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九倉
(華東師范大學(xué)社會發(fā)展學(xué)院,上海200241)
陳思和先生將文化空間分為三大塊,即廟堂、廣場和民間[1]。相對生存于其間的是政治官員、知識分子和民間人物。中國小說源于歷史傳記[2],歷史傳記的主人公大都是王侯將相。隨后的唐傳奇,宋元話本,明清小說,也都熱衷于對政治官員、知識分子等上層人物的塑造,對于民間人物,偶有涉及,終不是主流。
及至“五四”,“文學(xué)革命”主將陳獨秀振臂高呼:“曰推倒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xué),建設(shè)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xué);曰推倒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xué),建設(shè)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xué);曰推倒迂晦的艱澀的山林文學(xué),建設(shè)明了的通俗的社會文學(xué)?!保?]但文學(xué)革命的目的是改進(jìn)國民精神,重視的是思想啟蒙與政治教化,輕視藝術(shù)形式和審美娛樂。再加上文學(xué)革命的主將們精英意識明顯,啟蒙也只是知識分子內(nèi)部的事情,于普通百姓何有哉?
到了20世紀(jì)三四十年代,趙樹理指出:“中國當(dāng)時的文壇太高了,群眾攀不上去,最好拆下來鋪成小攤子?!保?]從此,文學(xué)加快了走進(jìn)民眾的步伐,掀開了以小人物視角寫小人物喜怒哀樂的新篇章。
汪曾祺最感興趣的就是民間人物,他喜歡“用充滿溫情的眼睛看人,去發(fā)掘普通人身上的美和詩意”[5]301。汪曾祺筆下多為凡夫俗子、販夫走卒、引車賣漿之流,是一幅清明上河圖式的小人物的生活圖景。從這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勞動人民身上,作者看出的不是苦痛和災(zāi)難,而是美和詩意。
“人總要有點東西,活著才有意義。人總要把自己生命的精華都調(diào)動出來……才叫活著。”[5]414正是對活著的執(zhí)著,對人生意義的積極觀照,才使汪曾祺小說中的小人物,顯出其獨特的審美價值。
從汪曾祺筆下的小人物身上,首先領(lǐng)略到的是人情美。汪曾祺說:“比較起來,我還是接受儒家的思想多一些。我不是從道理上,而是從感情上接受儒家思想的。我認(rèn)為儒家是講人情的,是一種富于人情味的思想?!保?]300-301汪曾祺筆下人物,多有儒家倡導(dǎo)的人情味,或者說是倫理之美。
《大淖記事》里小錫匠被打成重傷,巧云主動承擔(dān)養(yǎng)護(hù)的任務(wù)。幾位大娘大嬸,殺了下蛋老母雞,錫匠們湊錢,買了人參熬了湯?!疤舴?、錫匠、姑娘、媳婦,川流不息地來看望小錫匠。他們把平時在辛苦而單調(diào)的生活中不常表現(xiàn)的熱情和好心都拿了出來?!边@里表現(xiàn)的正是仁愛之心。
《歲寒三友》中的靳彝甫,則是豪爽、慷慨、講義氣的典型。兩位朋友,落入窘境,他毫不猶豫地將視若生命的三塊田黃石章變賣,所獲銀兩全部周濟(jì)王瘦吾和陶虎臣。小說結(jié)尾,窗外下著大雪,我們相信,三個人的心頭一定暖洋洋的。
還有《徙》中一讀難忘的高北溟先生,清高,孤傲,卻尊師愛生,為了刻印恩師談老先生遺稿,舍棄女兒上大學(xué)的機會,致使女兒郁郁而終。遺憾之余,又為高先生一心報師恩的忠信感動。
儒家的美和善經(jīng)常同義,所謂“先王之道斯為美”(《論語·學(xué)而》)、“里仁為美”(《論語·里仁》),講的就是這個意思。汪曾祺筆下的善行也不勝枚舉。《陳泥鰍》中的陳泥鰍救人不計報酬,冒死撈人,賺錢只是為孤寡老人救孫子?!队軜洹分械馁棠虨槎嗌偃思{過鞋底,卻從不計較價錢。《熟藕》中賣熟藕的王老,挑最好的藕送給生病的小紅;王老死后,坐月子的小紅讓丈夫燒香磕頭?!抖Y俗大全》中的呂虎臣關(guān)心別人,為親戚朋友操勞,并勞累過度,摔倒中風(fēng),卻臨死遺言,不驚動親友,薄葬,入土為安。
多有論者認(rèn)為,汪曾祺受儒學(xué)影響最深,故所創(chuàng)作人物多合儒家審美理想,或因汪曾祺自稱“人道主義者”,小說人物便有人道主義精神。但大家忘記了汪曾祺生平最恨主題先行論,他絕不會心目中先有儒學(xué)之德,然后敷衍故事以傳之。汪曾祺創(chuàng)作強調(diào)鮮活的生活,甚至講自己創(chuàng)作多來自真人真事,可見其小說中的人物是“自在”的。而民間豎子,不見得識儒學(xué)“三昧真言”,卻能身體力行,其實他們踐行的并非儒學(xué),而是民間本真自在的德性和倫理??鬃觿?chuàng)儒學(xué),亦非空穴來風(fēng),他的許多倫理觀念,自是擷取于民間,只是系統(tǒng)化而已。蘇軾《荀卿論》中評孔子:“其所言者,匹夫匹婦之所共知?!敝v的就是這個道理。汪曾祺以儒家情懷、人道主義慧眼,在民間找到了一批不知儒學(xué)而踐行其禮的小人物,對這份來自民間的真和善進(jìn)行了審美觀照,展示了“所行者,圣人有所不能盡”的人情美畫卷。
汪曾祺對知識分子又如何看待呢?他說:“讀書人表面上清規(guī)戒律,沒鄉(xiāng)下人健康,其實他們曖昧關(guān)系還是很多?!保?]這里說的是“性”的問題,其實“不健康”又何止于此呢?
汪曾祺小說中稱得上讀書人的并不多,金冬心作為代表,卻是“文人無品”的最好注腳。金冬心,歷史上實有其人,揚州八怪之首,頗負(fù)盛名。但《金冬心》這篇小說并非是歷史小說,倒有點像魯迅先生的《故事新編》,戲說古人,以諷當(dāng)今。金冬心,以詩、書、畫三絕,躋身于社會名流,來往迎合,都是高官大商。他受請于大鹽商程雪門,陪宴兩淮鹽務(wù)道鐵保珊,席間行酒令,程雪門賦詩文理不通,金冬心臨場救火,用他快捷的思維,硬把歪詩圓過場去。如果故事僅僅至此,金冬心出口成章,倒是令人佩服的。但金冬心的救場另有深意,因顧全了程雪門的面子,那自然是有賞錢的,而金冬心正需要這筆錢,他要買福建運來的素心蘭。這樣的金冬心便令人生厭,他缺乏知識分子的獨立操守,表面斯文,內(nèi)心陰暗,為些許小利,在官商面前奴態(tài)盡顯。作者還不時穿插金冬心對袁子才的評價:俗!裝模作樣!倚人自重,斯文走狗!金冬心的切齒痛恨,來源于袁子才沒有幫他賣燈。而這些評語,無疑更適合金冬心本人。作者通過主人公之口罵自己,更增加了小說的諷刺效果。
至于汪曾祺塑造的現(xiàn)代讀書人,給人印象最深的無疑是《雞毛》里的金昌煥。金昌煥是西南聯(lián)大一個學(xué)生,外號“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他自私自利,在宿舍里獨占一個單元,制作了“一間屋中之屋,成了他的一統(tǒng)天下”。他精于算計,從不花錢買紙,帶著一把剪刀,趁晚上,把墻上貼的各種啟事、告白剪下來,“按大小紙質(zhì)、顏色,分門別類,裁剪整齊,留作不同用處?!彼浪讋堇瑢W(xué)習(xí)就是為了當(dāng)銀行職員,“至于經(jīng)濟(jì)思想史、經(jīng)濟(jì)地理……這些空空洞洞的課程,他覺得沒有什么用處,只要能混上學(xué)分就行,不必苦苦攻讀,可以缺課?!彼淠疅o情,一段風(fēng)流韻事,動情是因為“嫣然一笑”,求愛“附贈金戒指一枚”,被拒毫不在乎,當(dāng)著眾人取走了求愛信和金戒指。愛情對他只是一個程序,完全不會激起感情的波瀾。當(dāng)然,他最大的惡行,是偷吃了文嫂三只雞,而且借了文嫂的鼎罐來燉。臨走連一根布絲都帶走了,卻留下了三堆雞毛和文嫂的鼎罐。隨雞毛留下的,是他的卑劣、無恥和可惡。
文嫂是善良的,她人很老實,樂于助人,工作勤懇,“潔身自好,不貪小便宜”。在這個鄉(xiāng)下人眼里,金昌煥是要做大事、賺大錢的先生,但偏偏是這么一位先生,偷吃了她賴以生存的三只雞。作者用筆至此似乎還不過癮,他把雞也寫得頗懂禮節(jié),這些雞,“進(jìn)窩時還故意把腦袋低一低,把尾巴向下耷拉一下,以示雍容文雅,很有雞教?!逼龅搅思炔晃难拧⒂譄o教養(yǎng)的讀書人,更加彰顯了金昌煥的丑惡和下流。
可以說,汪曾祺對讀書人不敢恭維,甚至有點鄙夷,因為他以民間自然“人性”的標(biāo)準(zhǔn),來觀照讀書人,發(fā)現(xiàn)他們徒有斯文外表,內(nèi)心卻卑瑣可笑,骯臟不堪,不似民間自然純樸,率真可愛。
小人物身上,除了善和愛,汪曾祺還突出他們?nèi)诵灾新收妗⒆杂傻囊幻?。我們看下面兩組對話:
“他們打你,你只要說不再進(jìn)我家的門,就不打你了,你就不會吃這樣大的苦了。你為什么不說?”
“你要我說么?”
“不要?!?/p>
“我知道你不要?!?/p>
“你值么?”
“我值?!?/p>
“你真好!我喜歡你!你快點好?!?/p>
“你親我一下,我就好得快?!?/p>
“好。親你!”
——(《大淖記事》)
“我給你當(dāng)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鼓得大大的。
“你說話呀!”
明子說:“嗯?!?/p>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聲地說:“要!”
“你喊什么!”
明子小聲說:“要——!”
“快點劃!”
——(《受戒》)
這是鄉(xiāng)村少男少女的愛情私語,多么單純、坦誠、強烈、直露,甚至富有野性。
在汪曾祺的鄉(xiāng)土世界里,人性與自然融合,顯得格外恬淡、樸實、自由。《受戒》里小英子一家四口,獨居小島,三面環(huán)水,大桑樹,菜園子,雙色院墻,大紅春聯(lián),牛屋,豬圈,雞窠,鴨欄,明亮的玻璃,香艷的梔子花,恍若一個世外桃源;這家人勤勞,能干,和氣,機靈,日子過得舒適興旺。《歲寒三友》中的靳彝甫雖日子緊巴,卻識得“四時佳興”,種花養(yǎng)草放風(fēng)箏,育荷喂魚斗蟋蟀,過得清淡瀟灑,活得有滋有味。《大淖記事》中興化幫的錫匠們,講義氣,為人耿直,互通有無,不搶生意;閑暇時節(jié),打拳練武,吹拉彈唱,頗通消遣之道。汪曾祺筆下,生活古樸溫馨、閑散自在,人們樂在其中,盡情敞開生命,隨性而動,甚至超脫世俗,達(dá)于意志自由的境界。這似乎更契合于道家的審美理想。
然而這還不是汪曾祺的理想,在他“希臘小廟”?沈從文聲稱:“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選山地作基礎(chǔ),用堅硬石頭堆砌它。精致、結(jié)實、勻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理想的建筑。這神廟供奉的是‘人性’。”里,更希冀儒、道兩家的和諧之美。
于是,他在《故鄉(xiāng)人·釣魚的醫(yī)生》里為我們描繪了王淡人:
王淡人怪,但怪得灑脫,怪得風(fēng)雅。釣魚,釣了當(dāng)場燉,邊喝酒,邊吃魚,邊釣魚。掛對聯(lián),要配實景,“一庭春雨瓢兒菜,滿架秋風(fēng)扁豆花?!本鸵幸患鼙舛梗€要種一畦沒人種也沒人吃的瓢菜。
王淡人傻,但傻得實在,傻得義氣,傻得高尚。高尚這個詞他本人大概不會喜歡的,作者也未必喜歡,但確實如此。發(fā)大水,他奔走救人,甚至不顧性命,勇闖激流。為窮朋友治搭背,管吃、管喝、管鴉片,賠錢、賠時、賠藥材,但他心甘情愿。
作者是喜歡王淡人的,“一庭春雨,滿架秋風(fēng)。”有一顆恬淡、陶然之心,清貧而不為浮名俗利所累,這不正是作者的生活情趣和追求嗎?結(jié)尾“你好,王淡人先生!”便是作者對王淡人由衷的贊嘆。
然而,讀書人又是一種什么樣的人生追求呢?《撿金子》中的哲學(xué)系研究生,不學(xué)無術(shù),玩世不恭,卻有一套驚人理論:“逃警報的人定會把值錢的東西帶在身邊,包括金子;有人帶金子,就會有人丟掉金子;有人丟掉金子,定會有人撿到;人會撿到金子;我是人,故我可以撿到金子?!薄逗娇摘勅防镏形南档膶W(xué)生就更為放蕩。彭振鐸以詩人自詡,卻堅持買航空獎券,目的是抱得美人歸,整天耽于羅曼蒂克愛情妄想中。劉曦表面上清秀,純潔,實際上放浪不堪,為男人包養(yǎng),經(jīng)常出入旅館鬼混。貪金錢,縱肉欲,這就是作者筆下的讀書人,既荒唐又庸俗。
官方人物又如何呢?汪曾祺在評論曾明了的小說集時說:“世界上壞人很多……尤其壞的是《小竹》里的丈夫。溫文爾雅。眉清目秀,但是是一個壞透了的偽君子,慣用軟刀子殺人,手段狠毒……這樣的人會不斷地得到提升。這種人的名字叫做‘干部’?!保?]401出于這樣的認(rèn)識,汪曾祺對官方人物持天然的排斥心理,所以筆下很少有政治人物出場,一旦出場,便絕對不干好事。
《寂寞和溫暖》中的胡支書整天無所事事,和工人在樹林里追罵,講話刺耳,語無倫次,對工人心狠手辣,嗜酒如命,公私不分。沈沅提意見,被他打擊報復(fù),打成右派,受盡了侮辱和折磨。這是個典型的平庸無為、濫用權(quán)術(shù)的官場敗類?!洞竽子浭隆分械膭⑻栭L則是個流氓加無賴,他強奸了巧云,還要拆散十一子和巧云這對有情人,十一子不肯,被他差一點打死。而且這個劉號長和大淖幾家媳婦都很熟,強奸巧云也不是一次,足見此人早就流氓成性,橫行霸道?!镀P三楦房子》中的譚凌霄、高宗漢更不是什么好東西,借著文化大革命,專整好人,趁機發(fā)財?!拔母铩焙笞鳛榈胤焦伲^續(xù)魚肉鄉(xiāng)里,欺壓百姓,貪污腐敗?!逗商m奶牛肉》中的季支書相比沒那么多惡行,但作者寥寥幾筆,也把這個人物虛偽、自私的嘴臉刻畫得栩栩如生。當(dāng)著工人面,一套大道理,一扭頭,就直奔干部小食堂,迫不及待地吃牛肉,喝純糧食酒去了。在《云致秋行狀》中,汪曾祺指出:“權(quán)這個東西是個古怪東西。人手里有了它,就要變?nèi)诵??!彼杂小皺?quán)”之人,在汪曾祺的小說里是不可能成為審美對象的。
人情美、人性美之外,作者還為我們描繪了普通人物的生命之美,一種“生命的韌性”,也就是汪曾祺所說的“皮實”。在談林斤瀾“矮凳橋系列小說”時,汪曾祺說:“能夠度過困苦的、卑微的生活,這還不算;能于困苦卑微的生活覺得快樂,在沒有意思的生活中覺出生活的意思,這才是真正的‘皮實’,這才是生命的韌性?!保?]
這與其說是林斤瀾小說中的人物,不如說是汪曾祺夫子自道。汪曾祺筆下人物多具有這種“生命的韌性”。《職業(yè)》中賣椒鹽餅子西洋糕的孩子,十一二歲,該上小學(xué)五六年級,因為是孤兒,要自己掙飯吃,就做了糕點鋪的小伙計,每天挎著籃子四處叫賣。小說沒有挖掘命運給主人公帶來的不幸,主人公也沒有怨天尤人,相反他非常盡職,毫不貪玩,是個小大人。然而,童心未泯,工作中一本正經(jīng),丟下籃子,也會學(xué)上學(xué)的孩子,叫起“捏著鼻子吹洋號”來?!缎≌f三篇·賣蚯蚓的人》中賣蚯蚓的老人,看上去特別健康。退休金不夠花,每天騎車去豐臺挖蚯蚓,回北京賣,一天兩趟,百十里地,老人不以為然,還豪情滿懷:“七十四了,不活動活動能成嗎!”
在汪曾祺看來,這種生命的韌性正是我們的民族性,他說:“我們這個民族,長期以來,生于憂患,已經(jīng)很‘皮實’了,對于任何猝然而來的災(zāi)難,都用一種‘儒道互補’的精神對待之。這種‘儒道互補’的真髓,即‘不在乎’。這種‘不在乎’精神,是永遠(yuǎn)征不服的?!保?]401
《戴車匠》中制作木器的戴車匠,每天起得很早,選材料,看圖樣,做量米升子,燒餅槌子,撣子把,細(xì)搟杖,一天到晚,辛苦忙碌。想起來,這種生活大概是單調(diào)無趣的,但其實呢?先看看戴車匠板壁上貼的對聯(lián):“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弊髡哒f這對聯(lián)在別人則俗,在戴車匠家卻有意義,合適,感人。戴車匠除了工作賣力,他抽煙,喝茶,哼老戲,看老鼠,一個普通的勞動者,生活也自有雅趣。小說結(jié)尾,作者說:“很抱歉,我跟你說了這么些平淡而不免沉悶的瑣屑事情,又無起伏波瀾,又無熔裁結(jié)構(gòu),逶逶迤迤,沒一個完……我們那里就是這樣的。”汪曾祺的小說世界,生活是平淡瑣屑的,卻能過得有滋有味,日子是困苦艱難的,但仍顯得堅強泰然,這正是生命散發(fā)出的光彩。
然而,對于那些有權(quán)又變了人性的人物,生命是毫無韌性可言的。汪曾祺在后期創(chuàng)作了一批關(guān)于文化大革命的小說,里面塑造了一批造反派人物,如庹世榮、耿四喜、郝大鑼、葉德麟,他們要么是紅人,要么是小頭目,他們的共同點就是以整人為樂。對這幾位,作者筆下毫不留情,讓他們個個不得好死,要么“小腦萎縮”,要么“大面積心肌梗死”。這有悖于汪曾祺對待人物一貫的溫和態(tài)度,與其多數(shù)小說不相協(xié)調(diào),構(gòu)成了獨特的反諷、批判聲調(diào)。
汪曾祺1957年開始受到批判,第二年被“補課”成為右派,下放農(nóng)村勞動三年多,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又被揪了出來。雖然汪曾祺崇奉“隨遇而安”,但正如他自己解釋的:“安”,也是不得已。不“安”,又怎么著呢?[7]140所以,對自身的遭遇,汪曾祺并非是真的無怨無悔,像有些“右派作家”那么看得開。如劉紹棠,就說:“黨是我的親娘,是黨把我生養(yǎng)哺育成人,雖然母親錯怪了我,打腫了我的屁股,把我趕出了家門,我是感到委屈的;但是,母親又把我找回來,摟在懷里,承認(rèn)打錯了我,做兒子的只能是感激不盡,今后更加孝敬母親。難道可以懷恨在心,逼自己母親下跪,啐自己母親的臉嗎?那是忤逆不孝,天理不容!”[9]張賢亮從右派到“文革”,經(jīng)歷了兩次勞教,一次管制,一次群專,一次關(guān)監(jiān),但他說自己由此“從一個朦朧的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和民主主義思想的小知識分子,變成了一個信仰馬克思主義的人”[10]。汪曾祺卻不滿政治環(huán)境對知識分子的影響,他對被打成右派心存芥蒂,身經(jīng)此劫,他指出:“要恢復(fù)對在上者的信任,甚至輕信,恢復(fù)年輕時的天真的熱情,恐怕是很難了……受過傷的心總是有璺的。人的心,是脆的。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為政臨民者,可不慎乎?!保?]141
源于此,汪曾祺對政治人物一向缺乏好感,通過蕭勝之口,在特殊時期,“為什么干部開會就能吃黃油烙餅”這一疑問,表達(dá)了作者對領(lǐng)導(dǎo)干部特殊化的強烈不滿。他在《天鵝之死》尾注寫道:1987年6月7日校,淚不能禁。這既體現(xiàn)了他對普通民眾的深深同情,更流露出了他對權(quán)力摧殘美的切齒痛恨。
在普通人物塑造方面,汪曾祺還十分欣賞一種純文學(xué)意義上的美,那就是傳奇之美。這些小人物,卻往往擁有不平凡的一面。
《雞鴨名家》中的余老五,一年閑到頭,吃喝穿用不愁,余大房養(yǎng)他。憑什么?就憑他炕出的小雞比別人都大。而火候的把握完全靠直覺,他敢在小雞絨毛放滿時起炕,且從不誤事。這是才分,強求不來。陸長庚,出場就不凡,看人賭錢,面對急躁絕望的倪二,他氣定神閑,悠然自得,講定了價錢,又看了一莊,方去。拈起竹篙,撲打一氣,吆喝一陣,逃散的鴨子四面八方,像搶什么東西似的,全出來了,歡樂至極,“呱呱”大叫。篙子一抬,一聲曼唱,又全安靜下來。這就是陸鴨,一個“能跟鴨子通話,成了精的老鴨”?!度氯宋镉洝分械娜宋镆矀€個有一手。陳銀娃“叭叭”兩鞭,就趕出了崴在坑里的重載馬車。王大力,吃兩個人的飯,干三個人的活,三麻袋綠豆,八百多斤,一口氣扛上山頂,跟沒事似的??唇固康睦先耍匠T挷欢?,張口就押韻,押得精巧,復(fù)雜,靈活,形象,像是口語化的新詩。老蔫是個百事通,什么事情一經(jīng)手就成了行家,井錐被夾,全所都沒辦法,他綁了一個杉木架,自己起出來了?!皞z老頭”精通農(nóng)經(jīng),只用眼睛,就能看出莊稼的好壞。還有《故里三陳》中的幾位——專治難產(chǎn)的陳小手,擅踩高蹺的陳四,水性極好的陳泥鰍,他們都在某一方面,出類拔萃,技藝超群,甚至超凡入圣了。
這些普通人的奇技,極易使人聯(lián)想到《莊子》中的故事,如庖丁解牛,痀僂者承蜩,輪扁斫輪等。庖丁說:“臣之所好者道也,進(jìn)乎技矣?!?《莊子·內(nèi)篇·養(yǎng)生主》)所謂“道”,就是事物的客觀規(guī)律,掌握了規(guī)律,技藝就可以進(jìn)入自由的境界。莊子的傳奇人物,是為他的哲學(xué)思想服務(wù)的。而汪曾祺,則是為了文藝審美,格外鐘情這些不凡的小人物。
人們普遍存在這樣一種審美期待,就是對超凡脫俗的向往和追求,這是一種充滿原始生命沖動的期待。汪曾祺很清楚民間的這種審美傾向,在小說中也有一定的揭示。比如《異秉》,文中的人物并沒有什么不凡。王二的生意,從一個熏燒攤到半個店鋪,完全是他辛苦勞作的結(jié)果。但大伙認(rèn)為他的“發(fā)達(dá)”必有異秉。王二還真有“異秉”——“大小便分解”。這本無什么出眾的地方,大家卻一片肅然。更有甚者,陳相公、陶先生一頭走進(jìn)廁所,要驗證自己是否也有此“異秉”。這個結(jié)尾是作者后來添加的,卻能畫龍點睛,表達(dá)了普通人對不凡的熱心和倚重。
民間推崇的還有另一種不凡,那就是處理事情的聰明才智。這也是民間機智故事比較流行的一個原因。小說《皮鳳三楦房子》,講的就是這樣一個故事。主人公高大頭,是個鞋匠,一個平常百姓,但也沒逃過“文革”專政,飽受造反派頭頭譚凌霄、高宗漢的欺壓凌辱,房子大部分被沒收,只余九平米。“文革”結(jié)束后,高大頭仍然修鞋,譚、高二人搖身變成了財政局長和房產(chǎn)管理處主任。高大頭想要解決住房困難,無疑與虎謀皮。一個平頭老百姓,和局長主任斗,只能智取。所以高大頭積極研究國家政策,在譚凌霄私建住宅,落成宴客時,高大頭不請自至,“麻溜利索”地丈量了面積,寫了舉報信,譚、高二人得到了應(yīng)有的下場。高大頭還蓋了新房,以九平米為底,竟擴(kuò)出了三十六平米的面積。高大頭行為多少有點“皮鳳三”促狹的習(xí)氣,以現(xiàn)代人的眼光看也缺乏一定的合理性。但小城中的人們和作者卻欣賞這樣的行為,他們自有一套復(fù)仇邏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是民間的信條。不靠自己,依靠政府解決,那就少了一份痛快,少了應(yīng)有的快感和樂趣,所以在他們的眼里,高大頭一樣顯得“不凡”。正是平民的這種信念和處世態(tài)度,使得民間生活別有一番滋味,別有一番快樂。
知識分子在汪曾祺小說里已不多見,政治人物則更少有,作者堅持否定這些人物的審美可能性,而專注于民間人物的塑造,從而繪就了一幅豐富的、可親可愛可感的民間人物群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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