,從高座西,量七肘外,供龍王,一身七頭,并諸眷屬。
東向,從高座北,量九肘外,供龍王,一身九頭,并諸眷屬。
南向,壇四角,各豎青幡七,一幡下,各燃油燈一,燈前四角,各設(shè)花瓶,插諸鮮花。壇之四周,或一步,或數(shù)步外,以席為墻。四面有門,門各畫二行龍守護,即用以結(jié)界。龍首皆向門而蜿蜒,其尾互相鉤結(jié)。門外有屏,亦以席為之。
選高行持戒僧,一人主壇。兩序亦擇戒行清凈僧唪經(jīng)。又選僧二人,入壇為侍者,以供添香注水之役。僧皆青衣,薰沐齋祓,悉如經(jīng)說。晝夜嚴(yán)凈,虔誠結(jié)愿,諷誦經(jīng)文。至一七日,或二七日,遠至三七日,自然感召天和,甘霖應(yīng)禱矣?!佟秴d續(xù)藏》第63冊,第387頁下。
前文已談到,龍王信仰實際上是隋唐之后,佛、道融合的產(chǎn)物,相比而言,以天道為歸宿的道教中涉及龍王信仰的文字似乎更多一些,但這些晚期道教經(jīng)典很多本身即源于佛典,因此也屬于兩教融合的產(chǎn)物。
如《太上洞淵神呪經(jīng)》卷十三《龍王品》、《太上元始天尊說大雨龍王經(jīng)》等,對于龍王信仰的描述都極為詳盡。如《龍王品》謂:“道言:昔于三天之上,以觀世界。伏見諸天諸地,疫炁流行,人多疾病,國土炎旱,五谷不收,兩兩三三,莫知何計。爾時,天尊乘五色云,來臨國土,作大神通,變現(xiàn)光明,與諸天龍王、仙童玉女七千二百余人,宣揚正法,普救眾生。大雨洪流,應(yīng)時甘潤。汝等莫生不信,殃沉九祖,幽魂苦爽,名系鬼官之中,百劫千生,終無出日。若能勤心,受持讀誦,功德深遠,人民無災(zāi),各各延壽長年,無有中傷?!?/p>
《太上洞淵召諸天龍王微妙上品》謂:“道言:告諸眾生,吾所說諸天龍王神呪妙經(jīng),皆當(dāng)三日三夜,燒香誦念,普召天龍,時旱即雨,雖有雷電,終無損害。其龍來降,隨意所愿。所求福德長生,男女官職,人民疾病,住宅兇危,一切怨家及諸官事,無有不吉。如有國土、城邑、村鄉(xiāng),頻遭天火燒失者,但家家先書四海龍王名字,安著住宅四角,然後焚香受持,水龍來護。”又“道言:善男子善女人,家事龍王,若能書寫,常安龍?zhí)?,及著庫藏之中,皆以清水浄菓,依時供養(yǎng)?;蚴窃鲁掳爰例堉?,讀誦經(jīng)文,呼召龍王,家當(dāng)富貴,無有虛耗,庫藏盈溢。此經(jīng)神驗,不可稱量?!?/p>
在此,龍王已然成為具大法力、普救世間的重要神靈。但從這些經(jīng)典來看,佛教的來源仍然是清晰可見的。道教有關(guān)龍王信仰的所有經(jīng)典皆形成于唐代之后,充分說明龍王信仰形成于這一時期,而道教龍王信仰與佛教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是兩教融合后而形成的。
明清時期,龍王信仰已然在中國定型,少有變化。各地遍布龍王廟,成為人們祈禱祭祀的重要場所。許多佛教寺院、道觀中也設(shè)有龍王殿。以下材料來自《日下舊聞考》一書,記載了清代龍王信仰的有關(guān)情況,引述如下:
時應(yīng)宮在紫光閣后,雍正元年建。前殿祀四海、四瀆諸龍神像,東西為鐘鼓樓,正殿祀順天佑畿時應(yīng)龍神之像,后殿祀八方龍王神像。前殿恭懸世宗憲皇帝御書額曰“瑞澤沾和”。
這則材料乃清代道觀中涉及供奉龍王的情景。又有:
碧桐書院之西為慈云普護,前殿南臨后湖三楹,為歡喜佛場,其北樓宇三楹,有慈云普護額,上奉觀音大士,下祀關(guān)圣帝君,東偏為龍王殿,祀圓明園昭福龍王?!仍破兆o,四十景之一也。與歡喜佛場額皆世宗御書。龍王殿額曰“如祈應(yīng)禱”,關(guān)帝殿額曰“昭明宇宙”,皆世宗御書。又龍王殿額曰“功宣普潤”。聯(lián)曰:“正中德備乾符應(yīng);利濟恩敷解澤流。”皇上御書。
這則材料乃清代藏傳佛寺中供奉龍王的情景。龍王信仰就是這樣融入中國人的宗教生活,成為中國古代從宮廷到民間最重要的信仰之一,大約從唐代之后形成,一直持續(xù)到民國年間,長達一千余年。
唐代之后,中國古代文學(xué)作品中關(guān)于龍和龍王的描寫,在佛教文化和道教文化的大背景下,推動了龍王信仰的普及。其中唐人李朝威所著傳奇小說《柳毅傳》,描寫了書生柳毅幫助洞庭龍女脫離苦難的故事,影響很大,元代尚仲賢的雜劇《柳毅傳書》、明代的《龍綃記》、清代的《蜃中樓》等都取材于此。
《柳毅傳》敘述唐儀鳳年間(676—679),書生柳毅赴京應(yīng)考不第,歸家途中路過涇陽,遇一牧羊女托其往洞庭湖傳書,并囑往湖之陰尋一大桔樹,解下衣帶,束以他物,擊樹三次,會有人接待。柳毅依言行事,有人出水領(lǐng)其下湖見洞庭龍君。原來牧羊女為洞庭君之女,誤嫁涇川龍子,受盡虐待。洞庭君觀書后哀痛不己,其弟錢塘君怒不可遏,挾雷帶電往涇陽除惡,救回龍女?;貙m之后,錢塘君欲恃強力將龍女許配柳毅,柳毅以義所不當(dāng)峻拒。后辭別龍君載所贈珍寶歸家,心里卻悵然若有所失。初娶張氏、韓氏,皆相繼去世,再婚于盧氏?!熬釉掠啵阋蛲砣霊?,視其妻,深覺類于龍女,而逸艷豐厚,則又過之。因與話昔事……妻曰:‘余即洞庭君之女也?!焙笫纻髡f,柳毅后來成了水神。附近凡涉江湖者,必詣廟祭祀。
在這篇故事中,龍是與人一樣有感情的動物,龍的世界也與人類世界一樣,有善有惡,有的性情暴躁,有的善良仁義,而且龍能夠變化成人的形狀,甚至與人結(jié)婚,這樣的情節(jié)也只有放在宗教文化的背景下才能得到充分理解。①據(jù)《僧護經(jīng)》載,海龍王變?yōu)槿诵味黾倚扌?,但是在睡眠中不能隱形而現(xiàn)龍身,故佛為此而說龍于初生、臨終、交媾、嗔怒、睡眠等時,必為本形,不能化為異類之身。這些描寫都在佛教理念和民間傳說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豐富了龍的形象,拉近了人與龍的距離。這個故事經(jīng)過元明時期戲劇的改編、鋪演,直到現(xiàn)代還被改編為越劇,在民間流傳甚廣,無疑增強了龍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
值得注意的是,《柳毅傳》中的三位龍王——洞庭君是洞庭湖的龍王,錢塘君是錢塘江的龍王,龍女的家翁是涇河的龍王——都是江河湖泊中的龍王,這是可以從佛教經(jīng)典中找到依據(jù)的,即河流湖泊之中皆有龍王存在。
元代李好古所作《張生煮?!冯s劇,說的是潮州人張羽和東海龍王第三個女兒瓊蓮相戀,中秋節(jié)的晚上,張羽到海上去尋找瓊蓮,遇見一個道姑,送給他銀鍋、金錢和鐵勺,教他舀海水在鍋里煎熬,鍋里水淺,海水就會隨著變淺,這樣就能夠迫使龍王許婚。張羽這樣做了,龍王果然被迫把瓊蓮許配他成婚。張生煮海故事可能也有佛教經(jīng)典的來源,或者說受到過佛典的某些啟發(fā),即《賢愚經(jīng)》卷九《大施抒海品》菩薩抒海迫使龍神送還寶珠,以度濟一切眾生的故事。經(jīng)中描寫主人公得到海中寶珠,海中諸神王前來奪取,寶珠落到水里,主人公以器具舀海水,精誠感動天神。
明代長篇小說《西游記》中關(guān)于龍王的描寫同樣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這部小說以豐富的想象力描寫了東海、西海、南海、北海以及涇河、祭賽國碧波潭萬圣龍王等形象,敘述了孫悟空在東海龍宮借走了東海龍王敖廣的天河定海神針(即如意金箍棒)、魏徵夢中斬降雨誤點的涇河龍王等故事。這些故事盡管神奇,但也沒有離開佛教經(jīng)典關(guān)于“龍性多嗔”這樣一種基本概括,龍的性格大體上是一致的。
大約從元代開始,逐漸形成了四海龍王的譜系,即大龍王有四位,掌管四方之海,而小的龍王可以存在于一切水域中。龍王形象多是龍頭人身。龍王被認為與降水相關(guān),遇到大旱或大澇的年景,百姓就認為是龍王發(fā)威懲罰眾生,所以龍王在眾神之中是一個嚴(yán)厲而有幾分兇惡的神。特別是華東一帶廣大地區(qū),由于多受旱澇災(zāi),民間為祈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多建有龍王廟來供拜龍王。《西游記》等小說中的描寫,不過是這種民間信仰的表現(xiàn)而已。四海龍王的譜系分別為:
南海廣利王敖欽;
東海廣德王敖廣;
北海廣澤王敖順;
西海廣順王敖閏。
唐宋之后,中國民間建筑的一些龍王廟,有些其主要依據(jù)竟然也出自小說。如吳越王錢繆所作《吳越王建廟碑》①見《咸淳臨安志》卷七十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云:
蓋聞四靈表瑞,則龍神功濟于生民,百谷熟成,則水旱時關(guān)于陰隙。錢塘湖者,西臨靈隱,東枕府城,澄千頃之波瀾。梁大同中,湖廟嘗置。唐咸通年,刺史崔彥曾重修之。自予建節(jié),一郭軍民,盡承甘潤。固有龍神居止水府,興旱涸之風(fēng)雨。錢塘湖龍君與洞庭湖龍君、青草龍君,雁行之序,各通天波,原無祠廟。予統(tǒng)吳越山河,乃特于湖際選定基垌,興土木之功。鏡水清流,其湖周百余里,濟物利人,亦無龍君之廟。予遂與錢塘龍君一時建立殿堂,同表奏聞,乞加懿號。果蒙天澤,并降徽章,其所奉敕旨,具錄如后:錢繆普扇仁風(fēng),久施異政。其錢塘湖龍王廟宜賜號廣潤龍王,鏡湖龍王廟宜賜號贊禹龍王,牒至準(zhǔn)敕。
對此,曹仕邦先生在其《試論中國小說跟佛教的“龍王”傳說在華人社會中的相互影響》②文載《佛教與中國文化國際學(xué)術(shù)會議論文集》中冊,中國臺灣中華文化復(fù)興運動總會編,1995年,第567~583頁。一文中作過分析,指出:碑文稱“錢塘湖龍君與洞庭湖龍君、青草龍君,雁行之序”,所謂“雁行之序”指這三位龍君屬兄弟關(guān)系。而錢塘龍君與洞庭龍君是昆仲這一講法,正是出自唐代中葉李朝威所撰小說《柳毅傳》,前此華夏典籍無此描述。由此可以推斷,吳越王建立龍王廟是受到小說所宣傳的“龍王”觀念的影響,而嘉應(yīng)廟是目前所能找到的最早奉祠龍王的廟宇。宋代之后,龍王廟日益增多。曹仕邦認為,這是僧尼歷來的講經(jīng)說法加上小說的推波助瀾,“龍王”信仰日漸深入人心的緣故,于是奉祠這位水域中最高神祇的廟宇便建立起來了。如嘉應(yīng)龍王廟的建立便是因為錢塘湖的水量關(guān)系到附近農(nóng)業(yè)的盛衰,故人們奉祠湖中龍王以祈求“興旱涸之風(fēng)雨”。這一點充分說明,小說這種專記“怪力亂神”的文體,其中多有其他史料所不及之處,特別對于研究民間信仰來說,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不可完全以“荒誕無稽”來看待。
總之,中國的龍文化并非單純屬于中華民族的文化,它是在長期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不斷融入諸多外來因素,逐漸發(fā)展形成的。特別是龍王信仰,明顯地受到了佛教的影響,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當(dāng)然,中國人在吸收佛教的同時,沒有忘記本民族的傳統(tǒng),所以龍王信仰在中國又被本土化、民族化,產(chǎn)生了眾多美麗的傳說。中國佛教也適應(yīng)中國社會的這一要求,在自身教理、教義方面突出了龍眾的作用,形成了有別于印度佛教的一些關(guān)于龍的新觀念。因此,研究佛教與龍文化的關(guān)系,是理解不同地域和民族文化之間相互交流的一個很好的切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