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
(深圳職業(yè)技術學院 應用外國語學院,廣東 深圳518055)
“文本細讀”與《紅樓夢》雙譯本的人物對話語言翻譯研究
張偉
(深圳職業(yè)技術學院 應用外國語學院,廣東 深圳518055)
通過“文本細讀”的方法研究《紅樓夢》雙譯本的人物對話語言翻譯,就是通過仔細研讀文本,分析原著中對話者使用的詞章及所在語境進行話語解讀,并同譯文本相對照以分析譯文本的意義,并判斷其是否深入接近文本,展示文本深層潛質。在研究中,我們對原文本和譯本的雙重視野進行融合和比較,反過來有可能借助譯者的力量去喚醒文本中沉睡的或被忽略的意義,發(fā)掘和探討文本的豐富內涵和多重闡釋。
文本細讀;紅樓夢;對話語言翻譯
被譽為中國古典小說創(chuàng)作巔峰的《紅樓夢》是一部集所有重要中國文化之大成的百科全書,它以極其深刻的思想價值和卓越的藝術成就,不僅吸引著一代代國內讀者對它進行反復閱讀,也吸引著國內外許多著名翻譯家向海外譯介。自問世以來,該小說已經被譯成20余種外國文字,其中被譯成英語文字的版本達9種之多。在這9個版本中,楊憲益、戴乃迭夫婦翻譯的A Dream of Red Mansions(以下簡稱楊譯本)和大衛(wèi)·霍克斯翻譯的The Story of the Stone(以下簡稱霍譯本)均為全譯本,他們也因各自的翻譯藝術成就而成為目前所有英譯文版本中最為著名的兩個譯文。
自楊譯本和霍譯本面世以來,人們就從各個層面上對他們進行研究或對比研究。比如:申丹從譯文是否忠于原文的角度評判了兩個譯本的優(yōu)劣;郭建中從跨文化角度探討了兩個英譯本中“異化”和“歸化”兩種翻譯策略的運用情況;朱軍使用韓禮德的銜接理論對兩個譯本的銜接手段進行了對比;王靜從文化角度對二者進行探討;此外還有人認為楊譯本偏重語義翻譯,而霍譯本側重交際翻譯,等等。迄今為止,從“文本細讀”角度研究《紅樓夢》譯本的論著和文章尚無所見。在紅學新潮涌動的今天,把文本細讀這一批評理論引入到《紅樓夢》譯本的研究方法中,從新的視角進行古典文學作品的翻譯批評是很有意義的。
文本細讀(Close Reading)是文學批評方法之一,這一術語最早由20世紀30至60年代英美新批評文學流派提出來,對西方文學理論和實踐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所謂“細讀”,顧名思義指審慎、仔細地研讀文本,分析研究作品的詞法、章法、修辭和意象等。文本細讀批評就是從詞語、詞義及其上下文關系中把握和解釋原文及意義,從而闡釋作品的結構和主題,即通過形式注解內容,品析每一個詞語的選擇和搭配,挖掘詞句之間的精微聯系、隱呈程度不等的意象組織等(鮑昌,316)。按照新批評的觀點,文本是一個封閉的內在結構,一個自在的客體,文本自身包含一個完整的創(chuàng)作境界或世界,還隱含作者的理想的期待視界。它是作者的主體期待、讀者的主體期待、文本世界三者的融合沖突的過程。讀者通過在文本的字里行間尋找暗示從而謀求理解文本和文本結構的意義。文學文本經過讀者細致的分析,逐次現出一部作品的總體藝術價值。文學文本的具體細讀可從聲音層面、意義單元、意象和隱喻、象征和象征系統等這四個層面進行:讀者在閱讀文學文本時,通過字句段章的閱讀體味和分析,了解文本中的主要人物、情節(jié)、主題、敘事方式、作者風格等多方面的內容,并在此基礎上把握文本的意義,最終達到深入接近文本,探求文本的潛層內質。
文本細讀是文學研究和批評一項最基礎性的工作。就文學翻譯工作者而言,因為他兼具原作的“解碼者”和譯作的“編碼者”雙重身份,他的翻譯工作必須建立在細致扎實的文本細讀基礎上,只有對文本進行了多層次的充分、扎實的語言及審美性的閱讀分析,還原和挖掘出它們各種復雜的蘊意,才能在此基礎上再現或創(chuàng)造出近乎于原作創(chuàng)作境界的文學作品。從這個角度來說,翻譯首先是一種閱讀理解活動。其次,譯者通過翻譯文本來展示他的所解讀的意義世界,隨著翻譯文本的誕生,一個新的獨立的文學世界在譯語文化中誕生。當我們對原文本和譯本的雙重視野進行融合和比較的時候,我們更有可能借助譯者的力量去喚醒文本中沉睡的或被忽略的意義,發(fā)掘和探討文本的豐富內涵和多重闡釋。《紅樓夢》楊、霍譯本像是璀璨的雙子星座出現在天際,使我們有機會從文本細讀的角度對原文、譯文文本進行欣賞、分析和比較,嘗試把文本細讀這一文藝批評理論帶入到翻譯批評理論的星空當中。
(一)從“有立足境”到“無立足境”——看《紅樓夢》人物對話翻譯中的譯者介入現象
陳思和教授曾指出,“細讀文學作品的過程是一種心靈與心靈互相碰撞和交流的過程。我們閱讀文學作品,是一種以自己的心靈為觸角去探索另一個或為熟悉或為陌生的心靈世界。因此,文本細讀的文學性因素聯系著極為隱秘的個人感情經驗,文本細讀的過程則是個人經驗的傳播與交流,是使人心從互相隔膜到互相了解的心靈撞擊與交流的過程”。文本細讀不應該有標準答案,正如中國古代有“詩無達話”的說法,西方也有“說不盡的莎士比亞”之說,對于《紅樓夢》也是一樣,任何解讀都不能窮盡其藝術魅力,也沒有一種永恒的正確的翻譯文本能夠取代一切其他的翻譯。每一個翻譯作品都是譯者立足于所處的時代和文化背景對文本的具有期待視野的解讀。
《紅樓夢》中寶玉寫過的一首偈語提到過“立足境”的問題,偈云:“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云證。無可云證,是立足境?!焙髞眵煊裼衷诤竺胬m(xù)上“無立足境,方是干凈”。這個“立足境”,可以解讀為一種圓滿的境界。在寶玉心中,至高之境,無須言語的溝通即能心領神會。而在黛玉看來,最高的境界是渾然忘我,自在揮灑的,這是一種自由的,無拘束的,隨心所欲的境界。
讀霍、楊兩個紅樓譯本,常常感覺二位譯者在《紅樓夢》翻譯中自覺或不自覺地主體介入現象正好可以與寶、黛的偈語相認證。楊譯在對話翻譯中力求工穩(wěn),相信讀者可以憑借自身對等翻譯中獲得的信息獲取審美體驗,強調客觀,入微的解讀是譯者的“立足之境”。而霍譯卻常常不憚加入自己的分析和暗示,用自己的審美體驗去喚醒讀者,這種不受拘束的翻譯原則暗合黛玉的“無立足境”的觀念。以原著第四十四章為例:
話說眾人看演《荊釵記》,寶玉和姐妹一處坐著。林黛玉因看到《男祭》這一出上,便和寶釵說到:“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哪里祭一祭罷了,必定跑到江邊子上來做什么!俗話說,‘睹物思人’,天下的水總歸一源,不拘哪里的水舀一碗看著哭去,也就盡情了?!睂氣O不答。寶玉回頭要熱酒敬鳳姐兒.
霍譯:…at this point Dai-yu,who was able to guess what the real purpose of Bao-y’s early morning excursion hab been, turned to Bao-chai and remarked,in a voice loud enough for Bao-yu to overhear,that she thought Wang Shi-peng a“very silly sort of fellow.”… Bai-chai made no reply.Bao-yu,who had certainly heard her,turned away and called for hot wine to drink Xi-feng’s health with.
霍克思譯本中的這一段話平添加了譯者對于當時情形的揣摩和闡釋,而楊譯(因篇幅過長此處略去)則基本同原文保持一致。這里,對原著不做任何處理,保留了原作者疏離式的敘述方式確實可以留給讀者更大的想象空間和多層次的解讀方式。但與此同時,藏在語言背后的被包裹起來的作者的真實意圖也有難以被譯文讀者參透的危險。霍譯中的主體介入對于翻譯作品而言是一種完善還是一種損害,評論者見仁見智——但毋庸置疑的是,譯者在翻譯實踐過程中能動性的發(fā)揮改變了譯文的生成效果。這種揮灑流麗的翻譯風格,正是暗合了黛玉“無立足境”的精神。
(二)尋找窺視人物內心世界的語言“縫隙”——譯本翻譯中容易忽略的細節(jié)
在閱讀原文本的時候,原文讀者從原文本人物對話語言中的字里行間,覺察出人物瞬間微妙而復雜的情緒和情感變化,伴隨著主人公的喜怒哀樂,讀者感同身受,心緒隨之跌宕起伏。所謂在文本細讀中尋找“縫隙”,其實是敏感地捕捉原語作者通過種種語言表達和技巧有意識營造出的藝術效果。在《紅樓夢》原著中,這樣的出現在字里行間的“縫隙”比比皆是,引人探究。就人物對話語言而言,正是這些言語中的“縫隙”幫助我們走進人物的內心深處,體會他們當時微妙的情感變化?,F以原文本第二十八章寶玉同黛玉的對話為例:
寶玉嘆道:“當初姑娘來了,那不是我陪著玩笑?憑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愛吃,連忙干干凈凈收著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飯,一床上睡覺,丫頭們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氣,我替丫頭們想到了。我心里想著:姊妹們從小兒長大,親也罷,熱也罷,和氣到了兒,才見得比人好。如今誰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倒把外四路的寶姐姐鳳姐姐放在心坎兒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見的。我又沒個親兄親姊妹?!m然有兩個,你難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似的獨處,只怕同我的心一樣。誰知我是白操了這個心,弄的有冤無處訴!”……遂有說到:“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憑著什么不好,萬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錯處,你倒是教導我,戒我下次,或罵我兩句,打我兩下,我都不灰心。誰知你總不理我,叫我摸不著頭腦,少魂失魄,不知怎樣才好。
這是寶玉同黛玉拋白心跡的一段話。開始時寶玉用的稱呼語是“姑娘”,語氣顯得客氣而生分,隨著剖析情理及回憶往事,寶玉情不自禁地恢復了“你”的稱謂,顯得氣惱和委屈。而當他后來開始賠不是的時候,他又自然地使用了親昵的稱謂“妹妹”。從寶玉對黛玉的稱呼上的變化,我們體會出寶玉當時的情感流露是自然而真實的。因此,這段話中主人公無意識的人稱稱謂的改變,成為我們得以窺視寶玉內心世界一個“縫隙”所在。
類似這樣的“縫隙”否被翻譯者敏感地體會到,并在翻譯文本傳遞給了讀者呢?對照兩個《紅樓夢》譯本,我們遺憾地發(fā)現兩個翻譯大家均 忽略了這些稱呼上的微妙變化,簡單地把這些稱呼語翻譯成“you”,無疑是對原著作美學效果的一種減損。
能否獲得原語讀者一樣的閱讀體驗,是檢驗翻譯效果的一個重要參數。要想使目的語讀者像原語讀者一樣同樣受到作品的巨大感染,喜怒隨之、情緒牽絆,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就必須注意同些透漏人物情緒和情感變化的 “縫隙”或關鍵節(jié)點,正所謂“語出荒唐豈無意,一顰一笑總關情”。種種諸如稱呼語,感嘆詞、語氣副詞等細微之處,無不蘊含著說話人的態(tài)度,情緒和精神。比如四十一章中黛玉和妙玉的對話:
黛玉因問:“這也是舊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這么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
關于妙玉的話,楊譯 :“Can you really be so vulgar as not even to tell the difference?”霍譯:“Oh!Can you really not tell the difference?I am quite disappointed in you.”妙玉自視甚高,對黛玉也不假顏色。這句話里的一個“竟”字,既表詫異,又含鄙視,格外刺耳?;糇g在譯出基本信息之外,額外加了感嘆詞”oh”和“I am quite disappointed in you”把一字之內蘊藏的弦外之音表露無疑。
(三)從“典型語言”看“典型人物”—— 譯本翻譯中需要細心推敲的地方
《紅樓夢》作者讓書中人物說著各自不同的話語,一個人有一個人的腔調,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口吻,每一個人物都是“這一個”。人物語言的特色極其鮮明,給讀者以無限的審美體驗,同時也給翻譯者帶來了巨大的挑戰(zhàn)。以《紅樓夢》第三十一章為例:
翠縷又點頭笑了,還要拿幾件東西問,因想不起個什么來,猛低頭就看見湘云宮絳上系的金麒麟,便提起來問道:“姑娘,難道這個也有陰陽?”湘云道:“走獸飛禽,雄為陽,雌為陰,牝為陰,牡為陽。怎么沒有呢!”翠褸道:“這是公的,到底是母的呢?”
… well,miss,”she said,pointing triumphantly to the kylin.“you’re not going to say that that’s got Yin and Yang? ”“Certainly.In the case of birds and beasts the males are Yang and the females are Yin.”“Is this a daddy one or a mummy one?”said Kingfisher.(霍克思)
…“Does this have yin and yang too,miss?”she asked,“Of course it has,The male of all beasts and birds is yang and the female yin.”“Is it male or female then》”(楊憲益)
《紅樓夢》中的史湘云同丫鬟們相處極好,這天她不厭其煩地給丫鬟翠縷講說“陰”解“陽”,可是丫鬟卻常常歪解了去。翠縷天真未鑿,不講究措辭,問出的問題卻令人忍俊不禁。一句“公的還是母的呢?”一下子凸顯出小丫鬟天真爛漫的性格,和同樣是性格率真但博學鴻辭的湘云形成有趣的對比,比較兩個翻譯文本:霍譯精妙的選詞盡得原著精髓,而楊譯處理過于簡單,未能傳達出人物的個性特征。
《紅樓夢》人物對話語言文白駁雜,簡明而富于感覺暗示性。期間俚語,典故,比喻,反諷,雙關,諧音等表達技巧不勝枚舉,美不勝收。課題將對這些表達修辭所產生的美學效果進行研究,討論這些修辭及表達手段對于塑造典型人物典型語言所起到的作用。同時研究如何在對話翻譯中體現出這種“典型性”。
通過文本細讀,我們從更多細節(jié)去揣摩譯者對作品的體驗,探究翻譯文本的得失,仿佛拉開了一扇百葉窗,讓點點令人心動的感悟如陽光般穿透進來。翻譯文學人物對話語言,譯者要需要與作者進行心靈的溝通,領會作者的期待視野,盡其所能勾畫出理想的人物內心世界。同時譯者要從各個層面,玩味和分析人物對話語言,從細節(jié)把握人物說話時情緒和情感,挖掘藏在語言背后的豐富蘊意。最后,譯者當然還要擁有一支生花妙筆,在上面的基礎上讓原作中鮮活生動的對話語言在譯文文本中同樣飛揚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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