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燕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00)
2005 年,當代著名的愛爾蘭作家約翰·班維爾憑借作品《?!罚ā碩he Sea〉)一舉拿下英國最高文學獎——布克獎。英國布克獎評委會認為:“《海》運用了約翰·班維爾精準而優(yōu)美的散文體語言,既包含著對人生缺失的妥協,也有對記憶和認知的非同尋常的反思…是偉大的語言大師最好的作品之一?!弊髌贰逗!芬詨艋檬降牧鲃庸P調講述了主人公莫頓回憶自己童年時與格雷斯一家度過的時光、與安娜相識到結婚、以及喪妻后故地重游,尋找自我的人生歷程。作品采用記憶、現實、未來時空交織的方式營造出虛實相混的夢境感受,突出了主人公自我反省、自我探尋的失落感。
《?!芬灾魅斯D的口吻敘述了自己夢一般的人生,亦真亦幻,虛無飄渺;作品無論在敘述結構、語言風格或是主題構擬方面,都體現了獨特的夢境化的特征,本文主要就以下幾個方面進行探討:
作品《?!吩跀⑹陆Y構上體現了后現代主義的風格。它擺脫了傳統小說嚴謹的連貫性和完整性,把莫頓一生中的幾個片段:與格雷斯一家的童年生活;與妻子安娜、女兒克萊爾在一起的家庭生活;喪妻后回歸香杉墅的老年生活等分割成碎片,不斷地摻雜在一起,拼湊成了夢境般支離破碎的一生??傮w來說,小說采用了網狀的非線性結構,主人公莫頓在敘述時并沒有按照童年—中年—老年的時間順序,而是時而以老年口吻回憶童年,時而以童年的“我”講述現在,創(chuàng)造出時空穿梭、模糊而跳躍的夢境感。
同時,作品在敘述時更注重片段的真實與夢幻,追求畫面感,運用電影蒙太奇手法呈現回憶中斷斷續(xù)續(xù),表象交錯的錯覺。如莫頓在回憶自己與病重的妻子安娜談到她給別人拍照的事情時,突然筆鋒一轉想起了童年記憶里的克羅伊:“克羅伊,她的殘忍。海灘。午夜的游泳。她丟失的涼鞋,那一晚在舞廳的門口,灰姑娘的玻璃鞋。一切都逝去了?!保?](125)接著,又筆鋒一宕,敘述起自己為擺脫安娜離世的痛苦而重回香杉墅后發(fā)生的事情。
另外,小說運用回憶與現實重合對比的手法模糊讀者的邏輯思維,混淆時空感,使得敘述既像夢境,又像現實,又像回憶,從而巧妙地實現現實與虛幻之間的隱形過渡。如文中出現的“橋還在那兒,越過車站就是。”(7);在一段回憶般的舒緩敘述后以“這就是夢的一切。”(18)點明其虛的實質;以及像“每一個人——甚至死者——似乎都比我年輕。”(25)和“現在,我又站在農場門口……”(38)等幾處,都突兀而又平緩地出現在段落中,讓回憶變得真實,又讓現實變得虛幻。
獨特的語言風格是班維爾小說的特色之一。而作品《?!?,則代表了作者寫作功力的高峰。小說以溫婉流暢的語言,深邃朦朧的意境,悠長離奇的冥想,把讀者帶入了莫頓充滿惆悵與哀愁的敘述中。小說開頭就充滿了夢的意境:“涌起陌生潮汐的那日,他們——眾神——離世。整個上午,乳白色的天幕下,港灣里一浪高過一浪,攀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浪尖逼近沙灘,舔噬著沙丘基部…遼闊的一灣水域膨大得像一個巨大的水泡,閃著鉛藍色的邪惡的光。那一天,那些鳥看起來蒼白的不可思議。海浪堆積起黃色的泡沫,沿著海岸線鑲了一道金邊。高高的海平面上,見不到一艘船只?!保?)整個畫面保持著海藍的色調,不著焦點的廣闊海際彌漫著危險的神秘感,象征了現實與回憶之間的朦朧與夢幻。
小說十分注重畫面感,在描摹場景時處處透露著后現代派畫風的氣息。例如莫頓在敘述自己看到格雷斯夫人幫露絲洗頭發(fā)時,不斷強化細節(jié),把畫面精致地描述為維美爾的畫作《倒牛奶的女仆》,加強了畫面的視覺沖擊力和形象性,從而反襯出記憶場景像夢境般的不真實。
多重意象的拼湊堆積也為小說創(chuàng)造了豐富的想象空間,“微風陣陣,彎彎折折的松樹在我們頭頂颯颯作響,空氣中有松針、草地和被踩踏折斷的蕨樹的氣味,還有海的咸味?!保?7-78)班維爾的筆雖止于描摹幾處平凡的秋景,但“颯颯” 的聲響,“被踩踏折斷的”、“蕨樹的氣味”、“海的咸味”等通感手法構造出的動態(tài)情景,使童年的記憶瞬間變得像樹葉的形狀、風中的氣味般真實,又過分真實得像夢境般飄渺而美好。
班維爾經常運用色彩和音樂等加強感官刺激,營造夢感。如“我凝視著她胳膊內側一塊陰翳,梅紅色,我迎來了夜里潮濕夢境里的色彩?!保?4)這里把夢染上梅紅色,強烈地暗示了童年莫頓愛情萌芽的美妙,以及壓抑、陰暗的心理狀態(tài)。再如“我透過沒有上漆的酒吧頂窗,看到傍晚的最后一道光,帶著憤怒的淡紫褐色,感動又煩擾,這正是冬天的色彩?!保?68)“她門牙的牙釉確實微染著一層模糊的綠色,不過是受了潮的灰綠色,像雨后樹上濕潤的綠光,或者是葉面下酷似晦暗的蘋果的陰影折射到寧靜的水面上。蘋果,對,她的呼吸都帶著蘋果的氣息?!保?5)這些獨特而朦朧的色彩描述就像一層薄紗,虛化了真相,使小說具有了夢的神秘氣息。
小說除了運用增強畫面感虛化現實的手法,還通過莫頓在敘述中的自言自語、反復質疑、懷疑細節(jié)等語言行為制造閱讀障礙,加強讀者閱讀時的心理不確定性,以達到使小說的整個氛圍夢境化的效果。例如文中多次出現疑問句式“我是在那一天注意到麥勒斯長著并趾的嗎?”(27)以及莫頓心里不斷地猜忌與幻想:“康妮?格雷斯看到我的眼睛了嗎?那是否是一個同謀的笑容?”(79)“那是我的什么幻覺在看著我們——他們——那三個孩子——當他們穿過通往站前路的小路,在空氣中變得模糊時?”(94)班維爾在一次采訪中提到:“不,我認為世界以及我們所稱之為事實真相的本質是非常不明確的東西,對我來說,似乎不可靠本身才是敘述一本書唯一可靠的辦法?!边@些近乎幻覺的猜疑使情節(jié)中真實的部分與莫頓的幻覺融合在一起,達到亦真亦幻的效果。
在語言句式方面,《?!愤€利用斷句和語詞重復制造出時空錯位的感受,賦予小說語言不可知的張力。如“有人剛剛穿越我的墳墓。有人?!保?)這既是置身未來的敘述(“我”在墳墓中察覺的感受),又是對于死亡虛幻的感知。語言的重復大大擴張了語義的范圍,使得敘述看起來既是錯覺,又像是事實。
“雙我”現象使作品《海》在思想深度和主題上都呈現出夢境化的特征。小說雖然通篇以主人公莫頓的第一人稱口吻“我”來敘述,但是敘述的視角卻并非單一:有時是老年莫頓在回憶童年的自己,有時是少年莫頓在敘述當時發(fā)生的事,這種視角的不斷轉化就導致了“自己看見自己”情況?!岸?,一團巨大的黑影,好像除非把照片沖洗出來,否則這里沒有人能看到我。我想我大概變成了自己的鬼魂。”(132)
《?!分械碾p我既是過去的我與現在的我,又是想象的我與真實的我。莫頓是一個具有自負和自卑的雙重性格的人物。在敘述中,往往可以窺見莫頓內心深處想象中的自己,表現出對現實中懦弱的自己的厭惡。他改了自己的名字,向往格雷斯一家的生活,厭惡自己的小木屋,而面對塞哲稱呼自己的妻子“安妮”時,忌妒卻只能讓他使用想象中的暴力:“看見自己大叫著沖向前,把他推到窗邊,頭朝下拎過鵝卵石街道?!保?21-122)同樣的,小說提到童年的莫頓和克羅伊一起欺負新來的窮小子時,對方看他時的表情一直在折磨著他:“不,真正令我不安的是他眼神中那種接納與贊同的表情,對于我的背信溫順地接受而且毫不奇怪。我有強烈的欲望想要去追上他……讓他再看看我,或者,更好,能讓他收回之前那種表情,否定它……因為我發(fā)現無法忍受被人用他了解我的那種方式來了解。比我自己都了解我自己?!保?17-118)可以看出,其實真正折磨莫頓的是他自己內心深處產生的愧疚感和自我厭惡感。莫頓想要變成像格雷斯一家那樣的上等人,卻在自我探尋中迷失了方向。他從沒有真正地認識自己,也從未真正面對自己的懦弱。“很早以前我就開始想要做另一個人?!⒉皇钦f我不喜歡我自己,我是指,這個本質的我——影響,傾向,接受的思想,等級的控制,這些我的出身和教養(yǎng)所賜予我的,都代替了個性?!保?45)因此,取而代之的,就是另一個想象中的莫頓(以博納爾為原型)。“像我這樣打量著鏡中的臉,很自然地就想到博納爾最后描繪的自己在浴室鏡中的形象?!保?7)莫頓活在自己的幻想中,并用妻子安娜生病后喜歡泡澡,兩人長時間過著封閉的生活等場景作為自身與博納爾形象相契合的立據。
莫頓一直在真實的我與虛幻的我之間徘徊,小說也由此蒙上了一層夢幻的虛無色彩?!拔摇痹佻F了童年的回憶、夢境;又敘述著老年回首時的落寞與悲傷。[5]幻想與夢境,現實與回憶巧妙地融合,“雙我”的轉換正展現了莫頓敏感、疑惑、矛盾的性格特征。他在回憶、現實、與夢境中穿梭,或許只是“我嘗試在一臺缺了字母I的機器上寫出我的想法。字母I,那么渺小,那么龐大?!保?0)而對于自我意識,莫頓依舊是依賴他人看鏡像中的自己:“沒有人像克羅伊那樣真實。如果她是真的,那么,突然間,我也是了。我相信她是我自我意識的起源……而直到被驅逐的那一刻,我仍然在這片混沌中踟躕著,帶著或多或少的幸福的無知?!保?15)
小說《?!返牧硪粔艟郴卣黧w現在隱喻、暗示等手法的運用上。整部作品的意境像夢境一樣飄渺,而在結尾部分,作者采取了開放式的處理方法:“一個護士出來找我,于是我轉身,跟她走了回去,就像走入大海?!保?76)對于大海這個意象,小說中反復出現,營造出整個人生都被大海包圍,被海風侵襲的氛圍,而大海正是象征了死亡。死亡是小說的多重主題之一。小說敘述了莫頓妻子、母親的病逝;雙胞胎的溺亡;格雷斯夫婦的死亡等等,而莫頓自己也差一點投海而亡。對于莫頓以后的人生,是重回大海,還是重拾人生,都將是一個謎。莫頓提到:“也許整個生命不過就是在為離去做的一場準備?!保?7)“我是否相信他們死了?在我的頭腦中,他們垂直地懸浮在一個巨大的明亮的空間里,手挽著手,眼睛大睜著,嚴峻地看著面前無盡的光?!保?64)死亡侵蝕了莫頓的整個人生,《?!分刑幪庯@示了生與死的較量,小說中人物生死模糊的生存狀態(tài)也傳遞了班維爾對于生存和死亡的思索以及對人生的終極關懷。
小說中許多關于大海景色的描寫都具有暗示和象征意義。如:“之前平靜的海面也掀起了含混的騷動,也許,這是潮汐正在轉向?!保?5)“我們都是些盛滿了悲哀的小船,航行在壓抑的靜謐中,穿行過秋日的黑暗?!保?1)甚至小說中人名的設計也與死亡直接相關。如安娜被稱為“莫頓太太”(德語中意為謀殺);醫(yī)生名叫“托德”(德語中意為死亡)。還有小說在結尾時才透露的維維蘇就是露絲的事實,也暗示了之前若隱若現的關系線索。
作品還經常運用隱晦、模糊的語詞進行暗示,擴大語句想象的空間。“火車已經離開了車站,現在已經到了另一個地方,完全的,另一個地方?!保?56)這是否在暗示莫頓人生的一個階段宣告結束?“在那里幾乎不能區(qū)分夢境與清醒,因為清醒和夢境都是同樣可以穿透的神色天鵝絨質地…好像是我,將成為著眾多幽靈中的一個?!保?7)莫頓在展現自己的內心時,總是采用模糊而曖昧的語詞,這些朦朧的話語所發(fā)散出的強烈的暗示性意味,就像夢一樣迷離而又真實,耐人尋味,引人深思。
班維爾的這部兼具現實主義與后現代主義特點的小說《?!?,代表了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高峰?!缎瞧谌摘毩蟆吩u價說,他的小說“具有陳年老酒的力度,需要人們去一點一滴地細心品味”?!逗!吠ㄟ^網狀型、非線性的敘述結構;流動含蓄的行文風格;精妙深邃的隱喻暗示;以及對主人公內心世界的深度剖析,創(chuàng)造了夢境般的閱讀感受。班維爾的個人風格使得小說獨樹一幟,他在文學道路上的探索也對當代愛爾蘭的文學創(chuàng)作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1] 文中只標注頁碼的引文均選自[愛爾蘭]約翰·班維爾.大海[M].王睿,夏洛,譯.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