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華秀
(湖南第一師范學院 文史系,湖南 長沙 410205)
林黛玉形象的文化蘊涵
鄒華秀
(湖南第一師范學院 文史系,湖南 長沙 410205)
《紅樓夢》中林黛玉形象,既體現(xiàn)了民族文化的內(nèi)涵,更富有現(xiàn)代文化意蘊,它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一)重視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二)激烈的叛逆精神;(三)強烈的女性意識和民主主義思想等方面,但這一形象缺乏獨立的生命意識與人格意識。
林黛玉;文化蘊涵;個性意識
《紅樓夢》是我國古典小說藝術(shù)成就的最高峰,也是中華民族文化寶庫中的瑰寶,數(shù)百年來膾炙人口,聲譽極高。它塑造了眾多的人物形象,他們各自具有自己獨特而鮮明的個性特征,成為不朽的藝術(shù)典型,在中國文學史和世界文學史上永遠放射著奇光異彩。而林黛玉就是作者創(chuàng)造的典型環(huán)境中眾多典型人物形象之一。
古往今來,文學作品中多愁善感的女子數(shù)不勝數(shù),卻很難找到可以同林黛玉相提并論的人物。林黛玉不僅是《紅樓夢》的第一女主人公,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看作整個中國文學史的第一女主人公。她的身上體現(xiàn)著本民族文化的內(nèi)涵,凝聚著本民族文化的精髓。透過這個藝術(shù)形象,會使我們對生活有更深層次的理解。
(一)通過傳說以烘托人物的外貌特征
黛玉初進賈府,作者并未直接著墨描寫她的外在美,而是巧借鳳姐的嘴及寶玉的眼來展現(xiàn)林黛玉的美。心直口快的鳳姐一見黛玉即驚嘆:“天下竟有這樣標致的人物,我今日才算見了!”[1]7這話雖未直接寫出黛玉的美麗,卻在讀者心里留下了一個“絕美”的形象。我們再從寶玉的眼來看看黛玉的形象:“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tài)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嫻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盵1]40“顰顰”即是林黛玉首次同賈寶玉見面時,根據(jù)黛玉的形象,賈寶玉即時送給她一個最恰當不過的字。讀者看到黛玉的字馬上可以聯(lián)想到一個著名的傳說:西施的“病心而顰”。西施捧心和東施效顰,在中國古老悠遠的文化當中,是一個家喻戶曉的傳說。有關(guān)的記載很多,“西施,越之美女也。貌極妍麗,既病心痛。矉(同“顰”:皺眉)眉苦之。而端正之人,體多宜便。因其矉蹙,而益其美,是以閭里見之,彌加愛重。鄰里丑人,見而學之,不病強矉倍增其丑。”(見《莊子·天運》成玄英疏)。寶玉送黛玉“顰顰”兩字,又稱她為“神仙似的妹妹”。筆至此處,一個活生生的“絕美”黛玉已躍然紙上。這便是林黛玉的“外在美”。然而她的“外在美”是“嬌襲一身之病”、 “病如西子勝三分”的病態(tài)的美,就象是個“捧心西子”。
“顰顰”兩個字寫出了黛玉的那種病態(tài)美,“病如西子勝三分”,更是可以知道林黛玉形象的容量,是要遠遠超過西施。她的這種既瘦且病的美,跟她的秉性氣質(zhì)協(xié)調(diào)得恰到好處,兩方面形成了和諧的統(tǒng)一,相得益彰。
“病如西子勝三分”的下聯(lián)是 “心較比干多一竅”。傳說比干是商紂王的叔叔,是商紂王父親太乙之弟,他擁有一顆七竅玲瓏心,為了勸諫商紂王被紂王開膛摘心而死。所謂七竅玲瓏心,是說心臟有七個孔,表示這個人很聰明很有心眼!黛玉“心較比干多一竅”,豈不更加聰明靈慧?在后面的故事中也確實體現(xiàn)了林黛玉的聰明靈慧。
(二)通過典型的文人品格以豐富人物性格
黛玉的《菊花詩》十二題[1]46。四首詩中,最有代表性的是《詠菊》和《問菊》兩首,均為七言律詩,引錄如下:
詠菊
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毫端蘊秀臨霜寫,口齒噙香對月吟。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一從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風說到今。
問菊
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叩東籬。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圃露庭霜何寂寞,鴻歸蛩病可相思。休言舉世無談?wù)撸庹Z何妨片語時。
談及菊花便不能不提到陶淵明,他蔑視權(quán)貴,崇尚氣節(jié),賦《歸去來辭》,掛冠歸隱,每日優(yōu)游于籬邊、山下,多有詠及菊花之作。
再往前,可以追溯至三閭大夫屈原。屈原在逆境中生存,然而精神是不倒的,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最后,賦詩一首,“舉身赴清池”了。在未死之先,他一直致力于“修能”,除了帽子高到“岌岌”、羅帶長到“陸離”之外,他還喜歡餐英飲露,“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見屈原《離騷》)”屈原的意思是非常清楚的,即秋菊之花可比木蘭之露,都是極清極潔之物,它顯示的是屈原品格的高潔與不同流俗。
梅、蘭、竹、菊四君子,各以其獨特的物性而代指人所具有的品格。菊花斗寒而開,經(jīng)霜不凋,怒放于石邊籬下,有一種倨傲與隱逸之氣。從這三首菊花詩可以看出黛玉對菊花的理解較近于五柳先生,突出了黛玉性格中的清高與孤傲,同時這幾首詩也體現(xiàn)了黛玉對理想人格的設(shè)定與追求。
說到林黛玉,讀者可能還會聯(lián)想到一個詞——才女。確實,林黛玉可以說是我國古代才女的化身。判詞以“堪憐詠絮才”[2]394評價林黛玉的,意思是如此聰明有才華的女子,她的命運是值得同情的?!霸佇醪拧?,用的是晉代謝道韞的故事。
據(jù)說有一次,天下大雪,謝道韞的叔父謝安,對雪吟句說:“白雪紛紛何所似?”道韞的哥哥謝朗(“兄子胡兒”)答道:“撒鹽空中差可擬?!敝x道韞接著說:“未若柳絮因風起?!敝x安一聽,大為贊賞(見《世說新語·言語》)。此后,人們稱有文學才能的女子為“詠絮之才”。
判詞以謝道韞之才比林黛玉,這是作者明確地告訴我們,黛玉則以“才”擅場。在小說的具體描寫中,林黛玉的才華橫溢也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總之,曹雪芹在塑造林黛玉這一人物形象時,把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注入其中,他或用西施、比干等人物的傳說烘托、映襯人物外貌特征,達到“以形傳神”的藝術(shù)效果;或用飽含傳統(tǒng)文化因子的古代典型文人如屈原、陶淵明、謝道韞等的品格、個性來豐富林黛玉的內(nèi)在性格,使林黛玉的形象內(nèi)涵豐厚,耐人尋味。
(一)傳統(tǒng)的價值觀念
1.花的靈魂
同《紅樓夢》的人物形象是以女兒為軸心的情況相對應(yīng),作家創(chuàng)造了一個以花為中心的意象群。只要稍為熟悉《紅樓夢》的讀者,隨口就可以舉出一串:牡丹——寶釵,玫瑰——探春,海棠——湘云,老梅——李紈,桃花——襲人,荼縻——麝月,蓮藕——香菱,薔薇——齡官,蘭花——睛雯,榴花——元春,芙蓉——黛玉……
這里要著重探討的是,象征著林黛玉形象的芙蓉花。芙蓉花是曹雪芹最愛的花。因為芙蓉花,清姿雅質(zhì),嫵媚嬌嫩,恍若仙子,它們嬌羞中有幾分英氣,富麗又蘊藏些許幽雅,給周圍的環(huán)境抹上一派溫暖的色調(diào)。古來有很多詠芙蓉的名詩,宋代詩人鄭域十分喜愛芙蓉花,曾寫道“若遇春時占春榜,牡丹未必做花”(見鄭域《木芙蓉》),認為芙蓉要比牡丹美艷。元代也有一個愛芙蓉的詩人蒲道源,他筆下的芙蓉嬌羞可愛:“午醉未醒全帶艷,晨妝初罷尚含羞”(見蒲道源《轉(zhuǎn)觀芙蓉》)。從這幾句詩便可以看出芙蓉的美和古人對芙蓉的推崇。曹雪芹把黛玉與“風露清愁”的芙蓉并稱,這是贊賞她不入俗眼的花中逸品,遺世獨立、滿懷幽怨、高潔而又有風骨。通過芙蓉豐滿的形象和蘊意,曹雪芹再把芙蓉與黛玉并稱,我們腦中便有了一個衣袂飄然,眼波流轉(zhuǎn),靈動獨立的實實在在的黛玉,黛玉擁有了所有芙蓉的品德,并有了更高的升華。芙蓉在世人眼中已是絕世仙葩,曹雪芹利用“以花喻人”,不多費一筆一墨就達到了寫黛玉為絕世仙葩的藝術(shù)目的。
在林黛玉形象的背后是薈萃了花的精英和寄寓著美的理想。“花的靈魂”林黛玉當之無愧。
2.詩的意蘊
歷來有釵黛并舉的看法,有人說,寶釵做人,黛玉作詩。確實在大觀園眾多富有才華的少女中,林黛玉是最具詩人氣質(zhì)的。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創(chuàng)作自覺、感悟力和才華缺一不可。薛寶釵缺少創(chuàng)作自覺,湘云感悟力不強,寶玉才華方面雖高于世人,但伏首于眾裙釵。由此看來,只有林黛玉既有敏銳的感悟力,又具備足夠的才氣與創(chuàng)作自覺,因而她最具詩人氣質(zhì)。她把作詩作為抒發(fā)情懷、寄托理想的唯一手段。
林黛玉的詩詞不僅數(shù)量多,而且質(zhì)量高。她的那些詩作與那些傳世佳作一樣具有感人的魅力。其中最著名的是《葬花辭》。第二十八回寶玉聽到了她的《葬花辭》“先不過點頭感嘆”,次后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之上,懷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復(fù)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wǎng)。[1]107可以看到這首詩帶給賈寶玉的震撼以及黛玉流露出的真摯情感。如果說寶玉的反應(yīng)中還包含著他的欣賞習慣即不言煉字煉句詞藻工拙,只想景想情想理,那么黛玉的葬花和她“一面低吟,一面哽咽”而作的葬花詩,都表現(xiàn)了這個少女的不同流俗的內(nèi)心世界。如:“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著處; 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復(fù)去!”[1]133
一腔愁緒,是黛玉的特殊處境和孤單生活織成的,詠花是為了喻人,落花的遭遇也是她自己的遭遇,如:“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1]166
這些詩句的魅力不是來自遣詞造句,而是來自詩中所表達的那種摧人肺腑的情感,來自對生命無常青春不再這種人類普遍存在的失落感的高度概括。
可見,林黛玉形象的文化蘊涵,不單是她名下的詩詞最多,而在作家寫出了她的詩人氣質(zhì),用詩的方法展現(xiàn)她的內(nèi)心世界,使林黛玉與詩同為一體。
3.淚的化身
沒有眼淚就沒有林黛玉,《紅樓夢》中,處處可聞黛玉的哭泣,處處可尋黛玉的淚痕。
傳說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后來既受天地精華,復(fù)得雨露滋養(yǎng),遂得脫卻草胎木質(zhì),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體,終日游于離恨天外,饑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其五內(nèi)便郁結(jié)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恰近日這神瑛侍者凡心偶熾,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歷幻緣,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掛了號。警幻亦曾問及,灌溉之情未償,趁此倒可了結(jié)的。那絳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盵1]13可見林黛玉的一生就是還淚的一生,是報恩的一生。
黛玉愛哭,除了與前世姻緣有關(guān)外,也與她多病的體質(zhì)和感受力異常的詩人氣質(zhì)有關(guān),更重要的乃是同她的處境和命運有關(guān)。等級森嚴的賈府,寄人籬下的處境,爾虞我詐的人際關(guān)系,尤其是代表著宗法思想、家族勢利和神的意志的“金玉良緣”之說,象一座座無形的高山橫亙在愛之路上,使她很快意識到環(huán)境和自身、現(xiàn)實和理想的距離,意識到愛的歷程的艱難與渺茫,想愛而不得所愛,是愛但又不能忘其所愛的悲哀。因此,就在這位癡情而又敏感的少女心理感應(yīng)上,處處形成客觀世界和內(nèi)心世界的觸發(fā)點,每次觸發(fā)都會引起她對現(xiàn)實和自身的省視,引起感情層次的迭加和心理機制的變化,這種觸發(fā)和變化一次比一次激漲,哭泣也一次比一次悲愴?!爸竞澈薅怀奄猓阒星槎鴮僭姟?,于是才哭泣吟唱出那些血淚交進的《葬花辭》、《柳絮詞》、《風雨詞》和《拂琴曲》等等哭泣之作。這正是由愛的覺醒而啟發(fā)了她的人生憂患意識,一種敏銳的失落感襲上心頭。因此,黛玉她哭,愛流眼淚,正如蔣和森所論:“你是眼淚的化身”,最后她的眼淚越流越少起來,漸漸走向那“淚盡夭亡”的宿命歸宿:應(yīng)合那個“還淚”神話。
(二)現(xiàn)代的價值觀念
1.對人格尊嚴和愛情尊嚴的追求
黛玉對自己的價值似乎并不取決于自身的美質(zhì),而是取決于別人讀自己的尊重程度。她的多疑善妒,常常含針帶刺,以此表達她對平等尊重的強烈要求。周瑞家的分送宮花,別人都謝過收下,唯獨黛玉發(fā)問:“是單送我一人的,還是別的姑娘都有呢?”“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贝执挚慈?,黛玉確實挑剔、小器,透過表象,但可以感到她時時處處看重作為一個獨立個性的自我,追求自由、自尊和平等。在這里,“惟恐被人恥笑去了”的自尊,已經(jīng)變成了“惟恐被人小看了他去”的自衛(wèi)。這種自衛(wèi),是環(huán)境變遷與門第差異在黛玉心靈深處的細微折射。從情景看,不是單沖著周瑞家的,實質(zhì)上也是沖著薛姨媽與賈府的,她要借送宮花這件小事,稱一稱自己在皇室與侯門家庭稱盤上的份量,這就是問題的實質(zhì)。
等到史湘云說唱小旦的戲子有點像她的時候,林姑娘的微嗔薄譏就變成了雷霆震怒。不過,她這一次注意到了身份,當時并沒有發(fā)作出來,回到住處才連珠炮式地向情人傾泄:“我原是給你們?nèi)⌒Φ??”“這一節(jié)還忍得。你為什么又和云兒使眼色?你安得什么心?莫不是她和我玩,她就自輕自賤了?她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平民的丫頭,她和我玩,若我回了口,豈不是她自惹人輕賤呢。是這主意不是?這卻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個偏又不領(lǐng)你的這個好情,一般也惱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說我小性兒,行動肯惱,你又怕她得罪了我,我惱她,與你何干?她得罪了我,又與你何干?”在這里,林姑娘把人格價值與門第價值以及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說得再也清楚不過了。比作戲子猶可忍,而把湘云看得比她高貴則是不可忍的。雖然這只是她的分析,寶玉并非此意。不過我們不要被黛玉的強詞奪理所迷惑,其實最不可忍的還是把她比作戲子。她覺得自己的身份受到了侮辱,自尊心受到了傷害,所以才如此發(fā)泄,這也正是她維護自尊心的一種鮮明的表現(xiàn)。黛玉在心中極力追求著自由、自尊和平等。
林黛玉唯恐失去了寶玉,她不能容忍寶玉朝秦暮楚,拼命斬割寶玉與其他女性的依依情愫。然而,寄人籬下的林黛玉的愛是壓抑的,沉重的,她的自尊不允許她主動向愛情的圈子邁進半步,甚至連寶玉借《西廂記》中“我就是那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而曲折的向她表白愛情時,她也“帶腮連耳地通紅”,指責寶玉“說這些混帳話”是欺負她。她自尊得給人一種空靈超脫之感,而正是這種自尊成了她在“一個個不像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賈府潔身自立的保命傘。她的這種自尊又是脆弱的。母親的早逝,父親的新亡,把她孤苦伶仃地遺棄在這個世界上,僅靠了賈母的一絲血緣紐帶的維系,她才沒有步英蓮或妙玉的后塵。這種“風刀霜劍嚴相逼”的凄苦處境,怎不使她更加用自尊保護自己。
她的敏感正是在這種自尊的基礎(chǔ)上形成的。她敏感地注視著賈寶玉周圍的天地,她怕寶玉“見了姐姐,便忘了妹妹”,她預(yù)感到寶玉的心有被寶釵白皙的脖子上的那把鎖套去的危險,她不得不以各種方式去測試寶玉的情感變化。這是對感情的煎熬與試探。我們不能以“多疑”、“小心眼”等詞去對處境艱難的林黛玉橫加指責。因為正是由于黛玉這種自尊的性格,不時會出現(xiàn)一些誤會和沖突。她怕失去,所以才格外敏感,她寄人籬下,所以她一直擔憂自己的命運。一切的誤會和眼淚,一半是因為兒女情長,一半是因為對自己的不確定,對寶玉的不確定以及對賈府的不確定。寶玉吐露衷腸固然使她溫暖,但她又覺得不能用這種簡單的方法接受。
同時林黛玉的愛是深沉的,是發(fā)自內(nèi)心最底層的。她愛賈寶玉是為了自己的心,為了這顆心,往往無暇顧及人言物議、庭訓閨范。她不象寶釵那樣刻意求工地把自己修養(yǎng)成封建文明的典范,也不象探春那樣小心翼翼地維持宗法家庭的主子威儀,自然更不必象鳳姐那樣為了權(quán)欲財勢而機關(guān)算盡?!拔覟榈氖俏业男摹?,何等單純又何等執(zhí)著,這就是林黛玉式的自尊,是不屈就社會規(guī)范不附帶任何條件的真正的自我意愿。正因此,她比大觀園中任何一個女兒都更加珍惜自身的價值并為維護愛情尊嚴和實現(xiàn)自身的價值而竭盡整個生命。
2.激烈的叛逆精神
林黛玉的叛逆首先表現(xiàn)在她“孤高自許,目無下塵”,對周圍的現(xiàn)實的傲視與鄙棄上。在大觀園里,黛玉與寶釵的八面玲瓏、面面周到相反:她是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愛惱就惱、愛說就說,一片純真,毫無矯飾。寶釵在賈母、王夫人這些權(quán)力人物面前極力逢迎、百般討好;黛玉在賈母、王夫人面前卻從不說一句阿諛話,做一件奉承事。正因為這樣黛玉就一步步失掉人心,不但失去了賈母、王夫人的歡心,除了貼心的紫娟和知心的寶玉之外,沒有什么知已,非常孤立。而薛寶釵上自賈母、王夫人,下至趙姨娘乃至大觀園中的老媽媽,無不交口贊美、一致稱頌。在《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才藻》這回里,為慶賀元妃省親和大觀園的建成,元春先題一絕句,平平不見詩才。她讓諸妹題一匾一詩,嘴里雖說“隨意發(fā)揮,不可為我微才所縛”,但又讓寶玉就大觀園四景“各賦五言律一首”,明顯是借“自幼教授”的寶玉抬高自己。釵黛各作一首詩,寶釵處處逢迎元妃,黛玉無只字阿諛。寶釵幫寶玉改“綠玉”為“綠蠟”是因為知道元妃不喜“紅香綠玉”等俗字在討好元妃。黛玉代庖卻把寫好的詩“搓成團子,擲向?qū)氂窀??!泵餮廴艘豢醇粗煊竦膬?nèi)心:“寶玉構(gòu)思太苦,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的逞才欲望。《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中行酒令,眾姐妹以花為讖,黛玉抽的是“風露清愁”的芙蓉簽。從屈原“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到宋代周敦頤《愛蓮說》,芙蓉一直是高潔的象征,其“可遠觀不可褻玩”凜然不可犯的稟性,不愿量鑿正枘的鯁介,是不能容眾的。以芙蓉花擬黛玉,體現(xiàn)了黛玉的自傲,也形成了黛玉鄙視那個社會的一切卑劣庸俗的東西的叛逆形象。
其次林黛玉的叛逆形象還表現(xiàn)在對待愛情上。林黛玉的叛逆形象在她與賈寶玉愛情故事中表現(xiàn)得最充分。她們的愛情是建立在反封建的共同思想基礎(chǔ)上。黛玉追求的是心靈上息息相通的知己。與傳統(tǒng)的愛情不一樣,她愛寶玉,僅僅是因為情投意合、思想一致,富貴榮華不是她選擇的條件,聰明秀慧也不是她傾心的根由。仕途經(jīng)濟,不屑一談。光宗耀祖,從未掛齒。她追求的是自由的“木石姻緣”,而抗拒的是被封建統(tǒng)治家長認可的“金玉良緣”。當她的愛情幸福被扼殺時,她是那樣的勇敢、決絕,她以死向黑暗的社會表示強烈的反抗。至此,她的叛逆形象到了高峰。林黛玉雖然最終被所謂正統(tǒng)的封建道德倫理所捐棄,但林黛玉的純美的精神,她與賈寶玉生死與共的愛情,他們所實踐過的愛情原則,她的閃耀著藝術(shù)魅力的優(yōu)美形像,將與日月爭輝,與天地共存;一個美麗、柔弱、勇敢、決絕的形象將深深銘刻在讀者心中,屹立在中國文學史上。
3.重視潔身歸宿
在《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中行酒令時,黛玉抽到的一枝“風露清愁”的芙簽蓉。芙蓉即蓮花。周敦頤《愛蓮說》中寫的好,“蓮,花之君子者也。余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靜直,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薄俺鲇倌喽蝗尽钡纳徴翘幵谫Z府這個在柳湘蓮眼中只有門前兩個石獅子干凈的污濁之地而潔身自愛的林黛玉的生動寫照?!爸型ㄍ庵?,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靜直?!倍嗫蓯鄣男蜗?,使人忍不住想去觸摸一下,那可就錯了,“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她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黛玉對“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的執(zhí)著追求,對“質(zhì)本潔”的自身的愛護 和“還潔去”的純潔的歸宿,對生也“凈土”、死也“凈土”的渴望,對“天盡頭,何處有香丘”的追問,希望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去追尋這種寶貴的“潔”和“凈土”,是一種極其美好崇高的道德追求。黛玉這種自覺而強烈的“潔身”意識是有些現(xiàn)代女性所缺失的。因此黛玉這種十分重視潔身歸宿的精神具有相當?shù)默F(xiàn)實意義和現(xiàn)代價值。
4.強烈的女性意識和民主主義思想
林黛玉住在瀟湘館。一進院子,“有千百桿翠竹遮映……后院去墻下,得泉一脈,開溝僅尺許,灌入墻內(nèi),繞階緣屋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盵1]237院子里有這么多竹子,在大觀園所有院子里是獨一無二的。瀟湘館的竹子不是粗大的毛竹,而是細竹,不僅象征著人品高潔,剛直不阿,更帶有女性的意味[4]170。
在漫長的封建社會里,無論中外,都是不把人當人看待的,婦女尤其沒有社會地位,不受尊重。封建的眼光把女人看作是“賤人”,是第二等的人,她們連做人的基本權(quán)力都被剝奪了,更談不上尊重人、維護人的尊嚴。在中國古代文學中,最美麗的女性形象也不過是敢于為自己的愛情和幸福而斗爭的可愛形象了。從來沒有那個女性形象像林黛玉那樣把婦女的地位看得那樣高,也從來沒有哪一個女性形象像林黛玉那樣有如此強烈的自尊心,如此執(zhí)著地維護人的尊嚴,尤其是執(zhí)著地要求尊重女性,她的出現(xiàn)就使人的價值大大提高了。因而,她的性格特征是一種不易覺察的而又帶有歷史必然性的新思潮。這種思潮萌發(fā)在林黛玉身上,是作為一種斗爭口號出現(xiàn)的,是一株民主主義思想的幼芽,是一盞號召人們前進的信號燈,發(fā)展前途是不可估量的,帶有深刻的時代意義。具有了這種性格特征的林黛玉的形象無疑就是作者心目中的偶像,是作者心中真善美的代表。可她卻在封建勢力的重壓下夭折了,這是何等的悲劇??!作者就是通過林黛玉這個形象對污綽的世俗進行有力的揭露和鞭撻,讓人們清楚地看到,在封建社會里真善美是如何被假惡丑踐踏和吞食的,從而讓人們追求民主。這也就是林黛玉形象的意義所在了。
5.缺乏獨立的生命意識與人格意識
曹雪芹盡管最愛林黛玉,但是對她也有委婉的批評,主要表現(xiàn)在六十三回黛玉抽到的那支詩簽上:“莫怨東風當自嗟”[3]3。“東風”這個意向在中國傳統(tǒng)詩詞中往往用來代替家長。最著名的就是陸游的《釵頭鳳》:“東風惡,歡情薄?!庇脰|風來代表他母親,她不喜歡陸游的表妹唐婉,逼迫他倆離婚。在《紅樓夢》中有好幾處“東風”都代表家長。林黛玉父母雙亡,感到自己年齡漸漸大了,埋怨外婆賈母、舅媽王夫人不大關(guān)心自己的婚事。曹雪芹在這里對黛玉有點批評的意思:不要埋怨家長,要嘆息自己;女人不能把自己的命運完全寄托在男人身上。
這就是黛玉的最大悲劇,而且也最具有現(xiàn)代意義,由于她總把寶玉看作是自己的一切,她的生活與命運就進入了非良性循環(huán)。她本來身體就不好,由于擔心,有時多疑,結(jié)果反而添病,反而離自己本來想得到的東西越來越遠。所以一旦失去了寶玉,她的生命之水就枯竭了。這個問題如果從林黛玉身上轉(zhuǎn)移出去,放大一些,放大到女性群體之中,那么就可以看作是曹雪芹對女性、尤其是少女過于依賴男性的批評。在封建社會里,像林黛玉這樣的少女在婚姻上幾乎沒有別的選擇,只有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切都寄希望于男人。因此林黛玉的悲劇個性具有一定的必然性和可理解性。而現(xiàn)代社會不然,女性具有平等參與的一切權(quán)利,如果再把自己僅僅看作是男人的一部分,丈夫、男朋友就是自己的一切,缺乏獨立的生命意識與人格意識,徹底喪失了自我,那可真是太令人悲哀了。
總之,在《紅樓夢》的寫作中,曹雪芹充分調(diào)動了中華文化的豐厚寶藏,廣泛擷取,上下驅(qū)遣,從各個角度拓寬和加深林黛玉形象的內(nèi)涵,使得林黛玉這個藝術(shù)形象的根須,深植在肥沃的中華文化的土壤之中。《紅樓夢》是為一部悲金悼玉的血淚之作,作者曹雪芹將其一生心血、眼淚,匯流在林黛玉一人身上,將她塑造為有血有淚有情有才的藝術(shù)形象。林黛玉雖然死去了,但在她身上集中地體現(xiàn)了舊時代的中國女性在優(yōu)秀古代文化陶冶之下,所具有的一切美麗和詩情不會消失——勇敢而又柔弱,聰明而又單純,多愁善感而又堅強不屈,超塵絕俗而又熱愛生活,這些將長久以來流傳于天地人間,以及中國千千萬萬讀者心中。林黛玉這一形像所蘊含的文化意蘊,也將給予不同時代的讀者以生活的啟示和美感享受。
[1]曹雪芹.紅樓夢[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1.
[2]梁歸智.石頭記探佚—紅樓夢探佚學初階[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5.
[3]馬瑞芳,左振坤.名家解讀紅樓夢—人物形象分析[G].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4.
[4]陳建功,傅光明.新解紅樓夢[G].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5.
On Cultural Implication of Lin Daiyu's Image
ZOU Hua-xiu
(Department of Literature and History,Hunan Fir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sha,Hunan 410205)
The image of Lin Daiyu in the novelThe Dream of Red Mansionnot only reflects the implication of national culture but also contains modern cultural meaning.It is embodied in the following aspects:thinking highly of the realization of self-value,ardent rebelling spirit,intense awareness of femininity and democracy.
Lin Daiyu;image;cultural implication;personality
I207.411
A
1674-831X(2012)01-0102-06
2011-03-06
鄒華秀(1975—),女,湖南衡陽人,湖南第一師范學院講師,主要從事文藝美學研究。
[責任編輯:葛春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