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順
(復旦大學中文系,上海200433;蘭州大學文學院,蘭州730000)
錢鐘書論韓愈
劉順
(復旦大學中文系,上海200433;蘭州大學文學院,蘭州730000)
韓愈為中古思想文化轉(zhuǎn)型的重要人物,錢氏秉其“以變?yōu)槌!敝膶W史觀,于文本細讀之中,推知昌黎之雙向接受,并進而體察昌黎為詩文轉(zhuǎn)折關(guān)捩原因之所在,同時秉同情了解之態(tài)度,于昌黎言行之不合處作平情之論。錢氏論韓出以札記形式,故而形式略覺零散,但細味之,則系統(tǒng)而有條理與錢氏解詩之范式有本末并照之趣,可由此而知錢氏談詩之“一以貫之”者,并可于錢氏之性情作玄想之體會。
詩學范式;連類之法;文本細讀;詩史互證;接受史
錢鐘書在其著于特定歷史時期,即“蘭真無土、桂不留人”[1]之歲的兩部學術(shù)大作《談藝錄》與《管錐編》中均多次論及作為中唐思想與文學典范人物的韓昌黎,雖韓愈身后,論韓者不絕,今人吳文治排比爬梳,迄清末已得相關(guān)者四冊之多,然傳統(tǒng)學人解韓之語,所關(guān)涉者,以詩文技法與論世知人為焦點,卓識之中,亦有囿于時代,反失論世知人之真精神者。錢氏論韓,以詩話之形式言,同于傳統(tǒng)學人,但中西匯通之眼界與能力,卻非前人所及,故能于舊材料而有新見解。較之現(xiàn)代學術(shù)逐步建立以來的韓愈研究,錢氏之論,融通中西,卻不失中國文化之本位,故能于本民族文化有真切之體會,于其所面臨之問題及其未來的影響與位置均能有真關(guān)切與真思考。此外,錢氏論韓立足文本細讀,不妄已意猜測古人,亦不奉他人之言為科條,因而每能于陳陳相因中出合理而新異之論斷。錢氏論韓自形式而言,雖乏系統(tǒng),但細細體味,則其論韓與其詩學念又如丸之走盤,相映成趣。故嘗臠測味,由論韓之說進窺錢氏談藝所“一以貫之”者,亦為理之當然。惟錢氏諸論,明珠耀人、理脈暗伏,而行文雅潔、多用典故,故解人難索,靈心妙賞多隱于龍鱗豹文之中。①“錢鐘書受到的誤解主要來自于他獨特的連類的研究和著述方式。如果說《七綴集》由于是論文集,《談藝錄》由于具有傳統(tǒng)詩話形式,它們所運用的連類的著述方式還能夠為學界所認可的話,那么《管錐編》則沒有那么好的命運了。有人將《管錐編》當做‘備稽檢而供采擇’的類書,認為它只有材料的鋪排而沒有思想的創(chuàng)新,有人認為錢鐘書著作‘缺乏在思想史上自成一家之言所必需的整體性、條理性、邏輯性?!眳⒁姾蚊餍牵骸跺X鐘書的“連類”》,載《文藝研究》2010年第8期。更有甚者則將錢氏等同于在看客的掌聲中,自我沉醉的絕食藝人。參見劉皓明:《絕食藝人:作為反文化現(xiàn)象的錢鐘書》,載《天涯》2005年第3期。今以錢氏論韓愈為題,雖不免佛頭著糞之嫌,然期以現(xiàn)代學術(shù)之方式,于錢氏諸說便宜分疏,取便理解,亦可為讀錢自證之一例?下文遂以“文學史視域中之韓愈”、“接受史視域中之韓愈”、“思想史視域中之韓愈”與“錢氏解詩之范式”為題,強為說解,并祈正于學界方家。
“文學史”之名,雖起于晚近,然考諸史書之文苑傳,亦可推見準“文學史”之理念存而有年。其論人、論文多準之儒家詩教之說,而以“風雅正變”“衡文及人”為著眼之要。故而,錢氏說藝,雖以“大文學”之觀念為取向之方,然強以“文學史視域”名其論韓之片斷,亦非無據(jù)殊甚。以“文學史”之視域而言,千載論韓,以其”詩文之新變”為焦點而有相關(guān)之衍生。錢氏之論,以論“變”、論“韓氏詩文之變”與“韓愈之雙向接受”(見第二部分)為框架而相互勾連,與古人說韓離合依違之間,見自家之解會。
1.論“變”。錢氏長于西學,并有“我一貫的興趣是所謂的現(xiàn)象學”[2]之自述。《管錐編》冊四論范縝《神滅論》:
《儒林傳》載范縝不信因果,答竟陵王曰:“人生如一樹花,同發(fā)一枝,俱開一蒂,隨風而墮,自有拂簾幌墜于茵席之上,自有關(guān)籬墻落于糞會之側(cè)?!崩畎住渡显茦贰罚骸芭畫z戲黃土,散在六合間,朦朦若沙塵?!碑敶鞣斤@學有言人之生世若遭拋擲(der existenzial Sinn der Geworfenheit),竊謂范李會心不遠也。(《管》1424)
“der existenzial Sinn der Geworfenheit”,《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慶節(jié)本譯為“被拋境況的存在論意義”[3]。此一海德格爾意義上之“被拋”,并無流俗意義之悲觀、宿命色彩,錢氏引此以作會通,有新解在焉?!斑@樣看來,錢鐘書從《存在與時間》第五十八節(jié)‘召喚之領(lǐng)會,罪責’中引述被拋的論說,可說是別具只眼。因為作為操心的實際性的存在方式,‘被拋’在《存在與時間》中出現(xiàn)頻率極高,在第一編第三十八節(jié)就有專題論述‘沉淪與被拋狀態(tài)’,而只有在第五十八節(jié)中才明確地說明了‘被拋’的非因果性:‘不能簡簡單單把某種以此在方式“引起的”缺欠,把某種要求的不滿足歸算到“原因”的有所缺欠上去。……有罪責并非作為某種欠債的結(jié)果出現(xiàn),相反,欠債只能“根據(jù)于”一種源始的有罪責才成為可能?!保?]“被拋”著眼之點,非為現(xiàn)成性的結(jié)果,而是被拋的生成性的因素。作為以“去存在”“能存在”為在世方式的個體來說,“被拋”不是自傷于命運不可把捉的自怨自艾,而是擔荷命運、活出人生的自我提點,由此,“變”遂具有本體論之價值。①“通過貫穿全部的意識生活,直接向下深入到它的基底結(jié)構(gòu),胡塞爾覺察到了沖動與本能的作用。他寫到:起初有一種本能的奮斗,事實上,全部生活就是不斷的奮斗,尤其是本能和沖動充滿并決定我們的全部意向生活?!眳⒁夾·D·史密斯(Smith.A.D,1953-):《胡塞爾與笛卡爾式的沉思(Husserl and the Cartesian meditations)》,趙玉蘭,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73頁.于詩文而言,由渾而劃、隨緣成變乃為詩文者之不得不然。
詩、詞、曲三者,始皆與樂一體。而由渾之劃、初合終離。凡事率然,安容獨外?!娢南鄟y云云,尤皮相之談。文章之革故鼎新,道無它,曰以不文為文,以文為詩而已。向所謂不入文之事物,今則取為文料;向所謂不雅之字句,今則組織而斐然成章。謂為詩文境域之擴充,可也;謂為不入詩文名物之侵入,亦可也?!端究毡硎ゼ肪戆恕对娰x》曰:“知非詩詩,未為奇奇?!壁w閑閑《滏水集》卷十九《與李孟英書》曰:“少陵知詩之為詩,未知不詩之為詩,及昌黎以古文渾灝,溢而為詩,而古今之變盡?!鄙w皆深有識于文章演變之原,而世人忽焉。(《談》29-30)
個體“在世”不得不在、不得不變,詩文亦然。若人生之意義與價值定之于個體變化之自覺與變化之能力,于詩文之域而言,有創(chuàng)造、能樹立乃為個體文學史之歷史位置之最終亦最高之標準:
貞元、元和時,韓、柳、劉、錢、元、白鑿險出奇,為古今詩運之關(guān)鍵。后人稱詩胸無成識,謂為中唐,不知此中也者,乃古今百代之中,而非有唐之所獨,后此千百年,無不以是以為斷。(《談》145)
錢氏論詩,以中國傳統(tǒng)詩歌可分為“唐詩”與“宋詩”兩型,前者以豐神情韻見長,后者以筋骨思理見長。唐、宋之分,有關(guān)時代,而實為體格性分之殊,此即錢氏“詩分唐宋”之說。雖錢氏《宋詩選注》于宋詩不無挪揄微詞之處,然于宋詩能于唐詩而外自我樹立,另成風格,則大端認可。①宋詩相較唐詩之異日人吉川幸次郎(Kojiro Yoshikawa 1904-1980)亦有述及,參見其著:《中國詩史(Chugoku shishi)》,章培恒等,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262-265頁。詩分兩型而名之以唐、宋,則中唐于詩歌史之地位,遂因之而定,韓、柳、元、白諸人之貢獻與位置亦因之而定。②韓氏在中唐文壇之地位與影響亦可參看宇文所安(Stephen Owen,1946-):《中國中世紀的終結(jié):中唐文學論集(The End of the Chinese“Middle Ages”:Essays in Mid-Tang Literary Culture)》,陳引馳,陳磊,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版,第7頁。錢氏論韓每多揄揚,與吏部之能變自關(guān)聯(lián)緊密。為文須變,然變須有方,“文字弦歌,各擅其絕。藝之材職,既有偏至;心之思力,亦難廣施。強欲并合,未能兼美,或且兩傷,不克各盡其性,每致互掩所長?!?《談》27)詩文體分多門,作者才有專長,加之前美俱在,惟善變者,能盡其變,而另辟新境③“韓昌黎生平所心慕力追者,惟李、杜二公,顧李、杜之前,未有李、杜,故二公才氣橫恣、各開生面,遂獨有千古。至昌黎時,李、杜已在前,縱極力變化,終不能再辟一徑,惟少陵奇險處,尚有可推擴,故一眼覷定,欲從此辟山開道、自成一家,此昌黎注意所在也。”趙翼:《甌北詩話》,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8頁;“往往有公認為非文學之數(shù)據(jù),無取以入文者,有才人出,具風爐日炭之手,化臭腐為神奇,向來所謂非文學之數(shù)據(jù),經(jīng)其著手成春之技,亦一變而為文學,文學題材之區(qū)域,因而擴張,此亦文學史中數(shù)見不鮮之事?!卞X鐘書:《中國文學小史序論》,見《錢鐘書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486頁。:
每見有人嘆詩道之窮,傷己生之晚,以自解不能作詩之嘲……而當其致慨“詩亡”之時,并世或且有秉才雄驁者,勃爾復起,如鐘記室所謂“踵武前王、文章中興”者,未可知也。(《談》29)
文體遞變,雖新中存舊、變中有常,后繼無須前仆,然文體之新、非才高力大者,不克能辦④一典范確立之后,后世仿效者隨之而起,學不知變或?qū)W不能變,弊端遂生。“至于明人之學杜,錢鐘書以為完全是滑稽可笑的功夫,明人以‘每篇必有人名地名’以求實字入句,錢鐘書稱之為‘輿地之志、點鬼之簿’;明人‘作悲涼語’則被錢氏譏為‘無病呻吟’;明人‘逞弘大之觀’,錢氏稱之為‘瞎唐體’。凡此種種,可推見錢鐘書對‘杜樣’的態(tài)度是‘即使可學亦不必學’,……時非天寶,官非拾遺,這樣依古為樣,卻缺乏了實際創(chuàng)作的背景基礎(chǔ),所作只是不倫不類的優(yōu)孟衣冠而已?!眳⒁娦靽埽骸跺X鐘書杜詩學析論》,載《東華人文學報》2008年第15期。,此為詩文新變之定律,亦可越界而適用之于詩文評論之域:
談藝之特識先覺,策勛初非一途?;蛴谒囀轮刖V要旨,未免人云亦云,而能于歷世或并世所視為碌碌眾伍之作者中,悟希賞獨,拔某家而出之;一經(jīng)標舉,物議僉同,別好創(chuàng)見浸成通尚定論。……又或月旦文苑,未克識英雄于風塵草澤之中,相騏驥于牝牡驪黃以外,而能于藝事之全體大用,高矚周覽,癥結(jié)所在,談言微中,俟諸后世,其論不刊。[5]
衡詩一如作文,貴能因時生變,發(fā)他人之未常發(fā)、見他人之不能見,以此轉(zhuǎn)一時之風氣、新眾人之耳目——“變”之時義,可謂大矣。
2.論“韓愈詩文之變”。兩晉之際,駢文正式成體,沿及梁、陳,弊端叢起,而有“詞肥義瘠”之譏⑤“捶子堅而難移,結(jié)響凝而不滯,此風骨之力也。若瘠義肥辭,繁雜失統(tǒng),則無骨之征也?!弊姹H骸段男牡颀堖x析·風骨》,安徽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蓋魏晉之世,偶體已興,時會所趨,詞肥義瘠?!眳⒁婂X鐘書:《管錐編》,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1184頁。,南北不免。北周宇文泰、蘇綽頒《大誥》令朝廷公文依之取法,可為中唐詩文革新運動之肇端。至隋李諤,波瀾更壯,由“公文”而兼及“私著”?!伴_皇四年普詔天下,公私文翰,并宜實錄;其年九月,泗州刺史司馬幼之文表華艷,付有司治罪。”[6]唐初修史,”合南北之長,成彬彬之美”為理想文學之典型;官方而外,民間如王勃、陳子昂、李白等亦有一洗六朝文弊之抱負,然官私合力、雙管齊下仍不改駢文大盛之局。①“初唐、盛唐時期,主流文體仍是駢文,唐初官修各史,論贊俱用駢體,初唐四杰即以駢文知名。同時,從初唐陳子昂開始,一批有識之士公然挑戰(zhàn)駢文,倡導古文。要求文道不僅統(tǒng)一、宣傳儒學,而且要求文章內(nèi)容的充實雅正,但他們并不反對駢體文體,而且他們的主要創(chuàng)作也是駢體,如倡導古文的李華,其《吊古戰(zhàn)場文》即是一篇聲情并茂、激動人心的駢文。然而孤鶴一鳴,陳子昂的吶喊并沒有得到及時的響應(yīng)?!眳⒁娭禧愊迹骸稄捻n愈古文運動的失敗看唐代駢文的文體地位》,載《學術(shù)月刊》2007年第7期。必待吏部出,風氣始為之變。
文如蘇綽,固不足矯“徐庾之弊”,即如陳子昂、蕭穎士、獨孤及、李華、元結(jié)輩,尚未堪于王勃、駱賓王、張說爭出手。必得韓愈、柳宗元、劉禹錫其人者,庶乎生面別開,使一世之人新耳目而拓心胸,見異思遷而復見賢思齊,初無待予君上之提倡、談士之勸掖也。倘不獲韓、柳,而僅有李觀、呂溫、樊宗師之徒,則“古文”之“顯”未可保耳。(《管》1553)
“古文”至韓、柳之時,足以新人耳目、擺蕩一時,實因吏部、柳州之文章,于駢文之外,另立典型,并世之人知所向方,非如前此諸人,倡導有心而實踐乏力。韓愈“古文”之作,既為一代文宗,韓詩之作又當古今詩運關(guān)鍵之地,昌黎于中國文學之貢獻于此決矣!
錢氏論昌黎詩文之新,或以文體論,或以文法論。字里行間常有奇賞獨見,不求與古人合而不得不合,不求與時人異而不得不異。以古文而言,錢氏于其文體之變,每有會心,故舉數(shù)例,以概其余:②昌黎古文所涉文體甚多,而新變之處亦甚多。具體論述可參看兵界勇:《唐代散文演變關(guān)鍵之研究》,臺北臺灣大學中文系論文集2005年版。
按(庾)信集中銘幽諛墓,居其太半;情文無白,應(yīng)接未遑,造語謀篇,自相蹈襲。雖按其題,各人自具姓名,而觀其文,通套莫分彼此。惟男之與女,撲朔迷離,文之與武,貂蟬兜牟,尚易辨別而已。斯如宋以后科舉應(yīng)酬文字所謂“活套”,固六朝及初唐碑志通患。韓愈始破舊格,出奇變樣,李耆卿《文章精義》至曰:“退之諸墓志,一人一樣,絕妙。”(《管》1527)
門人李漢所編之《昌黎先生集》以碑志為文體分類之一,采文百余篇,約占全集四分之一數(shù),為韓愈文章之大類。以墓主之身份類型而言,則涵蓋王侯將相、學者文人、名士奇人等,面向廣泛。③韓愈碑志文主題及相關(guān)問題之研究,可參見王別玄:《韓愈碑祭文中的生死觀研究》,嘉義南華大學文學研究所論文集2009年版。六朝碑志重聲律典故、駢四儷六,為金石之駢文,內(nèi)容以贊譽為主,而著墨之點,眾人一面,格套陳陳,及韓愈則文體一變,精彩遂出?!绊n愈對碑志文問題的改變,可以分幾個方面來談:一、是以散文代替駢文;二、是改變碑志體例;三、是將碑志化為傳記文學;四、是將以敘事為主的碑志文融入議論?!保?]葉國良考索韓愈碑志諸文,“文起八代之衰”之語,如僅用于形容韓愈對碑志文之改革,亦屬恰當,吏部乃碑志文發(fā)展史上最重要之人物[8]。錢氏以為名家名作,往往破體,惟其能破,故而可為舊文體拓新疆界,亦可于舊文體之外另辟新途。昌黎古文橫絕為其能破能立,于文為然,于詩亦然:
南宋劉辰翁評詩,尋章摘句,小道恐泥,而《須溪集》卷六《趙仲仁詩序》云:“后村謂文人之詩,與詩人之詩不同。謂其言外,似多有所不滿。而不知其所乏適在此也。文人兼詩,詩不兼文。杜雖詩翁,散語可見,惟韓蘇傾竭變化,如雷霆河漢,可驚可快,非無復可憾者,蓋以其文人之詩也。……”頗能眼光出牛背上。與金之趙閑閑,一南一北,議論相同。(《談》34)
須溪為“文人之詩”張目,以非如此不能盡詩之變,錢氏許其卓識。韓、柳古文并稱,然柳詩婉約琢斂,不使虛字、不肆筆舌,未嘗如吏部以文為詩,故終不及韓之能傾極變化也。
文體之變必與文法之變相隨而行,后者可謂前者成敗之關(guān)鍵。錢氏談藝頗重文本④“語言中心論或文本中心論思想,體現(xiàn)了錢鐘書對文學藝術(shù)的本源理解意向。他不是空洞地談?wù)Z言,而是將語言和具體的詩歌作品分析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崩钤佉鳎骸墩Z言中心論與錢鐘書的詩歌價值論美學》,載《廣東社會科學》2008年第4期。,常能與古人靈心互契,解藝之妙,時驚四座。故而于韓氏詩文文法之變,細膩處明其妙,橫闊處知其肆,所論涉及遣辭、構(gòu)句、用韻、謀篇、立意等諸方面。以句法為例:
《懷沙》:“伯樂既沒,驥焉程兮。”《注》:“言騏驥不遇伯樂,則無所程量其材力也。”按《九辯》五:“卻騏驥而不乘兮,策駑駘而取路。當世豈無騏驥兮,誠莫之能善御。見執(zhí)轡者非其人兮,故騙跳而遠去。”又八:“國有驥而不知兮,焉皇皇而求索。……無伯樂之善相兮,今誰使乎譽之?!苯猿写艘猓~冗味短。杜甫《天育驃圖》:“如今豈無騕褭與驊騮,時無王良、伯樂死即休,跌宕昭彰,唱欺無盡,工于點化。……”韓愈《雜說》四:“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嗚呼,其真無馬耶,其真不知馬也?”,又只言“不知”,以搖曳之調(diào)繼斬截之詞,兼“卓犖為杰”與“紆徐為妍”,后來益復居上。(《管》618-619)
錢氏說藝尤擅“連類”之法①“所謂‘全征獻’就是錢鐘書所說的‘連類’、‘參印’、‘合觀’、‘旁通連類’、‘捉置一處’等等。”季進:《錢鐘書的話語空間》,載《文學評論》2000年第2期。,將古今中西相關(guān)之述“捉置一處”,明其流變、較其異同。故而常能于舊材料得新見解。其論韓氏重韻曰:
“性別宮商、識清濁,斯自然也。觀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此處;縱有會此者,不必從根本中來。言之皆有實證,非為空談。年少中謝莊最有其分。手筆差易,文不拘韻故也?!卑础对娖贰ば颉酚浲跞谡撀暵?,并推范、謝,可以參證。陸厥《與沈約書》亦以此節(jié)與約《謝靈運傳·論》中“靈均以來此秘未睹”一節(jié)并舉?!止P不拘韻,尚是皮相之談。散文雖不押韻腳,亦自有官商清濁,后世論文愈精。遂注意及之,桐城家言所標“因聲求氣”者是,……姚范《援鶉堂筆記》卷四四:“朱子云:‘韓昌黎、蘇明允作文,敝一生之精力,皆從古人聲響處學’;此真知文之深者”(《朱文公集》卷七四《滄洲精舍諭學者》:“老蘇但為學古人說話聲響,極為細事,乃肯用功如此”);吳汝綸《桐城吳先生壘書·尺牘》卷一《答張廉卿》:“承示姚氏論文,未能究極聲音之道?!雷髡呷绶揭χ剑芍^能矣,顧誦之不能成聲”;均指散文之音節(jié)(prose rhythm),即別于“文韻”之“筆韻”矣。古羅馬文家謂“言詞中隱伏歌調(diào)”(est autem etiam in dicendo quidam call·tus obscurior),善于體會,亦言散文不廢聲音之道也。(《管》1278)
錢氏既取本國文獻以資參照,明“手筆不拘韻”為說藝家皮相之談,而“究極聲音之道”為古文大家苦心之所在,此亦惟知文深賞者可言之;復取西方之說以為佐證,進而推定散文不廢聲音之道為東西之共識。錢氏于韓文文法之變著墨甚多,而論文論詩并無此疆彼界之隔,故論詩之變可自論文之語推敲得見,其以黃公度“以古文伸縮離合之法以入詩”乃昌黎以文為詩之意,可資為證。②錢鍾書:《談藝錄》,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34頁;“以文為詩”觀念之討論可參看吳淑鈿:《以文為詩觀念的嬗變》,載《中央文哲研究集刊》2000年第17頁。
錢氏論韓文字之中,并無“接受史”字眼之標顯,然其于文本細讀之中,“爬羅剔掘”,清理文辭字句、意象章法之脈絡(luò),已足可與今日以理論形態(tài)示人之“接受美學”,東海西海,相照互應(yīng)。③錢鍾書與接受美學之關(guān)系可參見李清良、錢鐘書:《“闡釋學”循環(huán)辨析》,載《文學評論》2007年第2期。昌黎處古今文(詩)運關(guān)鍵之位置,故而錢氏論韓于明其所變之外,要點有二:考索昌黎于前人之接受;梳理后人于昌黎之承繼。
昌黎于前修之接受以類型而言,首為經(jīng)史諸子:
韓愈論文尊《經(jīng)》,《進學解》曰:“口不絕吟于六藝之文。”王質(zhì)《雪山集》卷《于湖集序》曰:“文章之根本皆在《六經(jīng)》;非惟義理也,而其機杼物采、規(guī)模制度,無不備具者?!薄n愈之“沉浸釀郁,含英咀華”,又與“傾瀝液,漱芳潤”共貫?!洳度菖_集》卷四《《餐霞十草引》:“作者雖并尊兩司馬,而修詞之家,以文園為宗極?!阅撂?,脈絡(luò)不斷;叢其勝會,《選》學具有。昌黎以經(jīng)為文,眉山以子為文,近時哲匠壬允寧、元美而下,以史為文。于是詩、賦之外,《選》學幾廢:“蓋龍門登壇,而相如避舍矣”。已早發(fā)阮氏之論矣。(《管》1182-1183)
昌黎為中唐之際以儒學為核心重建華夏文化之本位運動的核心人物,六經(jīng)非特為其詩文取材之資源,亦為其思想發(fā)端與深化所從出之地。①參見日人副島一郎(Soejima Ichiro,1964-):《氣與士風——唐宋古文的進程與背景》(Qi and the Intellectual Atomsphere:the process and background of Tang and Song ancient prose),王宜媛,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81-100頁。六經(jīng)而外,昌黎受子史之影響處甚多:
《漢書·古今人表》置老子于“中上”、列子于“中中”、莊子即“嚴周”于“中下”,軒輊之故,不可致詰矣。《文心雕龍·諸子》篇先以“孟軻膺儒”與“莊周述道”并列,及乎衡鑒文詞,則道孟、荀而不及莊,獨標“列御寇之書氣偉而采奇”;《時序》篇亦稱孟、荀而遺莊,至于《情辨》篇不過借莊子語以明藻繪之不可或缺而已。蓋劉勰不解于諸子中拔《莊子》,正如其不解于史傳中拔《史記》、于詩詠中拔陶潛;綜核群倫,則優(yōu)為之,破格殊倫,識猶未逮?!度莆摹肪硭木盼鍣?quán)德輿《醉說》:“《六經(jīng)》之后,班、馬得其門,其若愨如中郎,放如漆園;莊、馬已跳出矣?!表n愈《進學解》:“左、孟、莊、騷,太史所錄?!薄端兔蠔|野序》復以莊周、屈原、司馬遷同與“善鳴”之數(shù);……文章具眼,來者難誣,以迄今茲,遂成公論。(《管》467)
蜀人劉咸炘以天寶、大歷以還為中國學術(shù)四大變局之一,并推尋韓愈諸人思想之源,而歸其一源于孟、荀、揚雄、王通,②參見蒙文通:《經(jīng)史抉原》,成都巴蜀出版社1995年版,第403-413頁。與錢氏之論桴鼓相應(yīng)。
經(jīng)史諸子之影響,昌黎文中有夫子自道之語,足相發(fā)明。錢氏之識見,要在披覽韓文之際,抉發(fā)文苑之影響,在錢氏所提及,予韓氏以影響之諸人中,陶潛頻次甚高:
唐以前惟陶淵明通文于詩,稍引厥緒,樸茂流轉(zhuǎn),別開風格。如“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唐人則元次山參古文風格,語助無不可用,尤善使“焉”字,“而”字;如“而欲同其意”;……五古“而”字起句,昔人尚有?!把伞弊盅喉崳按怂苾H劉楨、張九齡、宋之問、張說詩中各一見耳。昌黎薈萃注家句法之長,元白五古亦能用虛字,而無昌黎之神通大力,充類極盡,窮態(tài)極妍。(《談》73)
昌黎五古句法有得于陶潛,而其以文為戲之筆調(diào),在中書君看來亦由陶氏《止酒》一首開其端。至論韓愈非為文人之學而為詩人之學處,錢氏又取陶潛以為參照:
同光而還,所謂“學人之詩”風格都步趨昌黎,故昌黎掉文而不掉書袋,雖有奇字硬語,初非以僻典隱事驕人?!稌吩唬骸捌蜕俸脤W問,自五經(jīng)之外,百氏之書,未有聞而不求,得而不觀者。然所志惟在其意義,至禮樂之名數(shù),陰陽土地星辰方藥之書,未嘗一得門戶”云云,則亦如孔明之“僅觀大略”,淵明之“不求甚解”。(《談》177)
雖然陶潛讀書之法予韓氏之影響,難尋確然之證,但韓氏既熟知其文,此影響之存在,自非全無依據(jù)。相較韓氏接受陶潛影響之平靜、淡然,“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卻給韓氏帶來了深深的“影響焦慮”。惟吏部力大,故能于工部未及用力之奇險處,另辟新境,自成一家。吏部好為“文人之詩”,三人而外,于詩語、詩意、詩勢諸方面受前修之影響所在多有。略舉一例如下:
《世說·言語》顧愷之說會稽山水:“千巖競秀,萬壑爭流”,只狀其形于外者為爭競,鮑并示其動于中者為負氣,精采愈出;參觀《全梁文》論吳均《與朱元思書》。后人如杜牧《長安秋望》:“南山與秋色,氣勢兩相高?!鄙婵删洌骸皝y山爭夕陽(陳善《捫虱新話》卷八引,陸游《老學庵筆記》卷四引作“亂山爭落日”),沾丐匪一?!倍鸥Α肚嚓枍{》:“蹊西五里石,奮怒向我落”,石之“奮怒”猶山之“負氣”;韓愈《南山》:“或蹙若相斗,……賭勝勇前購”,亦即寫山石之“爭”也。(《管》1314)
昌黎廣取兼收而能以己力加以轉(zhuǎn)化,終使北周已降之文體革新至此大局終定,雖其地位確立又須經(jīng)數(shù)百年而后可,但吏部“文起八代”之譽自是實至名歸。吏部身后,為人為文,頗受關(guān)注,后學呶呶,名不寂寞。
后世吏部接受史之話題焦點多定型于兩宋,于“文人與儒者”“學問與性靈”“尊體與破體”之論爭中,見接受者態(tài)度與取向之異。在唐后的韓愈接受史中,歐陽修于“韓愈再發(fā)現(xiàn)”居功至偉——雖北宋對于韓愈的重視始自穆修,但歐陽修領(lǐng)袖文壇之影響卻非穆修所能企望?!疤坪笫讓W昌黎詩,升堂奧者,乃歐陽永叔”(《談》177),“退之之文,得歐公而后發(fā)明”(張戒《歲寒堂詩話》卷上),①“第一讀者的理解將在一代又一代的接受之鏈上被充實和豐富,一部作品的意義就是在這過程中得以確定,它的審美價值也是在這過程中得以證實。”H R姚斯(H.R.Jauss,1921—),R·C·霍拉勃(Holub·C·Robert):《接受美學與接受理論》(Reception Aesthetic and Reception Theory),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5頁。與柳開、石介諸人標舉韓氏排佛,重視韓氏載道之文路徑有差,歐陽修重新定位韓愈的文人與儒者的雙重身份,以“韓富孟窮”為韓愈、孟郊詩歌之特質(zhì),并進而以已期韓、以圣俞擬孟:②“他所詮釋的韓愈無疑是他個人理想人格的投射。歐陽修是以‘韓富孟窮’代表韓愈、孟郊風格的特質(zhì)。……但是歐陽修稱‘韓富’是因為韓愈在作品里面呈現(xiàn)堅強的姿態(tài),展現(xiàn)其生命豐沛之志意與力量。這樣豐沛強大的意志,不因生活的困窘而退卻自沉,韓愈有著與世俗對抗的堅持,也有著好奇心,并以此書寫人生、關(guān)心生活,因而書寫題材才能不受局限?!睆埵褶ィ骸稌鴮懪c文類——以韓愈詮釋為中心探究北宋書寫觀》,臺北政治大學中文系論文集2000年版,第八章相關(guān)論述。
歐公《讀蟠桃詩》云:“郊死不為島,圣俞發(fā)其藏。嗟我于韓徒,足未及其墻。而子得孟骨,英靈空北邙。”邵博《聞見后錄》在曾仲成言:“圣俞謂蘇子美:永叔要作韓退之,強我作孟郊。雖戲語亦似不平?!薄瓏L試論之。二公交情之篤,名位之差,略似韓孟。若以詩言,歐公苦學昌黎,參以太白、香山,而圣俞之于東野,則未嘗句摹字擬也。(《談》166)
雖圣俞古詩,初不師法東野,但隨時間之推移,歐陽比擬之本心終得梅氏認可。在對昌黎儒者與文人雙重身份的接受中,充沛的生命力道感與無施不可的創(chuàng)作才能,成為北宋初中葉之際昌黎之特質(zhì)。然而,在質(zhì)疑與反思漸成時代風氣的社會背景之下,對于韓昌黎的接受無可避免的出現(xiàn)了多元化的傾向,而足與歐陽成兩端對照者為王安石:
韓昌黎之在北宋,可為千秋萬歲,名不寂滅者。歐陽永叔尊之為文宗,石徂徠列之于道統(tǒng)。即朱子《與汪尚書書》所斥為浮誕輕佻之東坡門下,亦知愛敬。子瞻作碑有“百世師”之稱;少游進論,發(fā)“集大成”之說?!蚓蛯W論,或就藝論,未嘗概奪而不與也。有之,則自王荊公始矣。(《談》62)
昌黎的文士性格以及由此而導致的思想根基不穩(wěn)與難有精妙深入之思的不足,是招致以儒者、詩人、思想家自期的半山嚴厲批評的重要原因。但在半山詩文文本之中,或明用其句,或暗用其意,昌黎之影響所在多有。錢氏遂引列許登堡反其道也是模仿之說,一探半山之本意。③見錢鐘書:《中國詩與中國畫》,《七綴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頁。而半山“終身何敢望韓公”之心曲偶現(xiàn),也自難掩批評背后的深深認同。④可參見谷曙光:《論王安石詩學韓愈與宋詩的自成面目》,載《清華大學學報》2010年第1期。是時并為大家的東坡與魯直的韓愈接受,或重“得古今之變”之新變精神與率意為文突破文體限制之文本實踐;或從“無一字無來處”的強調(diào)凸顯昌黎詩歌的古典意義,雖體現(xiàn)了個體思想觀念對于昌黎形象的切分與建構(gòu),但“性靈與才力”已成關(guān)注焦點之一。⑤此問題參見張蜀蕙:《書寫與文類——以韓愈詮釋為中心探究北宋書寫觀》,臺北政治大學中文系2000年論文集。
文體常中有變,自來皆然,惟昌黎”以古文之法入詩”力破框格,遂生層層之波瀾:
呂惠卿首稱退之能以文為詩。魏道輔《東軒筆錄》卷十二記治平中,與惠卿、沈括等同在館下談詩。沈存中曰:“韓退之詩,乃押韻之文爾”。呂吉父曰:“詩正當如是。詩人以來,未有如退之者”云云。吉父佞人,而論詩特殊卓爾。(《談》33)
沈括以昌黎之詩為押韻之文,乃為詩歌“尊體”之意識,既以詩歌有別于文以彰其純粹,也希于唐人之影響中別出新路,另樹風格。吉父則徑認退之為詩人之最,肯認文體之變?yōu)槌5?,惟善變者能盡其美,故“破體”為新變之必然,宋人生唐后,研索文體變化可能之范圍也自是宋人創(chuàng)新要點之一。鐘書許吉父之見為殊卓,也因其對于“變”之道的終極認可。若學不知變,則必有格套陳陳之患,“余則更進一解,詩文之累學者,不由于其劣處,而在于其佳處?!湓谟谌?,佳則動心,動心則仿造,仿造則立宗派,宗派則有窠臼,窠臼則變?yōu)E惡,是則不似,似則不是,以彼神奇,成茲臭腐,尊之適以賤之,祖之翻以祧之,為之轉(zhuǎn)以敗之?!?《談》171)明清學韓者眾,成敗與變通之能力關(guān)聯(lián)莫大焉。(《談》175-179)
中唐之際乃華夏民族思想史之一關(guān)鍵時期,在嚴重的社會與文化危機面前①參見包弼德(Bol Peter K,1948-)、斯文:《唐宋思想的轉(zhuǎn)型》(This Culture of Ours:Intellectual Transition in T'ang and Sung China),劉寧,譯,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四章之論述。,士人或主動或被動地參與到危機應(yīng)對策略的思考之中。昌黎對“重建華夏文化之本位”之歷史使命的自覺承擔,深刻影響了中國思想的近世轉(zhuǎn)型,而自身也構(gòu)成歷史書寫的重要部分,史家陳寅恪尤許其卓識撰文稱道。②參見陳寅?。骸墩擁n愈》,《金明館叢稿初編》,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然在華夷之辨的問題框架之下,昌黎言與行特別是與佛家徒關(guān)系之問題遂成公案一則,聚訟不休。錢氏論韓愈所及頗廣,此公案亦為其考察之范圍。
1.文獻之考訂。昌黎與佛教徒大顛交往之有無,與退之《與大顛書》關(guān)聯(lián)緊密,而李漢昌黎文集恰無此三書,且言搜羅無遺、無有失墜,爭論遂生:
退之與大顛三書,適可與靈源與伊川二簡作對,而聚訟尤紛紜。東坡說以為偽,歐公跋以為真。陸放翁《老學庵筆記》卷六謂黠僧所造,以投歐公之好,故第三書引《易系詞》作《易大傳》。朱子作《韓文考異》始定為退之之筆。陳蘭甫《東塾集》卷二《書偽韓文公與大顛書后》謂責韓公不當與大顛來往則可,必欲以偽書為真,則雖歐公、朱子不可掩后人眼目。(《談》65)
世人于《與大顛書》生出無窮波瀾,或證其有,以表嘆惋;或明其無,以見昌黎排佛之堅;或更步步追索,欲究論各家觀點背后所隱含之個體情性與準派別利益。錢氏以較長篇幅梳理此公案論辯史之關(guān)鍵人物與代表觀點,并以相關(guān)材料證李漢序說之不足盡信:
后來崔東壁《考信錄提要》卷上、凌揚藻《蠡勺編》卷二十二皆據(jù)李漢序以定三書之偽,實隱本其說而推衍之。然張淏《云谷雜記》卷二早言:昌黎知制誥,李漢竟未收。柳子厚《天說》引昌黎論天之文、劉夢得《柳集序》舉昌黎遠吊之書、《五寶連珠集》載昌黎分韻得“尋”字五律,皆在散逸,安得自矜無有失墜云云。王白田《讀書紀疑》卷十六亦謂據(jù)柳子厚《與韓愈論史官書》、《段太尉逸書》、《答韋珩書》、《送僧浩初序》,退之皆有書與子厚,四書今不見集中,劉夢得柳文序所謂“退之以書來吊”,韓集亦無,李漢之言,豈其然乎。(《談》66)
李漢序說自矜無有失墜,或本無為昌黎隱晦與佛教徒交往之意,畢竟“唐之儒者,未嘗以退之與大顛往來,而疑其信持佛法也”(《談》67),且其所集昌黎之《與孟尚書簡書》一文已逗露昌黎與大顛交往之實有。后世有欲曲為昌黎護者,必力證李漢序說之無誤,實因于儒佛此疆彼界,過嚴之劃而至。華夏文化危機應(yīng)對之時,漸失自信之消息于此逗露。
昌黎排佛予中土佛教以巨大之壓力,為排解計,佛教信徒遂因《與大顛書》而別起波瀾,另構(gòu)退之與佛教交往諸事,錢氏亦明其非:
五代劉昫輩作《舊唐書》,苛責昌黎,而亦以斥釋老稱之,謂據(jù)此事,增益罪狀。惟契嵩《鐔津文集》卷十九《非韓》第十四論《馬匯之行狀》特記刺血書佛經(jīng)事,謂昌黎外專儒以護其名,內(nèi)終默重佛道;第十七論《與孟簡書》,略謂昌黎強掩,言愈多而跡愈見,以理自勝云云,已信其法,佛教順理為福,與大顛游,談理論性,已廁其福田利益矣;又引韓子問道大顛,三平擊床悟入一事,謂昌黎尊大顛而毀佛,如重子孫而斥祖禰云云。深文周納,游談無根。(《談》67)
昌黎排佛本夷夏之大防以為立論,欲以排佛兼斥道之手段收拾人心、應(yīng)對是時之政治及社會文化之危機,但若究論韓氏理論構(gòu)建之系統(tǒng)與精妙,則去宋明儒有間,然其所論對于中土佛教之社會根基,有動搖之力,故引發(fā)佛教徒高度關(guān)注,以紙上之硝煙彌補現(xiàn)實之危機遂為佛教徒首選之徒。①“《涌幢小品》卷一八:‘攻佛者惟昌黎一篇,淺淺說去,差關(guān)其口。故佛子輩恨之,至今曉曉,若不共天。其余極口恣筆,自謂工矣;味之,翻是贊嘆夸張,卻不為恨?!堕單⒉萏霉P記》卷一八記僧明玉語即申明此意:‘辟佛之說,宋儒深而昌黎淺,宋儒精而昌黎粗。然而披緇之徒畏昌黎而不畏宋儒,銜昌黎而不街宋儒也?!共柚f勝,則香積無煙,祗園無地?!顾稳逯f勝,……不過各尊所聞,各行所知?!卞X鐘書:《管錐編·冊五》,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116頁。錢氏明其無稽,意為還原歷史之本來面向,并由此而于昌黎之言行作同情之了解。
2.同情之理解。昌黎《與大顛書》之有無在唐后成聚訟之公案,要在儒佛之疆域漸嚴,彼此勢同水火,遂以當世之標準苛求古人,以“文如其人”為解釋學之根本要律,而漸失“知人論世”之真精神。并進而由昌黎與佛教徒之交往論及昌黎日常生活之行為,或惋其大純小庛,或言其陽儒陰釋,無論巧為之辯,或深文周納均難免一曲之蔽。錢氏之闡釋學追求“積小以明大,而又舉大以貫小;推末以至本,而又探本以窮末;交互往復,庶幾乎義解圓足而免于偏枯?!?《管》171),遂能于昌黎之言行有同情理解之可能:
俞文豹《吹劍錄》謂:韓公潮州之行,豪氣爍盡,謝表披訴艱辛,真有凄慘可憐之狀。至于佛法,亦復屑意,答孟簡書云云;見《宗門統(tǒng)要》,疑其誕漫,“觀公此書,似不誣也”。夫《與孟簡書》明言不屑意于佛法,俞氏豈善讀書者。馬永卿《懶真子》卷二道王忭語,謂退之號毀佛,實則深明佛法,其《送高閑上人序》,得歷代祖師向上休歇一路,所見大勝裴休《圓覺經(jīng)序》云云。更為望文牽合矣。余常推朱子之意,若以為壯歲識見未定,跡親僧道,乃人事之常,不足深責;至于暮年處困,乃心服大顛之“能外形骸”,方見韓公于吾儒之道,只是門面,而實無所得。非謂退之即以釋氏之學,歸心立命也,故僅曰:“晚來沒頓身己處”。(《談》68)
昌黎排佛斥道多自社會生活層面著眼,于儒家心性之學雖有發(fā)明,②“退之首先發(fā)現(xiàn)小戴禮記中大學一篇,闡明其說,抽象之心性與具體之政治社會組織開始融會無礙,即盡量談心說性,兼能濟世安民,雖相反而實相成?!标愐。骸墩擁n愈》,《金明館叢稿初編》,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然理論之構(gòu)建要非韓氏所長,且處中古思想二元世界觀向近世一元世界觀過渡之初期,問題之提出尤較問題之分析與解決更為重要,韓氏雖終不能于儒家心性之學有創(chuàng)新自得之處,但韓氏之功績不因此而減。③參見陳弱水:《柳宗元與中唐儒家復興》,《唐代文士與中國思想的轉(zhuǎn)型》,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46 -289頁。故錢氏雖如朱子,感慨昌黎見客即接,見佛皆打,尺地寸宅,乏真主宰,但并無因此,即以昌黎信佛④林伯謙以為“就家學而言,韓氏世習儒業(yè),昌黎三歲而孤,故無由得宗教陶染,以廣涉佛典、親炙奧蘊。若其倡為古文、尊皇極、斥異端,視佛教為夷狄,必欲棄去而后快,實早源于兄會授以儒門誠正修齊之道也”可與錢論相參。見其著:《韓柳文學與佛教關(guān)系之研究》,臺北東吳大學中文系1991年論文集,第561頁。,亦未自昌黎詩文中可覓佛教之影響,而深文周納,且質(zhì)疑昌黎排佛之初衷也:
韓愈《早春呈水部張十八》第一首發(fā)端:“天街小雨潤如酥”名句傳誦,而此喻亦見之于佛書。……茍五百家之流者見之,亦將謂韓隱用釋典耶?(《管》117,冊五)
韓愈《納涼聯(lián)句》:“牛喘甚焚角”暗合西故。王余佑嘗據(jù)”莫笑田家老瓦盆”句謂杜甫通拉丁文;使其知此事,不識于韓愈又將何說。(《管》399)
后世以執(zhí)“文如其人”之論者并由此而進論韓氏日常之行為,故而昌黎之教子與昌黎之服食丹藥遂亦引來質(zhì)疑無算,前者之過在于不識舍利祿而專言品行,為宋以后道學家之常論,故以己身所處之思想語境強求古人;而后者則因昌黎身心至老無安頓之處,故多嘆老傷逝之語而有服食之行為。于此或可待以善意之理解,必求全于古人則多失人矣。錢氏由此而論“文如其人”之不足:
立意行文與立身行世,通而不同,向背倚伏,乍即乍離,作者人人殊;一人所作,復隨時地而殊;一時一地之篇章,復因體制而殊;一體之制復以稱題當務(wù)而殊。若夫齊萬殊為一切,就文章而武斷,概以自出心裁為自陳身世,傳奇、傳紀,權(quán)實不分,睹紙上談兵、空中現(xiàn)閣,亦如癡人聞夢、死句參禪,固學士所樂道優(yōu)為,然而慎思明辯者勿敢附和也。鑿空坐實(fanciful literal-mindedness),不乏其徒。(《管》1389)
文章與立身行世各有其則,故而評價之道亦異,由文衡人或由人衡文均有失于誣之處,而惟作還原歷史語境之努力,與古人處同一之境,虛心體察,方為理解古人有效之途徑。①“那種認為藝術(shù)純粹是自我表現(xiàn),是個人情感和經(jīng)驗的觀點,顯然是錯誤的。盡管藝術(shù)作品和作家的生平之間有密切的關(guān)系,但不意味著藝術(shù)作品僅僅是作家生活的摹本?!崩諆?nèi)·韋勒克(Rene Wellek,1903-1995),奧斯汀·沃倫(Austin warren,1899-1986):《文學理論》(Theory of Literature),劉象愚等,譯,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79頁。
錢氏談藝說詩多會心抉源之賞,然其煌煌巨著《談藝錄》、《管錐編》則以傳統(tǒng)之詩話及讀書札記之形式示人,與現(xiàn)代學術(shù)重形式之條理而有系統(tǒng)差異甚顯,且行文典雅,頗難讀解,故學界偶有迷宮之嘆、零碎之惋。雖錢氏《管錐編》之語言形式有出于特定歷史語境之不得不然,②“用典雅的語言,迂回隱晦的方式,是故意要讓一般人,包括紅衛(wèi)兵,看不懂,因為這東西是‘私貨’,是官方和御用文人不能容忍的。”艾朗諾(Ronald Egan,1948-),《錢鐘書寫〈管錐編〉的動機與心情》,上海書評—東方早報網(wǎng),http://www.dfdaily.com/html/1170/2010/11/14/537003.shtml;焦亞東:《錢鐘書文學批評語體特征形成的原因》,載《青海社會科學》2009年第4期。但看似出于興會之致的讀書札記背后卻藏有錢氏解詩所“一以貫之”之范式。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錢學漸受關(guān)注,解人亦多,間有佳作,錢氏詩學思想漸露真容,歸其要點,略作申發(fā),或有要點如下:
1.重文本細讀。無論《談藝錄》、《管錐編》,抑或《宋詩選注》,文本細讀之法一直為錢鐘書氏視為談藝根本之法,故屢以”涵詠文本”之說示人,而尤重文本之語言、結(jié)構(gòu)、意象與語境之體察與讀解,茲以語境為例、舉一端以測全貌③有關(guān)錢氏對英美新批評的接受,詳見季進:《錢鐘書與現(xiàn)代西學》,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版。:
“文同不害意異”,不可以“一字一之”,而觀“辭”(text)必究其“終始”(context)耳。論姑卑之,識其小者。兩文儷屬,郎每不可以單文孑立之義釋之。尋常筆舌所道,字茬同而不害詞意異,字義異而復不害詞意同,比比都是,皆不容“以一說蔽一字”。(《管》170)
文本中之字、句、段、篇以及文本之與作者、作者之與時代均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而構(gòu)成解釋學循環(huán)之整體。因此,積小明大、以大明小之本末相生之術(shù),乃理解文本必由之徑,即錢氏所謂不可“究其終始”之道也?!板X鐘書的‘語境’觀與瑞恰慈的‘語境’理論有著高度的一致性,都主張突破一字一句的辨析,在更大文本語境或辭(text)中考察‘語詞’的復義性,從而對文本獲得更為真切的解讀?!保?]由此文本細讀之法,錢氏多于古人之不著痕跡處明其用心:
陶潛《五柳先生傳》。按“不”字為一篇眼目?!安恢卧S人也,亦不詳其姓氏”,“不慕榮利”,“不求甚解”,“家貧不能恒得”,“曾不吝情去留”,“不蔽風日”,“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重言積字,即示狷者之“有所不為”。酒之“不能恒得”,宅之“不蔽風日”,端由于“不慕榮利”而“家貧”,是亦“不屑不潔”所致也?!安弧敝裕魺o得而稱,而其意,則有為而發(fā);老子所謂“當其無,有有之用”,王夫之所謂“言”無者,激于言“有”者而破除之也”(《船山遺書》第六三冊《思間錄》內(nèi)篇)。如“不知何許人,亦不詳其姓氏”,豈作自傳而并不曉己之姓名籍貫哉,正激于世之賣聲名、夸門地者而破除之爾。(《管》1228-1229)
古人文本之佳處,每掩于陳陳相因之論述,惟于文本細讀涵詠者能逸出此評論之常態(tài),而為文本功臣,既明文本之佳,復知后世論者失誣之處?!标懯?按:放翁)”古文”亞于詩,亦南宋一高手,足與葉適、陳傅良驂靳,然其論詩文好為大言,正如論政事焉。其鄙夷齊梁初唐文若此,亦猶其論詩所謂”元白才倚門、溫、李其自鄶。”……皆不特快口揚己,亦似違心阿世。”放翁文雄一世,然評點古人有過情之論,錢氏自文本細讀之中,察其夸大不實之處,足為世人予古人詩學思想之接受提供借鑒之樣板。
2.連類之法?!斑B類”為錢氏談藝說詩之主要方式,何明星將其連類方法之運用,歸納為強調(diào)、申發(fā)、印證、探微、辨異、明變等六類,①參見何明星:《錢鐘書的“連類”》,載《文藝研究》2010年第8期。雖然連類之法,外在之表現(xiàn)為資料之廣羅旁搜以為證,然材料引證之同時,亦見錢氏探微析理功力之醇厚,故每一論出,則如老吏斷獄,鐵案如山,為時人所推重:
窮理析義,須資象喻,然而慎思明辯者有戒心焉。游詞足以埋理,綺文足以奪義,韓非所為嘆秦女之媵、楚珠之櫝(《外儲說》左上)。王弼之惇惇告說,蓋非獲已?!洞笾嵌日摗肪砭盼濉夺屍哂髌贰费?,諸佛以種種語言、名字、譬喻為說,鈍根處處生著。不能得意忘言,則將以詞害意,以權(quán)為實,假喻也而認作真質(zhì),斯亦學道致知者之常弊。古之哲人有鑒于詞之足以害意也,或乃以言破言,即用文字消除文字之執(zhí),每下一語,輒反其語以破之。《關(guān)尹子·三極》篇云:“蝍蛆食蛇,蛇食蛙,蛙食蝍蛆,互相食也。圣人之方亦然。……唯善瀉藥,腹中物除,藥亦泄盡”。釋典如《維摩詰所說經(jīng)·見阿閦佛品》第十二、僧肇《實藏論·廣照空有品》第一,其此例之蔚為大觀者乎。擬象比喻,亦有相抵互消之法,請征之《莊子》。羅璧《識遺》卷七嘗嘆:“文章一事數(shù)喻為難,獨莊子百變不窮”,因舉證為驗。夫以詞章之法科《莊子》,未始不可,然于莊子之用心未始有得也。說理明道而一意數(shù)喻者,所以防讀者之囿于一喻而生執(zhí)著也。星繁則月失明,連林則獨樹不奇,應(yīng)接多則心眼活;紛至沓來,爭妍競秀,見異斯遷,因物以付,庶幾過而勿留,運而無所積,流行不滯,通多方而不守一隅矣。西洋博格森說理最喜取象設(shè)譬,羅素嘗嘲諷之,謂其書中道及生命時,比喻紛繁,古今詩人,無堪倫偶。(《管》12-14)
錢氏為說明“象”于義理之闡釋與文情之抒發(fā)作用有異,遂旁引博證,而探幽抉微、步步深入,而結(jié)論有令人擊節(jié)之妙。錢氏于文本之細讀中引生相應(yīng)之問題,并出之于札記之方式,乃因錢氏于系統(tǒng)理論構(gòu)建之質(zhì)疑,以眼里唯有長篇大論,輕視片言知語言,為膚淺庸俗之看法,且思想史上無數(shù)之系統(tǒng)、條理之理論體系多難經(jīng)時間之沖洗,而個別之見解卻長保其影響。
錢氏以“連類”之法為著述之主要方式,質(zhì)疑系統(tǒng)理論而外,反分割限制重融會貫通亦為重要原因?!霸阱X氏那里,不但古今‘打通’、中西‘打通’,而且哲學與文學、小說戲曲與歷史、詩與音樂、書與畫亦‘打通’,說明他善于在不同文化、不同時期、不同學科之間建立聯(lián)系,在‘打通’的過程中探賾索隱,微顯幽闡,發(fā)現(xiàn)具有普遍意義的哲理、心理、詩心、文心?!保?0]在錢氏看來,時人之研究過受語言(雅與俗)、文體、學科、古今與東西之限,易畫地為牢,不知“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shù)為裂”之妙理,所見過狹,所得有限。然“打通”要在舍筏登岸,若抱梁溺水不知“和而不同”之精義,則為死于句下,去連類之意遠甚。而連類之法,古今、中西互參,亦有民族文化與他族文化地位平等之意識存焉。②參見黃維梁:《“東海西海、心理攸同”——紀念錢鐘書百年誕辰談其核心學說》,《深圳特區(qū)報》2010年11月19日。
3.反詩史之說。詩史關(guān)系之討論與“文如其人”之話題常有糾連,錢氏反詩史之說,自《談藝錄》中已見其端:“比見吾國一學人撰文,曰《詩之本質(zhì)》,以訓詁學、參以演化論,斷言古無所謂詩,詩即紀事之史。根據(jù)甲骨鐘鼎之文,疏證六書,穿穴六籍,用力夠劬。然與理堂論詩,同為學士拘見而已。”(《談》36)錢氏批評此類闡釋之法事多虛構(gòu),與其目之為“古詩皆史”,毋寧“古史皆詩”。然詩史互證之說,至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出,而為一時影響頗具之詩學范式。③參見胡曉明老師:《陳寅恪與錢鐘書:一個隱含的詩學范式之爭》,載《華東師范大學學報》1998年第1期;左漢林:《論陳寅恪與錢鐘書的“詩史”之爭》,載《湖北社會科學》2004年第5期。詩史互證一方面以歷史文本為依據(jù)去發(fā)掘文學文本的原義或者所謂隱含的深意,同時又試圖通過對文學文本的解讀,以發(fā)現(xiàn)文本中所暗含的當時社會、歷史事件以及意識形態(tài)等因素,從而達到對歷史真實更為充分的理解和把握。詩史互證,希圖在文學解讀與歷史把握的互動中,達到雙贏的目的,但歷史研究與文學解讀,有不能且不可彌補的裂隙。無論是“以詩證史”還是“以史證詩”,都有不可避免的遺憾。陳寅恪先生的詩學范式,雖然為歷史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也對治了文史過于分化的弊病,但此范式之過渡使用,必然給詩歌本身造成傷害:知識的確證伴隨著詩意的喪失。以陳先生的《元白詩箋證稿·長恨歌》為例:
“總而言之,溫湯為療疾之用之主旨既明,然后玄宗之臨幸華清,必在冬季或春初寒冷之時節(jié),始可無疑。而長生殿七夕私誓之為后來增飾之物語,并非當時真確之事實一點,亦易證明矣?!?/p>
又“邵博《聞見后錄一九》云:‘白樂天長恨歌有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之句,寧有興慶宮中,夜不燒蠟油,明皇自挑燈者乎?書生之見可笑耳?!蚋毁F人燒蠟燭而不點油燈,自昔已然。北宋時又有寇平仲一端故事,宜乎邵氏以此笑樂天也。”[11]
如讀《長恨歌》者,心中已存陳先生此番考證在,則讀至“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覺樂天臆想,頗為可笑;至“夜燈挑盡不能眠”,則覺樂天,想宮闈之生活,如同普通百姓對于帝王生活之想象,不過家語村言。如此,雖能從歷史文本,證明文學家之天馬行空,多為虛說妄語,但詩人苦心營造的另一世界,轉(zhuǎn)眼坍塌。歷史和詩歌有著不同的言說對象和言說方式,更有甚者,第一流的詩歌可以進行非對象的言說,但第一流的歷史寫作卻無法做到這一點。歷史需要確證,需要知識,詩歌可以在語言中,自我取足。詩意的世界,只有寄托于敏感的心靈方有可能,但歷史知識,卻可以普泛傳播。以史證詩,作為一種文化探索,具有重要的方法論的意義,但對詩歌的傷害卻難避免。于此,陳寅恪先生也有所預料?!叭粲幸哉f詩專主考據(jù),以致佳詩盡成死句見責成,所不敢辭罪也”[12]錢氏于陳寅恪詩史互證說之合理性,自不乏相應(yīng)之了解,但錢氏依然于五八年撰成的《宋詩選注》序中對此作出批判性回應(yīng),且于1978年意大利米蘭歐洲漢學家第26次年會上點名批評陳寅恪詩學范式繁瑣無謂而又失之瑣碎。隨后出版的《管錐編》又有論及:
蓋“詩史”成見,塞心梗腹,以為詩道之尊,端仗史勢,附合時局,牽合朝政;一切以齊眾殊,謂唱嘆之永言,莫不寓美刺之微詞。遠犬吠聲,短狐射影,此又學士所樂道優(yōu)為,而亦非慎思明辯者所敢附和也。學者如醉人,不東倒則西欹,或視文章如罪犯直認之招狀,取供定案,或枧文章為間諜密遞之暗號,射覆索隱:一以其為實言身事,乃一己之本行集經(jīng),一以其為曲傳時事,乃一代之皮裹陽秋。楚齊均失,臧谷兩亡,妄言而姑妄聽可矣(參觀《周易》卷論《干》、《毛詩》卷論《狡童》)。(《管》1390)
錢氏談藝重文本細讀與出于本家體悟之鑒賞,且其重連類、打通的學術(shù)理念,自難予或流于簡、或失之魯,雖便于學步而易成遮蔽的詩史之說以較高之評價。而四九之后,階級分析法大行于世,“唯心”“唯物”“進步”“落后”“革命”“反革命”“大眾的”“小資產(chǎn)階級的”等兩元對立的字眼充斥學術(shù)研究領(lǐng)域。①“當不斷地人為地制造運動,把這種‘兩軍對壘’理論模式普及到廣大群眾和社會生活中去時,便很容易極為簡單化地把一切壞的事物、現(xiàn)象都歸入以’剝削’為基礎(chǔ)的所謂資產(chǎn)階級、資本主義范疇,把一切好的事物、現(xiàn)象都歸入以‘勞動’為基礎(chǔ)的無產(chǎn)階級、社會主義范疇。于是,在這里,無產(chǎn)階級、社會主義與資產(chǎn)階級、資本主義便變成了‘勞動’與‘剝削’、‘公’與‘私’、‘善’與‘惡’的對立與斗爭。本來具有特定歷史內(nèi)容的唯物史觀的范疇,逐漸變成了超時代的道德倫理范疇。道德的觀念、標準、義憤日益成了現(xiàn)時代的政治內(nèi)容。政治變成了道德,道德變成了政治?!崩顫珊瘢骸吨袊枷胧氛摗?,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1013頁。詩學研究自難獨善其身。詩史說與此時期之詩學研究法頗有形式之關(guān)聯(lián),故而,錢氏反詩史之說,亦為時代語境之所限使然。②參見劉順:《錢鐘書詩學思想的語境與意義》,載《山西師大學報》2006年第5期。然錢氏之說,于陳寅恪先生詩史互證之法所內(nèi)涵的學術(shù)意義缺乏應(yīng)有的理解,而雜有意氣相爭之情味,失其力求“知人論世”的真精神。但反詩史之說背后,自隱然可察錢氏于華夏文化飄零失根之際,哭心招魂,自任托命之人的孤往情懷。于此同時,藏于解詩范式之爭背后的個人之性情與談藝之終極取向,亦為錢氏解詩范式異于時代與他人要因之一。①參見胡曉明老師:《陳寅恪與錢鐘書:一個隱含的詩學范式之爭》,載《華東師范大學學報》1998年第1期;朱利安·班達(Julien Benda 1867-1956):“知識分子的活動,本質(zhì)上不追求實踐的目的,只希望在藝術(shù)的、科學的或形而上學沉思的活動中獲得快樂,簡言之,他們旨在擁有非現(xiàn)世的善,他們總是說‘我的王國不在這個世界,”。朱利安·班達:《知識分子的背叛》(Betrayal of the intellectuals),佘碧平,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78頁。
韓愈為中古思想文化轉(zhuǎn)型的重要人物,錢氏秉其“以變?yōu)槌!敝膶W史觀,于文本細讀之中,推知昌黎之雙向接受,并進而體察昌黎為詩文轉(zhuǎn)折關(guān)捩原因之所在,同時秉同情了解之態(tài)度,于昌黎言行之不合處作平情之論。錢氏論韓出以札記形式,故而形式略覺零散,但細味之,則系統(tǒng)而有條理與錢氏解詩之范式有本末并照之趣,可由此而知錢氏談詩之“一以貫之”者,并可于錢氏之性情作玄想之體會。
[1]錢鐘書.談藝錄[M].北京:中華書局,1996:1.
[2]錢鐘書.給朱曉農(nóng)的信[M]//胡范鑄.錢鐘書學術(shù)思想研究.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23.
[3]馬丁·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Sein und Zeit)[M].陳嘉映,王慶節(jié),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9:326.
[4]黎蘭.錢鐘書與前期海德格爾[J].廈門大學學報,2010(1).
[5]錢鐘書.管錐編[M].北京:中華書局,1996:1446.
[6]魏征.隋書·李諤傳[M].北京:中華書局,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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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黨圣元.錢鐘書的文化通變觀與學術(shù)方法論[J].中國社會科學,1999(4).
[11]陳寅?。自姽{證稿[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24-38.
[12]陳寅恪.韋莊秦婦吟校箋[M]//陳寅?。眉本喝?lián)書店,2001:122-156.
Qian Zhong-shu's Discussion on Han Yu
LIU Shun
(Department of Chinese,F(xiàn)udan University,Shanghai 200443,China; Chinese School,Lanzhou University,Lanzhou 730000,China)
Han Yu was an important figure of ancient culture and thoughts transformation.Qian Hong-shu took a“flexible”literature historical view as his observation angel to infer the inter-influence of Han Yu then he tried to construe why and how Han could be a figure of Chinese literature history.Mr Qian's study could give a reasonable interpretation about Han Yu's words not matching his deeds.Qian's opinion on Han looked dispersed for its reading notes form,but in fact it is structured and harmony.When you know this,you have found a probably way to understand Qian and his poetic paradigm.
poetic paradigm;the category link way;reading close;mutul proof of history and poetry;receptive history
I207
A
1009-1505(2012)03-0064-13
(責任編輯彭何芬)
2011-12-20
教育部青年項目“中唐文儒思想與文學研究”(10YJC751052);蘭州大學2010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yè)務(wù)項目(人文社科類)“宋儒身體詩學研究”(10LZUJBWZY054);蘭州大學文科基金項目“中唐文儒思想與文學研究”(LZUGH09015)
劉順,男,安徽定遠人,蘭州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后,主要從事中國思想與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