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紅翠
人們對彼岸世界總是充滿了無盡的好奇和想象,這種想象既有民間原創(chuàng)力的原始思維,又有文人的充滿個性的創(chuàng)造。游冥故事中總能滿足人們對幽冥世界的想象期待,游冥之人進入冥界,游歷地獄后又成功以出離陰間,完成了兩岸世界的溝通。雖然這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但在文學(xué)作品里,這種經(jīng)歷卻合乎邏輯地存在著。
1.恍惚之中夢入冥府
人類總是會于不經(jīng)意間與幽冥世界發(fā)生著各種各樣的聯(lián)系。在幾乎所有的游冥故事中,我們發(fā)現(xiàn),游冥之人進入冥界幾乎是不自知的,陰陽兩界的界限是模糊的,陰陽時空轉(zhuǎn)換是在不經(jīng)意間、轉(zhuǎn)瞬之間完成的,在冥冥之中進入另一個世界是那么地容易。在表現(xiàn)泰山冥府的故事中,《列異傳》蔡支故事中,蔡支要去見太守,卻在泰山下迷路了,不覺進入地府,把泰山府君誤為人間太守,泰山府君說明身份,他才大吃一驚,“乃知所至非人間耳”?!端焉裼洝贰昂惆喙适轮?,胡毋班要見泰山府君,叩擊泰山下的樹,便有人來相迎,地府仿佛如人間宅院。戴祚《甄異傳》“張伯遠”條,張伯遠十歲病亡,來到泰山下推車,忽遇大風(fēng)揚塵,他抓住一棵桑樹才沒被刮走,蘇醒后頭發(fā)中有灰塵。后來再到泰山又見到了那棵桑樹,“如死時所見之”。
佛教地獄觀傳入后的游冥故事中,陰陽兩界的界限似乎也是模糊的,多數(shù)情況下人進入陰間似乎也是在不自知的狀態(tài)下,如《太平廣記》卷一零一‘許文度”入冥后“忽悟身已死,恐甚”?!短綇V記》卷三八零引《廣異記》“金壇王丞”敘王甲入冥見故人謂甲曰:“知此是地府否?”“甲始知身死,悲感久之”。
由生入死既然簡單容易,所以入冥的表現(xiàn)形式也比較簡單,多數(shù)是夢中入冥,冥界游行的故事本來如夢,所見所聞即是夢境,復(fù)生即如夢醒。多數(shù)游冥故事這一環(huán)節(jié)描述得非常簡短,一般是某人暴亡,或因疾而死,幾日后復(fù)蘇(一般的是兩日、三日至七日較多),自言初死時被錄至冥司,或夢醒后自言見有吏追,一般是兩“黃衫吏”持帖來追。
與反映泰山冥府故事不同的是,多數(shù)情況下入冥后通往冥界主宰機構(gòu)受審的“冥途”是昏暗漫長而痛苦的,首先是周圍環(huán)境的昏黑茫然,如《太平廣記》卷一零一“許文度”“初文度夢有衣黃袍數(shù)輩與俱行田野,四望間,迥然無雞犬聲,且不知幾百里。其時天景曛晦,愁思如結(jié)?!逼浯问潜悔だ粞航?,帶械,如《幽明錄》趙泰故事,趙泰“初死時,有二人乘黃馬,從兵二人,但言捉將去。二人扶兩腋東行,不知幾里,便見大城,如錫鐵崔嵬”。第三是路途的艱險難行,荊棘叢生,如《幽明錄》“石長和”及《廣異記》“程道惠“中二人入冥途中所見的諸多罪人。
而對于信佛之人或佛弟子則不存在這種入冥路途中的痛苦?!队拿麂洝贰笆L和”故事寫石長和因奉佛,死后通往冥府時走在平坦的大道上,“石長和死,四日蘇。說:初死時,東南行,見二人治道,恒去和五十步,長和疾行,亦爾。道兩邊棘刺皆如鷹爪。見人大小群走棘中,如被驅(qū)逐,身體破壞,地有凝血。棘中人見長和獨行平道,嘆息曰:“佛弟子獨樂,得行大道中?!薄短綇V記》引《廣異記》“程道惠”寫程病死后復(fù)生自言“說初死時,見十許人,縛錄將去。逢一比丘云:‘此人宿福,未可縛也。’乃解其縛,散驅(qū)而去。道路修平,而兩邊棘刺森然,略不容足。驅(qū)諸罪人,馳走其中,身隨著刺,號呻聒耳。見道惠行在平路,皆嘆羨曰:‘佛弟子行路,復(fù)勝人也?!?/p>
有的人則是乘馬走上冥途的,如《太平廣記》卷一零四“盧氏”。而《太平廣記》一二九“張公瑾妾”中馬嘉運被冥府召為冥官,入冥途中騎馬以入冥府,“(馬嘉運)以貞觀六年正月居家,日晚出大門,忽見兩人各捉馬一匹,先在門外樹下立……使者進馬,嘉運即于樹下上馬而去,其身倒臥于樹下也?!边@和官員上朝入公署并無不同。
游冥故事如此強化冥途的艱難痛苦,主要是出于勸教懲惡的主旨,這是與強調(diào)地獄的慘忍痛苦出于同樣的目的,為的是警醒世人,信教禮佛,改惡從善,免入地獄,脫離苦境。
2.入冥原因復(fù)雜多樣
在游冥故事中,對多數(shù)人來說,雖入冥相對容易,但通往冥府的路途卻異常艱辛。而入冥的原因卻相對復(fù)雜得多,筆者考察《太平廣記》游冥故事的入冥原因,大致有以下幾種情況:
第一,被誤捉,這是情況最多的一種,有的因名相同或相近,有的因姓名相同而籍貫不同,如《冥報拾遺》“唐任義方”、“唐齊士望”、“唐咸陽婦人梁氏”,敦煌變文《黃仕強傳》,《持誦金剛經(jīng)靈驗功德記》中“趙文昌”、“遂州人”,《幽明錄》“康阿得“、”石長和“、《太平廣記》三零零“杜鵬舉”等。在游冥故事比較集中的《廣異記》中,因姓名相同而誤捉的有“王琦”、“李及”、“韋延之”、“靈貞”、“張縱”等。據(jù)有學(xué)者統(tǒng)計,《夷堅志》游冥故事中關(guān)于由錯誤而造成的14個。
第二,被冥府召為陰官。宋以前游冥故事中,因被冥府召為冥官而入冥的也非常多。游冥故事中最常見的官吏是判官,被召為判官的有《太平廣記》卷三一四“劉皞”等,被召為主簿的有《廣異記》“李強友”、《冥祥記》“袁廓”等。被召為其他冥官有《廣異記》“呂諲”、《幽明錄》“盧貞”、“吉未翰”等?!稄V異記》“隰州佐史”被閻羅王追為典史。
《宣室志》“劉憲”中劉憲被冥府召為“地府巡察使”,苦辭得免。《冥報記》游冥故事中,“柳智感”被冥王追為冥官,夜判冥事,晝臨縣職。睦仁蒨與冥吏交友,被冥府召為太山主簿?!皩O回璞”被冥王召為記室。馬嘉運因才學(xué)被冥府召為記室,自陳無學(xué),苦辭而免。
第三,因冥界審案對證被召入冥作證人,證事畢返回?!囤笥洝贰爸芪涞邸北O(jiān)膳儀同名拔彪入冥為周武帝吃雞子事作證?!短綇V記》卷三零七“沈聿”,《廣異記》“縣丞王甲”等都是入冥證事,事畢而回。《廣異記》“楊再思”中書供膳被召入冥府證楊再思做官不為民,致民死多事?!兑膱灾尽分小颁悛z記”、“劉元八郎”、“張女對冥事”、“毛烈陰獄”、“聶從志”等都是因陰司作證之需而被召入冥府的。
第四,作為溝通陰陽、傳語陽世的傳話人被召入冥。
《太平廣記》卷一三六“潞王”記何某暴卒入冥,“云有使者拘錄,引出,冥間見陰君曰:‘汝無他過,今放汝還。與吾言于潞王曰:來年三月,當?shù)厶煜隆?伤俜?,達吾之旨?!杂櫼?,使者送歸?!奔疤K,遂以其事密白王之左右,咸以妖妄而莫之信,由是不得聞于王。月余,又暴卒入冥,復(fù)見陰君。陰君怒而責之曰:‘何故受吾教而竟不能達耶?’徐曰:‘放汝去,可速導(dǎo)吾言,仍請王畫吾形及地藏菩薩像?!位炭侄恕!疗?,何叟之言,毫發(fā)無差矣。”在這個故事中,何某入冥還陽后有兩個任務(wù),一是言于潞王,當?shù)厶煜?;二是畫冥王形及地藏菩薩像??磥碲じ畬﹃栭g之事是極為關(guān)心的,對于潞王當?shù)厶煜轮乱埲祟A(yù)先告之,并且要將冥王及地藏菩薩像留存人間。
另一則與此相關(guān)的故事《太平廣記》卷一百“李思元”,記唐天寶五載,左清道率府府史李思元暴卒,經(jīng)二十一日復(fù)蘇,醒后訴說其在地獄中的經(jīng)歷,其中敘及他兩次被地藏菩薩召見事。地藏菩薩召見李思元要他宣揚幽冥報應(yīng)之事,謂曰:“汝見此間事,到人間一一話之,當令世人聞之,改心修善。汝此生無雜行,常正念,可復(fù)來此。”李思元因未履行承諾而被再次召入冥府,受到責備,“怒思元曰:‘吾令汝具宣報應(yīng)事,何不言之?’將杖之,思元哀請乃放。”
第五,因陰間事務(wù)之需而被招入冥,如主持宴席、女紅,為冥府送信等。
《太平廣記》卷三三七“韋璜”記韋璜家一女一婢被召入冥間,見閻羅王及親屬,為泰山府君嫁女作妝及染紅,其女自言:“太山府君嫁女,知我能妝梳,所以見召。明日事了,當復(fù)來耳?!泵魅?,又云:“我至太山,府君嫁女,理極榮貴。令我為女作妝,今得胭脂及粉,來與諸女。”“因而開手,有胭脂極赤,與粉,并不異人間物。又云:‘府君家撒帳錢甚大,四十鬼不能舉一枚,我亦致之?!蚩罩新溴X,錢大如盞。復(fù)謂:‘府君知我善染紅,乃令我染。我辭己雖染,親不下手,平素是家婢所以,但承己指揮耳。府君令我取婢,今不得已,暫將婢去,明日當遣之還?!?/p>
《太平廣記》卷三零四“淮南軍卒”、《太平廣記》卷三二八“王懷智”入冥當差,為冥王持書送信。
第六,違犯佛教戒律及其他惡行被召入冥受罰?!短綇V記》卷一零四引《報應(yīng)記》“姚待”因宰羊食肉入冥受到責罰?!短綇V記》卷一○四引《廣異記》“田氏”因好殺生畋獵暴卒被追入地府?!短綇V記》卷一零四引《報應(yīng)記》“姚待”因宰羊食肉入冥受罰?!短綇V記》卷一○九引《冥祥記》“李氏”因“行濫沽酒,多取他物”入冥中受罰第七,女性因妒被冥府招入受懲后再返回。一些明清小說中的妒婦如《醋葫蘆》中的都氏、《聊齋志異》《馬介甫》中的尹氏、《邵九娘》中的金氏、《閻王》中的李久常嫂等都因悍妒被冥府召入受冥罰后被送回人間。
第八,因有冤案主動入冥告狀申冤,或因?qū)κ篱g事抱不平而入冥府。《聊齋志異》中《席方平》席方平父被冤死后在冥間同樣得不到昭雪,席方平憤而入冥為父申冤,冥間賄賂風(fēng)行,黑暗腐敗,最后遇二郎神,冤案得以平反,陷席父入獄而死的羊氏受到嚴懲。馮夢龍《古今小說》中《游酆都胡毋迪吟詩》胡毋迪讀秦檜《東窗傳》和文文山丞相遺稿后憤而怒罵天道不公,被冥府使者請入酆都,引他參觀地獄,他親眼目睹了秦檜等人正在遭受可怕的刑罰,才明白天道皇天的公平不爽。這類入冥的情況還有馮夢龍《古今小說》(《喻世明言》)卷三一有“鬧陰司司馬貌斷獄”等。
以上這些游冥故事的入冥的緣由較多而復(fù)雜,表明隨著游冥故事的發(fā)展演變,越來越多的人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進入冥府,故事的描述也越來越細致,故事性增強,并非單一的宣教色彩。這很符合文學(xué)的發(fā)展規(guī)律,一種文學(xué)形式的產(chǎn)生最初可能是為了某種需要,而漸漸地,隨著文學(xué)本身的發(fā)展,內(nèi)容已突破了形式的束縛,游冥故事的故事內(nèi)容與內(nèi)涵已突破了故事的框架與游冥的模式。
在游冥故事中,在冥界接受審判、游歷地獄后返回人間。隨著冥界之旅的結(jié)束,返回陽間的過程總是令人關(guān)注的,游冥之人和讀者也在期待著地獄游歷的人能夠順利回到充滿陽光的人間世界。
在多數(shù)游冥中,出冥回到陽世的過程并不像入冥那樣方便快捷,生命復(fù)蘇的過程充滿了曲折艱辛。回到陽間的方式主要有以下幾種:
第一種,表現(xiàn)形式為“遂活”或“幾日而蘇”。在南北朝的一些游冥故事中,故事描述簡單,篇幅短小,缺少細致周詳?shù)那楣?jié),人物在冥界的游歷也較簡單,出冥的過程也很簡單。多是某人暴卒,后復(fù)蘇,自言被追入冥府,或因信佛或有善舉被放還。復(fù)生回歸陽世的過程寥寥幾筆,如“遂活”、“驚寤”等,如是而已。如《宣室志》“郄惠連”、《幽明錄》“師舒禮”、“盧貞”等。
第二,被送回家中,入屋見尸,身入尸中而活。在多數(shù)以宣揚佛教地獄觀念以勸教為主旨的游冥故事里,出冥的情節(jié)常見這樣的模式:某人游歷地獄后被放還人世,回家見尸,心甚厭之,久久不肯相就,最后被人推入尸中而活。如《冥祥記》“陳安居”、“程道惠”、“唐遵”、“劉薩河”、“石長和”“沙門智達”“王氏四娘”,《廣異記》“盧氏”、“劉鴻漸”、“李及”等。這樣的細節(jié)反映了佛教對于現(xiàn)實生命的觀點:人的肉體不過是人的“皮囊”、“衣服”、“房舍”而已,世間萬物皆為無常,如鏡花水月,包括人的生命和一切有生命的個體,在未獲得解脫之前,都在六道中生死流轉(zhuǎn),永無終期。
第三,回歸途中,落入黑坑或被推入坑中而活。在游冥故事比較集中的南北朝、隋唐時期,這種回歸模式隨處可見。如《廣異記》“張御史”、“崔明達”、“霍有鄰”、“鄧成”、“河南府史”、“阿六”等。這種復(fù)生方式可能與中國古代漢民族的土葬習(xí)俗有關(guān)。
第四,從高處跌落而復(fù)生。這種復(fù)生方式有的是從高墻、高山墮落而蘇,如《冥報記》“孫回璞”、“宋行質(zhì)”,《冥報拾遺》“梁氏”、“裴則子”;有的墮入河中、井中而活,如《冥報拾遺》“支法衡”、《冥報記》“周頌”;有的驚墮、跌倒而活,如《廣異記》“郜澄”驢驚墮而活,《太平廣記》卷三八一“趙裴”跌倒復(fù)蘇。
這些游冥故事的復(fù)生似乎很象人們夢中作惡夢而驚醒,而這些游冥的經(jīng)歷就像在夢中,不管夢境如何奇幻驚心動魄,總會夢醒,夢醒了,死亡之旅也結(jié)束了。而在出冥的剎那間總能令人感到心驚膽顫?!叭脍づc出冥時表現(xiàn)出的這種描寫上的差異,也許正是‘死’很容易而‘蘇生’極難這一現(xiàn)實體驗的反映。而且這一點也與六朝志怪中常見的思維方式相類似。”①
復(fù)生的方式并不是一個模式,而復(fù)生的原因也不是唯一的??疾煊乌す适碌膹?fù)生原因,主要有下面幾種:
第一,因冥府誤招被放回。這種復(fù)生原因較多。既然是冥府誤召,“算未盡”、“未合來”,送歸陽世也是情理中的事,所以多數(shù)因誤召入冥府之人在冥界澄清后被順利送歸人世。
第二,由于游冥之人的極力哀求,或遇冥官是所識故人,求情請托行賄得以回陽,如《廣異記》“李進士”、“李強友”,《幽明錄》“吉未翰”、《太平廣記》卷三五零“浮梁張令等。
第三,由于佛或僧人的救助憐憫得以還陽復(fù)生,如《冥報記》“張法義”、《廣異記》“張瑤”、《冥祥記》“張應(yīng)“等。
第四,被召入冥府的人由于曾誦經(jīng)禮佛、禮敬僧像等所謂宗教修福行為被冥王放回。這是多數(shù)以宣教為主旨的游冥故事中復(fù)生的主要原因,如《廣異記》“盧氏”、“田氏”、“孫明”、“劉鴻漸”、“魏恂”、“李洽”、“張御史”等。
第五,設(shè)法逃回人間。這種復(fù)生原因是游冥故事中最少的,入冥者存在某種偶然性,由于某種特殊的機緣得以還陽復(fù)生。《聊齋志異》中《耿十八》病死后在去往冥府的路上,躲過押解之人,從貼在押解犯人的小車上的名單撕掉自己的名字,從“望鄉(xiāng)臺”上跳下逃回,入室而蘇。故事曲折有趣,充滿了民間色彩的想象力。
出冥的方式與復(fù)生的原因是游冥故事的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復(fù)生總是令人欣喜的。但多數(shù)故事還有一個“光明的尾巴”,故事還要強調(diào)復(fù)生后的結(jié)果,那就是絕大多數(shù)游冥之經(jīng)歷過恐怖難忘的地獄之旅與令人心驚肉跳的生命回歸過程后,不信佛的人信佛了,信佛的人更加虔誠了,潛心修福、善良的人長壽了、富貴了,作惡之人受到懲罰改惡遷善了,悍妒之女一改悍妒本性變?yōu)榉戏饨ㄅ碌馁t惠淑女了,違犯佛教戒律不信守諾言的人被再次召入冥府再也回不來了——故事宣教勸善的意圖達到了。其實,返回陽世的過程,也就是靈魂回歸肉體的過程,也是精神上向佛教皈依的過程,行為上改惡向善的過程。
閱讀游冥故事,有時候總有一種兩個世界難分彼此的感覺,很多時候,從另一個世界走回來的人并非“瀟灑走一回”,總會有一種異樣的感覺,總會帶來另一個世界的消息。陰陽兩界、生死之間并非陰陽阻隔,彼岸世界無不充滿著人間世界的印跡。
1.冥界官吏任職者的人間化。多數(shù)游冥故事中,冥界選官常從人間挑選,這個選官傳統(tǒng)從漢魏晉游冥故事即已開始,“蔣濟亡兒”故事中,孫阿被召為“泰山令”。其后,冥府的主簿、判官等各類官職都要從人間挑選。我們上文提到的不少冥界官吏如判官、主簿等都是由這個世界的普通人來擔任的,冥界選官的標準亦與人世無異。《廣記》卷三七七引《宣室志》“郄惠連”記載了冥界從人間挑選閻羅王“冊立”典禮儀式“主持人”的故事。這個故事有幾點需要注意:
第一,與南北朝游冥故事相比,這個故事雖然記述與陰間閻羅王有關(guān)之事,但故事的佛教色彩很淡,也較少涉及佛教觀念,冥界官吏體系臃腫,儀式程序繁復(fù),官吏的名稱如禮器樂懸吏、鼓吹吏、車輿乘馬吏、符印簿書吏、帑藏廚膳吏等并不見于佛教典籍,也不見于史書記載,帶有漢唐以來官僚體制的某些特點。
第二,這個故事中,閻羅王的任職要由上帝任命,從人間挑選。因海悟禪師有德,被選為閻羅王。閻羅王為“地府之尊者也,摽冠岳瀆,總幽冥之務(wù)。非有奇特之行者,不在是選”。地府冥王受上帝統(tǒng)管,在游冥故事中有所體現(xiàn)。《太平廣記》卷三八五引《玄怪錄》“崔紹”中閻王亦由天帝任命。閻羅王由凡人擔任,可知在故事中冥王已由冥神過渡到人,亦具有人間色彩,亦可見閻羅王在民間的影響。
第三,閻羅王“冊立”儀式的主持人“司命主者”竟要從人間挑選,似乎這個職位在冥間很顯貴,有屬吏兵士萬余,又有“具簪冕來謁”,言辭恭謹。至于何以惠連得任此職,用“具簪冕”者的話說,是因為他有“至行”,從文中看,他的“至行”應(yīng)為“孝”??梢娂词故勤らg選官,孝行也是最為重要的一個參考標準。
第五,如此貴盛的職位,惠連并未見有喜色,想到身死,又念及妻子,“怏怏有不平之色”。這與漢魏晉時期的“蔣濟亡兒”故事中孫阿知道自己將為“泰山令”時的欣喜迥然不同。
第六,沒有南北朝時期游冥故事的常見的陰郁氣氛,故事華麗鋪張,完全像一個人間帝王冊立登基的儀式,陰陽兩界,合二為一。
考察游冥故事,曾擔任過閻羅王的普通人②有隋韓擒虎(《隋書》卷五二《韓擒虎傳》、敦煌寫本《韓擒虎話本》)、唐朝宰相杜黃裳(《古今圖書集成·神異典》卷二一九)、宋范仲淹(龔明之《中吳記聞》)、宋名相寇準(丁傳靖《宋人軼事匯編》卷五)、宋大臣蔡襄(褚人獲《堅瓠余集》卷四)、宋人林衡(洪邁《夷堅丙志》卷一)、明大臣趙用賢(俞樾《茶香室叢抄》卷二十)、清大臣王士祿(王漁洋《池北偶談》卷二三)等。包拯“日理陽”為陽世官員,“夜理陰”為冥間閻王,見明人《龍圖公案》等包公題材的小說,已為人們所熟知。蒲松齡《聊齋志異》卷三《閻羅》云,萊蕪秀才李中之,性直諒不阿,以生人為閻羅,同時張生,則以生人為其僚屬。同卷《李伯言》,云李“抗直有肝膽”,因暫代閻羅而死,后復(fù)活。清人袁枚《子不語》卷一六《閻羅升殿吞鐵丸》云,杭州閔玉蒼,一生清正,任刑部郎中時,每夜署理閻王之職。謝肇淛《五雜俎》卷十五“事部三”曰:“人有死而為閻羅王者,如韓擒虎、蔡襄、范仲淹、韓琦等,皆屢見傳記。而近日如海瑞、趙用賢、林俊,皆有人于冥間見之。人鬼一理,或不誣之。劉聰為遮須國王,寇準為浮提王,亦此類耳。”
對于這一現(xiàn)象,唐段成式《酉陽雜姐》前集卷三:“至忠至孝之人,命終為地下主者。”又五代孫光憲《北夢瑣言》卷五云:“世傳云,人之正直,死為冥官。”人們認為冥府的冥王、冥官,理所當然應(yīng)正直無私、剛正不阿、德行高尚之人,在多數(shù)游冥故事中也有確實如此。這種情況在明清小說中被顛覆,部分明清小說中的閻羅王及冥官腐敗貪婪,寡廉鮮恥。這種現(xiàn)象源于作者揭露人間官場腐敗的創(chuàng)作主旨,游冥故事成為明清文人針砭現(xiàn)實的載體。
2.兩岸官員的溝通往來。冥王、冥官要從人間挑選,陰陽兩界的官員也互相往來,互通有無。有時候這種兩岸世界的溝通更像是不同地區(qū)官員的相互交流。《太平廣記》卷三零三“南纘”敘述陰陽兩界官員同期赴任并相遇交友的故事。
在這個故事中,陰陽兩界的地名相同,同為“同州”;官職相同,同為督郵,一為陽世之官,一為陰府之職;同期騎馬赴任,陰陽兩官相遇,“相揖偕行”,人間官員崔生竟沒有陌生之感,如同現(xiàn)實世界的官員遇到同時赴任的同僚。陰陽兩界的分界處是“斜路中”,崔生入冥的方式極其便捷,與陰官“聯(lián)轡入斜路”即進入冥界。崔生入冥后發(fā)現(xiàn)妻子被追入冥府受審,因為與崔生與陰府督郵“青袍”的“同官”之誼,在崔的祈求下崔妻被放回。而崔生出冥的路線仍是那個“斜路口”?!靶甭房凇币殉蔀殛庩柗纸绲臉酥?,這在此前的游冥故事中并未曾見。
《太平廣記》卷二九七引《冥報記》“睦仁蒨”亦記載了一個在路上遇冥界官員并與之交友的故事。另一則兩地官吏互相溝通的故事是《太平廣記》卷三零四“淮南軍卒”記一軍卒臨時為冥府召去送信的故事。軍卒趙某赴京師“遺公卿書”,途中被請至泰山冥府,冥王曰:“吾有子婿,在蜀數(shù)年,欲馳使省視,無可為使者。聞汝善行,日數(shù)百里,將命汝使蜀,可乎?”并付書信一封,曰:“持此為我至蜀郡,訪成都蕭敬之者與之。吾此吏輩甚多,但以事機密,慮有所洩,非生人傳之不可。汝一二日當疾還,無久留?!币蛞藻X一萬遺之,趙拜謝而行。其間趙亦目睹了冥界審判等。趙到成都,訪肖敬之,以書付之,敬之謂趙曰:“我人也,家汝鄭間。昔歲赴調(diào)京師,途至華陰,遂為金天王(筆者按:泰山王)所迫為親。今我妻在,與生人不殊。向者力求一官,今則遂矣。故命君馳報。”
這個故事可見游冥故事的人間性、世俗性。這種陰陽兩界互通信件的故事在游冥故事中多有體現(xiàn)。在漢魏晉時期的游冥故事“臨淄蔡支”就是比較早的陰陽兩界書信往來的故事,此外如《太平廣記》卷三八四引《廣異記》“阿六”寫阿六死后入冥遇故人并為其寄書家人,復(fù)活后手中得書。這個情節(jié)是游冥故事中比較常見的細節(jié):游冥之人在冥中游歷之時,常能看見所識故人,代囑為其傳信并作功德,蘇醒后,手中會常有書信一封,或者是其他的信物。故事的這個細節(jié)證明,陰陽兩界的溝通是實有的,有書信為證,足以證明地獄并非虛妄,地獄果報親歷親見。這樣的細節(jié)亦可見創(chuàng)作者的良苦用心,一為取信于人,二為勸誠教化。
3.傳語陽間的代言人
佛經(jīng)中有關(guān)地獄的描寫很多,但都大同小異;作惡之人,為善之人,死后要受到相應(yīng)的報應(yīng)。造惡者在地獄所受的刑罰之殘酷超乎人們的想象。然而人死后所受到的報應(yīng)、地獄的其景其事人們是如何得知呢?佛經(jīng)中的地獄描寫,主要有兩類:一是通過無所不知的佛或神人之口作以介紹,并無人物的經(jīng)歷及故事的情節(jié);二是通過“死而復(fù)生”之人的親口描繪,如《經(jīng)律異相》、《六度集經(jīng)》、《佛說弟子死復(fù)生經(jīng)》等佛教典籍中記載的一些故事。兩相比較,后者有人物,有情節(jié),有懸念,效果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多數(shù)游冥故事中,游冥之人經(jīng)歷了死而復(fù)生的經(jīng)歷,親眼見證了冥界審判,目睹了善惡之人的不同果報,回到人世后,把自身經(jīng)歷述說給世人,這個過程本身就是對佛教觀念的宣傳。更多的時候游冥之人作為溝通陰陽的使者,成為彼岸世界傳語陽間的代言人,承擔著溝通陰陽傳達彼岸世界的某些思想觀念的重任,其實也就是作者借游冥之人之口孜孜不倦地宣說著某種宗教觀念與道德觀念。
入冥之人作為溝通陽陽的使者,作為經(jīng)歷過另一個世界的代言人,其還陽的使命和傳播的觀念有哪些呢?
第一,地獄不虛,果報不爽。
佛教傳入后,以游冥故事形式傳播佛教地獄觀念。故事更加借助游冥之人之口強化宣說地獄觀念。南北朝、隋唐時期,大量以宣教為主旨的游冥故事中,人物在親歷了地獄報應(yīng)之后,本人確信了地獄的實有,并向世人傳播。
《太平廣記》卷一百“李思元”,記唐天寶五載,左清道率府府史李思元暴卒,經(jīng)二十一日復(fù)蘇,醒后訴說其在地獄中的經(jīng)歷,其中敘及他兩次被地藏菩薩召見事。地藏菩薩召見李思元要他宣揚幽冥報應(yīng)之事,謂曰:“汝見此間事,到人間一一話之,當令世人聞之,改心修善。汝此生無雜行,常正念,可復(fù)來此?!崩钏荚蛭绰男谐兄Z而被再次召入冥府,受到責備,“怒思元曰:‘吾令汝具宣報應(yīng)事,何不言之?’將杖之,思元哀請乃放?!鳖愃频墓适逻€有《太平廣記》三八一“鄧成”、《太平廣記》卷一零二“趙文昌”等。
第二,作功德以修福,免受地獄之苦。
《太平廣記》三二八“王懷智”云:“唐坊州人上柱國王懷智……有一人失其姓名,死經(jīng)七日,背上已爛而蘇,云:‘在地下見懷智,見任太山錄事?!泊巳藞?zhí)筆,口授為書,謂之曰:‘汝雖合死,今方便放汝歸家,宜為我持此書至坊州。訪我家,白我母云:懷智今為太山錄事,幸蒙安太。但家中曾貸寺家木作門,此既功德物,早償之。懷善將死,不合久住。速作經(jīng)像求助,不然,恐無濟理。’此人既蘇,即赍書特送其舍。所謂家事,無不暗合。至三日,懷善暴死。合州道俗聞?wù)?,莫不增修功德。鄜州人勛衛(wèi)侯智純說之?!?/p>
《太平廣記》三八零“王璹”敘王璹入冥見故人宋行質(zhì),宋“謂璹曰:‘吾被官責問功德簿,吾平生無受此困苦,加之饑渴寒苦不可說,君可努力至我家,急語令作功德也?!缡且笄跀?shù)四囑之?!鳖愃频那楣?jié)在以游冥故事中隨處可見。故事強調(diào)的是“急語令作功德,而這些都是借死而復(fù)生之人之口所說。
第三,積德行善,免受陰遣?!队拿麂洝汾w泰故事中,趙泰在游歷地獄復(fù)生后“請僧眾大設(shè)福會,命子孫改意奉法。時人多來訪問,皆奉法?!笨梢娳w泰的宣傳非常成功,時人聞之后皆奉法,效果立見?!囤は橛洝诽谱窆适轮?,唐遵游歷地獄,遇見先亡從叔,將歸陽間之際,從叔囑咐道:“汝得坐還,良為殊慶。在世無幾,倏如風(fēng)塵。天堂地獄,苦樂報應(yīng),吾昔聞其語,今睹其實。汝宜深勤善業(yè),務(wù)為孝敬,受法持戒,慎不可犯。一去人身,入此罪地,幽苦窮酷,自悔何及……”《夷堅丙志》卷八“黃十翁”記黃入冥見故人,謂之曰:“汝當再還人世。若見世人,但勸修善。敬畏天地,孝養(yǎng)父母。歸向三寶,行平等心。莫殺生命,莫愛非己財物,莫貪女色,莫懷疾妒,莫謗良善,莫損他人。造惡在身,一朝數(shù)盡,墮大地獄,永無出期。受業(yè)報竟,方得生于餓鬼畜生道中。佛經(jīng)百種勸戒,的非虛語。”
在這些溝通陰陽的入冥之人傳播的觀念中,不難看出,儒家傳統(tǒng)道德觀念對佛家地獄觀念的滲透,“敬畏天地,孝養(yǎng)父母”等儒家思想利用游歷地獄模式進行宣說強調(diào),體現(xiàn)了佛教地獄觀儒化的趨勢。而這些溝通陰陽的死而復(fù)生之人,把佛教的地獄觀果報觀念傳播開來,把傳統(tǒng)的儒家道德觀念進行強化,利用死而復(fù)蘇的現(xiàn)身說法,自然比繁瑣枯燥的說教效果要好得多。有了溝通陰陽兩岸的使者,利用游冥之人作為彼岸世界的代言人,游冥故事傳播宗教觀念與道德觀念的目的也就達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