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少川

(北京師范大學 古籍與傳統(tǒng)文化研究院，北京 100875)

進入新世紀以來，我國的古籍整理和古文獻的研究呈現(xiàn)可喜的局面。國家啟動了古籍保護計劃，《中華大典》《儒藏》《清史》編纂等重大文化工程全面開展，出土文獻的研究、數(shù)字化技術的運用、域外漢籍的搜求和出版，古籍整理和古文獻研究取得舉世矚目的成就。與此同時，歷史文獻學研究拓展了新的領域，學科建設不斷推進。本文擬就歷史文獻學學科建設的發(fā)展歷程與趨勢略陳淺見，以就教于方家。

一、歷史文獻學學科建設的歷史

歷史文獻學是一門既古老又年輕的學科。早在1981年，白壽彝先生就指出:“對于歷史文獻的整理、研究，很早就有了。我們可以說，就在這個時候，歷史文獻學就開始出現(xiàn)了。但如果作為一個學科體系來要求，現(xiàn)在還正在建設中?！盵1]510自孔子整理、編纂《六經(jīng)》始，我國就已經(jīng)有對文獻整理研究的實踐了。數(shù)千年以來，歷代文獻學家在實踐中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也創(chuàng)造出大量的文獻整理研究的成果。不過，只有進入20世紀，才真正出現(xiàn)了以近代學科理念建設文獻學學科的探索。自20世紀20年代以后，以“文獻學”命名的著作開始問世。陳垣、陳寅恪、顧頡剛等一批史學家則在文獻考據(jù)的工作中，為歷史文獻學的研究擴展了范圍，充實了內(nèi)容。特別是陳垣先生，在目錄學、?？睂W、避諱學、史源學等專學中，以其示范性研究，總結法則和范例，為文獻學學科的建立奠定了堅實的基礎。而顧頡剛先生在古籍的辨?zhèn)畏矫妗㈥愐∠壬跉v史文獻的訓解闡釋方面，也分別推動了文獻學學科的建設。

然而，歷史文獻學學科的建立，是由白壽彝、張舜徽、劉乃和先生等諸多前輩學者來完成的。20世紀80年代，以陳云為代表的中央領導和國務院，號召“整理古籍，把祖國寶貴的文化遺產(chǎn)繼承下來”;教育部提出了“救書、救人、救學科”的一系列有關古籍整理研究和培養(yǎng)整理人才的方案[2]143－156，時代賦予了文獻學學科建立與發(fā)展的良機。20世紀80年代以后，中國歷史文獻學迎來了發(fā)展的高峰。在學科建設方面，張舜徽先生的《中國文獻學》、吳楓先生的《中國古典文獻學》在1982年出版，這兩本書在數(shù)十年文獻學發(fā)展積累的基礎上，對有關古文獻的源流、部類、數(shù)量、考釋、注疏、版本、?？迸c流通閱讀以及類書、四部書、叢書、輯佚、辨?zhèn)蔚茸鞒隽溯^系統(tǒng)的梳理，建立了初具規(guī)模的文獻學學科體系。劉乃和先生則從歷史文獻的繁富、歷史文獻的作用和歷史文獻學研究的意義、歷史文獻學的研究內(nèi)容和文獻學發(fā)展史等方面，闡述了學科的專業(yè)知識和主要理論問題①劉乃和先生關于歷史文獻、歷史文獻學方面的論述，參考劉乃和《歷史文獻》，載白壽彝主編《史學概論》，寧夏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劉乃和《談歷史文獻學的研究》，載劉乃和主編《中國歷史文獻研究》，廣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與此同時，許多專家、學者對文獻學學科涉及的對象、目的、內(nèi)容和方法提出了自己的見解，尤其是白壽彝先生，更是對文獻學的基本理論、發(fā)展歷史和分支學科的建立，在理論上構建了學科體系的框架。他認為歷史文獻學的學科內(nèi)容可分為理論、歷史、分類學及應用四個部分，其中理論部分包括:歷史和歷史文獻的關系、歷史學與歷史文獻的關系、歷史文獻作為史料的局限性、歷史文獻的多重性、歷史文獻和相關學科等問題。[1]558－559另外，白先生還談到了研究歷史文獻學的意義，以及歷史文獻和歷史文獻學的發(fā)展史等問題[3]567，提出了學科研究的提綱，為歷史文獻學建構了理論框架。

此后，關于歷史文獻學學科構建的論著逐漸增多，以“歷史文獻學”、“古文獻學”、“文獻學”、“傳統(tǒng)文獻學”命名的著作多達五十余種，而關于文獻學各分支學科的論著、討論文獻學基本理論和學科體系的論文更是不勝枚舉。這些論著充實了歷史文獻學學科的內(nèi)容，深化了學科理論，推動著歷史文獻學學科建設的不斷完善。

二、歷史文獻學學科建設的內(nèi)容

學科是在科學發(fā)展中不斷分化和整合而形成的，有的學科是科學分化所產(chǎn)生，有的則是由兩門或兩門以上學科整合生成的。在學科發(fā)展的過程中，學科內(nèi)部和學科的外部環(huán)境有著多重的相互作用，形成一個復雜的系統(tǒng)。認識學科發(fā)展的歷史，把握學科建設的內(nèi)容與特點，了解學科發(fā)展的新方向，會使學科的創(chuàng)新建設更富有成效。

近20年來，隨著我國學術的繁榮，有關學科發(fā)展和學科建設的呼聲日高，然而在具體的實施過程中，對學科建設的內(nèi)涵的認識卻不甚了了，從而造成了定位模糊、名不副實、體系失范等弊病，影響了學科建設的迅速發(fā)展。因此，在討論歷史文獻學的學科建設時，有必要對上述問題作以下簡要的探討。

首先必須看到，學科是按專業(yè)性質而劃分的門類，是在科學發(fā)展中不斷分化或整合而成的。從歷史文獻學學科的發(fā)展歷史來看，則是整合了多個分支學科而形成的一門頗具綜合性特色的學科。對于這門綜合性學科的建設，規(guī)范其學科范疇、找準其學科定位、認清其建設路徑就顯得尤為重要。那么，文獻學作為一門獨立學科，如何形成其獨特的學科范式呢?從學科建設的層面來看，至少有三個層次。一是關于學科的基本理念，二是學科知識和理論的體系，三是學科的運作保障，即學科制度、研究機構和學術組織的建設，等等。

第一，學科的基本理念，至少應包括歷史文獻學研究的對象、研究任務，以及歷史文獻學學科的定位等三個方面。對于歷史文獻學的研究對象和任務，前輩學者也多有闡論。比如，張舜徽先生在1980年發(fā)表的《關于歷史文獻的研究整理問題》一文中，開篇就討論了“何謂文獻?它的概念，整理對象是什么?”這個問題。他對于歷史文獻學的研究對象還有兩點重要的界定:一是不能把具有歷史價值的古跡、古物、模型、繪畫概稱為文獻。區(qū)分的界限在于出土文物上有無文字。有文字的出土文物，這些文字可稱為文獻;無文字的實物，則應屬于古器物學的研究對象[4]6－8。二是指出，“‘歷史文獻’四字，自可理解為‘古代文獻’”[5]24。即將“歷史文獻”理解為歷史上出現(xiàn)的文獻，將歷史文獻學的研究對象確認為古代文獻，從而糾正了那種以為歷史文獻學只以史部文獻為研究對象的偏狹觀念。張先生還闡述了歷史文獻學學科的研究任務，他說:

研究歷史文獻的任務，主要是對那些保存下來了的和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的圖書、資料(包括甲骨、金石、竹簡、帛書)進行整理、編纂、注釋工作，使雜亂的資料條理化、系統(tǒng)化，古奧的文字通俗化、明朗化，并且進一步去粗取精，去偽存真，條別源流，甄論得失，替研究工作者們提供方便，節(jié)省時間，使之不走彎路錯路，這便是研究、整理歷史文獻的重要職責。[4]8－9

近十年來，還有一些學者繼續(xù)討論了研究對象的問題，例如董恩林將此進一步確認為“文獻的文本形態(tài)”[6]11－16，這是對研究對象認識的不斷深化。

對于歷史文獻學的學科定位，歷來有一種不太妥當?shù)目捶ǎ瑢⑵淇醋鳉v史學的輔助學科。按照張舜徽等先生所言，歷史文獻自可理解為古代文獻。由于古代文獻是歷史研究的基礎和根據(jù)，因此，研究古代文獻的歷史文獻學自然是歷史學學科體系的組成部分，它與歷史學有著內(nèi)在的、密不可分的邏輯聯(lián)系，而不是外在的輔助關系。從歷史學學科體系的組成標準來看，既有以客觀歷史為研究對象的世界史、中國史、經(jīng)濟史、文化史等學科，也有以歷史學本身為研究對象的史學史、史學理論等學科，而歷史文獻學則是以歷史資料為研究對象的學科。綜上所述，在目前“文獻學”還未能成為一級學科的情況下，無論從歷史文獻學與歷史學的淵源關系而言，還是從現(xiàn)行學術管理體制規(guī)定的學科體系而言，將歷史文獻學定位為歷史學的分支學科應是比較妥當?shù)淖龇ā?/p>

第二，關于歷史文獻學的學科體系。自白壽彝先生提出歷史文獻學應包括的四部分內(nèi)容之后，很多歷史文獻學專著都將學科理論、學科歷史、專業(yè)知識作為學科體系的基本組成部分。目前看來，這種結構還是合理的，但是各部分之中的具體內(nèi)容仍然值得討論。

首先，學科理論的內(nèi)容一直比較薄弱，需要加以充實。總的來說，學科理論應包括本體論、認識論和方法論三個方面。歷史文獻學理論的本體論主要在于文獻觀，要解決文獻概念、文獻的本質和特征、文獻的形態(tài)、文獻的價值和功能等主要問題。

文獻學的認識論，要明確學科的定位及文獻學的學科結構;要討論文獻學本身及所屬各門專學(目錄、版本、?？?，等等)的研究對象和任務、實踐意義和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要思考文獻學與傳統(tǒng)文化，文獻學與當代文化建設等課題。

文獻學的方法論，要研究文獻學的傳統(tǒng)方法，文獻學與邊緣學科、相關學科的關系，文獻學對當代科技成果和國外文獻學研究方法的吸收等問題。要考慮如何利用當代科學技術成果、引進相關學科和國外文獻學學科的理論與知識來更新我國文獻學的研究方法，同時也要考慮如何改進和發(fā)展文獻學研究的傳統(tǒng)方法。

歷史文獻學的專業(yè)知識則是關于分支學科的闡述。有的學者將許多學科作為歷史文獻學的分支學科，泛化學科的范圍，從而模糊了學科的邊界，淡化了學科的特質，不啻抹煞了學科。我認為，歷史文獻學的分支學科只包括目錄、版本、?？?、輯佚、辨?zhèn)?、注釋等六門專學。其他的一些專學，應分屬于邊緣學科和相關學科。

所謂邊緣學科，是指由兩個或兩個以上學科為基礎發(fā)展起來的，同兩種或兩種以上學科都有交叉關系的學科。比如，以文獻學和圖書館學為基礎的典藏學。據(jù)此而論，典藏、編纂、考證、史源、避諱等專學皆應屬于歷史文獻學的邊緣學科。而文字、音韻、訓詁、金石、檔案等專學則應屬于歷史文獻學的相關學科。

第三，關于學科的運作和保障。其中包括了學者的職業(yè)化、固定的教席和教學培養(yǎng)計劃、學位點、學會組織、專業(yè)期刊，以及與之配套的學術制度等等。如果說第一、第二層面主要是關乎學科建設的軟件部分的話，第三層面則是學科建設的硬件部分。而且，這一部分較多的涉及到學術管理、行政部門，舉凡教席的數(shù)量、職稱的評定聘任、學位點的設立、重點學科的培育，以及成果的評價指標等等，都要由學術管理和有關行政部門來操作和完成。鑒于目前歷史文獻學學科受重視程度不夠、學術成果(如古籍整理成果)評價指標偏低的現(xiàn)象，在本學科的學科建設中，仍有必要呼吁相關管理部門加大對本學科發(fā)展支持的力度。

當然，就是在學科建設的運作和保障層面，學者本身的努力依然是至關重要的。比如，早在1979年，張舜徽先生就創(chuàng)立了本學科的全國性學術組織——中國歷史文獻研究會，創(chuàng)辦了學術集刊《歷史文獻研究》(曾名《中國歷史文獻研究集刊》)。三十多年來，學會和集刊在推動歷史文獻學的科研、教學，凝聚學術力量，促進學科建設等方面發(fā)揮了一定的作用，今后學會也將為此作出不懈的努力。

三、歷史文獻學學科建設的前瞻

進入新世紀以來，隨著改革開放深入開展，科學技術突飛猛進，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多種途徑的開發(fā)、整理和利用，歷史文獻學與其他人文學科同樣，既面臨日益嚴峻的挑戰(zhàn)，也面臨前所未有的機遇。我曾經(jīng)提出，面對挑戰(zhàn)和機遇，要更好地開展歷史文獻學的學科建設，有幾項工作是值得期待的:一是要繼續(xù)深入地開展歷史文獻學的學術研究，學術的發(fā)展決定學科的發(fā)展。二是要不斷認識學科建設的內(nèi)容，完善歷史文獻學的學科體系。三是要從內(nèi)到外地優(yōu)化學科環(huán)境[7]。

這里還要特別強調今后歷史文獻學學科建設中應注意糾正的兩種偏向。

第一，要糾正文獻學學科建設與古籍整理實踐脫節(jié)的現(xiàn)象。多年來，文獻學教材存在著陳陳相因、內(nèi)容老舊、結論過時等問題，未能發(fā)揮文獻學理論聯(lián)系實際、學以致用，在培養(yǎng)古籍整理人才、指導古籍整理工作的作用。其癥結就在于脫離了古籍整理的實踐，解決上述問題，應從兩方面著手。一方面，文獻學要注意梳理中國古籍整理運動從20世紀初至今一百年來的實踐經(jīng)驗，從方法論的層面上加以總結?？v觀百年古籍整理的發(fā)展，其中有不少成功的案例堪稱經(jīng)典，比如《四部叢刊》的原版縮印、百衲本二十四史的配版描潤、二十四史和《清史稿》的校點、古籍今譯的意境與傳神、《大中華文庫》的外譯、古籍數(shù)據(jù)庫建設等等。要通過方法論的總結，既從事實上詳細描述各種方法的內(nèi)容，說明在實際操作中如何運用;又從理論上加以抽象和概括，闡明這種方法的特點、運用范圍和革新意義。

另一方面，文獻學研究還要以前瞻性眼光把握當前古籍整理的新動向和發(fā)展態(tài)勢。要分析古籍整理工作在發(fā)展中出現(xiàn)的問題和面臨的挑戰(zhàn)，比如，從歷年來古籍整理工作中出現(xiàn)的一些學術問題和錯誤中，分析其致誤原因，歸納致誤通例;從以往對古籍整理成果的評論中，提煉出各類古籍整理成果的評價標準，為不斷提高精品意識和整理水平提供借鑒，從而指明古籍整理工作的發(fā)展方向。并以開闊的視野，借鑒國外整理古籍的科技手段和文獻研究的方法，不斷開拓古籍整理和學科發(fā)展的遠大前景。

第二，要改變文獻學科輕視理論建設的偏見。對于文獻學的理論探索，歷來有一種偏見，認為文獻學研究只有方法，沒有理論，也不需要理論。受此影響，多年來文獻學的理論建設比較薄弱，這種現(xiàn)象必須改變。因為從根本上講，文獻學研究的實踐，如果沒有理論總結，就不可能有本質的、規(guī)律性的認識和系統(tǒng)化的傳承，也不可能有持續(xù)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在這方面，陳垣先生為我們做出了典范。眾所周知，中國古代的?？背删惋@著，尤其是清代的乾嘉考據(jù)，更是碩果累累。然而，對于?？敝畬W則未有系統(tǒng)的學理總結。當時學者提出的所謂內(nèi)校、外校、死校、活校，眾說紛紜，卻無一足以全面準確地概括?？敝?。只有到了20世紀30年代，陳垣先生在《元典章校補釋例》中，才用近代科學的理論，將?？狈椒ǜ爬閷π?、本校、他校、理校的“校勘四法”，使得?？睂W成為一門可以傳承，并藉以不斷創(chuàng)新的專學。由此可見，理論建設并不是蒼白空洞的說教，而是有血有肉、實實在在的法門。除了立場、觀點、原則等一般性的指導理論外，更多地是從紛繁復雜的專業(yè)知識中對法則和學理的提煉，因而應引起充分的重視。

[1]白壽彝.談歷史文獻學[G]∥白壽彝史學論集.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

[2]全國高校古委會秘書處.高等院校古籍整理研究文件匯編[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3.

[3]白壽彝.再談歷史文獻學[G]∥白壽彝史學論集.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

[4]張舜徽.關于歷史文獻的研究整理問題[G]∥張舜徽學術論著選.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

[5]張舜徽.與諸同志再論歷史文獻的整理工作[G]∥張舜徽學術論著選.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

[6]董恩林.中國傳統(tǒng)文獻學概論[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7]周少川.歷史文獻學學科的新成果與展望 [N].中國社會科學報，2011－09－1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