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凌峰

（西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重慶 北碚 400715）

自肅宗乾元二年（759）歲終抵成都，至代宗永泰元年（765）攜家去蜀南下[1]，杜甫在蜀中的川西、川北度過了近六年時間。這是杜甫一生中經(jīng)歷比較復(fù)雜的一段時期，也是其創(chuàng)作生涯中相當(dāng)重要的一段時期。

在之前的杜詩研究中，學(xué)者們更多是強(qiáng)調(diào)杜甫這段時期內(nèi)的安定閑適。的確，這六年中，他既有較為舒心的生活，也能休憩身心，投入創(chuàng)作中，并進(jìn)行不同風(fēng)格詩歌的嘗試。而在同時，這種看似舒心的生活，由于是寄人籬下，從一開始便根基不穩(wěn)，甚至有些搖搖欲墜，加之干戈未息，終歲漂泊，使得詩人總是懷著揮之不去的生存憂患。即便是能保證基本生活，這種或潛在或外顯的憂患也每每使得他始終如一的政治理想愈來愈渺茫。這使得他的詩作中，常常在悠閑、適意中潛藏著濃濃的悲憤和感傷，也促成他選擇了晚年的漂泊生涯。

一艱難昧生理：生存之憂患

清代注杜名家黃生在評老詩時，說道：“杜律不難于老健，而難于輕松?！盵2]P747誠然，老杜詩中，真正的輕松，純粹的閑適，確實很難一見。讀到這一時期的詩作，仍是如此，我們不難在其詩歌中讀到生之憂患，仿佛看到詩人一次次緊蹙雙眉。在兩川期間，雖時得官員、故舊接濟(jì)，但這畢竟是仰仗他人，自身并無產(chǎn)業(yè)，亦無穩(wěn)定的經(jīng)濟(jì)來源，生存的憂患無時不在。主要表現(xiàn)于如下諸端：

（一）計拙無衣食：生計之艱

初至成都，身無長物，更無托身之所，只得寄居浣花溪寺：“古寺僧牢落，空房客寓居?！保ň砭拧冻旮呤咕噘洝罚2]P727在草堂落成后，由于家貧無資，友朋相訪，卻只有粗疏的饌食款待，于是只得略帶慚愧地說：“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糲腐儒餐。”（卷九《賓至》）[2]P741在描述自己的生活時，他不無苦痛地說：“失學(xué)從兒懶，長貧任婦愁。百年渾得醉，一月不梳頭?！保ň砭拧镀鳞E三首·其三》）[2]P883上元二年（761年）四月，梓州刺史段子璋反，時任成都尹崔光遠(yuǎn)和蜀州刺史高適合兵圍剿。二人忙于軍務(wù)，無暇顧及，老杜便在這一年的秋天赴青城縣尋求援助，卻一無所獲。他回草堂后作《百憂集行》中云：

強(qiáng)將笑語供主人，悲見生涯百憂集。入門依舊四壁空，老妻睹我顏色同。癡兒不知父子禮，叫怒索飯?zhí)溟T東。（卷十《百憂集行》）[2]P842-843

自己低聲下氣的乞求，卻并未得到別人的同情。兩手空空而歸，面對妻兒的饑餒，自己卻無能為力。屈辱、愧疚一齊涌上詩人心頭，真可謂“百憂集”了。在同年秋天所作的《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卷十）[2]P831-833中，我們看到老杜真實的草堂生活：

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里裂。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自經(jīng)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

衣食無著，房屋敝陋，杜甫在兩川時的生計之艱由此可見一斑。生活艱難，杜甫必然要四處尋求接濟(jì)，而這種完全寄人籬下的生活，無疑是極其辛酸的。

（二）途窮仗友生：寄籬之悲

乾元二年（759）在即將抵達(dá)成都之前，他就在為托跡官府作先期準(zhǔn)備了，比如與時任成都尹兼劍南節(jié)度使裴冕拉關(guān)系。此人甚是無行，同與杜甫相善的房琯黨也素來政見不合，然而在《鹿頭山》一詩中，杜甫仍不免稱頌之曰：“冀公柱石姿，論道邦國活。斯人亦何幸，公鎮(zhèn)逾歲月?！保ň砭拧堵诡^山》）[2]P723向來很有自尊的老杜，也免不了屈心抑志，所以《杜甫年譜》中說：“此種心情，殊為可憐?！盵3]P59

到達(dá)成都之后，寄人籬下的生活自此開始。杜甫酬答高適曰：“故人供祿米，鄰舍與園蔬?！保ň砭拧冻旮呤咕噘洝罚2]P727言要靠故人分俸祿、鄰人與園疏。仰仗故舊之意，歷歷可見。上元元年（760）秋，老杜曾寄詩與高適，尋求資助：“百年已過半，秋至轉(zhuǎn)饑寒。為問彭州牧，何時救急難？（卷九《因崔五侍御寄高彭州一絕》）[2]P763此外，在成都期間，杜甫還得到表弟王十五司馬、故交嚴(yán)武等其他的親朋故舊之幫扶。但是這樣的經(jīng)濟(jì)來源極不穩(wěn)定，常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失去支持，從而重新陷入困境。

代宗寶應(yīng)元年（761）七月，嚴(yán)武還朝，老杜送行至綿州，后因徐知道反，滯留梓州，其后開始了近三年漂泊梓、閬的生活。生計所迫，老杜只能往來于當(dāng)?shù)剡_(dá)官貴人之門。這時期關(guān)于陪宴、同游、寄贈、聘問等內(nèi)容的詩約有六十多首，占那時詩作總數(shù)的近三分之二。長安時期尚“獨(dú)恥事干謁”（卷四《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2]P266，而“今日與官吏們周旋，是為了糊口、避亂：昔如縱壑魚，今如喪家狗。（《將適吳楚留別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諸公》）”[4]潦倒如此，老杜心中必是悲楚萬分了。這帶來新的憂患——“?？中蕴孤?，失身為杯酒”（卷十二《將適吳楚留別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諸公》）[2]P1064，時刻膽戰(zhàn)心驚，如履薄冰。

（三）飄飄風(fēng)塵際：梗泛之愁

“蒼茫風(fēng)塵際，蹭蹬騏驎老?！保ň硎弧斗钯浬浜槔钏恼擅鞲Α罚2]P954“況我飄蓬無定所，終日忍羇旅?！保ň硎秶?yán)氏溪放歌》）[2]P1042這樣的詩句在這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中比比皆是。除了對自己漂泊不定的感傷之外，詩人對連累妻兒也甚是不安：“何日干戈盡，飄飄愧老妻?！保ǎň硎蹲蚤佒蓊I(lǐng)妻子卻赴蜀山行三首·其二》）[2]P1102仇兆鰲評曰：“末二傷亂之懷，著眼在一愧字。”[2]P1102此言得之。

杜甫這一時期詩作中的漂泊之慨，通常是與當(dāng)時兵燹頻仍的時代背景聯(lián)系在一起的?！皞麜r愧孔父，去國同王粲。我生苦飄零，所歷有嗟嘆?！保ň硎弧锻ㄈA南去通泉縣十五里山水作》）[2]P957“干戈未偃息，安得酣歌眠。蚊龍無定窟，黃鵠摩蒼天。”（卷十二《寄題江外草堂》）[2]P1014詩人的漂泊是由兵戈未息所造成的，而漂泊異鄉(xiāng)的經(jīng)歷和感觸，又反過來強(qiáng)化了亂世的印象。兵戈未息的憂慮，與身世飄零的凄涼相互疊加，結(jié)果便是對生存的深深憂患。

綜上所述，杜甫在兩川的生活實際上面對著多方面的生存憂患。杜甫仍然在追求自我的發(fā)展，希圖達(dá)成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但是，生存的困境同時構(gòu)成與自我發(fā)展的矛盾，牽制著詩人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

二朱紱負(fù)平生：發(fā)展之困境

（一）赤管隨王命：抱負(fù)如昨

出身于仕宦之家，且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杜甫，從來就抱著“奉儒守官”的理想。天寶七載（749年）在投給尚書左丞韋濟(jì)的詩里，他這樣剖白了自己的心跡：

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再使

風(fēng)俗淳。（卷一《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2]P74

他的理想在于“上輔天子，下教庶民，美教化，移風(fēng)俗，把國家推向唐、虞一樣的治世”，[5]P81這也是詩人實現(xiàn)自我發(fā)展，追求個人價值的過程。無論近侍君前，還是漂泊無定，這樣的抱負(fù)都從未有所變更。

他始終關(guān)注著時局的變遷，始終憂慮著國家和生民的命運(yùn)。吐蕃對西蜀騷擾加劇時，他寫了《警急》、《西山三首》等詩作。而廣德元年（763），吐蕃攻陷長安，更是讓詩人心急如焚：“亂離知又甚，消息苦難真。受諫無今日，臨危憶古人?！保ā肚矐n》）[2]P1055仇兆鰲評曰：“公抱憂國之懷，籌時之略，而又洊逢亂離。故在梓閬間有感于朝事邊防，凡見諸詩者，多悲涼激壯之語?！盵2]P1070有人說，老杜夔州時期的政治抒情詩是“從語言符號所給定的價值世界之取得政治價值失落的‘替代性補(bǔ)償’或‘替代性滿足’”[6]的。這種狀況在兩川時期已經(jīng)露出端倪了。

追求自我發(fā)展的抱負(fù)，遇到了不小的阻力。在身世飄零之際，生存憂患縈繞著杜甫，人也漸漸老去，發(fā)展的愿望，似乎早已成為一種侈談。所以，他不止一次地在詩中回憶著過去，感傷著現(xiàn)在的零落棲遲。比如上元寶應(yīng)之際，公在成都，初夏時節(jié)，鄰人送來鮮櫻桃。詩人看著這一顆顆櫻桃，想起曾經(jīng)蒙肅宗恩賜的時節(jié)來：“憶昨賜沾門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宮。金盤玉箸無消息，此日嘗新任轉(zhuǎn)蓬?！保ň硎弧兑叭怂椭鞕选罚2]P902同樣是櫻桃，一個是領(lǐng)受榮賜，一個則是飄零邊鄙所受饋贈。兩下里對比，潦倒如此，生計艱難，遑論進(jìn)仕。令人情何以堪！

（二）白頭趨幕府：幕中失意

代宗廣德二年（764），嚴(yán)武再度鎮(zhèn)蜀，杜甫入其幕中。杜甫之入幕，本來就帶著很大的不情愿，有些生計所迫的意思?！耙讶塘尜肥晔拢瑥?qiáng)移棲息一枝安。”（卷十四《宿府》）[2]P1172然而，正如劉明華師所言，“杜甫對待官位的態(tài)度，不是根據(jù)官位的高低來決定取舍，而是由‘致君’的可能性選擇行藏”[7]P138。但這樣的職位，與“致君”的理想相去甚遠(yuǎn)，所以他果斷選擇了放棄。

幕府工作的呆板和煩雜，讓他十分不適應(yīng)?！靶湃积斢|網(wǎng)，直作鳥窺籠?！保ň硎摹肚矏灧畛蕠?yán)公二十韻》）[2]P1179-1180他不禁嘆息：“胡為來幕下，只合在舟中。”（卷十四《遣悶奉呈嚴(yán)公二十韻》）[2]P1179幕僚們阿諛奉承、爾虞我詐、相互攻擊的丑態(tài)，也讓詩人義憤填膺。他嘲笑了那些卑劣之輩“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雛竟未休”[8]P115的丑態(tài)，不甘與之為伍：

江中淘河嚇飛燕，銜泥卻落羞華屋?；蕦O猶曾蓮勺困，衛(wèi)莊見貶傷其足。老翁慎莫怪少年，葛亮《貴和》書有篇。丈夫垂名動萬年，記憶細(xì)故非高賢。（卷十四《赤霄行》）[2]P1215

基于以上原因，杜甫最終離開了嚴(yán)武幕府，也徹底告別了仕途生涯?？v觀杜甫一生，歷任右衛(wèi)率府胄曹參軍（天寶十四載十月至十五載六月，8個月），左拾遺（至德二年五月至乾元元年六月，一年），華州司功（乾元元年六月至乾元二年夏，十個月），節(jié)度使署中參謀、檢校工部員外郎（廣德二年六月至永泰元年正月，半年），“說起來堂皇得很，歷仕玄宗、肅宗、代宗三朝；實際上可憐得很，加起來也不過三年左右”[9]P120-121。而自我發(fā)展的愿望，正是在兩川時期熄滅了最后一點(diǎn)星火。

（三）安危大臣在：寄望他人

杜甫在自我發(fā)展的理想幾乎徹底失敗之際，開始將希望寄托于身邊的朋友，愿他們代替自己實現(xiàn)這種理想。這一時期的詩歌中，多次表達(dá)了對于朋友的期望，即濟(jì)宗廟于隳頹，解生民于倒懸。這其實是杜甫一直以來執(zhí)著追求的理想境界：

公若登臺輔，臨危莫愛身。（卷十一《奉送嚴(yán)公入朝十韻》）[2]P912

行行樹佳政，慰我深相憶。（卷十三《送韋諷上閬州錄事參軍》）[2]P1157

在去蜀之際的詩中，詩人不無感慨地說：“萬事已黃發(fā)，殘生隨白鷗。安危大臣在，不必淚長流。”（卷十四《去蜀》）[2]P1217在自我發(fā)展的困境中，他早已無力回瀾，空懷著從未湮滅的熱情，依然對后來者們抱以近乎理想化的期許?！八皇巧屏嫉叵Ｍ@只是自己獨(dú)特的遭遇，而沒有想到這是當(dāng)時一切富有責(zé)任感的士大夫都難以逃脫的悲劇命運(yùn)。”[7]P142

三小結(jié)

窮則獨(dú)善其身，達(dá)則兼善天下。這是千百年來中國儒家知識分子的理想所在。杜甫雖得侍御前，準(zhǔn)備兼善天下，卻無由施展；零落異鄉(xiāng)，生計艱難，雖求獨(dú)善其身”亦不可得。無論在生存之獨(dú)善上，還是在發(fā)展之兼善上，他都有著深深的挫敗感。兩川時期的杜甫看似平靜的生活之下，卻激蕩著波瀾。他用深沉的詩筆，訴說著生存之憂患，傷悼著自我發(fā)展之失落。

[1]本文所涉杜甫行年兼參：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杜甫年譜[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聞一多.唐詩雜論·少陵先生年譜會箋[M].北京:中華書局,2009.

[2][清[仇兆鰲.杜詩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79.

[3]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杜甫年譜[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

[4]吳賢哲.極本憑詩遣興,詩成吟詠轉(zhuǎn)凄——從杜甫兩川詩看杜甫在蜀的情緒[J].齊齊哈爾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1994,(2):47[5]傅庚生.杜詩散繹[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79.

[6]沙先一.試析杜甫夔州政治抒情詩的生存論美學(xué)意義[J].徐州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0,(6):65.

[7]劉明華.杜甫研究論集[M].重慶:重慶出版社,2005.

[8][清]馮浩.玉溪生詩集箋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9]曾棗莊.杜甫在四川[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