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程程
(三峽大學(xué)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湖北宜昌 443002)
《紅樓夢》塑造了眾多的悲劇形象,妙玉是其中之一。她在《金陵十二釵》正冊中名列第六,全書生面描寫她只有六次,但其形象卻有著極其豐富的內(nèi)涵,尤其她的感情世界刻畫得細(xì)致入微。
在大觀園的所有住戶中,妙玉是其中最特殊的一位。因為除她之外,余者都是賈府的少爺、小姐、外孫女或是少奶奶,最遠(yuǎn)的薛寶釵也是榮國府二老爺賈政的內(nèi)侄女。只有妙玉與賈府毫無瓜葛。
人們在分析妙玉這個藝術(shù)形象時往往較多地關(guān)注她在園子里的表現(xiàn),卻忽略了她入園前的那些至關(guān)重要的介紹。其實正確解讀妙玉形象的鑰匙正是這幾句文字:妙玉出身讀書仕宦之家,由于“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身兒皆不中用”,直到“親自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所以帶發(fā)修行,今年才十八歲”(十七至十八回)。因此她是被迫出家的。這不僅是她雖入空門卻始終不落發(fā)的原因,也是她怪脾氣的根由。因此妙玉實際上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尼姑,她始終沒有將自己的心完全交給佛門。
說起妙玉,大多數(shù)讀者都知道這是《紅樓夢》里的一個神秘人物。我們要從妙玉的心理創(chuàng)傷的角度去看待她的脾氣。她之所以怪癖如此,是三個因素造成的:一是從小多病且嬌生慣養(yǎng),二是被迫出家,三是不能還鄉(xiāng)。雖然身份是尼姑,但其出家的原因卻并不是看破紅塵后皈依佛門,而是由于體弱多病,害怕生命會不長久,不得已而出了家當(dāng)了尼姑,還是帶發(fā)修行,是完全被動的選擇,并無佛心可言。
除了一個“妙玉”的法號,作者沒有賦予這個人物過多的身外名銜。無名無姓無佛心,是妙玉最本質(zhì)的特點。這個“三無”女尼,留給了后人無數(shù)好奇與疑問,如今,我們一一來破解。
從前八十回中的兩次出場看,妙玉是個十分不討喜的角色,她的雅俗便是禍根之一。連李紈這樣的忠厚實在人都說:“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她?!敝档米⒁獾氖牵罴w這句評價里貶斥的是妙玉的“為人”,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妙玉不會做人不會來事兒。原本,作為“檻外人”的妙玉,是帶發(fā)修行的尼姑,自然行事與俗家人不同,身為榮國府大少奶奶的李紈為人公正,又見過大世面,本不應(yīng)該說出這么小心眼兒的話來,但既然能從李紈嘴里聽到這話,可見妙玉的為人實在不敢恭維,至少不被社會中絕大多數(shù)人所認(rèn)可。
幾百年來,研究妙玉的人幾乎一致認(rèn)定妙玉的個性特征是超凡脫俗,才華橫溢,鄙視塵俗,愛干凈而且有潔癖,連林黛玉這樣的清傲才女到了她眼里都成了“大俗人”。但就是這個時時處處稱別人為“大俗人”的妙玉,深究到底,也不過是佛堂之上的一個俗物。
妙玉的名字出場很早,早在第十八回大觀園落成之際便第一次出現(xiàn)了她的名字,但妙玉本人的正式出場卻相當(dāng)晚,直到八十回過半才正式露面。第四十一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說的是劉姥姥二進(jìn)榮國府,賈母召集全家婦女進(jìn)行游園活動的故事。酒足飯飽一行人開始逛園子散食兒,到了妙玉的櫳翠庵里,出現(xiàn)了一段奇文,來看看頭一次出場的妙玉如何行事:
當(dāng)下賈母等吃過茶,又帶了劉姥姥至櫳翠庵來。妙玉忙接了進(jìn)去。至院中見花木繁盛,賈母笑道:“到底是他們修行的人,沒事常常修理,比別處越發(fā)好看?!薄Z母道:“我不吃六安茶?!泵钣裥φf:“知道。這是老君眉。”賈母接了,又問是什么水。妙玉笑回“是舊年蠲的雨水?!辟Z母便吃了半盞,便笑著遞與劉姥姥說:“你嘗嘗這個茶?!眲⒗牙驯阋豢诔员M,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濃些更好了?!辟Z母眾人都笑起來。然后眾人都是一色官窯脫胎填白蓋碗。
這段情節(jié)里,對妙玉的行為描寫可謂精致又熱鬧:“妙玉忙接了進(jìn)去”,“妙玉笑往里讓”,“妙玉聽了,忙去烹了茶來”,“妙玉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龍獻(xiàn)壽的小茶盤,里面放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鐘,捧與賈母”。這一段文字里的妙玉實在太出人意料,這一系列的行為舉止絲毫不像出于冷若冰霜的“檻外人”妙玉所為,其態(tài)度恭敬程度甚至不亞于大觀園里的任何一個丫鬟。當(dāng)然,這種待遇也就只有像賈母這樣的賈府高層領(lǐng)導(dǎo)才能享有,其他的小角色是無福享受的。若是妙玉真是超然物外,以修行為本,眼中必定視富貴如浮云,這才是出家人的行為準(zhǔn)則:有錢沒錢,有身份沒身份,都是一樣的人。但妙玉眼中卻沒有這樣的“平等觀”,照樣把人分出了三六九等,可見其出世是假,入世才是真。
在此,作者真實的意圖是要凸顯妙玉刻意投賈母所好。從大觀園修成到第四十一回的櫳翠庵品茶,在書中已經(jīng)是將近一年的光景了,也就是說,妙玉住在賈府的櫳翠庵里也已經(jīng)將近一年了。一年的時間里,跟賈府上上下下等基本上都熟悉了,只要妙玉是個“有心人”,別說賈母的愛好和習(xí)性,就是其他所有相關(guān)人等的好惡也都可以了然于胸。從賈母知道妙玉這里有好茶即可知曉:賈母絕對不是頭一次來櫳翠庵吃茶。一個客人三番五次的光顧,難道主人還能弄不清楚她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嗎?上次喝的六安茶賈母不喜歡,所以這次妙玉才主動把六安茶換成了老君眉。與其說賈母和妙玉是“舊相識”,不如說賈母真是把妙玉當(dāng)成了“世外人”,不理世間俗務(wù)了??汕∏∈沁@個妙玉,卻實實在在對世間俗務(wù)了然于胸,與她的身份極為不符!她違背自己的身份的行事行為不僅僅證實年輕的妙玉特立獨行,這正是聰明女子深諳人情世故的緣由,也許她知道,在這暗無天日的高墻深院中,要想保全自己,必要的奉承該是存在的吧。
妙玉出身高貴,又“帶發(fā)修行”,出家乃萬不得已。雖性情高傲,但那“情緣”卻是沒有斬斷,一旦遇上了知己,還會生出“戀愛之心”。妙玉對寶玉就甚有好感,但礙于身份及高傲的性情,她又隱藏得十分巧妙。試看櫳翠庵晶茶一段,她對寶玉的態(tài)度,是十分微妙的。她給了寶釵一個“(分瓜)(ban)(瓜包)(bao)斝”作飲器,給了黛玉一個“點犀喬皿(qiao)”作飲器,給寶玉的卻是“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綠玉斗。”我們知道妙玉是有潔癖的,劉姥姥吃茶用過的杯子,她自己不但不用,也不讓留在櫳翠庵中,自己平日吃茶的杯子,為何肯讓寶玉用呢?起碼證明,她對寶玉是相當(dāng)有好感的。妙玉為了掩飾自己的真實感情,一本正經(jīng)地對寶玉說:“你這遭吃的茶是托他兩個(指釵、黛——引者注)的福,獨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吃的。”到底是寶玉托釵、黛之福,還是釵、黛托寶玉之福?妙玉心中,當(dāng)能自知。
第五十回中,寶玉及眾姐妹在蘆雪亭聯(lián)詩吃燒烤鹿肉,因?qū)氂衤?lián)詩落后,大嫂子突發(fā)奇想說:“我才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插在瓶。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如今罰你取一枝來插著玩兒?!北娙硕嫉?“這罰的又雅又有趣?!崩罴w此罰又有趣有又可尋,這也皆因李紈了解只有寶玉去,才討得來梅花吧?寶玉也樂為,寶玉喝酒暖身之后正欲前往妙玉處取花,李紈命人好好跟著,黛玉忙攔說:“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這也是黛玉越來越深諳妙玉的心性之故。不多會兒,寶玉笑欣欣擎了一枝紅梅進(jìn)來。眾丫鬟忙已接過,插入瓶內(nèi)。眾人都道:“來賞玩!”寶玉笑道:“你們?nèi)缃褓p罷,也不知費了我多少精神呢?!北娙丝吹綄氂袷种星嬷恢υ煨蜆O好的梅花,“原來這一枝梅花只有二尺來高,旁有一枝縱橫而出,約有二三尺長,其間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筆,或密聚如林,真乃花吐胭脂,香欺蘭蕙。各各稱賞?!睆臅械拿枋鰜砜?,他確實經(jīng)過了細(xì)心挑選,若無主人同意與幫忙,寶玉能折得如許好的梅花么?
在眾姐妹的一片贊嘆聲中,寶玉已寫成《乞紅梅詩》二首,現(xiàn)錄一首如下:
酒未開樽句未裁,尋春問臘到蓬萊。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孀娥檻外梅。
從寶玉所作紅梅詩中,我們可以看到,寶玉將櫳翠庵比作“蓬萊”,將妙玉比作“大士”、“嫦娥”,看來此行,確有詩意。大家注意這首詩的題目是《乞紅梅詩》,一個“乞”字便道出了無盡的意蘊,為何堂堂賈公子在自家院里掐枝梅花還得“乞”呢?這正反射出妙玉的特殊,寶玉無數(shù)次地對某些丫鬟無理取鬧,甚至大打出手,這樣一個公子哥,為何偏偏在家里買來的丫鬟面前低聲下氣呢?這里我們很清楚地得出妙玉的與眾不同,她的與眾不同,她的特立獨行,她的銳意堅決,都在一舉手一投足間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另外,寶玉能夠討來紅梅,首先是妙玉的另眼相待。當(dāng)然,也正如詩中的含意,想來寶玉和妙玉不但談笑風(fēng)生,而且還少不了溢美之詞相對吧!寶玉和“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的妙玉又有多少的“眉目傳情”呢!
在“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回目中,唯有妙玉著人送來怡紅院一張粉紅箋紙,上寫著“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下署“檻外人”三字。
寶玉自是高興,但他對妙玉自稱“檻外人”不懂,自己給她的回帖該用什么字呢?其實這個時候?qū)氂裰蛔⒁獾搅诉@張箋紙里的“外人”,而沒有注意到一個比較醒目的字眼“遙叩”,縱使榮國府范圍巨大,但也不至于用“遙”吧?縱使妙玉只是寶玉家里的丫鬟,也不需向同齡的寶玉“叩”吧!這一“遙”一“叩”在折射封建禮教的同時也反映出身為僧人的妙玉內(nèi)心里面真實的情感,她深深知道在不久的未來,黛玉和寶釵是她心中的寶哥哥的必然抉擇,所以,心跟心的距離萬分遙遠(yuǎn),觸不可及!自己終究還是個毫不起眼的大家眼中的尼姑,除了叩拜外還能怎樣呢?寶玉正在為難時碰到了邢岫煙指點迷津。原來這邢岫煙在南方時和妙玉做了十年鄰居,兩人常有來往,在文字上妙玉對邢岫煙更有“半師之分”。
在寶玉眼中,舉止言談“超然如野鶴閑云”的邢岫煙看了粉紅箋紙笑道:“從來不見拜帖上下別號的,這可是俗話說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她又著實打量寶玉說:'怪不得妙玉竟下這帖子給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給你那些梅花。'”邢岫煙也自然覺得妙玉對寶玉是十分特殊的??刹?,同寶玉一天過生日的就有寶琴、邢岫煙、平兒,怎么妙玉對老朋友邢岫煙和其余二位都毫無表示,就單單記著寶玉的生日呢?
四十一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那節(jié),賈母吃了半盞便讓劉姥姥嘗嘗,結(jié)果妙玉就因嫌臟不要那只極其珍貴的成窯五彩小蓋鐘。當(dāng)寶玉建議她將杯子賞給貧窮的劉姥姥,“他賣了也可以度日”,妙玉說:“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我使過,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边@種看似頗“潔”的行為,反映了她內(nèi)心深處對窮人的鄙視與厭惡,實為精神領(lǐng)域中的大不潔,也不符合“世法平等”的佛訓(xùn)。當(dāng)寶玉“抗議”給他喝茶的杯子太平常是“俗器”時,她對寶玉道:“這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這么一個俗器來呢?!碑?dāng)黛玉問她是否也是舊年的雨水時,妙玉竟對這位小姐道:“你這么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這兩次說話的口氣都相當(dāng)厲害,全無出家人的謙和,連普通人的禮儀都欠缺,只有在非常熟悉的朋友之間才能如此隨便??梢娒钣裰翱铡贝_實很成問題。當(dāng)然最能反映妙玉不“空”的是,她竟“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綠玉斗來斟與寶玉”。一個年輕尼姑不經(jīng)意地將自己平日用的茶杯給一個年輕男子用,反映了妙玉潛意識中的人性火苗始終沒有熄滅,表現(xiàn)出妙玉多年來在封建禮教(“天理”)和佛門戒律雙重壓力之下,人性中追求情感的欲望并沒有完全被摧毀。它顯示出人性的偉大力量與不可戰(zhàn)勝,是曹雪芹對“存天理,滅人欲”的嘲諷。這些地方正是《紅樓夢》在思想意義上遠(yuǎn)遠(yuǎn)超過同時代作品之處。因此妙玉的判詞“云空未必空”不能簡單地看作只是批評。至于妙玉還對寶玉正色道:“你這遭吃的茶是托他兩個福,獨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吃的?!闭撬庾R到上述行為的出格而作為掩飾、彌補(bǔ)的托辭罷了。這種細(xì)膩的心理描寫折射出妙玉的特立獨行,她不能被看作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尼姑,而是一個深諳人情世故,有著自己喜怒哀樂、愛恨情仇的真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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