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 嵐
(上海大學 社會科學學院,上海 200444)
英國著名社會理論家和社會學家安東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1938~)的《現代性與自我認同》是一部“試圖對西方現代性所導致的所謂現代社會的生活予以批判”[1]276的著作,這一著作的英文原版于1991年由位于英國劍橋的政體出版社出版,20世紀末被翻譯成中文。再度回顧與解讀這一著作,源于個體與社會的關系在現代社會生活中遭遇著日益激烈的沖擊和越發(fā)頻繁的摩擦,重新審視吉登斯對自我與社會的闡述,挖掘實現自我認同的路徑,有助于展開對個體與社會關系的思考,為緩和兩者間的矛盾,促進個體與社會和諧發(fā)展提供有益的理論資源。
吉登斯從自我認同的現實背景開始,進行自我這一概念的分解和分析,刻畫自我面臨的挑戰(zhàn)和可能的特殊境遇,詳述自我的曲折前進,最終在“生活政治”的追求中實現張力的釋放,勾勒自我與社會的交織脈絡。
吉登斯指出,“自我認同是個人依據其個人經歷所形成的,作為反思性理解的自我?!保?]58現代性是一種后傳統(tǒng)秩序,現代社會生活在時空分離、社會制度的抽離化和徹底的反思性的推動中前進,對人類提出“我將如何生活”的問題,并促使人們不斷地進行思考?,F代性的工業(yè)主義和資本主義兩個維度,民族-國家的社會形式,無法逃避的全球化轉型都將個體推向歷史發(fā)展的前臺,傳統(tǒng)信任的斷裂和現代性制度的內在參照性使自我在與社會的交互中同時面臨機遇和災難。
自我的軌道在后傳統(tǒng)的社會世界帶來的時空的重新安排及由此得以實現的地方與全球的重組中經歷了重大的變遷,自我沿著生活風格的選擇、生活規(guī)劃的形成實質性地通過反思組織起來,借助生活制度把對現代生活的制度性反思集中于將身體直接參與到建構自我的原則中,以對身體的嚴密控制尋求在開放的社會環(huán)境中的安全存在。
高度的現代性世界是機遇與風險共存的世界,在個體生活與社會事件的內在聯系中,對命運的堅守并不意味著就是對宿命論的堅持。而富有命運特征的時刻,即個體做出重大決策和引發(fā)行動過程的時刻能更好地表達個體在日常生活以及在整個生命過程中所完成的重大活動,使個體不得不去改變并重新調整目標?!耙驗橹卮蟮臎Q策一旦做出,那就會通過其所跟隨的生活方式的后果來重塑自我認同的反思性投射。”[1]165
社會情景通過反思被融入于自我認同的塑造,個體在對廣泛的社會環(huán)境的反思中變得首尾連貫。現代性對社會再生產的控制取向和對自我認同的控制取向,使得自我的內在參照性,即自我依照內在標準反思性地組織社會關系或自然世界的某些方面的情景受到影響,在道德經驗的層面產生所謂“經驗的存封”的后果。而將日常生活與會潛在擾亂生存問題的經驗分離的結果,是與行政權力的擴大、公共與私人領域的再排序等制度轉換以及羞恥感的心理后果的增強不無關系。
自我的構造深受現代性的變遷過程與全球化的內在影響,個體內在參照的“定點”的消失使自身陷入道德焦慮,自我認同在不斷地被創(chuàng)造、被重新排列的過程中抗拒日常生活經驗和現代制度的細碎化傾向。自我認同的內部一致性在解決晚期現代性中現代性的分裂與聯合、無力感與占有、權威與不確定性、個人化與商品化等兩難困境中才能得以保持,否則將危及自我的反思性投射。道德與存在的問題圍繞著自我實現以及全球化發(fā)展的過程,進一步提出社會重構的需要。
晚期現代性的社會轉型集中表現在自我的成長風貌,是制度化反思、抽象系統(tǒng)帶來的社會關系抽離化及當地性和全球化之間的相互滲透。生活政治是聚焦于生活方式的政治,是期許自我實現的政治,呼吁對社會生活的再次道德化,與自我認同的存在維度相連接,集中于整體的人和個體性的權利上。生活政治的興起與自我反思性投射處于晚期現代性中的核心位置分不開,與現代性的內在參照系統(tǒng)擴展的矛盾本性相伴隨。
吉登斯認為“最突出的社會問題就是我們如何生活的問題。”[2]77因而他對自我認同的關注與討論始終放置在社會的持續(xù)滲透中,通過凸顯個體的身體的社會生活意義賦予自我認同更為可見、可感的外在表現,關注個體在社會生活中的特殊行為選擇來描述自我認同所遭遇的斷裂和危機,勾畫個體的自我反思性生活的圖景,并提出以“生活政治”的追求達成自我實現,容納現代性與自我認同相互影響,透露出在生活中找尋自己的深遠意蘊。
在吉登斯看來,“身體、自我……是進行社會認同與自我認同的一個主要場域。”[2]103從吉登斯對身體的社會生活意義的綜合分析中,可形成身體與確認自身的關系概覽,理清身體在不同的放置點上所兼具的意義。
連接的身體。個體在社會生活中面對危機和焦慮可以倚賴的本體安全感按照吉登斯的觀點在一定程度上來自于基本信任,而基本信任則是由嬰兒時期看護者愛憐的注意發(fā)展而來,身體被他人關注,朝向自身以外的社會關系。身體最初的被觀照就是作為自身與外在社會世界相連接的邊界,以身體為界,從“連接的身體”這一起點確認自身。
差異中的身體。身體是探尋世界的起源,在對身體的輪廓和特性的覺察中逐漸了解自我以外的客體和他人,以身體所展現的面部表情和各種體態(tài)形成應對外在社會關系的實踐模式。身體差異的相對照在自我與客體、他人之間劃出分界線,從身體不同情境的塑造結果,即“差異中的身體”確認自身。
確定的身體。身體的控制使自我認同的個人經歷得以維護,在這一情境下身體“正?!钡拇┲c舉止使個體與社會互動的行進得以保持,成為身體保護的手段。穿著與舉止的持續(xù)性控制成為身體內化社會要求、符合個人經歷一致性的“隱性”保護殼,在穩(wěn)定性的保證下從“確定的身體”中確認自身。
制度中的身體。生活制度是身體與習慣的連接點,習慣對于身體的懲戒、剝奪在一定程度上由于社會習俗而組織起來,將社會的外在影響以制度性的壓力施加在身體上。身體以對習慣的受壓落入生活制度中,有序的制度施力點是身體與社會生活相接觸進而融合的關鍵因素,從“制度中的身體”確認自身。
吉登斯對存在于個體社會生活中的特殊行為多有敘述和詳解,透視向自我認同的曲折追尋中出現的迷失,以及潛存于其中的個體社會適應的時滯。
厭食癥或過度進食中的迷失。個體,尤其是女性在厭食癥或過度進食的極端控制中創(chuàng)造和維持所謂獨具特色的自我認同,以期借此緩解在認同形成過程中遭遇的危機,在開放的社會環(huán)境中通過對自身的控制尋求安全。個體在確認自我認同的過程中發(fā)生行為焦點的偏離,將社會的價值追求片面地內化為某種強迫性的行為,在一種異形的對抗中迷失自身。
心理疾病中的迷失。心理疾病被看成現代生活帶來的危險性,承受心理疾病的個體企圖從社會關系的習俗中掙脫出去,在其病理學的起源上包括“文明”在內的社會因素都曾被加以考慮。心理疾病的覆蓋范圍已跨越了最初所認為的最低下群體,個體在現代性轉換關系的急速流轉中喪失自我控制,被變化的挑戰(zhàn)所籠罩,在一種無力的對抗中迷失自身。
自戀中的迷失。自戀是個體在自我與外在世界之間無法建起有效邊界的阻礙,個體與社會世界的廣泛聯系由于自戀的影響而潛在的具有破壞性,在與外界的隔離中偏執(zhí)地倚靠羞恥感的重壓來勉強維持自我認同。自戀是看似強勢的自我確認,其背后是過度的自身完整性防御機制,警惕自我認同任何指向上的變動,而只能徘徊于膨脹與虛無,在一種失焦的對抗中迷失自身。
吉登斯以存在于現代性中的多元選擇為無形的場域,從現代社會生活的動力品質發(fā)端,在風險叢生的現代性情境,尤其是電子傳媒對社會事件的重組中指出自我應反思性地組織生活方式,開辟自我認同的出路。
現代性的多元選擇與內在風險?,F代性的外延性和意向性顯著特征,從外部影響和個人內在素質,即全球化的諸多影響和個人素質的改變等方面表現出現代性的特征?,F代社會生活彌漫著制度性的反思,以及時空的重組和抽離化機制的拓展,抽離化的最重要后果——專門知識體系的形成催生了令人困惑的多樣性的選擇和可能性,而反思性即由此產生,這三者正是現代社會生活的動力品質因素。信任作為人格發(fā)展中決定性的普遍現象與個體早期獲得的本體性安全感直接關聯,但現代性的風險文化內涵使得無法估量的因素大量存在,現代人面對前人所未遇到的風險。
媒介力量與自我的反思性組織?,F代的大眾傳媒,尤其是電子傳媒的發(fā)展使得自我發(fā)展與社會體系之間的相互滲透被顯著表達,遠距離外發(fā)生的事對近距離事件以及自我的親密關系的影響越發(fā)普遍,在這樣的經驗傳遞背景下,自我認同被反思性地組織起來?!白晕业姆此夹酝渡洌ㄊ孜惨回灥殖掷m(xù)修正的個人經歷的維系)發(fā)生于經過抽象系統(tǒng)的過濾的多元選擇的場景中?!保?]5自我在多元選擇中的反思性投射,不可避免地與生活方式的選擇內在連接,商品化內涵的標準化與現代生活的開放性的交互影響,更凸顯了生活方式的選擇的重要性。
吉登斯所提出的“生活政治”是一種“由反思而調動起來的秩序”,有對被抽象系統(tǒng)的剝奪的反思,也有對自我認同困境的反思,這種反思性將自我和身體與全球范圍的系統(tǒng)進行聯接,達成包容性的自我實現。
在抽象系統(tǒng)的剝奪中反思性地建立新的信任。在地方性與全球性互動之間,存在著所謂“純粹關系”的出現,這種內在參照的社會關系只依賴于對自身而言是普遍性的滿足和酬賞?!凹兇怅P系”與自我認同緊密相連,受到反思性的控制。“純粹關系”預設著特定的信任的存在,可防御性地對抗外在世界的包圍,并充滿由媒介傳遞的經驗影響中。在這樣的過程中,個體置身于生活的重大轉折,面對抽象系統(tǒng)剝奪后果的普遍性反應是“再熟練化”,即知識和技能的重新獲得以應對特定的場景的要求。
在自我認同的困境中反思性地化解現代性后果。自我的反思性與抽象系統(tǒng)的影響具體作用于身體及心理過程,身體“成為借助反思來加以自我動員的實體”,心理機制受到現代性的制度壓抑的重擊。但個體的反思性規(guī)劃不應被理解為自我的現代性控制體系的拓展,在地方性與全球性的交互關系中引發(fā)的道德難題不能僅僅推向某一方。自我認同在建構的過程中必須承擔社會生活的開放性帶來的多重可能性,應對行動場景的多元化和“權威的多樣性”引發(fā)的可能危機,在生活方式的選擇中尋求出路,即追求“關注個體和集體水平上人類的自我實現”[1]10的“生活政治”的實現。
吉登斯試圖在生活中找尋自己,實現自我認同,從他對自我認同的關注與討論來看,可以認為在個體的身體中凸顯的社會生活意義與個體在社會生活中遭遇的特殊行為是個體活動的社會維度,而現代性的多元選擇下自我的反思性生活與“生活政治”中的自我反思和自我重建可以視為社會體驗的個體建構。因而自我認同的核心實質上就是個體與社會的關系,因為自我認同問題在一定意義上說是關乎現代社會中的個體“安身立命”的問題,是個體對自身還能否在社會中找到容身、歸屬之處,發(fā)現生活的意義,尋找精神的追求的追問。吉登斯對自我認同的界定正是對個體與社會相互映照的表達,即“自我認同是個人依據其個人經歷所形成的,作為反思性理解的自我?!?/p>
吉登斯試圖解答個體與社會關系中存在的困惑與疑問,他指出,“只要保持一種對自我認同的內部一致性敘述,就可以解決自我在現代社會中面對的各種困境。”[3]18但面對現代社會所帶來的急劇變化,在技術、觀念、生活方式等層面給個體造成的沖擊,自我認同的內部一致性敘述受到挑戰(zhàn),呈現出“內在沖突”的狀態(tài),尤其是網絡虛擬世界的迅速發(fā)展,隨意設定并同時出現的多個“自我”使“自我在各個方向分裂開來”[4],“自我”的認同也就出現了危機。自我認同危機的出現是個體置身于社會生活中的各種困境卻無法沖破的表現,這一方面反映了個體自身的窘境,另一方面更是像埃里克森所提到的那樣,“個人成長中出現的危機也反映著社會歷史發(fā)展中的危機,二者直接相關,是不可分離的?!保?]在對吉登斯的自我認同理論的探討中,個人與社會的關系已成為進一步深入理解自我認同理論的切入點。李強就曾指出吉登斯與傳統(tǒng)結構主義理論家對二元論的堅持所做的不同嘗試,認為吉登斯“強調社會與個人的相互建構,特別以個人的能動性補充以往結構理論的片面性,提出了自己的一套概念體系和命題?!保?]19賈國華在評價吉登斯的自我認同理論時指出,一方面,吉登斯的“自我認同”思想標志自我認同理論的時空轉向,凸顯了“現代性”所導致的個體生存危機,是“從靜態(tài)的、決定論轉向動態(tài)性的情境場域中對‘自我認同’的刻畫。”[6]另一方面,這是從孤立的個體性走向“關系性”(相互作用的)的“自我認同”理論,個體在超越制度的制約獲得自我成就感的同時,又是在現代性制度反思性的延展中。姚上海等運用吉登斯的結構化理論對自我認同進行了探討,也認為吉登斯在結構化理論中“明確提出自我認同具有兩重性,自我認同是社會與個人相互建構的結果”。[7]這一觀點是對原有自我認同理論的超越。而追求自我認同的過程不僅有助于促進個體生活目標的實現,也將會推動社會的穩(wěn)定有序發(fā)展。
吉登斯嘗試揭示現代社會中個體與社會變遷之間的復雜關系,在《現代性與自我認同》中“從個人能動性的角度出發(fā)詳細地闡述了他的自我認同理論,講述了在現代性沖擊下自我成長的故事?!保?]他對自我認同的關注與討論始終未離開社會生活所賦予自我的意義和產生的背離。我國正處于社會轉型期,自我認同問題在個體身上有突出表現,社會的不確定性已成為這一時期的突出特征,個體對自身的認識,在社會中的定位,個體與他人、個體與社會的關系都在不確定性中引發(fā)了個體對社會極大的不適應。重讀吉登斯的《現代性與自我認同》或許能為個體解答重新認識自己、重新定位自己以及重新考慮與他人、社會的關系等問題,提供有益的理論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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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Sherry Turkle,Life on the Screen——Identity in the age of the Internet,New York:Simon &Schuster,1995.轉引自王成兵,吳玉軍.虛擬社會與當代認同危機[J].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5):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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