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傳梅
(安徽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0)
在新時期之前當代文學的城市想象中,周而復的長篇小說《上海的早晨》是一部頗具個性的作品,它涵蓋了近年來學界關注的眾多熱點話題,諸如革命文學研究、文學與政治關系的反思以及現代性研究、城市文學研究、文學中的上海想象、“十七年文學”的重評等,但令人遺憾的是,這部解剖學范本式的作品卻一直遭受冷遇。周而復認為,城市文藝主要應為工人階級服務,正是在這一創(chuàng)作思想指導之下,在《上海的早晨》中,他不惜筆墨正面描寫工人,并屢次加以修改提純,但在“后記”①“后記”是周而復為《上海的早晨》第一、第二部的新1版(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和第三、第四部的初版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所作的,同時,它也是《上海的早晨》諸多版本中唯一的“后記”。中卻對修改內容和定稿時間進行偽飾。相較而言,有關革命的審美記憶顯得蒼白,而和資本家有關的都市風情的內容,卻在被批判的形態(tài)下呈現出自身的魅力,同時僅經發(fā)表前的一稿增刪,就浮華盡現,且基本定型。上述現象背后的深層動因源自作家革命的焦慮與浮華的暗戀相交織的創(chuàng)作心理,折射了政治意識形態(tài)對一代作家創(chuàng)作的影響。
一
在《上海的早晨》“后記”中,周而復指出,當組織上分配他到即將解放的上海工作時,他“曾經提出要求到新聞部門工作”,希望借此機會“采訪上海工人”,“寫一部描寫上海工人斗爭生活的長篇小說”。[1]770這一創(chuàng)作設想后來之所以改變?yōu)榉从乘兄频淖兓?,是由于他被派往統戰(zhàn)部而非新聞部門工作,在實際工作過程中,與民族資本家的很多接觸,使他熟悉他們的生活,也就試圖反映黨對民族資本主義工商業(yè)進行社會主義改造的歷史過程。盡管如此,在《上海的早晨》中,描寫工人階級活動的內容仍然約占全書十分之四的篇幅。即便這一描寫處于不斷的修改之中,它也不能為作者所舍棄。這是因為,對于周而復來說,描寫工人生活不僅是使命感的問題,而且是立場和態(tài)度的問題。
早在上海解放前夕寫的《論今后文藝工作》一文中,周而復就指出,今后城市文藝工作主要是為工人階級服務。然而,既然城市里“工人既少,士兵也少,農民更少”[2]380,為什么城市文藝工作的對象卻主要是工人階級呢?對此,周而復并沒有解釋原因。他說,“我們必須全心全意地依靠英勇的工人階級”。提問的前提是這不是一個問題,答案是毋庸質疑的,即“為工人寫作,今后應該放到第一位來”[2]382。另一方面,周而復在該文中說,“即使是為小市民,為小資產階級,為什么什么的文藝,歸根到底,也應該是為工農兵?!ㄟ^這,要使小市民、小資產階級讀者也為工農兵服務?!币簿褪钦f,只有在“為工農兵服務”的前提下,城市中的小市民、小資產階級才能獲得相應的表達機會,對他們的敘事也才具有合法性。在自問自答了城市文藝為什么人的問題之后,便是如何為的問題了。對此,周而復指出三條路徑,即作家徹底和工農兵結合、培養(yǎng)工農兵的群眾作家以及把生產斗爭作為最重要的主題。
正是在上述創(chuàng)作思想指導之下,在《上海的早晨》中,周而復花了很多筆墨正面描寫城市工人。最難得的是,在小說第一部初刊本①發(fā)表于《收獲》1958年第2期。中,對湯阿英這一貧農出身的工人不覺悟特征的描寫,賦予了這一形象以鮮活性。然而,作者又自覺地通過不斷的修改抹平了湯阿英的成長歷程,將之塑造為一位自始至終都很進步的形象。在新時期之前的當代文學中,成長型人物總是因其身上曾具的落后性而不被見容。楊沫關于《青春之歌》的修改也是一個典型例證。
應該說,周而復對于城市工人的描寫是差強人意的,但是,這并不等于說城市工人或底層貧民是所有作家都把握不好的形象類型,王安憶對于城市底層貧民形象的刻畫就相當成功。在王安憶的《富萍》中,鄉(xiāng)下姑娘富萍最終選擇在上海扎根,雖然也是生活在底層,但是,相較于農村未婚夫家沉重的家庭拖累來說,上海還是代表著相對文明和舒適的生活方式,因而,她的不安分不過是為了追求稍微好一點的生活。小說中的“奶奶”是一個保姆,但是,相對于機關干部身份的東家來說,奶奶才是城市的主人。在東家這樣的政治移民面前,奶奶因過去在資產階級家庭里做過保姆見過世面,而擁有一種優(yōu)越感。王安憶的《好姆媽、謝伯伯、小妹阿姨和妮妮》中的小妹阿姨、《好婆和李同志》中的好婆也莫不如此。
同樣是塑造城市底層形象,周而復描寫得差強人意,王安憶卻能刻畫得有血有肉。這并不表明王安憶更高明,而是由于不同時代有不同的創(chuàng)作規(guī)范所造成。曾讓周而復如履薄冰的那些東西,對于王安憶來說根本就不屑一顧。對于物質的不同態(tài)度決定了他們打量上海這座城市時的眼光也不同。由于對物質沒有警惕心理,在王安憶筆下,城市底層貧民認同中產階級的生活方式。不同于此,對于周而復來說,革命對物質卻是極為貶斥的,革命的目標就是要將城市的物質空間改造成精神空間,消除城市的消費特征,突現革命的一元性。另一方面,革命話語體系卻在城市固有的物質屬性面前無可奈何。因此,周而復千方百計地遮蔽無產階級與物質的關聯,更多的時候,他因難以遮蔽而只能選擇逃避的方式,這就使得作品中的革命與城市浮華本性之間很少發(fā)生關系。
在《上海的早晨》正式發(fā)表之后,周而復的修改主要集中于無產者身上。他不斷地拔高無產階級以示革命,卻忽略了他們思想進步其實需要漫長的過程。革命與浮華兩者之間原本就甚少相交,缺少中間地帶,被作者修改得更是彼此疏離。因此,周而復無力回答這樣的問題:舊上海的東西怎么轉化成革命化的東西?上海的精神特征怎么由相對開放的轉化成封閉的?他也不關心這樣的問題。他的焦慮更多來自如何塑造純粹無產者的問題。他感受到語境的壓力,革命引發(fā)了他對自我內在身份的懷疑以及對淪為異己分子的恐懼,因此,他不斷地通過純潔化敘事的方式來迎合意識形態(tài)的標準,適應時代的需要,渴望以此獲得革命的認同,保住“同志”的身份。為了演繹一些政治教條,他逐步漠視人物的個體性,使之淪為預設目標的傀儡。“人事實上是被‘物化’了;他所信仰的觀念本身已經沒有什么具體、生動的內容,而變成了一種抽象的東西,來壓抑豐富的、變化的個性,壓抑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盵3]277“無限地對一切‘不純’的因素的劃分”[3]287,最終使革命從都市里面被抽離出來,它不是通過情節(jié)來展示,而是通過敘述來言說,以一種理念的方式存在而失去活力。
二
正如作者沒有因為竭力回避革命與浮華的關系就緩解了心中的焦慮,他也沒有因為在文本正式發(fā)表之后,通過修改不斷拔高無產階級形象就高枕無憂。在最為集中地體現這種純潔化敘事修改原則的新1版②中,對于小說中有關工人階級的修改內容,“后記”進行了偽飾。這又一次透露了作者由于革命而引發(fā)的焦慮。
偽飾使“后記”與小說矛盾并置。一方面,對于文革中所列舉的《上海的早晨》的三大罪狀,即美化資產階級、污蔑工人階級、鼓吹修正主義路線,周而復在“后記”中給予批駁,另一方面,他不僅在新1版中根據文革中批判文章的邏輯甚至某些具體的意見來修改有關工人階級的描寫,而且在“后記”中,他對這些修改進行偽飾,這就彰顯了他自身的矛盾。
例如,對于文革中丁學雷指責小說里描寫了徐義德是“養(yǎng)活了”工人的“實業(yè)家”,周而復認為這是“胡說”:“五反運動中,在工人內部討論過誰養(yǎng)活誰的問題,個別工人一度有過模糊不清的認識,當時經過討論,統一認識清楚是工人養(yǎng)活了資本家,資本家剝削工人而自肥。在小說第三部里還有專門章節(jié)描寫徐義德剝削工人起家的發(fā)展史”。[1]783在此,周而復拿小說第三部來舉例是有偏頗的。文革期間,小說第三部尚未發(fā)表,即使是聞為革的文章《一部反革命奪權的宣言書——把〈上海的早晨〉第三部拿出來示眾》也發(fā)表于丁學雷的這篇批判文章之后,因此,周而復在批駁時,與丁學雷面對的不完全是同一個文本。不僅如此,倘若比較小說第二部初版本①作家出版社1962年版。及其新1版的相關描寫,我們就會發(fā)現,周而復一方面批駁了丁學雷的觀點,另一方面卻根據丁學雷的觀點作了修改。在小說第二部初版本中,工人董素娟和湯阿英都曾明確表示是徐義德養(yǎng)活了工人。而在其新1版中,卻沒有一個工人曾明確持有徐義德養(yǎng)活工人的觀點。為了保留細紗間工人的這場討論,作者只好讓資方走狗陶阿毛加入進來②在《上海的早晨》第二部新1版第二十一章的第一段中,作者加了這樣一句話:“陶阿毛在細紗間檢查過車子,沒有走,也夾在當中聽大家議長論短”。,并由陶阿毛說出“徐義德養(yǎng)活工人”的觀點。
再如,在“后記”中,周而復十分有力地批駁了關于小說“污蔑工人階級”的觀點,認為作家是可以描寫工人的改造過程即成長過程的,否則,倘若將湯阿英描寫成“從貧農一到工廠,便成為最有遠見,大公無私,最富于革命的徹底性的先進工人”,那才真正令人感到“奇怪”。[1]791然而,我們卻不能不遺憾地指出,在新1版中,周而復恰恰抹殺了工人湯阿英的成長過程,將之修改成為他所謂的“奇怪”的人。至于丁學雷之流批判小說“鼓吹修正主義路線”,舉的一個例子是楊健用“扼殺革命的群眾運動”來“死保徐義德”。周而復指出,丁學雷之流所謂“革命的群眾運動”是指工人提出上徐義德家吃大鍋飯的舉動。[1]792-793對照小說第二部初版本的內容,它卻還應該包括工人提出的抄資本家的家這一提議。楊健當時所說的:“這么一來,我們就理虧了,……我們不能用違法對待違法”[4],主要也是針對抄家來說的。周而復對于丁學雷的批駁是避重就輕、遮遮掩掩的,他列舉了四條理由,證明吃大鍋飯“不是什么‘革命行動’”,卻只字未提工人抄家的提議。[1]793與此同時,在新1版中,對于工人提議吃大鍋飯的情節(jié),周而復只在人物、詞句上作了調整,而由抄家所引出的楊健勸阻的一段文字,周而復卻將之刪得只字未留。無疑,他想遮蔽一些東西。在這一過程中,透露了作家的焦慮甚至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心理。這是文革批判的余響。
與“后記”對新1版有關無產階級描寫內容的偽飾相應的,是作者對新1版定稿時間的偽飾。第一部新1版文末標明的定稿時間為“1961年7月26日”,這與其再版本③作家出版社1962年版。文末標明的定稿時間相同。然而,實際上,第一部新1版對其再版本作了很多修改。因此,第一部新1版的修改時間并非作者所標明的1961年。第二部新1版與其初版本④作家出版社1962年版。在文末標明的定稿時間也相同,均為“1962年4月12日”,從內容上的明顯差異來看,這顯然也非事實。這兩部新1版所作的修改主要是拔高工農形象。由此,在小說新1版中,作者偽飾自己的定稿時間,究竟是想誤導讀者它與前版內容并無變化,即新1版未作拔高工農形象的處理,還是想以此表明他對革命的純潔化的理解在60年代初已然如此?亦或,因文革結束不久,他對革命一時難以把握而以此自保?對此,我們很難推測,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這種種偽飾的背后是作者由革命而引發(fā)的深層焦慮。
三
在周而復的創(chuàng)作心理中,與由革命所引發(fā)的焦慮同時并存的是對浮華的暗戀。作為左翼作家,周而復一生投身革命,曾赴延安、晉察冀根據地,也曾與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但是,革命更多以理念形式進入創(chuàng)作,所以他和革命有些“隔”。與之不同,由于大學時代對“老上?!钡母行泽w驗,以及解放初對資本家統戰(zhàn)工作的經驗,對于以資本家為代表的上海浮華的一面,周而復是暗戀的。正因為如此,《上海的早晨》這部原本描寫上海1949-1956年社會主義改造歷史的小說,最終呈現的卻并非革命對浮華的成功改造,而是革命與浮華的并置。這在某種程度上體現了作品預設主題的失敗,但文本的裂隙之處,卻成為其精彩之筆,并還原了歷史的真實。
在《上海的早晨》中,有關革命的審美記憶盡管被給以正面表現,且不斷地被修改提純,卻相對顯得概念化,而上海浮華的一面,雖然一再為作者所批判,卻以海上繁華舊夢作底,散發(fā)著令人難以抗拒的魅惑力。關于資本家的描寫,周而復采用政治道德的修辭方式,將意識形態(tài)和我們可理解的道德判斷進行了縫接。正是在這個層面上,他特別關注資本家唯利是圖的一面。即使是其中最進步的馬慕韓,他的那些進步理論絲毫也掩蓋不了其政治野心。至于朱延年等資本家干的那些無恥勾當,更為作者所不恥。在資本家身上,始終貫穿著作者的道德判斷,他們自始至終都是圍繞著個人利益,在摸政府的底牌。如此這般,這些利欲熏心的資本家們獲得了在前臺盡情表演的機會。對于被腐蝕干部形象的刻畫,周而復則給他們戴上批判的面具,從而把自己的浪漫體驗銜接到人物身上去。由于作者把敘事重心放在他們如何被“腐蝕”而非“坦白自新”的過程中,使得人物的“轉變”顯得無力,也使批判僅僅是面具。在50-70年代文學表達受限的語境下,作者在寫人物官能沉醉的時候,并非沒有迷惑,責任與享樂這兩種矛盾的聲音不僅回響在蘇北來的張科長耳邊,也在作者的心中回蕩。但從被腐蝕干部形象的光彩逼人上,我們可以感受到,作者其實很樂意扮演這些被“腐蝕”的人,因為這樣,他就可以暫時忘情于大上海的眩目與奢華,演繹一場批判面具下的欲望之舞。
從作品的修改來說,不同于工農形象多次被大幅修改,那些有關上海風韻的內容,則僅經發(fā)表前的一稿增刪,就浮華盡現,且基本定型。面對資產階級所賴以生存的風情萬種的浮華上海,作者一方面理性地加以批判,另一方面又在情感上不由自主地沉迷。最初的沖動不是技術性的,而是情不自禁。在批判的名義下,激動和興奮的潛流兀自汩汩地流淌。誰說風過無痕?只不過這是一場暗戀。大風過后,那不為人知的曾撥動心弦的部分,作者再也不舍得去觸碰。
李書磊在《都市的遷徙:現代小說與城市文化》一書中分析了現代作家郁達夫、沈從文和茅盾對城市的接納程度以及這種關系在他們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表現。郁達夫與沈從文都由鄉(xiāng)村進入城市,對城市都有一種不適感,分別表現為感傷和反抗。即使是和城市比較契合的茅盾,李書磊也發(fā)現了他在描寫城市時,總是過分渲染和鋪張城市的氣氛和景觀,且多用“怪”來形容,顯示了茅盾仍然是以一個外來者的眼光來打量城市,而不似張愛玲對城市的“家?!钡膽B(tài)度。[5]相較而言,周而復從來沒有對城市的不適感,但是由于在新時期之前當代文學特殊的政治語境下,城市社會里世俗欲望的合法性逐漸被驅逐,使得周而復一方面對城市本性進行批判,另一方面對上海浮華的一面又有一種暗戀,這就使周而復在繼承茅盾上海書寫范式的同時又與張愛玲潛在地對接,從而在百年上海書寫的歷史進程中,扮演了一個中間角色,起著承前啟后的過渡作用。
綜上所述,對作為社會主義城市的上海的想象,左翼作家周而復交織著革命的焦慮與浮華的暗戀這兩種創(chuàng)作心理,這使他在創(chuàng)作時一方面自覺地接受革命意識形態(tài)的規(guī)約,將對上海的想象納入到革命的視閾中去,另一方面又不自覺地突破了這種規(guī)約,使文本呈現出獨特的面貌。在新時期之前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主體的心態(tài)構成中,周而復的這種創(chuàng)作心理具有代表性,其在此心理作用之下所創(chuàng)作的《上海的早晨》,也以其對革命敘事意圖的超越所表現出的矛盾性特征而成為這一時期文學的經典之作。
[1]周而復.上海的早晨:第四部 [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
[2]周而復.周而復六十年文藝漫筆[M].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1997.
[3]洪子誠.問題與方法:中國當代文學史研究講稿[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
[4]周而復.上海的早晨:第二部[M].北京:作家出版社,1962:165.
[5]李書磊.都市的遷徙:現代小說與城市文化 [M].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