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慧
(安徽大學(xué) 中文系,合肥230039)
論張愛玲小說《小團(tuán)圓》中女主人公獨特的心理體驗
姚 慧
(安徽大學(xué) 中文系,合肥230039)
對《小團(tuán)圓》中女主人公的獨特心理體驗進(jìn)行分析,認(rèn)為其構(gòu)成小說的敘述重心。指出女主人公從少女到女人的欲望和掙扎,構(gòu)成張氏小說的特質(zhì),也成為張愛玲創(chuàng)作時無法擺脫的困境。文中流露的暮年時的悲憫,也是小說的獨特之處。
《小團(tuán)圓》;張愛玲;心理體驗;特質(zhì);困境
張愛玲在《小團(tuán)圓》中借主人公盛九莉摹寫了“女孩十三,女人三十”的復(fù)雜性。對少女直觀感受的回憶,延續(xù)到張愛玲的眾多小說中。如《金鎖記》中蒼白的長安,《沉香屑·第一爐香》中寄人籬下的葛薇龍,《小艾》中怨憤的婢女小艾,《花凋》中的川蛾,就連曹七巧這樣惡毒的婦人在人生的盡頭也曾悵然回憶起自己“十八九歲做姑娘的時候”。
而在晚年所作的自敘傳小說《小團(tuán)圓》中,少女對母親,對異性,對世界的獨特體驗成為一種揮之不去的情結(jié),“她反抗著自然和社會強(qiáng)加于她的命運,卻又在種程度上接受了它。她身上自相矛盾之處太多,所以她無法與世界抗?fàn)?。她只能逃避現(xiàn)實,或僅僅進(jìn)行象征性地斗爭。她喚起的每一種欲望都能相應(yīng)地引起焦慮;她期盼擁有自己的未來,卻又對決裂過去心懷恐懼;她夢想有個男人,又不想為他所獵取。每一種恐懼之后都有欲望的蟄伏,征服令她害怕卻又盼望著被動。她因此注定了虛假,而且有無數(shù)的借口。她命中注定了為種種焦慮和欲望交織的消極情緒所折磨”[1]。這種少女情結(jié)構(gòu)成張愛玲小說的獨特品格,但也制約著作家的創(chuàng)作。作為一部自傳體小說,其人物的品格也是作家獨特創(chuàng)作心理和人格個性的體現(xiàn)。
女主人公盛九莉,同張愛玲筆下的眾多人物一樣,“她在成為女人的道路上彷徨,又不耐煩總是個孩子,她將過去拋諸腦后,也沒有新的未來”[1]?!皬男【捅蝗尤氤扇耸澜纾€沒有開始她的青春年華,就是個老靈魂了?!保?]《小團(tuán)圓》中女主人公這種處于少女和女人之間的獨特心理體驗分為三個部分:對世界的反抗和妥協(xié),對親情的期許和末路,對愛情的期盼和幻滅。
盛九莉的整個童年都處于被剝奪主動性的壓抑狀態(tài),但她仍然認(rèn)為她是個自主的人。在畫畫和寫小說等方面的成就感指引下,她似乎還是有超越性的人。也因此,她對未來有著茫然的期許,妄圖借長大成人擺脫童年的陰霾?!安恢罏槭裁?,十八歲異常渺茫,像隔著座大山,過不去,看不見”。然而進(jìn)入青春期之后,她發(fā)現(xiàn)她的命運依然不能由自己主宰,或是對母親、姑姑的迎合,或是在愛情、婚姻中被動,最終陷入糾結(jié)和痛苦。這種期許和絕望最先表現(xiàn)在對女性命運的反抗和妥協(xié)上。張愛玲筆下的盛九莉是有著不充分的女性氣質(zhì)的?!八^女性氣質(zhì),就是要表現(xiàn)得柔弱、無用和溫順,她要梳洗打扮,時刻準(zhǔn)備,要克制她的本性,用長輩的教導(dǎo)的典雅和矯揉造作偽裝起來,任何的表現(xiàn)自我都會對女性氣質(zhì)和魅力產(chǎn)生損害。”[1]一方面,盛九莉喜歡女性的美麗外表,華麗的服裝,內(nèi)心細(xì)膩敏感,甚至渴望安穩(wěn)和歸屬感。另一方面她又希望像男性般主宰,妄圖更充分地張揚自我,冷漠算計,最終讓理性扼殺感性,甚至缺少母性。雖然她獨特的個性是由家庭、人生閱歷等造成的,但是這種矛盾也更深層次地反映了女性的覺醒和自我反抗。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認(rèn)為:做人和做男人的使命之間并無矛盾,男人通過獨立和自我表現(xiàn)來獲得社會對于他的雙重認(rèn)同,即成為一個有生命價值的人和有尊嚴(yán)的男人。然而,“對少女來說,情況相反,她作為一個真正的人的地位和她做女人的使命之間有著矛盾……她的生命傾向要她將自己視為主體。如何下決心成為一個次要者呢?”[1]盛九莉就是在她的青春期飽受了這樣的掙扎,“有一個表姐說‘嫁人要嫁錢’,她也贊成,覺得對于她表姐是對的。但是她想要電影那樣的戀情……當(dāng)然她也從沒說過,海闊天空的‘言志’的時候早已過去了”。九莉原本打算出國留洋,像母親和姑姑一樣做個獨立的新女性,然而戰(zhàn)爭摧毀了這條路。她在港大成績優(yōu)異,而學(xué)校不但停課,甚至連曾給予她安慰和成就感的成績單也被一把火燒光。每次成績發(fā)榜的時候,“大家圍著擠著看,她也從不好意思看,但是看一眼就像烙印一樣,再也不會忘記”,“分?jǐn)?shù)燒了,確是像一世功名付之流水”。少女時代自認(rèn)為能夠證明自我價值的一條路被斬斷了。最終她發(fā)現(xiàn)即使是母親、姑姑,也最終無法擺脫女性的被動命運。反抗歸于妥協(xié),妄圖在愛情中證明自我價值,即借助他人獲取存在感?!八谟蛥拹?、希翼與恐懼之間掙扎和斗爭,她被迫降低自己的期望值,在自主的童年時代和女人時期中間徜徉猶豫。也正是這種種沖突,使她并未成熟的青春期中,品嘗了苦澀的青果。”[1]小說中盛九莉很早就開始寫愛情小說,卻到23歲也未曾遭遇過愛情。少女般對愛情的憧憬和故作清高的掩飾,讓她陷入自卑自憐卻又孤芳自賞的境地?!八龢O易投入唐璜式花花公子的懷抱,她夢想著可以征服并控制這個沒有女人曾經(jīng)羈絆住的勾引者。她有改變他的企圖,她也明白她注定會失敗,這恰恰是她為何選擇他的原因。有的少女永遠(yuǎn)無法體驗真正的愛情,因為她們一生都在追尋著縹緲無跡的幻影?!保?]于是與邵之雁的相戀和幻滅就成為一種主動選擇的必然,而不是遇人不淑的悲劇宿命。
親情的缺失,是造成盛九莉獨特個性的重要因素,也是放大她少女情結(jié)的重要籌碼。少女時期對母親的迎合總以不愉快收尾。小說中寫到:母親曾因為看到一個飯店女侍為女兒奮斗,結(jié)果女兒不孝,還搶她母親的情人的電影而哭得不得了。而九莉到了三十歲,也看到棒球員的故事而嚎啕,“從小他父親培養(yǎng)他打棒球,壓力太大,無論怎樣賣力也討不了父親的歡心。成功后終于發(fā)了神經(jīng)病,贏了一局之后,沿著看臺一路攀著鐵絲網(wǎng)亂嚷:看見了沒有?我打中了,打中了!”這兩部電影實質(zhì)上就是母女內(nèi)心的剖白,母女倆永遠(yuǎn)都堅守著自己的立場而無法原諒彼此。而女兒青春期時在母親面前“怎么做都不對”的卑怯和拘謹(jǐn)感甚至延續(xù)了一生。
《燼余錄》:“我們只看見自己的臉,蒼白,渺小;我們的自私與空虛,我們恬不知恥的愚蠢——誰都像我們一樣,然而我們每個人都是孤獨的。”[3]對自我的孤獨的細(xì)細(xì)咀嚼無疑帶有自憐心態(tài),而對他人孤獨的體諒就帶有悲憫的色彩了。張愛玲動手寫這部自傳小說時已經(jīng)55歲,反復(fù)修改,持續(xù)了20多年?!爱?dāng)我們設(shè)想一個離群索居、疾病纏身、戴假發(fā)、穿一次性拖鞋、吃罐頭食品的老太太,獨自在洛杉磯一間沒有家具的公寓里,寫三四十年代戰(zhàn)時顛沛于香港和上海一個年輕女子起伏的遭際和細(xì)密的心事,便不難理解這場追憶是怎樣與當(dāng)年的故事分道揚鑣的?!保?]
張愛玲目睹的是舊家族的黃昏景象。不管是舊派的父親,新派的母親,貴為政要的表大爺,和大爺分家產(chǎn)的三姑,以及一群面目模糊的親戚,在張愛玲的筆下都充滿污穢感。家族成員間理不清的男女私情,自私自利的小算盤,各自為陣的隔閡,伴隨著大家族的分崩離析。她對個體在面對時代變換中的無所適從感體會頗深,從一己之私到對整個時代中的人們精神困境的體恤,張愛玲的悲憫雖節(jié)制但是不乏深度。主人公與母親的戰(zhàn)爭也結(jié)束得有些恓惶。她想以還錢來洗刷少時向母親要錢的恥辱感。她甚至變賣了母親留給她的翡翠耳環(huán),然而她寫道:“‘因為他們知道我不想賣?!麄冇肋h(yuǎn)知道的?!蔽覀兛梢园堰@句當(dāng)做對母親的表白,就像一份永遠(yuǎn)說不出口的暗戀,包含著痛苦,卻深沉得讓人又嚎啕大哭。“她從來不想要孩子,也許一部分原因也是覺得她如果有小孩,一定會對她壞,替她母親報仇。”似乎有幾份傷害母親的悔恨,幾份女人間相互憫恤的慈悲,也是對女人群體命運的反省。
“小團(tuán)圓”這個書名本身也與“窮困書生,與小姐后花園私定終生,然后半道遇佳人搭救,中榜歸來,迎娶眾佳人,一美二美三美大團(tuán)圓”的古典“愛情模式”構(gòu)成了反諷。舊式文人的輕薄,不過把艷遇當(dāng)成炫耀的資本。少女妄圖征服世界、征服男人、成為主宰的欲望徹底幻滅。然而張愛玲想表達(dá)的正是這種絕望背后,“還有一些什么東西在”。這和魯迅“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有幾份類似:既看到了世界和人心最深的黑暗,然而也要在虛無中反抗絕望?!缎F(tuán)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張愛玲對無法釋懷的往昔的評判和自我辯解、自我安慰。小說最后,她夢見和邵之雁有了小孩,兩個人的手臂拉成了一條直線?!皥?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期盼又回歸了,愛情的千回百轉(zhuǎn),完全幻滅后又回到最初的心靈起點。這是升華后的感情,具有美學(xué)價值。
《小團(tuán)圓》一、二兩章,充滿了流水賬似的記錄。文字似乎也更加平實,少了以往張愛玲蔥綠配桃紅似的參差錯落的華麗。敘述態(tài)度上,似乎有意要摹寫事實,希望把自己的內(nèi)心剖開給別人看,卻又帶有幾分自我安慰的色彩。然而拋開這些表面的特質(zhì),作為一個“大齡少女”,“她思考的方式是消極、條件反射的、象征的”。張愛玲表達(dá)的仍舊不過是十九歲時在《天才夢》里就有的感悟:“人生就是一襲華美的旗袍,爬滿了虱子。”[5]存在主義哲學(xué)家加繆認(rèn)為,世界沒有自身的目的和意義,人對世界的合理期望與世界本身不合理之間的對立便形成了荒謬。九莉的痛苦掙扎實質(zhì)是被放大的庸常人生。張愛玲小說的特質(zhì)就在于展現(xiàn)人生中的這種不可名狀的倉皇不安和虛空蒼涼,困境也正是不斷重復(fù)這種少女時代的人生感悟,并無新鮮內(nèi)容。如果說《小團(tuán)圓》有什么獨特的話,也許就是時間給予的對自我、他人的悲憫和竭力把靈魂剖開給人看的勇氣。
[1]西蒙·波伏.第二性[M].北京:西苑出版社,2009:140-141,143,149.
[2]王德威.雷峰塔下的張愛玲:《雷峰塔》、《易經(jīng)》,與“回旋”和“衍生”的美學(xué)[J].現(xiàn)代中文學(xué)刊,2010(6):74-87.
[3]張愛玲.流言[M].廣州:花城出版社,1997:49-64.
[4]王學(xué)謙,劉洋.冷峻的悲憫,糾結(jié)的同情:對張愛玲《小團(tuán)圓》情思內(nèi)蘊的分析[J].文藝爭鳴,2011(1):156-159.
[5]張愛玲.張愛玲典藏全集(散文卷二:1939—1947年作品)[M].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62-64
[6] 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7:203.
On the unique psychological experience of the heroine in Eileen Chang's novel“Little Reunion”
YAO Hui
(Dept.of Literature,Anhui University,Hefei 230039,China)
According to the analysis,the heroine's unique psychological experience becomes the narrative focus of this novel.The desire and struggle from girl to woman is a feature of Chang's novel;at the same time,this is a dilemma in her literary creation.The compassion and pity inold age is a unique feature of this novel as well.
Little Reunion;Eileen Chang;psychological experience;feature;dilemma
I06
A
1009-8976(2012)01-0085-03
2011-10-21
姚慧(1988—),女(漢),安徽岳西,碩士主要研究現(xiàn)當(dāng)代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