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汝潔
(淄博市桓臺縣地方稅務(wù)局,山東淄博 256400)
沈德潛是繼王士禛之后,乾隆朝前期的詩壇領(lǐng)袖。他論詩主格調(diào)說,與王士禛神韻說、袁枚性靈說和翁方綱肌理說并稱清代四大詩說,影響巨大。在康熙詩壇的六大家中,趙執(zhí)信與王士禛論詩不合,趙執(zhí)信著《談龍錄》攻訐王士禛,這在當時引起了軒然大波,也深深影響了乾嘉詩壇。沈德潛與王士禛和趙執(zhí)信都有交往。在對王、趙詩學之爭的評判上,沈德潛明顯站在王士禛一邊,對趙執(zhí)信《談龍錄》不以為然。但這并不妨礙沈德潛在構(gòu)建其詩學理論時,吸收趙執(zhí)信論詩的有益成分,以矯正王士禛的神韻說的弊端。學術(shù)界已有專門探討沈德潛與王士禛詩學關(guān)系的文章①,但筆者尚未見探討沈德潛與趙執(zhí)信詩學異同的論文。本文即試圖在王、趙之爭的詩學背景下,辨析沈德潛與趙執(zhí)信詩學主張上的異同,以便使人們更清晰地看出清代中期詩學和初期詩學的關(guān)聯(lián)與流變。
沈德潛(1673-1769),字確士,號歸愚,江南長洲(今江蘇蘇州人)。他在詩學上推尊王士禛,于趙執(zhí)信頗多微詞。沈德潛生于康熙十二年(1673),比趙執(zhí)信小11歲。趙執(zhí)信在科舉上少年成名,17歲中舉人,康熙十八年(1679)18歲中進士;而沈德潛卻科場不順,有17次參加鄉(xiāng)試的經(jīng)歷,乾隆元年(1736)參加博學鴻詞考試也未能考中,至乾隆四年(1739)已是67歲高齡才考中進士。沈德潛中進士后,受到乾隆的賞識和提攜,成為詩壇領(lǐng)袖。
其實,早在沈德潛中進士之前,他已是江南有些名氣的詩人,并為當時的文壇領(lǐng)袖王士禛所知??滴跞吣?1698),沈德潛入葉燮之門,向他請教詩學。葉燮(1627-1703),字星期,號己畦,浙江嘉興人。康熙九年(1670)進士,官寶應知縣,以忤上官落職。晚居吳縣橫山,世稱橫山先生。著有詩學理論著作《原詩》及詩文集等??滴跛氖荒?1702),葉燮將自己和弟子沈德潛等人的詩文寄給王士禛,王士禛回書稱賞葉氏詩文并提及沈德潛??滴跛氖迥?1706),沈德潛坐館于尤珍(1647-1721)家。尤珍為王士禛友人尤侗(1618-1704)之子,與王士禛來往較為密切。王士禛晚年在致尤珍的信中曾問及沈德潛,并有“橫山門下尚有詩人”之語。當時沈德潛磴蹭科場,坐館為生,蒙詩壇盟主詢問,以致有“野夫承下詢”的惶恐與感激。王士禛卒后,沈德潛曾為詩以志哀挽。[1](P230)
趙執(zhí)信罷官后,曾五游蘇州,最后一次為康熙五十九年(1720)至雍正二年(1724),居蘇州達4年之久。趙執(zhí)信游歷蘇州期間,結(jié)交了不少江南文人,如與沈德潛同出葉燮門下的李果等。②現(xiàn)存趙執(zhí)信詩文集中于沈德潛只字未提,現(xiàn)在也沒有發(fā)現(xiàn)二人曾會面的確切材料,但沈德潛中進士后,他與趙執(zhí)信有函件往來還是有確證的。沈德潛乾隆四年(1739)己未中進士,距趙執(zhí)信康熙十八年(1679)己未中進士恰好60年。是年,趙執(zhí)信曾與沈德潛、袁枚等新貴遙認同年。阮葵生《茶馀客話》卷2、戴璐《藤蔭雜記》卷1及王培荀《鄉(xiāng)園憶舊錄》卷2都曾記此事?!多l(xiāng)園憶舊錄》卷2云:
沈歸愚、袁子才俱乾隆戊午、己未聯(lián)捷進士。是時,益都趙秋谷先生尚健在。秋谷康熙戊午舉人,己未進士,與新舉人(按:應為進士)會先后同年。沈歸愚贈以詩云“后先己未亦同年”。歸愚猶接漁洋、秋谷之芳徽,其負海內(nèi)盛名不虛。③
上文中所說沈德潛贈趙執(zhí)信詩,為《簡趙秋谷先生》2首,存沈德潛20卷本《歸愚詩鈔》卷17,今錄于下:
年少才華擅藝林,八旬忘卻鬢霜侵。早投簪紱功名簿,高臥云山歲月深。世外漁樵肝膽地,寰中花鳥短長吟。秋風銅狄思前事,眼底何人識此心。
匠門樓閣著神仙,(先生來吳,每寓匠門書屋。)載酒逍遙任醉眠。月夜聽箏紅燭院,風前覓句綠楊船。吳都碩果俱往矣,魯?shù)铎`光獨巋然。御李倘能隨杖履,后先己未亦同年。(先生系前己未。)[2](P336)
趙執(zhí)信乾隆四年(1739)與沈德潛遙認同年或有其事,但沈德潛的《簡趙秋谷先生》二首也許不是作于乾隆四年,而是作于乾隆六年(1741)趙執(zhí)信80歲時。因為這兩首詩在沈德潛14卷本《歸愚詩鈔》卷7題為《趙秋谷先生八十》,加之詩中也有“八旬忘卻鬢霜侵”之句。乾隆四年趙執(zhí)信78歲,年近80,舉成數(shù)而言,說80也是可以的。但這兩首詩極有可能是沈德潛乾隆六年為趙執(zhí)信賀80大壽而作。④沈氏在第二首中注云:“先生來吳,每寓匠門書屋?!苯抽T書屋是張大受的齋名。張大受(1660-1723),字日容,號拙齋。長洲人。康熙四十八年(1709)進士,官至貴州學政。著有《匠門書屋文集》30卷。趙執(zhí)信《飴山詩集》卷9《涓流集》有《酬張孝廉日容(大受)招同竹垞及吳中諸名士宴集河上新齋見贈二首》,表明趙執(zhí)信確實與張大受有交往。沈德潛與張大受是同鄉(xiāng),二人有交往,張大受曾稱贊沈德潛的《擬古樂府》“古調(diào)不彈,此伯牙琴弦也”。[3](P2101)又,張大受的外甥顧祿百曾為沈德潛記室⑤,所以沈德潛知道趙執(zhí)信與張大受交往的底里。沈德潛在詩中推尊趙執(zhí)信在當時詩壇上是“魯?shù)铎`光獨巋然”,這符合當時詩壇的實際情況。此時成名于康熙詩壇的詩人如朱彝尊、王士禛、查慎行等已相繼過世,確實是惟有趙執(zhí)信巋然獨存。趙執(zhí)信身后,黃叔琳為其撰《墓表》,沈德潛書丹。
連續(xù)爆炸、沸溢噴濺是儲罐火災的主要危險特征,現(xiàn)行的隔離保護、冷卻降溫等撲救方法和措施不能從根本上予以防止。火災撲救過程中,這兩種危險特征的潛在性對消防人員生命構(gòu)成嚴重威脅,也會造成巨大的精神壓力和心理負擔,直接影響滅火工作。
從現(xiàn)存文獻來看,沈德潛與趙執(zhí)信雖有交往,但交往并不密切。
沈德潛一生編選過《古詩源》、《唐詩宗》、《杜詩偶評》、《唐詩別裁集》、《明詩別裁集》、《宋金三家詩選》、《清詩別裁集》(原名《國朝詩別裁集》)等7種詩選,其中以《唐詩別裁集》和《清詩別裁集》影響最大?!肚逶妱e裁集》是沈德潛對清前期詩歌的一次較大規(guī)模的篩選和匯總,此書先后有3種版本:一是乾隆二十四年(1759)廣東刻本,32卷、補遺4卷;二是乾隆二十五年(1760)教忠堂重訂本,32卷,修訂了初刻本的諸多失誤;三是乾隆二十六年(1761)御定本,32卷,刪除了錢謙益等“貳臣”、錢名世等罹罪之人以及部分明遺民的作品。在這3種版本中,教忠堂本是最符合沈德潛本意的版本,故筆者在本文中涉及《清詩別裁集》的文字即采用此種版本。⑥
《清詩別裁集》的編排順序大致“以科目之先后為次,無科目者,約以輩行之先后為次”[4](P4)。從全書中來看,入選詩人的次第及選詩數(shù)量關(guān)乎詩人在沈德潛心目中的位次。沈德潛在詩學上推尊王士禛,故王士禛列該書第4卷卷首,選詩47首,是全書中入選作品最多的人。趙執(zhí)信在書中列第13卷卷首,選詩15首。全書選詩在16首以上的有29人,這樣,趙執(zhí)信在沈德潛心目中的排名約在30名左右,這與趙執(zhí)信的創(chuàng)作實績應在清初詩壇的地位還是有偏差的。稍后,無錫劉執(zhí)玉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編選《國朝六家詩鈔》,趙執(zhí)信列六家之一,即便是加入“江東三家”中的錢謙益、吳梅村,趙執(zhí)信在清初詩壇上的地位似乎也應在10名左右。⑦可見劉執(zhí)玉對趙執(zhí)信的定位較沈德潛更為準確。
趙執(zhí)信晚年刪訂其平生所作詩歌為《因園集》,共計13卷,這一版本有丁際隆抄本,收入《四庫全書》。乾隆十七年(1752),趙氏后人刊刻趙執(zhí)信的詩集為《飴山詩集》,詩19卷,詩馀1卷。家刻本《飴山詩集》與四庫本《因園集》相比,除去分卷不同外,后者刪除了173首詩作。這些被刪詩歌,大多是趙執(zhí)信詩作中的諷喻現(xiàn)實之作,幾乎是趙執(zhí)信詩歌中最有價值的部分?!肚逶妱e裁集》所選的趙執(zhí)信15首詩作,均在《飴山詩集》和《因園集》中,但文字差異較大,有些甚至整句不一致。如《彭蠡湖》末句,《清詩別裁集》作“明當接匡君,舉手為我招”;《飴山詩集》與《因園集》均作“我但唱小海,君其歌大招”。再如,《無風溯江崇朝十里忽得午風快然成詠》末句,《清詩別裁集》作“通塞自有時,結(jié)念毋欲速”;《飴山詩集》與《因園集》均作“濯發(fā)洧槃流,何心誚旸谷”。而《村舍》一詩頸聯(lián),《清詩別裁集》作“扶衰地有君臣藥,勸酒庭馀姊妹花”;《飴山詩集》與《因園集》均作“催風筍作底頭竹,傾日葵開衛(wèi)足花”。從這些較大的差異可以斷定,沈德潛編選《清詩別裁集》所據(jù)趙執(zhí)信詩集版本既不是趙氏家刻本《飴山詩集》,也不同于四庫本《因園集》,而是別一種抄本。這也正可印證《四庫全書總目》所說“其(趙執(zhí)信)詩集流傳頗夥,諸本往往不同”[5](P2356)之語。
盡管沈德潛在教忠堂本《清詩別裁集序》中說“初番刻本,校對欠精,錯誤良多,甚有評語移入他篇者,茲既一一改正”,[4](P2)但從該書所選趙執(zhí)信詩作來看,仍有數(shù)處明顯的??笔д`。如《棄婦辭》“十走一回顧”句中,“走”字應是“步”字,形近致訛。又如《泛海言懷》“潛通元氣游”句中,“通”應為“隨”之訛,沈德潛在此詩后的評語即作“‘潛隨元氣游’十字”云云,“隨”字即不誤,故詩中“通”字定為??笔д`。又如《詠江岸拒霜花》“霜裛風翻裊裊枝”句中,“霜”字應作“露”字,因為此詩下一句為“可憐閑淡與霜宜”也有“霜”字,趙執(zhí)信作詩定會避開。當然,這些訛誤除“隨”字外,或為沈德潛所據(jù)底本之誤,但刊書未能校勘底本失誤,編者是難辭其咎的。
《清詩別裁集》所選的15首趙執(zhí)信詩作,有12首末尾有沈德潛的評注語,加上詩人小傳后的兩條評注語,共有14條。沈氏這14條評注語中3條有錯誤。今作辨訛于下:其一,詩人小傳后第二條云:“茲所錄者半屬《觀海集》中之作,馀略見云?!保?](P222)而該書所選15首詩,其中選自《觀海集》的僅有4首,而選自《鼓枻集》的則有7首;剩馀4首,選自《還山集》2首、《葑溪集》《紅葉山樓集》各1首。故“茲所錄者半屬《觀海集》中之作”,不合事實,應是“茲所錄者半屬《鼓枻集》中之作”。其二,《村舍》詩末注云:“此寓居吳中南園時作?!保?](P224)《村舍》詩出自《飴山詩集》卷11《紅葉山樓集上》,是趙執(zhí)信康熙四十八年(1709)在家鄉(xiāng)源泉別墅紅葉山樓所作,并非寓居蘇州之作。沈氏此注顯系失考。其三,《寄洪昉思》詩末注云:“昉思成《長生殿傳奇》,于國恤時演之,宮贊在座,御史彈劾去官,事后以詩寄之。但比之董庭蘭,未免視為門下士也。”[4](P224)康熙二十八年(1689),趙執(zhí)信因國恤期間觀演《長生殿》,被禮科給事中黃六鴻彈劾罷官,《康熙起居注》對此有明確記載,[6](P1906)故“御史”應為“給事中”。
由上述不難看出,沈德潛《清詩別裁集》關(guān)于趙執(zhí)信的部分,有定位不準、??辈痪⒃u注失實之弊。
康熙四十八年(1709),趙執(zhí)信作《談龍錄》,對王士禛嘲誚百端,標志著王、趙交惡公開化。此后,這一事件成為人們不斷提及的話題。沈德潛在涉及王、趙之爭的評述上,明顯傾向王士禛。他在為友人田同之寫的詩序中有這樣的記述:
小山薑嘗謂余曰:“前三四十年,無朝野內(nèi)外,言詩者必以新城、德州為歸。今獧薄后生,置德州不議,而思集矢新城以快口吻,甚有著為論說以排之者。而排之者即曩日手摹心追之人,是世道人心之憂也?!庇嘣?“昔孔子論樂,首辨雅鄭。新城之詩,雅宗也。今之排新城者,句佻字艷,以求工為靡曼淫哇之辭,則彼之竭心殫力以蘄勝于前民者,適為孔子所放而已。先生守而不變,是先生之定力也。于紛紜者曷怪焉?[7](P1716)
田同之(1677-1756),字彥威,號在田,又號小山薑,山東德州人??滴跷迨拍?1720)舉人,官國子監(jiān)學正。著有《小山薑先生集》。田同之是康熙年間著名詩人田雯(1635-1704)之孫,其《西圃詩說》1卷,宗奉王士禛詩學,論詩惟唐是法,貶抑宋詩。沈德潛在這篇序言的開頭說:“乙卯夏,余之京師,以詩作合,得交于德州小山薑田先生。”[7](P1715)可知沈德潛與田同之初交于雍正十三年(1735)夏。沈德潛在《序》中記述田同之之言,稱“獧薄后生”“著為論說”攻訐王士禛,此“獧薄后生”定指趙執(zhí)信,“論說”即是《談龍錄》。沈德潛《清詩別裁集》卷24收錄田同之詩作兩首,其中一首為《與畹叔編修論詩因?qū)倨溥x裁本朝風雅以挽頹波》,詩中云:“山薑花謝蠶尾傾,野狐怪鳥齊爭鳴;泛泛東流視安德,狺狺眾口嗥新城?!保?](P429)被田同之罵作“野狐怪鳥”的也應是趙執(zhí)信。有沈德潛案語可證:“彥威為山薑之孫,而篤信謹守乃在新城王公。有攻新城學術(shù)者,幾欲拼命與爭?!墩撛姟芬黄?,其宗旨也。不直趙秋谷宮贊,故大聲疾呼論之?!保?](P429)田同之對趙執(zhí)信如此抨擊,除去他維護王士禛詩學以外,還有一個非學術(shù)因素,那就是趙執(zhí)信在《談龍錄》中曾指摘其祖父田雯的詩作。趙執(zhí)信《談龍錄》云:
德州田侍郎綸霞(雯),行視河工,至高家堰,得詩三十絕句。南士和者數(shù)人。余適過之,亦以見屬。余固辭,客怪之,余曰:“是詩即我之作,亦君作也?!笨驮?“何也?”曰:“徒言河上風景,征引故實,夸多斗靡而已。孰為守土?孰為奉使?孰為過客?孰為居人?且三十首重復多矣,不如分之諸子。”客憮然而退。[8](P535)
趙執(zhí)信在文中指摘田雯詩作“詩中無人”,只是些典故的堆砌而已。在上引沈德潛《序》及田同之詩中,田同之都視其祖父詩作成就堪比肩王士禛,因此,《談龍錄》中的這則指摘應該是趙執(zhí)信招致田同之強烈不滿的重要原因。田同之所說的“今獧薄后生,置德州不議”,無非是想表達他對趙執(zhí)信的批評是出于維護王士禛詩學的公心,其中并無個人恩怨。其實,正是田同之的這種強調(diào),反而使人覺得他對趙執(zhí)信的激烈批評有著為其祖父回護的這種非學術(shù)因素。趙執(zhí)信在《談龍錄》中曾說,能與王士禛并稱大家的是朱彝尊,“他人高自位置,強顏耳”。[8](P540)趙執(zhí)信文中所說的“高自位置”者,指的是宋犖。宋犖(1634-1713)曾讓邵長蘅(1637-1704)將他和王士禛的詩作編選刊刻為《二家詩鈔》,趙執(zhí)信認為宋犖詩歌成就不能與王士禛并稱,故譏刺他“高自位置”、“強顏”。田同之視其祖父詩歌成就甚高,認為當時“無朝野內(nèi)外,言詩者必以新城、德州為歸”。趙執(zhí)信《談龍錄》中的這句話,肯定也令田同之很不自在。雍正九年(1731),趙執(zhí)信在為他的好友馮廷櫆(1649-1700)所寫《馮舍人遺詩序》中有這樣的話:“憶余交先生(指馮廷櫆)來,五十年中,所見崇高赫奕震耀一世者,指不勝屈,皆與荒煙腐草倏焉變滅。即漁洋、田(雯)、謝(重輝)聲華,亦浸銷減。所謂‘十子’及并時名輩,無復有知其仿佛者?!保?](P381)馮廷櫆、田雯、謝重輝都是德州人,田、謝均是康熙“金臺十子”的成員,趙執(zhí)信在文中揄揚馮廷櫆、貶抑田雯和謝重輝的言論,恐怕對田同之刺激尤深。沈德潛《序》中所記田同之說趙執(zhí)信于王士禛“即曩日手摹心追之人”,趙氏攻訐王士禛“是世道人心之憂也”,試圖給趙執(zhí)信以“負恩背義”的道德批判。然而,田同之對趙執(zhí)信的這種道德批判,顯得攻擊性強而學理性差,也不見得公允。沈德潛將田同之的言論寫入《序》中,顯然他是認同田氏之言的。接下來,沈德潛說趙執(zhí)信的詩作“句佻字艷,以求工為靡曼淫哇之辭”,這是受了王應奎的影響。王應奎在《柳南隨筆》中曾說:“某宗伯(錢謙益)詩法受之于程孟陽,而授之于馮定遠。兩家才氣頗小,筆亦未甚爽健,纖佻之處,亦間有之,未能如宗伯之雄厚博大也。然孟陽之神韻,定遠之細膩,宗伯亦有所不如。蓋兩家是詩人之詩,而宗伯是文人之詩。吾邑之詩有錢、馮兩派。余嘗序外弟許曰滉詩,謂:‘魁杰之才,肆而好盡,此又學錢而失之;輕俊之徒,巧而近纖,此又學馮而失之。’長洲沈確士德潛深以為知言?!保?0](P18-19)王應奎所謂“長洲沈確士德潛深以為知言”,是指沈德潛為王應奎《柳南詩草》所作序言中引述了王應奎序許曰滉詩的這句話。[11](P1330)馮班的詩作確有“纖佻之處”,趙執(zhí)信私淑馮班突出表現(xiàn)在服膺其詩論上,趙氏尤其傾心馮班《鈍吟雜錄》中的《嚴氏糾謬》部分,籍此與王士禛立異;但在詩歌創(chuàng)作風格上,趙執(zhí)信與馮班的差別還是蠻大的。綜觀趙執(zhí)信的詩作,效法馮班的“纖佻”之作不能說沒有,但絕非趙氏詩歌的主流。所以,沈德潛在《小山薑詩序》中評趙執(zhí)信詩作“句佻字艷”、“靡曼淫哇”是不準確的。
沈德潛在《清詩別裁集》中對趙執(zhí)信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頗有指摘。他評價趙執(zhí)信的詩作“詩品奔放有馀,不取醞釀”[4](P222),還說:“七言律少首尾完善者。傳其佳句云:‘客舍三千兩雞狗,島人五百一頭顱?!桃馇笮?,終非雅音也?!保?](P222)沈德潛思想上頗近中庸,在詩學上尚格調(diào)、崇盛唐、宗和平敦厚,所以他指摘趙執(zhí)信詩作“奔放有馀”、“終非雅音”。沈德潛的這些觀點,影響到后來的朱庭珍等人。針對沈德潛的觀點,著名清詩研究家嚴迪昌先生在《清詩史》中曾予以辯駁:“清中葉以后,沈德潛的‘詩品奔放有馀,不取醞釀’之評經(jīng)常成為輕蔑秋谷詩的標簽,動輒以‘卻無馀味’、‘殊少含蓄醞釀之功’等語來表明‘不及阮亭處處典雅大方’。此種以圓論方、風馬牛式的詩歌批評除了表現(xiàn)一種習慣勢力外,無助于詩史真相的認識。至于說秋谷詩‘往往有句無篇,絕少完璧,無可觀也’,只能證實朱庭珍《筱園詩話》的觀念陳腐、偏見自障。”[12](P647)乾隆三十二年(1767),沈德潛在為劉執(zhí)玉編選的《國朝六家詩抄》所作序言中雖也有“秋谷抱負異才,高而不詭”之語,但此時已是95歲高齡的沈德潛所作的這篇序言略嫌敷衍,這一評語完全襲用吳雯為趙氏所作《并門集序》。
沈德潛對于趙執(zhí)信著《談龍錄》攻訐王士禛也不以為然。他在《清詩別裁集》卷4中說:“漁洋少歲,即見重于牧齋尚書,后學殖日富,聲望日高,宇內(nèi)尊為詩壇圭臬,突過黃初,終其身無異辭。身后多毛舉其失,互相彈射,而趙秋谷宮贊著《談龍錄》以詆諆之,恐未足以服漁洋心也?!雹嘣谕瑫?3又說:“(趙執(zhí)信)生平服虞山馮氏定遠,稱私淑弟子。而于漁洋王氏,著《談龍錄》以貶之。然責人斯無難,未必服漁洋之心也。”[4](P222)可見在評判王、趙詩學之爭上,沈德潛與田同之都站在王士禛一邊。
王士禛作為康熙詩壇盟主,其神韻說風靡天下,影響深遠。神韻說是康熙朝主流詩學理論,趙執(zhí)信在王漁洋晚年與之論爭,大膽質(zhì)疑神韻說的合理性,指摘神韻說的弊端,為人們理性地重新審視神韻說這一詩學理論提供了契機。清代詩學在王士禛以后,到乾隆朝逐漸出現(xiàn)了格調(diào)說、性靈說、肌理說多說并存的局面,與趙執(zhí)信著《談龍錄》最早打破神韻說一統(tǒng)天下的局面大有關(guān)系。沈德潛作為后起的詩壇領(lǐng)袖,在改造明代人格調(diào)說基礎(chǔ)上,吸納神韻說合理成分,使之成為一種新的詩學理論,試圖以之取代王士禛的神韻說。沈德潛的格調(diào)說在吸納神韻說合理成分的同時,也必定著力修正和彌補神韻說的弊端。這樣,《談龍錄》所指出的王士禛神韻詩學的弊端就理所當然為沈德潛所參考。沈德潛在論詩上與王士禛最明顯的差異就是王士禛在一定程度上輕視杜甫的詩學史意義、鄙薄白居易詩作;而沈德潛則非常重視杜甫和白居易。王士禛晚年選訂《唐賢三昧集》,借以闡釋其詩學主張。此書以王維、孟浩然為宗,將杜詩排除在外。而沈德潛選編《唐詩別裁集》就刻意突出杜甫的詩學功績,以矯正《唐賢三昧集》的偏頗。趙執(zhí)信在《談龍錄》中就曾指出王士禛在詩學上輕杜貶白不可取,是書云:
阮翁酷不喜少陵,特不敢顯攻之,每舉楊大年“村夫子”之目以語客。又薄樂天而深惡羅昭諫。余謂昭諫無論已,樂天《秦中吟》《新樂府》而可薄,是絕《小雅》也。若少陵有聽之千古矣,余何容置喙。[8](P537)
趙執(zhí)信重視詩歌的社會功用,他從“文以載道”、“詩以觀風”的角度推崇白居易的《秦中吟》和《新樂府》,認為白居易的這些詩作繼承了《詩經(jīng)·小雅》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鄙薄白居易的這些詩就是放棄了《詩經(jīng)》的這些優(yōu)秀傳統(tǒng)。杜甫在趙執(zhí)信心目中更是可垂諸千古的偉大詩人。沈德潛在論及杜甫和白居易時與趙執(zhí)信頗為同調(diào),如他曾說:“夫?qū)W詩而廢杜陵,猶學文而廢《左》《史》,學書而廢右軍,雖有成就,豈能免傍門曲徑之誚耶?”[13](P1834)又說:“白樂天詩,能道盡古今道理,人以率易少之。然《諷喻》一卷,使言者無罪,聞?wù)咦憬?,亦風之遺意也?!雹嵘虻聺搶Π拙右椎脑u價簡直就是趙執(zhí)信言論的翻版,這也足以看出趙執(zhí)信在詩學上對沈德潛是有一定影響的。
在此附帶一提沈德潛弟子王鳴盛(1722-1797)對趙執(zhí)信的評價。王鳴盛是沈德潛弟子中以學問鳴世的著名學者,他于乾隆三十八年(1773)為趙執(zhí)信《飴山文集》作序,在這篇序言中,王鳴盛認為趙執(zhí)信的文章“卓然為一大宗,必傳于后無疑也”,并說趙氏“博學高文,視宋(琬)、王(士禛)、田(雯),殆有過之,無不及焉”[14](P358-359)。王鳴盛的這篇序言,強調(diào)了趙執(zhí)信學問的淵博,正可回應乾嘉時期阮元譏諷“秋谷不讀書”和翁方綱說他“腹儉”。⑩
發(fā)生于康熙年間的王、趙詩學之爭,在乾嘉詩壇上也留下了深深的印記。崛起于乾嘉詩壇的沈德潛、袁枚、翁方綱等領(lǐng)袖人物,無不對此事件做出過評述,而在諸人的褒貶之間,流露出的是評述者的詩學主張。于是,剖析他們的褒與貶,也就成為觀察乾嘉詩壇于康熙詩壇因與變的一個視角。
[注 釋]
①如,王煒《格調(diào)對神韻的兼容——從<清詩別裁集>選王士禛詩看沈德潛的“格調(diào)說”》,《武漢大學學報》2007年第4期;段少華《淺論王士禎與沈德潛的詩學思想之異同——以兩人的詩歌選本<古詩選>和<古詩源>為例》,《西昌學院學報》2008年第3期;陳岸峰《神韻、格調(diào)及性靈的會通》,《沈德潛詩學研究》第二章,齊魯書社2011年版,第46-59頁。
②趙執(zhí)信《飴山詩集》卷13《浮家集》有《贈李客山》詩一首,為康熙六十年(1721)在蘇州作。趙蔚芝、劉聿鑫《趙執(zhí)信詩集箋注》(黃河出版社2002年版)第1258頁注云:“李客山,生平不詳?!辈⒀在w執(zhí)信詩中稱李客山為李生,“似為求教于作者之后進”。其實,李客山就是長洲隱士李果。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卷3:“李果,字碩夫,號客山,又曰在亭,晚更號悔廬。長洲人。家貧,年十四棄童子試,入官舍俑書養(yǎng)其大母。及長以文譽應督撫之聘,為掌奏記。為人特立獨行,有古烈士風?!詈罂蛽P州巡鹽李煦……煦遇之厚。然館修外,不妄取。煦敗籍沒,追欠帑,多所牽連,果獨獲免。然自是遂杜門不復應聘,以賣文為活,甕餐屢竭,晏如也?!溆谇∈迥辏昶呤?。事具蔣恭棐《傳》。著《在亭叢稿》十二卷、《詠歸亭詩鈔》八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351-352頁)王利器《李士楨李煦父子年譜》全文引蔣恭棐《李果傳》,介紹李果生平甚詳。是書引李果與趙執(zhí)信相關(guān)詩兩首,今錄于下:《過趙丈秋谷》:“僦屋欣相近,往來無定期。談當新月上,坐對落花遲。乍止忘憂物(時方止酒),當吟《感遇》詩。東山高臥意,惟有白云知?!庇帧哆^飴山池亭》:“野人結(jié)想屬煙霞,愛此林廬坐日斜。猶似去年寒食后,一池春水醉桃花?!?北京出版社1983年版,第241頁)以此知趙執(zhí)信游吳時與李果居所甚近,相交甚稔。另,沈德潛《清詩別裁集》卷29亦選錄李果詩13首。
③王培荀《鄉(xiāng)園憶舊錄》卷二,齊魯書社1993年版,第120頁。阮葵生《茶馀客話》、戴璐《藤蔭雜記》關(guān)于此事的記述,李森文《趙執(zhí)信年譜》已采錄,齊魯書社1988年版,第81頁。
④趙執(zhí)信門人畢海珖曾代楊慎思作《祝趙秋谷先生八十壽》一詩,見畢海珖《澗堂詩草》,《山東文獻集成》第二輯第32冊,山東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6-27頁。
⑤袁枚《隨園詩話》卷10:“蘇州顧祿百,張匠門先生外孫也。晚年不遇,為歸愚先生權(quán)記室。凡先生酬應之作,皆顧捉刀?!币娙嗣裎膶W出版社1982年版,第331頁。
⑥關(guān)于《清詩別裁集》的版本,參見王宏林《沈德潛詩學思想研究》第五章第一節(jié)《<清詩別裁集>版本流變》,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31-138頁。
⑦從近年來影響較大的幾部文學史著作如嚴迪昌《清詩史》、劉世南《清詩流派史》對趙執(zhí)信的重視來看,似乎也能印證趙執(zhí)信在清初詩壇列10名左右的地位。
⑧沈德潛《清詩別裁集》卷4,中華書局1975年影印教忠堂刻本,第61頁。關(guān)于《談龍錄》的作期,趙執(zhí)信《談龍錄序》明確寫明為“康熙己丑夏六月”,即康熙四十八年(1709)六月,在王士禛生前。沈德潛于此提出“王士禛身后說”,實為疏誤。
⑨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上,《沈德潛詩文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939頁。梁章鉅《退庵隨筆》卷21云:“王漁洋力戒人看《長慶集》,此漁洋一家之論,后學且不必理會他?!苯K廣陵古籍刊行社1997年影印文瑞樓本,第547頁。田同之在對待白居易問題上宗王士禛而異于沈德潛?!段髌哉f詩》云:“神韻超妙者絕,氣力雄渾者勝,元輕白俗,皆其病也。然病輕猶其小疵,病俗實為大忌,故漁洋謂初學者不可讀樂天詩。”《清詩話續(xù)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754頁。
⑩阮元《廣陵詩事》卷5:“秋谷不讀書,空疏多舛?!睆V陵書社2005年版,第61頁。梁章鉅《退庵隨筆》卷21:“自趙秋谷有‘朱貪多,王愛好’之說,后人多資為口實。蘇齋(翁方綱)師嘗言:‘汝自腹儉耳,朱何嘗貪多;汝自不要好耳,王何嘗愛好?!瘜崬榘艉?。”江蘇廣陵古籍刊行社1997年影印文瑞樓本,第547頁。
[1]沈德潛.王新城尚書寄書尤滄湄宮贊書中垂問鄙人云橫山門下尚有詩人不勝今昔之感末并述去官之由云與橫山同受某公中傷此新城病中口授語也感賦四章末章兼志哀挽[A].沈德潛詩文集[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
[2]沈德潛.沈德潛詩文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
[3]沈德潛.沈歸愚自訂年譜(“康熙四十一年”條)[A].沈德潛詩文集[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
[4]沈德潛.清詩別裁集(影印教忠堂刻本)[M].北京:中華書局,1975.
[5]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M].北京:中華書局,1997.
[6]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康熙起居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4.
[7]沈德潛.小山薑詩序[A].沈德潛詩文集[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
[8]趙執(zhí)信.談龍錄[A].趙執(zhí)信全集[M].濟南:齊魯書社,1993.
[9]趙執(zhí)信.趙執(zhí)信全集[M].濟南:齊魯書社,1993.
[10]王應奎.柳南隨筆[M].北京:中華書局,1983.
[11]沈德潛.王東溆柳南詩草序[A].沈德潛詩文集[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
[12]嚴迪昌.清詩史[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
[13]沈德潛.顧南千詩序[A].沈德潛詩文集[C].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
[14]王鳴盛.飴山文集序[A].趙執(zhí)信全集[M].濟南:齊魯書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