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銀

（巢湖學(xué)院 中文系，安徽 合肥238000）

“苦吟”是中晚唐以來重要的詩壇現(xiàn)象，其背景可以這樣來認(rèn)識：首先是安史之亂后普遍存在的苦難意識，這種苦難意識既聯(lián)系到社會狀態(tài)同時又聯(lián)系到詩人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其次，與科舉以及文人仕途有關(guān)，安史之亂后，藩鎮(zhèn)擁兵割據(jù)，唐王朝政權(quán)旁落，科舉已經(jīng)變得非常黑暗，這從牛李黨爭的過程就能看得出來，雖然其時科舉非唯一仕途，但卻被文人尤其下層文人視為最能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途徑，功名不就對很多文人來說都是終生遺憾；再次，與詩歌本身的發(fā)展有關(guān)，律詩興于唐代，這是眾所皆知的，律詩發(fā)展不可避免地帶來這樣一個結(jié)果，那就是詩人對一首詩中的某一句或一句中的某個詞（字）的錘煉，以求點睛之筆，此種過程肯定是一個嘔心瀝血的苦吟過程，即韓愈所謂“鉤章棘句，搯擢胃腎。神施鬼沒，間見層出”的過程；最后，與禪宗的影響有關(guān)。事實上，“苦吟”詩人詩歌的審美趣味與禪宗是相通的。姚南強(qiáng)先生說：“作為苦吟派的詩有兩個最大的特點，一是語言簡潔平淡，而在平淡中寓深意；二是意境枯寂清寒，這二者都與禪佛有內(nèi)在聯(lián)系。 ”［1］66“苦吟”詩人清寒平淡的詩歌風(fēng)格與禪門清靜悟入、恬淡虛寂的修行理念是契合一致的。

李嘉言先生在《長江集新校》中論賈島的“苦吟”時說：“后人稱他為苦吟詩人，是同他的生活苦、思想苦、作詩的態(tài)度苦分不開的?！苯窬汀吧羁唷?、“思想苦”、“作詩的態(tài)度苦”三個方面討論“苦吟”的含義。

一、生活苦

杜甫詩集中已經(jīng)有許多論述自己生活貧苦的句子，《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說：“每于百僚上，猥誦佳句新。竊效貢公喜，難甘原憲貧。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北硎玖藢ψ约骸翱嘁鳌钡臒o奈。孟棨《本事詩》載李白《戲贈杜甫》詩曰：“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奔葢蚍Q為“太瘦生”而又與“苦”連在一起，則杜甫貧苦生活狀況可知。其它如“病減詩仍拙，吟多意有余”（《復(fù)愁十二首》）、“窮途衰謝客，苦調(diào)短長吟”（《送嚴(yán)侍郎到綿州同登杜使君江樓》）等詩句都說明了杜甫作為詩人而生活艱苦的“苦吟”經(jīng)歷。孟郊與賈島是唐代“苦吟”詩人的代表作家?！短撇抛觽鳌贩Q孟郊是“一貧徹骨，裘褐懸結(jié)”，孟郊描寫自己“苦吟”說：“零落雪文字，分明鏡精神。坐甘冰抱晚，永謝酒懷春?！保ā蹲韵А罚┯帧端偷吩娭姓f：“倚詩為活計，從古多無肥。詩饑?yán)喜辉梗瑒趲煖I霏霏。”孟郊的生活之苦，還可以從他對其他“苦吟”詩人的同情中看出來，《吊盧殷》詩曰：“詩人多清峭，餓死抱空山?！薄犊迍⒀允贰吩唬骸霸娙藰I(yè)孤峭，餓死良已多?！辟Z島《枕上吟》曰：“夜長憶白日，枕上吟千詩。何當(dāng)苦寒氣，忽被東風(fēng)吹。冰開魚龍別，天波殊路歧?！饼R文榜先生《賈島集校注》于此詩釋曰：“蓋島習(xí)舉業(yè)冬夜苦吟時奮發(fā)自勵之辭?！编嵐仁峭硖屏硪晃弧翱嘁鳌痹娙?，他在《端居》詩中描寫自己的“苦吟”說：“亂離時輩少，風(fēng)月夜吟孤。舊疾衰還有，窮愁醉暫無?！卑炎约旱囊髟娭酄钆c晚唐動亂的社會背景直接聯(lián)系起來，具有深刻的歷史意義。辛文房《唐才子傳》對于中晚唐“苦吟”詩人也多從其生活艱難困苦一面來突出其作詩之苦，如《方干傳》：“家貧，蓄古琴，行吟醉臥以自娛?！庇帧独疃磦鳌罚骸岸?，字才江，雍州人，諸王之孫也。家貧，吟極苦，至廢寢食?！边@一切拿晚唐詩人杜荀鶴的話說就是“江湖苦吟士，天地最窮人”（《郊居即事投李給事》）?？梢姵鲈谥型硖茣r代，生活之苦是“苦吟”的含義之一。

二、思想苦

“苦吟”之“思想苦”在于“苦吟”詩人的詩歌價值得不到實現(xiàn)。這個問題與上述“生活苦”有相通的地方：詩人詩歌價值得不到實現(xiàn)即不能憑詩歌才能得以進(jìn)入仕途，則生活之苦在所不免；而生活越苦則越激發(fā)詩人渴望自己生命價值的實現(xiàn)，進(jìn)而成為一種精神壓力。這在杜甫已經(jīng)是感慨良多，《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曰：“主上頃見征，歘然欲求伸。青冥卻垂翅，蹭蹬無縱鱗。”杜甫有一首寫給岑參的詩《寄岑嘉州》：①

不見故人十年余，不道故人無素書。

愿逢顏色關(guān)塞遠(yuǎn)，豈意出守江城居。

外江三峽且相接，斗酒新詩終日疏。

謝朓每篇堪諷誦，馮唐已老聽吹噓。

泊船秋夜經(jīng)春草，伏枕青楓限玉除。

眼前所寄選何物，贈子云安雙鯉魚。［2］478

杜甫自比謝朓，非?？释瘏⒛苄蕾p自己的詩，并予推薦，得鉅公達(dá)人延譽(yù)而能得一第以入仕途，這在唐代本屬于正常的現(xiàn)象。但唐至中葉，科場黑暗，社會動蕩，詩人已很難憑才能而得到一官半職了。白居易《見尹公亮新詩》曰：“袖里新詩十首余，吟看句句是瓊琚。如何持此將干謁，不及公卿一字書?！本鸵呀?jīng)道盡其中辛酸。孟郊《嘆命》詩：“三十年來命，唯藏一卦中。題詩怨問易，問易蒙復(fù)蒙。本望文字達(dá)，今因文字窮。影孤別離月，衣破道路風(fēng)。歸去不自息，耕耘成楚農(nóng)?！保?］147又孟郊《夜感自遣》詩：“夜學(xué)曉不休，苦吟神鬼愁。如何不自閑，心與身為仇。死辱片時痛，生辱長年羞。清桂無直枝，碧江思舊游。 ”［3］142“心與身為仇”一句，可以看出孟郊雖然不廢“苦吟”，卻因為文字而窮，這種精神折磨使他認(rèn)為生不如死。與孟郊把自己“苦吟”價值得不到實現(xiàn)的原因歸咎于命運從而認(rèn)為出路只在于棲身田園江湖不一樣，白居易是用釋家的空無理念來消解自己欲望的，其《閑吟》一詩說明了作者不僅涉心空門而且度越一切價值、功利理念的限制，作詩自然而成為“閑吟”而不是“苦吟”了。

但更多的人既不能如孟郊之高潔，又不能如白居易之籍空門而逍遙，他們往往把詩歌價值的實現(xiàn)寄托在“知音”、“知己”的引薦上。賈島對知遇之恩的渴望尤其強(qiáng)烈，《古意》曰：“碌碌復(fù)碌碌，百年雙轉(zhuǎn)轂。志士終夜心，良馬白日足。俱為不等閑，誰是知音目？眼中兩行淚，曾吊三獻(xiàn)玉。”［4］1又，《送別》詩曰：“丈夫未得意，行行且低眉。素琴彈復(fù)彈，會有知音知。 ”［4］52賈島認(rèn)為“苦吟”而能否獲取一第全在于有沒有 “知音”，他感嘆自己的下第說：“淚落故山遠(yuǎn)，病來春草長。知音逢豈易，孤棹負(fù)三湘?！辟Z島羨慕別人及第說：“知音伸久屈，覲省去光輝。”（《送李馀及第歸蜀》）。鄭谷《感懷投時相》詩：“丞相舊知為學(xué)苦，更教何處貢篇章?！蓖瑯右擦髀读俗约旱脑娔鼙蝗速p識的渴望。

但是，畢竟知音難求，于是唐代論詩詩中就有了許多對于“苦吟”而不遇知己的哀嘆，張濱蠙《傷賈島》曰：“生為明代苦吟身，死作長江一逐臣?？墒钱?dāng)時少知己，不知知己是何人？”韓偓《錄舊詩有感》曰：“緝綴小詩抄卷里，尋思閑事到心頭。自吟自泣無人會，腸斷蓬山第一流。”林寬《下第寄友》詩曰：“詩人道僻命多奇，更值干戈亂起時。莫作江寧王少府，一生吟苦竟誰知！”中晚唐以來的“苦吟”詩人大都地位低下，詩名、功名難求，對他們本人來說無疑是精神上的苦痛，對別人而言則頗值得同情，這是唐人論詩詩中關(guān)于“苦吟”含義的另一個內(nèi)容。

三、作詩態(tài)度苦

所謂作詩態(tài)度之苦就是指作詩過程的艱辛，不僅表現(xiàn)在構(gòu)思過程中的窮搜猛討，也表現(xiàn)在對字句的推敲鍛煉上。唐人論作詩艱辛的論述，可以追溯到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詩曰：“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闭撛娨浴八馈?，不苦而何？唐人作詩講求“得字”、“得句”，也就是千錘百煉以求得一字或一句之佳。方干《酬孫發(fā)》詩：“錦價轉(zhuǎn)高花更巧，能將舊手弄新梭。從來一字為褒貶，二十八言猶太多?！边@是說“得字”。陸龜蒙《吟》詩：“憶山搖膝石上晚，懷古掉頭溪畔涼，有時得句一聲發(fā)，驚起鷺鷥和夕陽。”鄭谷《靜吟》詩：“騷雅荒涼我未安，月和馀雪夜吟寒。相門相客應(yīng)相笑，得句勝于得好官。”釋貫休《苦吟》詩曰：“河薄星疏雪月孤，松枝清氣入肌膚。因知好句勝金玉，心極神勞特地?zé)o?！保?］450這是說“得句”。 唐代“苦吟”詩人為了“得字”、“得句”往往雖嘔心瀝血也在所不惜。盧延讓《苦吟》詩：“莫話詩中事，詩中難更無。吟安一個字，撚斷數(shù)莖須。險覓天應(yīng)悶，狂搜海亦枯。不同文賦易，為著者之乎?！狈礁伞顿O錢塘縣路明府》詩曰：“志業(yè)不得力，到今猶苦吟。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世路屈聲遠(yuǎn)，寒溪怨氣深。前賢多晚達(dá)，莫怕鬢霜侵?！辟Z島在《送無可上人》詩中“獨行潭底影，數(shù)息樹邊身”兩句后題詩論曰：“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边€如釋歸仁（生卒年不詳）《自遣》詩曰：“日日為詩苦，誰論春與秋。一聯(lián)如得意，萬事總忘憂。雨墮花臨砌，風(fēng)吹竹近樓。不吟頭也白，任白此生頭?！倍叛Q《苦吟》詩曰：“世間何事好，最好莫過詩。一句我自得，四方人已知。生應(yīng)無輟日，死是不吟時。始擬歸山去，林泉道在茲。”“苦吟”詩人于字、句用功之苦由此可見一斑。正因為“苦吟”如此艱辛，所以白居易在《聞龜兒詠詩》中告誡他的后人不要“苦吟”。

作詩注重字句并如此艱辛，于是唐代就流傳了不少關(guān)于“苦吟”而“得字”、“得句”的佳話。賈島詩中的佳句多，關(guān)于他的佳話也多，顯然是后人附會的結(jié)果。元辛文房《唐才子傳》載：“嘗跨蹇驢張蓋，橫截天衢，時秋風(fēng)正厲，黃葉可掃，遂吟曰：‘落葉滿長安?！剿紝俾?lián)，杳不可得，忽以‘秋風(fēng)吹渭水’為對，喜不自勝，因唐突大京兆劉棲楚，被系一夕，旦釋之。 ”［6］79除賈島外，《唐才子傳》中還有許多類似的記載，如“錢起傳”：“初，從計吏，至京口客舍，月夜閑步，聞戶外有行吟聲，哦曰：‘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凡再三往來，起遽從之，無所見矣。嘗怪異之。及就試粉闈，詩題乃《湘靈鼓瑟》，起綴就，即以鬼謠十字為落句，主文李暐深嘉美，擊節(jié)吟味久之，曰：‘是必有神助之耳?！保?］58此外，還有李賀“古錦囊”以及鄭谷“一字師”等“苦吟”故事，都是人人皆知的。這些唐代詩壇上的“苦吟”佳話大都是因為詩句優(yōu)美而附會上去的，不足信，但由此也可見出唐人對于詩歌藝術(shù)的苦苦追求。

以上從 “生活苦”、“思想苦”、“作詩態(tài)度苦”三個方面探討了唐人所謂“苦吟”的內(nèi)容。就整個文學(xué)史來說，“苦吟”既是中晚唐一種重要的詩歌現(xiàn)象，是唐代詩歌繁榮的一個印記，同時又是詩歌發(fā)展史上的一個過渡，是由盛唐渾然天成的詩歌風(fēng)格向此后詩人講究詩歌詞、句即“詩眼”的一種過渡，到宋代，儼然已經(jīng)成為一種普遍的詩歌創(chuàng)作手法了。

注釋：

①本文所引詩除標(biāo)出外均來自《全唐詩》。

[1]姚南強(qiáng)．禪與唐宋作家［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8．

[2]（清）錢謙益．錢注杜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

[3]華忱之，喻學(xué)才．孟郊詩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5．

[4]齊文榜．賈島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1．

[5]陸永峰．禪月集校注［M］．成都：巴蜀書社，2006．

[6]（元）辛文房．唐才子傳［M］．上海：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19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