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洪濤

王士禛詞集流傳者有二本，即《阮亭詩余》和《衍波詞》，前者是王氏自編而成，收詞46首，后者則為王氏審定、孫默編刻的，錄詞127首，其中除《怨王孫》（碧天云晚）一闋外，前者所載各首，后者皆有。因《衍波詞》錄王士禛詞較為完備，后世學(xué)者遂多將王氏詞集以《衍波詞》稱之，今人李少雍經(jīng)過輯佚?？保帪椤堆懿ㄔ~編?！芬粫?，錄詞132首，后張宏生主編《全清詞·順康卷》，又自《倚聲初集》和《百名家詞鈔》中分輯出《雙調(diào)望江南》（江南事）與《浣溪沙》（燈暗銀屏誤昔期），共輯得王士禛詞134首，所載王氏詞作可謂最為完備。

王士禛詞與其詩一樣，自其產(chǎn)生之日起，評者蔚然，如唐允甲謂其詞“極哀艷之深情，窮倩盼之逸趣”（《阮亭詩余略序》）；丁弘海言其詞“朦朧萌坼，明雋清圓，即令小山選句以爭艷，淮海含毫而競秀，諒無慚夫入室，或興嘆于積薪”（《阮亭詩余略序》）；彭孫遹以“體備唐宋，珍逾琳瑯，美非一族，目不給賞”（《松桂堂集》卷三七）譽其詞，陳廷焯贊王士禛“每以詩為詞，雖非本色，然自是詞壇中一幟”①，譚獻(xiàn)則將王士禛詞歸屬“才人之詞”②。若精讀王士禛《衍波詞》，定會發(fā)現(xiàn)，如此之論皆非溢美之詞，而是屬客觀之言。茲以彭孫遹、陳廷焯、譚獻(xiàn)所論為據(jù)，對《衍波詞》作一敘論，以證諸人所言非虛。

一、體備唐宋，美非一族

王士禛出身于書香門第，自小便聰明敏慧，喜好讀書，時下甚為流行的詞集選本《花間集》和《草堂詩余》亦是其常讀之書，而在熟讀花間，精閱草堂之馀，王士禛“偶有所觸，輒以丹鉛書之”③，由此而觀，他讀詞并非不求甚解，而是在閱讀中思考。如此讀書之法，無疑將加深王士禛對古人之詞的體悟，故其后來填詞，喜和抑或好用古人之韻，力求追攀古人，意欲兼?zhèn)浔婓w，自成一家，事實上，王士禛詞也確是如此。

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言：“阮亭沿鳳洲、大樽緒論，心摹手追，半在花間?！雹芗粗^王士禛填詞，有意追攀花間，那么我們就先來看王士禛效花間體所作的《菩薩蠻》八首：

東風(fēng)人柳三眠起，秋千小院重門里。對對浴紅衣，鴛鴦塘上飛。個人花底見，驚喜回團(tuán)扇。含笑指鴛鴦，花時日日雙。（其一）

曲欄桿外紅蘭吐，綠窗人靜聞鸚鵡。兩兩賭圍棋。沉吟金釧遲。郎夸中正手，向姊偏多口。解意小猧兒，惱人將負(fù)時。（其二）

梧桐花落飛香雪，簾卷一片玲瓏月。人月兩嬋娟。依闌憑玉肩。小鬟春睡倦，裙上苔花茜。私語好誰聞，姮娥應(yīng)羨人。（其三）

玉蘭花發(fā)清明近，花間小蝶粘香鬢。邀伴捉迷藏，露微花氣涼。花深防暗邏，潛向花陰躲。蟬翼惹花枝，背人扶鬢絲。（其四）

玲瓏嵌石紅蕉葉，蕉陰寶鴨香初爇。獨整素琴彈，琴清玉手寒。聲聲珠作串，彈出湘君怨。今夜夢瀟湘，琴心秋水長。（其五）

簾衣半掩湘妃竹，洞房今夜攤書讀。懊惱畫屏人，銅壺清漏頻。潛藏郎背面，作劇桃枝扇。鸚鵡喚回頭，低鬟笑不休。（其六）

雙雙玉兔衣如雪，中庭桂樹懸明月。也解逐雄雌，倚簾含笑窺。幽蹤郎見慣，潛向銀屏看。嬌靨暈紅潮，佯羞妥翠翹。（其七）

蟬紗半幅圍紅玉，龜紋枕畔雙鬟綠。銀蒜鎮(zhèn)垂垂，含羞忍笑時。屏山金屈戌，女伴偷相覷。明日畫堂中，須防面發(fā)紅。（其八）

王士禛的這組小詞分寫了與女性有關(guān)的“秋千”、“弈棋”、“私語”、“迷藏”、“彈琴”、“讀書”、“潛窺”和“秘戲”等八件事情，生活氣息甚為濃郁，女性形象亦甚為豐滿，如其一中的女子看到自己心上人時的“驚喜”，情不自禁地“回”、“指”；其二中的女子下棋時的“沉吟”神態(tài)，輸棋后的“惱人”心緒；其三則“極寫無人之態(tài)，長生私語”（鄒祗謨語），深切地將女子“只羨鴛鴦不羨仙”的心境呈現(xiàn)出來；其四中的女子“背人扶鬢絲”的動作顯見詞人觀察力之敏銳，亦是前人所未道，可謂“尖新之甚”（彭孫遹語）；其五則屬花間體中的以韋莊為首清疏一派，結(jié)句意蘊悠長；其六顯有“不放才郎夜看書”的味道，將女子的憨態(tài)描摹出來；其七結(jié)句尤為真切，將女子的羞態(tài)刻畫地淋漓盡致；其八雖是寫床笫之事，但卻出以含蓄之筆，給人以無限的遐想空間，難怪彭孫遹言：“仆最愛牛嶠詞‘須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猶讓此‘忍笑含羞’四字?！雹菘傊?，這八首《菩薩蠻》不離閨閣，詞風(fēng)綺麗，意境雖多不高，但詞人卻能夠捕捉到女性所獨特的神態(tài)抑或動作，甚為真切，極富韻味，故鄒祗謨云：“八首摹畫坊曲瑣事，盡態(tài)極妍，姿韻清揚。昔趙文敏畫馬作馬相，吳道子畫觀音作觀音相。阮亭拂箋吮毫?xí)r，便如杜牧、韓偓身經(jīng)游歷，尋歡窈窕，含睇纏綿?！雹迒尉驼Z言而論，這組小詞寫的雖是“艷事”，但鮮見鄙俗，不入褻語，而是用樂府筆法，突出女性對愛情的直率與含蓄，強調(diào)了個性，濃化了人情。若將這組詞聯(lián)體而觀，場所在小院與閨房中更換，時間在白日黑夜中交替，人物則有驚、有喜、有惱、有羞，演繹的可謂是一個完整的男女故事，顯然有著聯(lián)章詞的味道，這一點無疑也是向《花間集》學(xué)習(xí)的結(jié)果。⑦關(guān)于這組詞，鄒祗謨還言其“大是唐人風(fēng)味”⑧，除卻謂它們脫胎于《花間集》外，或還有一層意思，即這組詞甚似晚唐韓偓的香奩詩。實際上，王士禛年少時與其兄王士祿皆雅好“香艷”主題，汪涴曾言：“二王好香奩詩，每倡和至數(shù)十首。劉比部寓書問訊博士曰：‘王六西樵，不致墮冬郎云霧否，此雖慧業(yè)，并此不作可也?！雹犭m是謂香奩詩不可作，但由此足見王士禛詞與其香奩詩實有相通之處。那么，王士禛為何傾向于“香艷”主題，其表兄徐夜給出了答案：“少年情事如水，風(fēng)雅旁益，則《花間》、《草堂》之流艷作焉。”（《阮亭詩余略序》）即認(rèn)為王士禛創(chuàng)作香奩詩抑或效花間而填詞皆是與其少年情事相關(guān)聯(lián)的。

南唐后主亦是王士禛學(xué)習(xí)的對象，他的《虞美人》（杜鵑庭院春將了）和的就是李煜的名篇《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是詞云：

杜鵑庭院春將了，斷送花多少。幾層楊柳幾層風(fēng)，總付銀屏金屋夢魂中。合歡枕上香猶在，好夢依稀改。回環(huán)錦字寫離愁，恰似瀟波不斷入湘流。

平實而言，后主的《虞美人》將家國之悲融入其內(nèi)，而王士禛這首詞的立足點則是男女別離之思，在意蘊上要遠(yuǎn)遜于李后主，但王氏卻能夠另辟蹊徑，即在字詞上進(jìn)行雕琢，發(fā)前人所未發(fā)，如末句“恰似瀟波不斷入湘流”，將傳統(tǒng)的“瀟湘”一詞破用，給人造成一種“雋思縈回，如春路游絲，悠揚空際”（鄒祗謨語）之感，亦可謂佳而妙。另王士禛的《菩薩蠻》（斷紅雙臉眉如黛）寫的是一場男女約會，內(nèi)中“漫言嘗見面，似隔蓬山遠(yuǎn)”甚似李煜的“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但聞之更令人斷腸。

王士禛鄉(xiāng)土觀念甚重，對其家鄉(xiāng)的文化名人尤為欣賞，常發(fā)贊譽之言，而言及詞人，濟(jì)南二安無疑是山東詞人的典型代表，王士禛對他們極其喜愛，曾有“張南湖論詞派有二：一曰婉約，一曰豪放。仆謂婉約以易安為宗，豪放惟幼安稱首，二安皆吾濟(jì)南人，難乎為繼矣”⑩的溢美之言，而在填詞的過程中，二安無疑最是王士禛的偶像，遍覽《衍波詞》，確實如沈雄所言：“既和漱玉，復(fù)仿稼軒，千古風(fēng)流，遂欲一身兼并耶。”?據(jù)王士禛自述，他曾依《漱玉詞》原韻盡和之，惜多散佚，但在今存的134首《衍波詞》中，王士禛有17首是和李清照的，在其所有和韻詞中，無疑是最多的，且成就也是最高的。其中，最杰出者自然是為其贏得“王桐花”之稱的《蝶戀花》：

涼夜沈沈花漏凍，欹枕無眠，漸聽荒雞動。此際閑愁郎不共。月移窗罅春寒重。憶共錦裯無半縫，郎似桐花，妾似桐花鳳。往事迢迢徒入夢，銀箏斷絕連珠弄。

觀李清照《漱玉詞》，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內(nèi)中今存《蝶戀花》三首，其中一首為：“暖雨晴風(fēng)初破凍，柳眼梅腮，已覺春心動。酒意詩情誰與共，淚融殘粉花鈿重乍試夾衫金縷縫，山枕斜欹，枕損釵頭鳳。獨抱濃愁無好夢，夜闌猶剪燈花弄?！蓖跏慷G的《蝶戀花》無疑是這首詞的和作，二者不僅韻腳一字不差，主旨也是一樣的，都是用女子口吻自述離懷。然在意境的塑造、遣詞造句等方面，較之李詞，王氏還是略好一些，如上闋同是寫離別之悲，李詞有淚，王詞卻更注重融景入情：月亮透過窗縫，夜愈深，天愈涼，悲傷不言而自明，可謂是言有盡而意無窮，令人有清新神遠(yuǎn)之感。下闋最后兩句亦是對李詞的應(yīng)和，李詞言“無好夢”，王詞是雖有好夢，但是徒有，不言自悲。李詞是無聊的撥弄燈花，王詞則是彈奏《連珠弄》，可謂殊途同歸。但王詞還有其獨到之處，即“郎似桐花，妾是桐花鳳”，巧妙的借用桐花和桐花鳳比喻愛人和自己，將彼此間的親情蜜意呈現(xiàn)出來，可謂是坦率、痛快，深具民歌風(fēng)味，自是透骨情語，亦為王士禛贏得了“王桐花”的美譽。是詞可謂是對李詞的嚴(yán)格唱和，且能略勝于原作，難怪彭孫遹言：“和韻至此，豈得不云神絕。”?王士禛的其它和漱玉詞，亦是押韻天然，復(fù)自出新意，且“入詞即常語淺語，亦自娓娓動聽”?，甚得易安真諦，如“昨夜夢郎歸，還是舊時別處”（《如夢令》）、“問郎增解畫眉無？”（《浣溪沙》）、“雙槳凌風(fēng)蘭葉舟，又卷起一江愁”（《武陵春》）、“最怕日初長，生受鶯花，打迭人消瘦”（《醉花陰》）等置于《漱玉詞》中，足可以假亂真。

濟(jì)南的另一位詞人辛棄疾亦是王士禛的偶像，《衍波詞》中有兩首用稼軒韻的詞作，即《婆羅門引》（問平安否）和《減字木蘭花》（離愁滿眼），前者是一首送別詞，情真意切，“嘆青門一別，白社人?！?、“詩狂酒悲，老大去、幾人知”、“歸來也、兩鬢千絲”諸語略帶傷心調(diào)，可謂沉郁悲壯，實與稼軒相類。后者則是一首現(xiàn)實主義詞作，揭示出戰(zhàn)亂給女性帶來的傷害，且王詞每一句的最后一字皆和辛詞一致，茲將二詞錄于下以觀：

為長沙女子王素音作。用稼軒過長沙道中見婦人題字，用其意作韻：

離愁滿眼，日落長沙秋色遠(yuǎn)。湘竹湘花，腸斷南云是妾家。掩啼空驛，魂化杜鵑無氣力。鄉(xiāng)思難裁，楚女樓空楚雁來。

長沙道中，壁上有婦人題字，若有恨者，用其意為賦：

盈盈淚眼，往日青樓天樣遠(yuǎn)。秋月春花，輸與尋常姊妹家。水村山驛，日暮行云無力氣。錦字偷裁，立盡西風(fēng)雁不來。

顯然，王詞與辛詞的創(chuàng)作背景是一致的，都是在旅途中見“婦人題字”而有感而發(fā)，在用韻乃至每句的末字皆同，足證王士禛對辛棄疾的學(xué)習(xí)。然二詞在主旨上是有區(qū)別的，辛詞中的“婦人”當(dāng)時人老色衰的歌妓，其恨多源于自己，而王詞中的“婦人”則是為亂兵所得的王素音，其悲其怨多是對戰(zhàn)亂的控訴，多了層家國之悲的意蘊。若就遣詞造句而論，王詞用典甚多，且如鄒祗謨所言“累用楚事，茜粲自然，至其勝情佳致。”?辛詞則顯平淡，略遜一些。

除卻《婆羅門引》（問平安否）和《減字木蘭花》（離愁滿眼）兩首詞外，王士禛還有些詞雖不是用抑或和稼軒韻，但就語言風(fēng)格而論，如其“寄興豪健”（鄒祗謨語）、“意氣激昂”（彭孫遹語）的言志詞《南浦·寄興》、稱頌張良的詠史詞《減字木蘭花》（橫磨大劍）等也神似稼軒，《水龍吟》（岷峨萬里滔滔）更是“飛揚豪宕，有恨古人不見我之意，不徒縱橫上下，與辛、劉匹敵也”（鄒祗謨語）。

王士禛《花草蒙拾》中對詠物詞談?wù)撋醵?，如“彭十詠螢詞”、“程村詠物詞”等條皆關(guān)涉詠物詞，且在王氏看來，詠物詞甚為難做，好的詠物詞皆有一共同點，即“詠物須取神”，而在此方面做得好的，當(dāng)屬史達(dá)祖和姜夔，即謂“張玉田謂詠物最難。體認(rèn)稍真，則拘而不暢，摹寫差遠(yuǎn)，則晦而不明。而以史梅溪之《詠春雪》、《詠燕》，姜白石之《詠促織》為絕唱”，且云：“仆常望洋而嘆?！?實際上，王士禛大可不必，其詠物詞亦有類史、姜者，對此，鄒祗謨《遠(yuǎn)志齋詞衷》云：“詠物固不可不似，尤忌刻意太似，取形不如取神，用事不若用意。宋詞至白石、梅溪，始得個中妙諦。今則短調(diào)，必推云間，長調(diào)則阮亭《贈雁》、金粟《詠螢》、《詠蓮》諸篇，可謂神似矣。”?姑且不論彭孫遹的《詠螢》、《詠蓮》諸篇，但就王士禛《御街行·贈雁》而言，內(nèi)中“水明沙碧，參橫月落，遠(yuǎn)向瀟江去”諸語確實是以神取勝，透露出一種神韻之美，它如“一泓春水碧如煙”（《踏莎行·詠鏡》）等亦是如此。

在《衍波詞》中，除卻效花間體、和李后主、和漱玉詞、用稼軒韻、類史、姜詞外，還有和少游、和蔣子云、和歐陽修、和云間諸公、和湘真（陳子龍）、和清真（周邦彥）、用蔣竹山（蔣捷）韻等追和古人之詞，且王士禛的追和之作，多是嚴(yán)格唱和，韻腳多完全相同，且詞的主題與原詞相類，風(fēng)格也與之相似，如其《小重山·和湘真詞》為吊古詞，通過對秦淮的今昔對比，將自己的愁緒呈現(xiàn)出來，透露出濃郁的家國之悲，風(fēng)格凄惻，而陳子龍的原詞題為“憶昔”，其主題顯是懷念朱明王朝，風(fēng)格亦是凄婉。再如《賀新郎·夜飲，用蔣竹山韻》的主題是詞人經(jīng)歷過不幸遭遇之后，看破紅塵，借酒澆愁，彈箏取樂，風(fēng)格則是悲痛之中見豁達(dá)，而蔣捷的原詞《賀新郎·兵后寓吳》亦是如此。

綜而述之，王士禛在填詞之時，常通過異代唱和的形式，有意地追攀古人，意欲兼?zhèn)浔婓w，且王士禛的唱和之作在主題和風(fēng)格上多沿承原詞，然古人因其稟賦、生活遭際等別，其詞在題材和風(fēng)格上也鮮有相同者，故王士禛詞也是題材多樣，既有艷情詞，也有言志詞；既不乏吊古感舊之作，也有現(xiàn)實主義作品；既有詠物詞，也不乏山水詞。風(fēng)格也多姿多態(tài)，或綺麗、或清爽、或悲壯、或豪放、或疏狂。總之《衍波詞》不拘一格，而是在融匯百家之馀，有意的形成了自我之風(fēng)姿。對此，唐允甲在《阮亭詩余略序》中曾言：“其旖旎而秾麗者，則景、煜、清照之遺也；其芊綿而俊爽者，則淮海、屯田之匹也?！倍韺O遹所論更詳，他在《衍波集序》中曰：

阮亭《衍波》一集，體備唐宋，珍逾琳瑯，美非一族，目不給賞。如“春去秋來”二闋，以及“射生歸晚，雪暗盤雕”，“屈子《離騷》，史公《貨殖》”等語，非稼軒之托興乎？《揚子江上》之“風(fēng)高雁斷”，《蜀岡眺望》之“亂柳棲鴉”，非坡公之吊古乎？《詠鏡》之“一泓春水碧于煙”，《贈雁》之“水碧沙明，參橫月落，遠(yuǎn)向瀟江去”，非梅溪、白石之賦物乎？“楚簟涼生，孤睡何曾著”，“借錦水、桃花箋色，合鮫淚、和入隃糜，小字重封”，非清真、淮海之言情乎？約而言之，其工致而綺靡者，《花間》之致語也；其婉孌而流動者，《草堂》之麗字也。洵乎排黃軼秦，凌周駕柳，盡態(tài)窮姿，色飛魂斷矣。（《松桂堂集》卷三七）

二、意內(nèi)言外，以詩為詞

確如鄭方坤所云：“先生既早達(dá)，因得棄帖括弗事，而專致力于詩?！?詩無疑是王士禛生命中的第一要義，他8歲能詩，15歲便刊行了第一部詩集，即《落箋堂初稿》，24歲時，王士禛在濟(jì)南“秋柳社”社集上賦《秋柳》詩四章，和者甚眾，自此名揚。順治十六年，26歲的王士禛謁選揚州推官，得江山之助，遂開始了其詩歌創(chuàng)作之輝煌，終成就詩中“神韻”一派，而隨著其“神韻說”風(fēng)行海內(nèi)，王士禛名滿天下，亦登上了“斷然別為一代之宗”（王掞《皇清誥贈資政大夫經(jīng)筵講官刑部尚書王公神道碑銘》）的詩壇宗主地位，贏得了“清代第一詩人”（譚獻(xiàn)《復(fù)堂日記》）的美譽，被“宇內(nèi)尊為詩壇圭臬”（沈德潛《國朝詩別裁集》），詞則是其馀力而為，但終因“苦于習(xí)久難變”?，王士禛的《衍波詞》在一定程度上，隱然有著其詩的影子，即具有意內(nèi)言外、比興寄托的類詩化特征，可謂是典型的“詩人之詞”，這一點在王士禛的懷古詞中體現(xiàn)的尤為明顯，如其《浣溪沙·紅橋懷古》其一：

北郭清溪一帶流，紅橋風(fēng)物眼中秋。綠楊城郭是揚州。西望雷塘何處是？香魂零落使人愁。淡煙芳草舊迷樓。

據(jù)王士禛《紅橋游記》載：“出鎮(zhèn)淮門，循小秦淮……所謂紅橋也。游人登平山堂……徑必出紅橋下?！钄?shù)往來北郭，必過紅橋，顧而樂之，登橋四望，忽復(fù)徘徊感嘆。當(dāng)哀樂之交乘于中，往往不能自喻其故。王謝冶城之語，景晏牛山之悲，今之視昔，亦有然耶！壬寅（1662）季夏之望，與籜庵、茶村、伯璣諸子，偶然漾舟，酒闌興極，援筆成小詞二章。諸子倚而和之，籜庵繼成一章，予亦屬和?！笔窃~以贊美之筆起，用一“流”字將揚州城北的青溪一帶風(fēng)光呈現(xiàn)出來，可謂是僅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如王士禛詩歌一樣，甚富神韻之美。次句亦有一個字極為惹眼，那便是“秋”字，為何六月盛夏，詞人眼中的的紅橋風(fēng)物染上了衰敗的“秋”色呢？下闋便給出了答案，原來是面對著綠楊蔥翠掩映下的揚州，詞人想到了揚州城北的“雷塘”。那么為何“雷塘”觸動可詞人的憂郁心弦呢？原來隋煬帝曾喪身于此，而隨著歷史的變遷，雷塘已不知在什么地方了，曾經(jīng)陪伴煬帝的迷樓中的眾多美女也都早已魂斷香消，化作一抔黃土，而唯有萋萋芳草，淡淡煙靄，依然如昔，勾起了敏感詞人的縷縷愁緒，但這愁緒僅僅是因雷塘難尋和“香魂零落”嗎？答案顯然并非如此簡單，或有更深層的意蘊，對此，筆者認(rèn)為艾治平和朱庸齋所論甚得是詞真諦，前者云：“此詞雖‘漁洋冶游紅橋，風(fēng)流文采，照映湖山’，亦其自稱‘即席賡唱，興到成篇，……以志一時勝事’之作，似又暗隱因事成愁，感懷故國的苦衷。蓋詞成之年，正當(dāng)矢志抗清，并曾于三年前的順治十六年(1659)率軍從海道進(jìn)入長江直達(dá)南京近郊的鄭成功病死臺灣之時也?！?后者曰：“（是詞）上半闋一氣呵成，以自然動蕩之筆寫揚州景物，頗具特色。四、五句不作對偶，則效唐五代格調(diào)。以煬帝喻福王，借傷隋事痛惜弘光失守?fù)P州，感慨而含蓄，怨而不怒?！?總之，王士禛的這首懷古詞可謂是言內(nèi)意外，具有深刻意蘊的。也正是因為是詞帶有“比興寄托”的詩家筆法，內(nèi)旨豐富，故甚得時人贊賞，和者也甚眾，他們中既有袁于令、杜濬、張養(yǎng)重等明朝遺老，又不乏陳維崧、丘象隨、陳允衡、劉梁嵩、朱克生、蔣階等新朝文士，此種情形頗似王士禛當(dāng)年在大明湖畔作《秋柳》詩四章，故有論者指出：“王士禛的紅橋唱和詞，延續(xù)了其《秋柳》、《秦淮雜詩》的風(fēng)格，表達(dá)了‘聚散不恒’、‘繁華一瞬之感，借古而詠嘆（秋、愁、香魂零落等字眼映入其中）’?！?實則是“字字騷雅”（陳廷焯語），深具“風(fēng)人之旨”（譚獻(xiàn)語）。

在《衍波詞》中，懷古詞皆有明顯的“以詩為詞”的印痕，如其《醉落魄·讀天寶遺事》中“長生殿里如膠漆。別院梨花，偷試寧王笛”三句“微譏冷諷，不堪使三郎聞得”（鄒祗謨語），而“秋槐落盡空凝碧。殘月華清，何處行人跡”又言內(nèi)意外，內(nèi)蘊深厚；《望遠(yuǎn)行·蜀岡眺望懷古》以斜陽、煙樹、亂柳、棲鴉等意象勾畫出一幅衰敗的圖畫，字面是在言東吳滅亡，但何嘗不是悼念朱明呢？也正是因為言內(nèi)意外，深得詩家筆法之妙，故“讀之便覺感動精靈，颯颯微語”（鄒祗謨語）；它如《西江月·魯仲連陂懷古題祠壁》、《西江月·吳中懷古》等亦是如此，前者“一竿煙水荒陂”，寫出多少哀傷，后者“往事凄涼如夢”，道出多少無奈。

除卻懷古詞，王士禛其它題材的詞也多意內(nèi)言外，比興寄托，隱然有著“以詩為詞”的印痕，如其艷情詞《偷聲木蘭花·春情》“十四樓空，萬葉千花淚眼中”、友情詞《點絳唇·懷程村游西湖》“回首臨安，往事傷懷抱”、詠物詞《丑奴兒令·隋堤》“故國寒潮，一曲清江柳外條”、紀(jì)游詞《踏莎行·秦淮清明》“梁陳故跡銷魂死。禁煙時節(jié)落花朝，東風(fēng)芳草含情思”、贈別詞《水調(diào)歌頭·送家兄禮吉赴合肥》“轉(zhuǎn)眼興亡六代，殘劫依稀半局，憑吊足沾巾”等皆在對歷史事件和人物的勾畫中，隱晦曲折地抒發(fā)自己的幽憤，難怪徐夜謂王士禛“性近騷怨”了。況且王士禛不僅善作“騷怨”的類詩詞，還對他人的此類之詞甚為激賞，對此馮金伯曾引《詞苑叢談》之論云：“陳其年既失意無聊，嘗賦悵悵詞三首，涉筆騷怨鳴咽。王司州阮亭見之，大為嘆絕?！?

那么，王士禛為何在填詞時融入詩旨，進(jìn)而使其詞意蘊深長，帶有比興寄托之義呢？其原因或源于四端：其一是王士禛的主導(dǎo)文體是詩歌，他對詩歌研習(xí)甚深，故他在填詞時，亦不自覺的將詩家的“比興寄托”手法融入詞中；其二則在于王士禛自身之遭遇，新城王氏家族在明代有“王半朝”之稱，在明清易代之際遭受到了沉重打擊，后王士禛雖在仕途上平步青云，但其內(nèi)心深處卻時刻懷有被奴役于異族的清醒的痛苦，故其骨子里對朱明王朝有著深切的眷戀，但因清朝政府思想控制嚴(yán)重，大興文字獄，致使王士禛不敢直陳胸臆，故借詩詞的“比興寄托”手法將內(nèi)心的憤懣與痛苦排遣出來。其三當(dāng)在于王士禛對于詞體的獨特認(rèn)識。在王氏看來，詞雖有別于詩，但就內(nèi)旨而論，詞與詩實則是相通的，即“夫詩必有余，與經(jīng)之必有騷，騷之必有古詩、樂府，古詩樂府必有歌行、近體、絕句，其致一也。凡人有所感于中，而不可得達(dá)。則思言之，言之不足，則長言之，長言不足，則反復(fù)流連、詠嘆淫佚，以盡其悲郁愉快之致?！保ā度钔ぴ娪嘧孕颉罚┕仕J(rèn)為詞亦應(yīng)和詩一樣要有所寄托，要有言外之意，對此，鄒祗謨《遠(yuǎn)志齋詞衷》云：“阮亭常為予言，詞至云間，《幽蘭》、《湘真》諸集，言內(nèi)意外，已無遺議?！?日本學(xué)者青木正兒指出：“‘言內(nèi)意外’不待言乃是‘意內(nèi)言外’之筆誤?！?且認(rèn)為常州詞派領(lǐng)袖張惠言的主張可以看作是繼承王士禛派詞說的馀緒，筆者認(rèn)為此說是頗為允當(dāng)?shù)?。其四是在清初詞壇，填詞類詩，寄托情志，是一種較為普遍的現(xiàn)象，對此，顧梁汾曾言：“國初輦轂諸公，尊前酒邊，借長短句以吐其胸中。始而微有寄托?！?

總之，精讀《衍波詞》，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王士禛常用詩家筆法，托寄高曠，隱晦曲折地透露出其身在新朝、留戀舊朝的矛盾和辛酸，進(jìn)而使其詞充滿著大量的凄婉和哀怨，具有濃郁的“騷情”，故徐夜謂其“性近騷怨”，王國維言“《衍波詞》之佳者，頗似賀方回”。?（注：賀方回，即賀鑄，張耒謂其詞“幽潔如屈宋”，陳廷焯言其詞“胸中眼中，另有一種傷心說不出處，全得力于楚騷，而運以變化，允推神品?！庇^王士禛詞，亦多如此。）

三、多屬本意，才人之詞

翻檢王士禛《衍波詞》，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它有一個有趣的特征，即某些詞在詞題中注明“本意”，且細(xì)讀該詞，其內(nèi)容確實是對該詞牌的闡發(fā)，帶有鮮明的故事性。如《虞美人·本意》云：

拔山蓋世重瞳目，眼底無秦鹿。陰陵一夜楚歌聲，獨有美人駿馬伴平生。感王意氣為王死，名字留青史。笑他亭長太英雄，解令辟陽左相監(jiān)宮中。

宋人王灼《碧雞漫志》云：“《虞美人》，《脞說》稱起于項籍“虞兮”之歌。予謂后世以此命名可也，曲起于當(dāng)時，非也。”?郭茂倩《樂府詩集》亦有此論，他在《力拔山操》的解題中言：“《漢書》曰：‘項羽壁垓下，軍少食盡，漢帥諸侯兵圍之?dāng)?shù)重。夜聞漢軍四面皆楚歌，驚曰：‘漢已得楚乎，何楚人多也?！痫嫀ぶ校忻廊诵沼菔?，常從，駿馬名騅，常騎。乃悲歌慷慨，自為歌詩。歌數(shù)曲，美人和之。羽泣下數(shù)行，遂上馬，潰圍南出。平明，漢軍乃覺?！础肚偌酚小读Π紊讲佟?，項羽所作也，近世又有《虞美人曲》，亦出于此?！?王士禛這首《虞美人》就是對項羽與虞姬故事的敷衍，上闋是言項羽英勇，但亦可悲，故鄒祗謨言：“‘陰陵’二句，足令憤王氣盡，亦令憤王氣長。（按：“憤王”即項羽，《梁書·蕭琛傳》載：“蕭琛為吳興太守。郡有項羽廟，土民名為‘憤王’”）”?下闋則是對虞姬的頌揚，對劉邦的嘲弄，即如彭孫遹曰：“末語為虞長價”?。通觀是詞內(nèi)容，可謂是一部關(guān)涉項羽、虞姬的傳奇，無疑合“本意”之題。再如《西江月·吳中懷古，本意》演繹的吳國范蠡和文種的故事，一個泛游五湖，一個自刎而死，確是與詞牌《西江月》源自李白《蘇臺覽古》“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中人”相吻合。《漁家傲·本意，和漱玉詞》則塑造了一個“醉后放舟忘處所”、“援琴更鼓瀟湘句”、“琴高約我蓬瀛去”的“傲”漁家形象，可謂是緣題而發(fā)，巧不累雅。另如“水晶枕畔一枝斜，春在吹家”（《畫堂春·詠折枝桃花》）、“燭花殘，更漏咽”（《更漏子·與秦淮友人夜話舊院遺事》）、“花落日長人倦，偏髻拖殘線”（《應(yīng)天長·閨人刺繡》、“欲問相思路，伯勞飛燕東西去”（《惜分飛·程村感事，作惜分飛詞五十闋，為殿一章》）、“海燕紅襟語畫梁，似惜韶光”（《燕歸梁·吳水部園亭觀演燕子箋劇，時玉蘭盛開》）等雖沒標(biāo)明“本意”，但卻隱然可見王士禛有意地將詞之內(nèi)容與其詞牌相合。

如果說歌詠“本意“之詞是由詞牌決定其詞之內(nèi)容（形式?jīng)Q定內(nèi)容）的話，王士禛有時候還先構(gòu)思詞之內(nèi)容，然后再選擇合適的詞牌去填寫（內(nèi)容決定形式），進(jìn)而使詞之內(nèi)容與詞牌相得益彰，達(dá)到雙美。這在王士禛的題畫詞中體現(xiàn)的尤為明顯。

據(jù)王士禛《香祖筆記》載：“余在廣陵時，有余氏女子名韞珠，刺繡工絕，為西樵作須菩提像，既又為先尚書府君作彌勒像，皆入神妙；又為余作神女、洛神、浣紗、杜蘭香四圖，妙入毫厘，蓋與畫家同一關(guān)捩?！辟潎@之余，王士禛還作詩《題余氏女子繡浣紗洛神圖二首》、填詞《浣溪沙·題余氏女子繡浣紗圖》、《解佩令·題余氏女子繡洛神賦》、《望湘人·賦余氏女子繡柳毅傳書圖》三首，且皆是由內(nèi)容選擇詞牌的，如“浣紗圖”所繡的是洗衣中的西施，故用詞牌“浣溪沙”來填寫是再恰當(dāng)不過了，因為“浣溪沙”這一詞牌最初就是因西施浣紗于若耶溪而得名，且后世文人敷衍西施故事，也常以“浣紗”為題，顯者如明人梁辰魚的《浣紗記》。事實上，王士禛確實是因繡圖中內(nèi)容而選擇了與西施相關(guān)的詞牌《浣溪沙》，是詞云：

何處青山是若耶？苧蘿村畔認(rèn)西家。滿溪花瓣浣春紗。未入?yún)菍m猶淡漠，一辭烏喙便夭斜。針神十五鬢堆鴉。

是詞上闋以問句起頭，交待了圖中所繡的是苧蘿村的西施在開滿春花的若耶溪邊洗衣服，演繹的是西施浣春紗故事，下闋詞人則有圖中所繡展開聯(lián)想：圖中西施是如此的恬淡清閑，誰又能想到她為了國家，辭別勾踐（烏喙：指代勾踐。據(jù)《吳越春秋》載：夫越王為人長頸烏喙，鷹視狼步，可以共患難而不可共處樂。）后竟變得是何等夭斜呢。如此而觀，是詞足可謂是一部有敘有議的簡短的筆記小說。而王士禛的《望湘人·賦余氏女子繡柳毅傳書圖》則更似一部微型傳奇，是詞云：

看繚綾半幅，繡線千絲，汜人幽恨如訴。雨鬢風(fēng)鬟，花愁月暈，憔悴牧養(yǎng)南浦。目斷瀟湘，楚天無雁，倩誰傳語。忽相逢、秦塞歸人，灑淚為通魚素。可奈錢塘一怒。便碧云萬里，片時來去。宛綃縠明珰，無恙龍宮嬌女。更休悵望，神人道隔，永念君恩難負(fù)。兩情合、何處牽絲，社橘依然春樹。

該詞前三句是贊繡圖人余氏高超之技藝，“雨鬢風(fēng)鬟”三句渲染龍女的憔悴，“目斷瀟湘”三句則是呈現(xiàn)龍女的無助，“忽相逢”三句繪柳毅與龍女的偶遇。下闋先言柳毅傳書，錢塘君怒，救回龍女?！案輴澩比鋭t是就龍女所言，表達(dá)其渴盼與柳毅結(jié)合的愿望與無奈，最后一句以景語作結(jié)，染無限余情，也讓我們對柳毅和龍女的愛情產(chǎn)生無限遐想。綜而述之，王士禛的這首詞確實如彭孫遹所論“首二句題明‘繡’字，下即全敘柳傳，亦是詞中正格”?，但較之于唐傳奇，王士禛的詞在遣詞造句等方面亦有獨特之處，如寫錢塘君救龍女一事，但用“碧云萬里，片時來去”八字便呈現(xiàn)出來，可謂甚絕，故鄒祗謨言：“讀至‘碧云’數(shù)語，離奇惝恍，唐人小說中無此手筆?！?且王士禛還充分發(fā)揮詞的緣情本質(zhì)，將龍女對柳毅的思念深切地描繪出來，這是唐傳奇中所未道的。若就王士禛對詞牌的選擇而言，《柳毅傳》中主人公龍女是洞庭湖龍宮的三公主，洞庭湖實則有湘水流經(jīng)，暗合一個“湘”字，另是詞在講述《柳毅傳》之馀，更側(cè)重于龍女對柳毅離別后的思念，又暗合一個“望”字，況且觀前人所填《望湘人》，亦多言相思別離之情，由此而觀，王士禛用詞牌《望湘人》敷衍《柳毅傳》是甚為切當(dāng)?shù)摹?/p>

王士禛“賦余氏女子繡洛神賦”則用《洛神賦》中語入詞，演繹的是洛神（甄后）與陳思王曹植的愛情悲劇故事，選用的詞牌是《解佩令》。《解佩令》這一詞牌取義于鄭交甫遇漢皋神女解佩事，事見劉向《列仙傳》，講述得亦是一段人神之間的愛戀?，實和曹植《洛神賦》所敘相近，王士禛選擇詞牌《解佩令》確是與“賦余氏女子繡洛神賦”的詞題相吻合。

平實而論，早在詞體形成之初，歌詠調(diào)名本意抑或緣題而賦在詞中是極為常見的，對此，宋人黃昇曾言：“唐詞多緣題所賦，《臨江仙》則言仙事，《女冠子》則述道情，《河瀆神》則詠祠廟，大概不失本題之意?！?但后來詞的內(nèi)容逐漸與詞牌本意相脫離。王士禛熟讀《花間集》，自是對唐詞多緣題所賦的創(chuàng)作形式尤為熟悉，且甚為欣賞，故其填詞，有意復(fù)歸這種“多屬本意”的創(chuàng)作方式。另一方面，王士禛熟讀經(jīng)、史、子、集，知識尤為豐富，對傳奇、小說甚為喜愛，能夠使他很好的將詞牌與詞之內(nèi)容相切合，進(jìn)而增強了詞的故事性。由此而言，清人譚獻(xiàn)將王士禛詞歸并入“才人之詞”的范疇，可謂允當(dāng)。也正是因為王士禛的詞多屬本意，故事味重，故其友人彭孫遹、鄒祗謨、董以寧、陳維崧多唱和其詞，選調(diào)亦多與題和，皆足可觀。對此，鄒祗謨曾云：

大率古人由詞而制調(diào)，故命名多屬本意。后人因調(diào)而填詞，故賦寄率離原辭。曰填、曰寄，通用可知。宋人如黃鶯兒之詠鶯，迎新春之詠春，柳耆卿月下笛之詠笛，周美成暗香疏影之詠梅，姜夔粉蝶兒之詠蝶，毛滂如此之類，其傳者不勝屈指，然工拙之故，原不在是。近阮亭、金粟，與仆題余氏女子諸繡，如浣紗圖，則用浣溪沙、思越人、西施等名。高唐神女圖，則用巫山一段云、高陽臺、陽臺路等名。洛神圖，則用解佩令。伊川令、南浦等名。柳毅傳書圖，則用望湘人、傳言玉女、瀟湘逢故人慢等名。其他集中所載，亦居什一。偶爾引用，巧不累雅。藉是名工，所謂竇中窺日，未見全照耳。?

綜上所論，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彭孫遹謂王士禛《衍波詞》“體備唐宋”、陳廷焯言王士禛“以詩為詞”、譚獻(xiàn)將王士禛歸并入“才人之詞”，確實是平實之論、客觀之言，但“體備唐宋，美非一族”、“意內(nèi)言外，以詩為詞”、“多屬本意、才人之詞”等并不能概括王士禛詞的全貌，他的《衍波詞》還有一些特征亦值得我們?nèi)ヌ轿?，如王士禛自少精閱《花間集》、細(xì)讀《草堂詩余》，前者是嬋娟“傳唱”以佐“西園英哲”清歡的唱本，后者是書商因應(yīng)社應(yīng)歌而輯錄的詞選，二者皆音樂性強，王氏精讀二書，必然受其影響，進(jìn)而使其詞“音文雙妙，自然天成”?；再如王士禛因其詞有“春水平帆綠”、“夢里江南綠”、“新婦磯頭煙水綠”，故贏得“王三綠”之稱，這無疑說明王士禛填詞注重?zé)捵?，進(jìn)而使其呈現(xiàn)出尖新精巧的特性；王士禛致力于詩，開創(chuàng)神韻一派，而詞實乃詩余，與詩相通，故王士禛詞也有如其詩般的味之清新、意之淡遠(yuǎn)的特征，這些皆值得我們?nèi)ド钊胩轿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