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然
劉雪華從遙遠(yuǎn)的北方跑到南方鄉(xiāng)下來當(dāng)了一名小學(xué)代課教師,為的是尋找多年來她一直想找的那個人。
那年,她考上了縣城的重點高中,家里人并不高興,父親愁眉苦臉蹲在那里,母親則動不動發(fā)脾氣。即使這樣,家里還是賣了家畜和一些糧食,可離報名費還有距離,學(xué)校見她成績好,就緩收了,讓劉雪華打了欠條。她懷著愧疚上了學(xué)。她暗下決心,一定要讀出好成績來。聽說有的大學(xué)是不用交學(xué)費的,而且生活也有保障,她打算將來就報考那樣的學(xué)校。為此她挺直腰身,注意保護(hù)眼睛,她聽說那樣的學(xué)校對身體和視力是有很高要求的。所以對開學(xué)的軍訓(xùn),她不但不抵觸,反而渴望得很。她想得到鍛煉(老師說,在家里干農(nóng)活和體育鍛煉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可拖欠著學(xué)費,還是影響了她的心理。有時候跑著跑著,她忽然莫名其妙地停了下來,而她自己并沒意識到這一點?;蛴腥嗽跊_她喊,她也沒反應(yīng),哪怕是負(fù)責(zé)他們班軍訓(xùn)的那個年輕教官。
教官說,嗨,你怎么停下來了?
教官喊了三次,劉雪華才抬起頭,如夢方醒。
教官是南方的L 省人。普通話還帶著嚴(yán)重的家鄉(xiāng)尾巴。他打量了劉雪華一會兒,看到她眼圈有些紅,以為她怕他批評,便朝她揮揮手。學(xué)生對教官總是很怕的。
但這個教官挺和善,不亂訓(xùn)人,個子也不高。如果不是穿著警服,劉雪華肯定會以為他是某位新同學(xué)。她在這方面記性特別差,總覺得這個人跟那個人差不多。
教官姓沈。是駐扎在當(dāng)?shù)氐囊粋€武警部隊的班長。每天的軍訓(xùn)結(jié)束后,他也會跟幾個男生一起打打乒乓球。劉雪華見他打球的樣子有點別扭,仔細(xì)一看,才發(fā)現(xiàn)他用的是左手。許多同學(xué)圍在旁邊看。劉雪華也在那里看。看著看著便覺得用左手打球也是很好看的。有一種別致的味道。
軍訓(xùn)結(jié)束后,回學(xué)校上課。劉雪華惦記著自己的學(xué)費還沒交齊,上課時注意力不免有些不集中,想著怎么利用課余時間去掙點錢。她看到街邊有人撿破爛,她跟蹤過他們,到廢品站一打聽,知道塑料瓶子可賣好幾分錢一只,她決定也用這種辦法掙錢。她的床底下悄悄有了幾十只礦泉水瓶。幸虧她有一只大書包,誰扔下了,她就趕快撿起來往書包里一塞。在學(xué)校做這種事像是做賊。然而,即使這樣,離她欠的學(xué)費那個數(shù)字還是差很遠(yuǎn)。像是把一只礦泉水瓶放在河面上,指望它自己漂到對岸去那么遙遠(yuǎn)和波折。就在這時,她收到了一張三百元的匯款單和一封信。
信是沈教官寫來的。他說,那天,他從其他同學(xué)那里知道了她的家庭情況,他自己以前就是因為家里窮不能繼續(xù)讀書才光榮參軍當(dāng)了武警。他不希望她也因此而輟學(xué),尤其是,她的成績這么好。她一看就是個會讀書的人。會讀書的人眉眼間有股說不出的靈氣。因此他幫助她是應(yīng)該的。他是人民的子弟兵,人民的子弟兵就該為人民,這沒什么不對的。信的落款是:沈教官。
再看匯款單,落款卻不是沈教官。地址也不是部隊。但上面的字跡和那信是一樣的。雖然他似乎想故意寫得不一樣。就像他的帶著南方口音的普通話,就像他用左手握球拍,反而有一種別致一樣??磥砩蚪坦偈莻€細(xì)心的人,大概是怕引起大家的議論,或給她帶來什么難堪吧。
高興和感動是不必說的。不過也的確難為情。憑什么她該得到沈教官的幫助呢?她按照信封上的地址,給沈教官回了一封信。兩人總共通了七八次信。沈教官說部隊管理嚴(yán),要她盡量少寫信給他。有時候,沈教官也會說他很想家,想念家鄉(xiāng)的桔子樹。他說他們那里的桔子很有名。沈教官后來又寄了幾次錢。有了他的幫助,她順利地讀到了高三。
在她快畢業(yè)的時候,沈教官退伍了。他說,他不能再幫助她了,他要回家去想辦法掙錢成家立業(yè)贍養(yǎng)父母了,并一再叮囑她好好讀書,別退步,爭取考個好大學(xué)。他還引用了一句名言:學(xué)習(xí)如逆水行舟,不進(jìn)則退。她趕快去信問他家鄉(xiāng)在哪里,她將來就報考他家鄉(xiāng)的大學(xué),到那里去找他。還有一件事,她一直不好問,他到底叫什么名字。她要他把以后的通訊地址告訴她。但她并沒有收到他的回信。
她想,肯定是信件在路上耽擱了。部隊駐地在山里,到縣城只有十幾公里,但聽說信件要先到市里的郵局蓋章,然后又返回來。等信件送到部隊,他已經(jīng)離開了吧?
果然,沒多久,她在學(xué)校收發(fā)室門口的黑板下沿上,看到了自己寄出去的信。由于她在信封下面沒寫自己的班級和名字,退回來后只能在那里等著被認(rèn)領(lǐng)了。
她很羞愧。她還有些話沒跟他講。她存了點私心。雖然她學(xué)習(xí)很努力,可成績還是在不知不覺下滑。像溫度計上的汞柱一樣。很多同學(xué)已經(jīng)趕上她了。她上課頭暈,胸悶。有時候根本聽不懂老師在講什么。她很著急。然而越著急越?jīng)]用。她覺得自己完全沒力氣了。
她高考沒考好。只考上一所可讀可不讀的學(xué)校。她就沒讀。村子里,有的人讀了大學(xué)出來也還是到外面去打工。既然這樣,她還不如直接去打工。其實,仔細(xì)想來,就是她考上好大學(xué),家里也不一定送得起。她讀書本身就是一個錯誤。她根本就不應(yīng)該讀書的??蛇@樣說來,沈教官當(dāng)初不就白幫助她了么?但她有什么辦法呢?她終究戰(zhàn)勝了她的羞愧,心想不管怎么樣,她也該去找到他,把真實情況告訴他。不然她就太不象話了。
她決定到南方去打工了。她以為,到了南方,她就能找到他。雖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知道他們那里的桔子。她查了資料,L 省桔子最有名的地方只有一個,她要直接去找他。她可以去當(dāng)?shù)氐拿裾?。那里肯定有他的信息。他們會翻到某年的退伍軍人名單,一查,就知道了。一路上,她設(shè)計著跟沈教官見面的情景,他一定很驚訝吧。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呢?他大概早結(jié)婚了吧?即使沒結(jié)婚,肯定也談了對象。他對象長什么樣子?漂亮不漂亮?對她的忽然到來,不會有什么誤會吧?
可是,在L 省的省會下車后,她反而躊躇不前了。她就這樣去見他么?她怎么好意思去呢?她沒考上自己滿意的大學(xué),而且,他會不會認(rèn)為,她來找他還是有求于他的呢,求他繼續(xù)幫忙,資助她讀大學(xué)?她在火車站的廣場邊坐了好一會兒,差點讓人誤以為她迷了路。末了,她還是排隊買了一張火車票,繼續(xù)向南。
她決定先混出點樣子來,再來找他。說不定,他也到南方的南方去打工了呢,說不定他們還會在什么地方碰上呢——噢,是你!你是……啊,想起來了!電視里不是經(jīng)常有這樣的巧合么?
或許因為她太急切,使得她離心中的目標(biāo)反而更遠(yuǎn)了。剛到南方的一個繁華城市,她就被人家騙進(jìn)了一個傳銷窩點。身上僅存的一點錢被騙了個精光。她急死了。有一次差點從窗戶里跳下來。事后才知道,那里是八樓,如果她真的跳下來,就再也見不著沈教官了。一個人從后面拉住了她。
那個人也想逃走,但他知道不能跳樓。在傳銷組織里,他是她的上級。她的一舉一動都受他監(jiān)視。他說,按我說的去做,我們就能都逃出去。她裝作去買女孩子每月的必需品,他按照規(guī)定在后面監(jiān)視她。他的上級沒想到他也要跑。出來后,他們就沒有再回去。她說,謝謝你救了我!他說,沒有你,我也出不來,看你下決心要出來,我才找你幫忙的,應(yīng)該說我們是互相幫忙才對。她問他是哪里人,他說L 省。她瞪大了眼睛,說,真的?太好了!你們那里不是有個地方桔子很有名么?他說是啊,那里離他家近得很,才幾十公里路。
她對他的感激里又增加了好感。她想,L 省的人真好,L 省的人都是好人。他們互相看了對方的身份證,他知道她叫劉雪華,她知道他叫周家明。他們結(jié)伴而行,在一家電子廠找到了工作。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她說,她讀書時有個教官,就是他們L 省的人,就是那個有很有名的桔子的地方,他曾經(jīng)資助過她上學(xué),可她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他姓沈。她跟他說,要是將來有一天,她找到了他,當(dāng)面對他說一聲謝謝,那多好!
他說,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他愿意陪她去。說完,他定定地望著她。她感覺自己的臉微微發(fā)燙。他的臉也是。好不好?他的手伸了過來,捉住了她的手。好。她任由他捉著。
她跟他到了L 省。她嫁給了他。她怎么嫁給了他呢?她的初衷并不是這樣。她暗自這樣思忖過??伤患藿o他又嫁給誰呢?現(xiàn)在,他是最合適的人選了。她給爹娘打了電話,說她嫁給這里了。頭一年,他們把掙的錢,拿出一大部分寄給了她老家。
他家也在農(nóng)村。她喜歡南方的水田,即使是冬天也有點綠色。他說,那是紅花草,書上叫紫云英。還有那些草堆,像一頂頂金黃的帽子,把田野裝扮得充滿了童話色彩。她想,沈教官的老家肯定也是這樣的吧。
婚后不久,她有了妊娠反應(yīng)。剛好村小學(xué)臨時招考代課教師,她報了名,被錄用了。周家明出門后,她一下子靜了下來。每天她除了到學(xué)校上課,就是幫公婆做些家務(wù)或農(nóng)事。漸漸地她覺得自己的處境有些奇怪。她想,這是什么地方?她跑到這里來干什么?她有了漂浮的感覺。更讓她驚訝的是,她居然不太想周家明。似乎根本沒意識到她已經(jīng)有了丈夫和新的家庭了。直到有一天,他在電話里說,雪華你怎么從來不給我打電話,從來都是我給你打電話呀,她才猛然驚醒。她腦子里想的是另一個人。一個她想見而未見的人。甚至,很多時候她并未意識到對方是一個男人。
兩星期后的一天,她向?qū)W校請了假,坐上了開往L 縣的中巴。往車窗外望去,正是春夏之交,滿眼鮮綠。到了L 縣地界,只見滿山翠綠,顏色比平坦地帶又要深一些。她問旁邊的人那是什么樹,那人奇怪地望了她一眼,說桔樹啊,她啊了一聲,說,這就是桔樹啊。她還真沒看過如此大片大片的桔樹。到了秋天,樹上掛滿了密密麻麻的燈籠樣的果子,不知道有多好看呢。
她在L 縣民政局找到了他的名字和具體住址:沈全勝,××鄉(xiāng)××村第×組。
她在超市買了很多東西。她不知道是不是要買一包奶粉。她都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他大概也已經(jīng)結(jié)婚了的。想了想,她還是買了。從L 縣城坐車到××鄉(xiāng)不遠(yuǎn),只花了二十多分鐘。下面的路怎么走,她得問路人了。剛好一個商店門口停了一輛摩托,司機(jī)戴著頭盔坐在上面,她問對方是不是摩的,對方點點頭,問她到哪里。她說了地名,司機(jī)說,可巧了,那就是我們村嘛,我剛好可以回家吃飯,你是外地人吧?到我們村找誰?她說了沈教官的名字。她又補充一句,說他以前是她的教官。司機(jī)說,他啊,肯定在家。她的心忽然噗噗跳得很高。她往后捋了捋頭發(fā)。她還保留著讀書時的發(fā)型。
說實話,她并沒想到會這么快、這么順利地見到他。她以為肯定要受很多曲折,才能找到他的。對此她早已做了準(zhǔn)備。現(xiàn)在,聽說馬上能見到他,她反而有些手足無措了。同時她的眼眶忽然濕潤起來,感覺這是上天對她的恩賜。這么多年,她在心里無數(shù)次地呼喊著。她在一點點地接近他。她似乎每天都在為他們的見面做準(zhǔn)備。她仔細(xì)地照鏡子,把額前的亂發(fā)撩到耳后,出門時,把衣服拉伸。在學(xué)校里教書,她是最認(rèn)真的。她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什么地方看著她,使她要盡力把事情做到最好。
摩托在一個小店門口停住,司機(jī)朝里面喊:全勝呢?沈全勝,有人找你!
只見從里面伸出一個亂蓬蓬的腦袋來,說,細(xì)茍,誰找我?
司機(jī)朝正在下車的劉雪華努努嘴,用一種近似調(diào)笑的語氣說,一個外地的漂亮姑娘!
他們的對話劉雪華似懂非懂,但她聽到里面哄的熱鬧起來。緊接著,那個亂蓬蓬的腦袋移出店門,抬起臉,望著劉雪華,用帶尾巴的普通話說,你是誰?找我有什么事?
劉雪華激動起來,說,沈教官,是我啊,我是劉雪華??!
咯噔一下,那臉上的表情似乎凝固了。有點“大河上下,頓失滔滔”的感覺。過了一會兒,才松弛融化下來,浮起笑意,說,是你啊,你好,你怎么找到這里來了?
劉雪華放下東西,想上前拉住他的手,忽然發(fā)現(xiàn)他的一只手不對勁,袖子是空的,在那里飄著。她心里一緊,說你的手怎么啦!
沈全勝把那只手揚了揚,說,沒有啦,斷啦。
劉雪華說,怎么會這樣?出了什么事情啊?
他說,沒什么,進(jìn)屋里坐。
過了好幾秒,劉雪華才適應(yīng)屋子里的光線。她看清柜臺旁邊有一臺麻將機(jī),幾個人坐在那里打麻將。這時,那幾個人說,全勝你來了遠(yuǎn)客,我們就不陪了。說著呼啦散去了。
劉雪華打量著屋子,說,這是你的家嗎?你在家里開店嗎?
沈全勝說,是啊,這是我家,我在家里開店。人家來打麻將,我收桌子錢。
劉雪華說,沈教官,我總算找到你了!
他說,是啊,真沒想到是你。別叫我沈教官,我早已不是沈教官了。
劉雪華說,我不叫你沈教官叫你什么呢,我只知道你叫沈教官呢。南方人喜歡用“你”不喜歡用“您”,她早就入鄉(xiāng)隨俗了。
他說,看我這個樣子,哪里還像個教官。
劉雪華說,見到你之前,我還真的怕認(rèn)不出你。因為我只見過穿軍裝的你,沒見過其他樣子的你,沒想到一見面還是認(rèn)出來了,你就是你,你就是那個沈教官。
他說,就叫我沈大哥吧,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劉雪華說,對我來說,卻永遠(yuǎn)不會過去,我真的要好好感謝你呢!我一直想找到你,當(dāng)面說聲謝謝!謝謝你當(dāng)初對我的幫助!現(xiàn)在,我終于等到這一天了!沈教官,謝謝你!沈大哥,謝謝你!
他說,真的不用謝的,我只是做了想做的事,對了,你考上哪里的大學(xué)了?還沒畢業(yè)吧?
劉雪華說,真是慚愧啊沈大哥,我沒考上什么好大學(xué),就沒有去讀,我跑到廣東那邊打工去了,沒想到被人騙進(jìn)了傳銷,還好,有人救了我,他是個好人,我就跟他結(jié)了婚。我說我想找你,他支持我來找你。他家里離你這里不遠(yuǎn),我就一路找來了,沒想到這么順利,真的找到你了!
他說,你現(xiàn)在在哪里做事?你們沒出去打工么?
劉雪華說,小周出去打工了,對,他叫周家明。我在他們村小學(xué)代課。我下了決心,一定要找到你。沈大哥,當(dāng)初你怎么那么匆忙地離開了部隊?我還寫了封信,要你老家的地址,信退回來了。
他說,是啊,我也沒想到走得那么快。
她說,沒安排工作給你么?你的手怎么回事?她一把抓住他的空袖管,向上摸去,只摸到了半截手臂。
他痙攣了一下,說,從部隊出來后,我也到南方打工了,在一家工廠當(dāng)保安。在部隊那些年,只練過幾下拳腳,沒學(xué)到其他的手藝。廠里對我還不錯,叫我做保衛(wèi)科長。不知怎么回事,我就得罪人了。很多人在背后罵我,后來當(dāng)著我的面也罵,說我是老板的狗腿子干兒子。我猜可能是我太認(rèn)真了,有幾次,我抓住了偷廠里東西的人,他們把東西藏在衣服里想帶出去,我沒讓??赡遣皇俏业谋韭毠ぷ髅??后來一個人對我下了手,他從食堂里拿出一把菜刀,見了我就砍,我正在吃飯,沒提防,聽見風(fēng)聲,回頭一看,下意識地用手一擋,結(jié)果,這只手就沒有了,一邊身子就空了。我沒覺得痛。我用另一只手把他擒住,還沒覺得痛。我很奇怪,心想我親眼看到自己的一只手被砍斷了,怎么就不痛呢?正這么想著,它就痛了,像堤壩決了口,你沒看過堤壩決口吧,那么多的水像脫韁的野馬一樣奔了出來。疼痛就像堤壩決了口,它很快淹沒了我,緊接著,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說,手呢,那只手呢,怎么沒把它接上?
他說,同事把我送到醫(yī)院,卻忘了把手一起帶去,他們回來找,沒找到,有人說被老板的狗叼跑了。
她握著那只已經(jīng)沒有了手的手臂。它好像是一根光溜溜的燒火棍。她小心地把他的袖子卷了上去,感覺它像某種沒見過陽光似的動物顫抖了一下。她要讓它出來見見光亮。不就是殘疾了一只手嗎,沒什么了不得的?,F(xiàn)在,面對著他,她仿佛一下子成熟了。
她打量了一下屋子,說,你一直是一個人過么?你還沒成家么?
他又苦笑了一下,說,他結(jié)過婚,還生了一個孩子,可雙方的感情一直不怎么好。老婆是他的初中同學(xué),聽說他從部隊里轉(zhuǎn)業(yè)回來了,以為他有錢有好工作,趕緊找人來說媒嫁給了他。她以為他在部隊里當(dāng)了干部肯定很有錢。等發(fā)現(xiàn)事情并非這樣,就很失望,老跟他吵架。他的手殘疾后,她就毫不猶豫地帶著女兒嫁給外地一個做生意的人去了。
她低頭幫他收拾起來。該挪的挪,該抹的抹,該掃的掃。不一會兒,屋子里就通透清亮起來。她吁了口氣,又把一堆臟衣服泡進(jìn)一個塑料桶里,打來井水,不由分說地搓洗起來。
他說,你看你,大老遠(yuǎn)地跑來,給我干這些臟活。
她說,我是女人嘛,看到這么臟,不動手就難受。說完,她臉紅了一下。
他不禁也有些局促起來。為了掩飾自己的慌亂,他說,我去燒開水。他已經(jīng)很久沒燒開水了,渴了,就喝店里的純凈水。墻角有一堆空瓶子。打牌的人也一樣,桌上還豎著幾個純凈水瓶子。
這時,門外響起了一陣腳步聲。劉雪華抬起頭,見一個年齡大的女人走了進(jìn)來,站在那里打量著自己。她以為是來買東西的,便喊,沈大哥,沈大哥。沈全勝從廚房里走出來,見了來人,對劉雪華說這是我媽。
劉雪華忙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說,原來是伯母啊,伯母你好!
沈媽媽說,我聽說有個外地姑娘來找我家全勝,就來看看。
沈全勝說,媽。
沈媽媽說,你是哪里人啊?叫什么名字?找我家全勝有什么事啊?
劉雪華說,我叫劉雪華,沈大哥以前在部隊時給過我很大幫助。
沈媽媽說,原來你就是那個北方姑娘啊,全勝給我講過。開始他還不肯講。后來,我見他轉(zhuǎn)業(yè)那么久還貓在家里,就奇怪,問他。按道理,他在部隊大小也是個干部,轉(zhuǎn)了業(yè),要是城里人還可以安排工作,我們是鄉(xiāng)下人,我也不知道有沒有,跑到政府去問,他們說,我家全勝在部隊犯錯誤了,受了處分。天啊,那他這么多年不就白當(dāng)兵了么,他到底犯了什么錯誤呢,回來問他,他才說,他違反了紀(jì)律給一個讀高中的女學(xué)生寫信,資助她上學(xué),給她寄錢??晌壹胰珓傩宰又?,人又笨,在部隊里得罪了人,按道理,他這不是在學(xué)雷鋒做好事嗎,難道做好事還看對方是男是女?雷鋒不也幫人家婦女抱過小孩子拎過包嗎?要是部隊領(lǐng)導(dǎo)重視他,還會獎勵他,號召別人向他學(xué)習(xí)呢,可被他得罪過的那些人不肯去調(diào)查,還說他撒謊。于是不問三七二十一就給了他處分,要他提前轉(zhuǎn)業(yè)了。
劉雪華很驚訝,說,原來是這么回事啊,我一點都不知道!沈大哥,沒想到是我拖累了你!
沈全勝說,也不完全是這么回事。
沈媽媽說,我家全勝,什么都好,就是太老實了,你說,這年頭,老實有什么好呢,在部隊被人欺負(fù),領(lǐng)導(dǎo)叫他學(xué)雷鋒他真的學(xué)了,別人用嘴學(xué),誰都知道,他不肯用嘴,學(xué)了雷鋒別人不但不知道,還要處分他。在工廠里,老板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不曉得靈活,結(jié)果又得罪了人,手也被人家砍斷了。你說,他被冤枉了,怎么就不曉得辯解呢?這不是一般的冤枉,這是天大的冤枉??!明明是做好事,卻說你做壞事。
沈全勝說,自己是違反了紀(jì)律嘛,部隊里是這么規(guī)定的嘛,違反了就要受罰,沒什么可說的。
沈媽媽說,做好事也受罰???你跟這個小劉又沒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小劉你今天也在這里,你說說,你們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沒有?
劉雪華騰地臉紅了。
沈全勝也臉紅了,吭哧吭哧的,忽然冒出一句:其實,我當(dāng)時也是有私心的。我暗暗地喜歡她,好幾次,我恨不得到學(xué)校去找她。幸虧部隊覺察到我的動向,及時阻止了我,讓我轉(zhuǎn)了業(yè),不然不知我會干出什么傻事來。所以我很高興自己受了處分回家。我終于得到了解脫,不再受那種誘惑的折磨了!
沈媽媽有些生氣了,說,小劉你瞧,你沈大哥就是這么老實。不曉得他怎么變得這么老實。他小時候其實挺調(diào)皮,在學(xué)校讀書經(jīng)常翻墻逃學(xué),不守紀(jì)律,他的書包里,不是圖畫書就是一把大彈弓。唉,他從小就想著當(dāng)兵,那時,他在課本上、家里的墻上,畫著的都是兵呢。當(dāng)兵第一年,他就得了獎狀。第二年又得了獎狀。他年年得獎狀。又提了干。大家以為他要當(dāng)大官呢。沒想到,他卻提前退伍了,被趕回家了,你說我灰心不灰心?他倒好,沒事似的。什么都沒有了,除了過年前鄉(xiāng)里來送張畫(他退伍前是兩張,現(xiàn)在是一張),他這個兵是白當(dāng)了,可當(dāng)兵的一些習(xí)慣他還保留著,無論天多熱,他也要把衣領(lǐng)扣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我說你不熱啊,他說不熱。別看現(xiàn)在他邋里邋遢,當(dāng)初可不是這樣。早上起來,他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后來結(jié)了婚也這樣。他要是起來了,他老婆就別想睡懶覺。為此他們沒少吵架。在外面做事時,別人都說他老婆有人,他不信。等他傷了手,那女的就公開跟他鬧了。因為他有了幾萬塊錢的賠償,那女的就想離了婚分了那筆錢去跟別人,他老實,在法庭上什么也不說,女的說什么他都點頭,我氣死了!女的不滿足,還要孩子的撫養(yǎng)費。結(jié)果,那幾萬塊錢差不多都被那女的搞去了。我怕他把剩下的一點錢也浪費掉了,才要他開了這個小店,天啊,你說,世上哪有這樣傻的人呢!
沈全勝說,好了,過去的事別說了。
沈媽媽說,要說,我偏要說。我不說,人家小劉怎么曉得?小劉啊,我家全勝還真的是為了你丟掉了一切,要不是給你寫信寄錢,這時說不定他還在部隊,又提了干,可現(xiàn)在他什么都沒有,跟個種田的沒有區(qū)別,不,甚至還不如人家,因為人家,至少還有一雙好手。好在你也是個有良心的人,這么遠(yuǎn)還跑來看他。
劉雪華說,是啊,沈大哥對我?guī)椭啻蟀。瑳]有他,我書都讀不成,他不但在物質(zhì)上幫助我,在精神上也一直鼓舞著我。老實人吃虧,只能說明現(xiàn)在社會風(fēng)氣不好。那時,沈大哥當(dāng)我們教官,大家都挺服他,他輕輕一句話,也能落在我們心上。而那些兇蠻的教官,大家雖然害怕,可背后是一點也不尊敬的。別看沈大哥個子不高,可穿著軍服往那里一站,多么有神采!恨只恨我不爭氣,沒考上好大學(xué),辜負(fù)了沈大哥的期望……
沈媽媽擦起了眼睛,說,沒考上大學(xué)不要緊,我們村子里,好多人沒讀書比讀書的人賺的錢多。我傷心的是我家全勝少了一只手。
劉雪華說,沈大哥雖然少了一只手,可他受過部隊的鍛煉,比別人更有堅強(qiáng)的意志,只要自強(qiáng)不息,一定會重新取得成功。
沈媽媽說,我家全勝哪是那個料子啊,現(xiàn)在,他能把這個店開好就不錯了,其實,要是他用點心,收入也還是不錯的,光這個麻將機(jī),一個月就有一千多塊錢的收入。剛開始他還不肯買,說麻將不是個好東西,我說又不是要你打,自己賺到了錢就行,再說別人也不是來賭博,賭博是不好的,那個我也曉得?,F(xiàn)在村子里中老年人多,子女在外面打工賺錢,沒種什么田地,有空就打個牌消遣一下,不是很正常么。
劉雪華說,是啊,我們那里也差不多,學(xué)校旁邊那個小店里,有四臺麻將機(jī)呢。
沈媽媽說,聽說你們北方很苦,有的地方連水都沒有,一年也洗不上幾回澡,那多難受啊!
劉雪華說,長期生活在那里,也就習(xí)慣了。
沈媽媽說,小劉啊,你既然到南方來了,就別回去了,以后在我們南方找個婆家。
沈全勝著急起來,搶過話頭說,小劉在M 縣找了個人家,已經(jīng)結(jié)了婚,現(xiàn)在是小學(xué)老師了。
沈媽媽哦了一聲,說,是這樣啊。
劉雪華從L 縣一回來,就跟周家明打電話,說他找到沈教官了。周家明也很高興,問她是怎么找到的,她就說了一遍經(jīng)過并介紹了沈教官的情況。周家明說,沒想到是這樣。
這天晚上,她整晚地夢見了家明。在一個夢里,他甚至和沈教官重疊在一起,讓她分不清他們誰是誰。一會兒家明穿上了軍服,一會兒手受了傷的是家明。醒來后,她緊張得心臟撲撲跳。又一想,家明在電子廠干的是安全的活,不會受傷的,才寬下心來。她想,等他回來了,她要和他一起去看沈大哥。
大概半個月后的一天,她正在上課,一個老師站在教室門口朝她示意,說有人找她。她放下課本,跑到教室門口一看,見一個人穿著一身舊軍裝,背對著她,左邊的衣袖里空蕩蕩的。她驚喜地喊了起來:沈大哥,是你!
沈全勝轉(zhuǎn)過身來,噢了一聲。
劉雪華說,你怎么來的,來之前怎么也不打個電話!
沈全勝笑了笑,說,反正都是大路,你這里挺好找。
劉雪華說,是啊,從村里到鎮(zhèn)上也修了路。沈大哥,到屋里坐吧。
沈全勝說,不了,我就站在這里說,小劉,我求你一點事。
劉雪華說,沈大哥,你跟我客氣什么呀,來,有什么,你盡管跟我說。
沈全勝說,是這樣的,兩天前,我弟弟打牌,被抓進(jìn)去了,我去找人,可派出所說,這次我弟弟賭得挺大的,還阻擋執(zhí)法,打傷了一個民警,挺惡劣,得關(guān)幾天。我請他們對我弟弟寬大一點,他們說,要寬大也行,得交兩萬塊錢。我把自己手頭的錢都拿了出來,又東奔西走地借了一些,還不夠,我想到了你。
劉雪華說,是這樣啊,我來想想辦法。我不知道你還有個弟弟呢。
沈全勝說,我們分了家,他一家子跟我媽媽住一起。
劉雪華說,他多大?已經(jīng)成家了么?
沈全勝說,他成家比我還早呢,孩子都差不多讀初中了。但他不爭氣,除了打牌,什么正經(jīng)事也不愿做,贏了錢就胡吃亂用,輸了錢就跟老婆打架,我說了多少遍也沒用。他老婆也不是省油的燈,這次弟弟進(jìn)去了,我急得要命,她卻是一點也不急。我問她有多少錢,她說她一分錢也沒有。你說,我弟弟是她丈夫,她怎么能這樣呢,結(jié)果,弄得我像熱鍋上的螞蟻。
劉雪華說,能幫到你,我很高興啊,沈大哥,你知不知道,在我心里,我一直是把你當(dāng)做親人的。
沈全勝低下頭,說,我,哪配得上。
劉雪華說,你配不上誰配得上,你就是我的親人,那時,沒有誰比你更關(guān)心我。
沈全勝說,噢,其實,真實的情況你不知道。實際上,當(dāng)時我們幾個教官,都暗暗資助了某個學(xué)生,因為我們都想上進(jìn),而要上進(jìn),必須多做好事。臨行前有人跟我說,一定要資助男生,不要資助女生??晌覜]聽。因為當(dāng)時班上的確算你困難?;氐讲筷?,才明白我吃了虧,別人的資助對象都是男生,可以把對方的信拿出來作為資助的有力證據(jù),上面都是感謝啊,敬禮啊,可你的信我怎么敢拿出去呢,你寫得那么熱烈,那么讓人心動,我把你的信藏了起來。連匯款單的回執(zhí),我也不能拿出去,你的名字,誰看了都知道是一個女生。不能上進(jìn)倒也罷了,可不知是誰把我的信偷偷翻了出來拿給了連長,連長又給了團(tuán)長。性質(zhì)一下子嚴(yán)重起來。團(tuán)長為了防微杜漸,決定拿我當(dāng)靶子,就這樣,我受了處分,提前轉(zhuǎn)業(yè)了。
劉雪華說,沈大哥,我不管你當(dāng)時是怎么想的,對我來說,都一樣。都破壞不了你給我留下的美好記憶。
沈全勝說,無論多美好的記憶,也遲早會被破壞的。
劉雪華說,你是說,你現(xiàn)在的處境么?可我始終認(rèn)為,你不會這么消沉下去的。我手頭剛好有張兩千塊錢的存折,我把密碼告訴你,你自己到銀行取去。說著,她從貼身的口袋里摸出存折,交給沈全勝。那天周家明在電話里說,他想寄點錢回來,她就把折子揣在口袋里。
沈全勝說,那家明……
劉雪華說,你放心,我會跟他講的,他肯定也同意,我們以后還要去看你的。
沈全勝說,實在很慚愧。
劉雪華說,沈大哥,你這樣說,就見外了。
沈全勝仍然低著頭。過了一會兒,他說,那我走了。
劉雪華說,你這么遠(yuǎn)跑來,不吃飯怎么行呢,我叫別的老師幫我代一下課,你也順便上我家去看看。
沈全勝一個勁地?fù)u頭,堅決不肯。
劉雪華只好把他送過操場。又在路邊的小店里買了面包和飲料,塞給他。店里照例有幾桌人在打麻將。本來她想再買些東西,但想到他的手不方便,只好作罷。
她真的很高興。她沒想到自己也能幫上他呢?;蛘哒f,沒想到他也要自己幫忙。她哼著歌,回到教室。上次她去他家里,看到他的情況,當(dāng)時就想拿出一點錢給他,但又怕那樣惹他生氣。畢竟,那是多么淺薄的方式啊。
晚上,家明又來電話了,問她是否收到了匯款,她說還沒有。鄉(xiāng)里的郵遞員向來是很懶散的。她想跟他說,沈大哥來了,可又一想,如果他問,沈大哥來干什么,她該怎么說呢?
不過在他快掛電話的時候,她還是把什么都告訴了他。
周家明在那邊哦了一聲,停頓了一下,說,也好,省得欠他一個人情。
劉雪華心想,她欠沈大哥的,又豈止一個人情呢。
期中考試后,學(xué)校放了三天農(nóng)忙假,她去鄉(xiāng)郵局取了錢,存了。到下星期上課時,快放學(xué)了,她端著課本往外一瞄,看到有個人在大路頭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她教的班在學(xué)校西頭,正對著大路。她覺得那人有點眼熟,仔細(xì)一看,竟是沈大哥。天熱了,別人都穿短袖,他仍穿著長袖襯衫。
劉雪華出來朝人影喊道:沈大哥,怎么不到學(xué)校來!
沈全勝抬頭茫然地望了她一眼,馬上又驚醒過來似的,急急走了過來。
劉雪華說,伯母的病好些了么?
那天她給他發(fā)短信,問他的近況。他沒回短信。大概,他沒收到,或者他是不習(xí)慣回人家短信的吧。的確,難道她給他發(fā)短信,就是一定要他回的么?但今天早上,他忽然發(fā)來短信,說媽媽病了。她說,伯母的身體不是挺好的么,怎么忽然病了?什么?。克f,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病,反正是有病。
這時,沈全勝低著頭說,媽媽病得厲害,要住院做手術(shù)。
劉雪華說,錢夠么?要幫忙么?話一出口,又覺得太重了,好像有點兒居高臨下,便又說,我新辦了個存折,上面也有一點錢,我去拿來給你,行么?
沈全勝說,我媽真的是有病。
劉雪華說,有病就得趕快治,不能拖。
沈全勝說,她這個病……
劉雪華說,不管花多少錢也得治,她又不老,頂多比我婆婆大十歲吧。
沈全勝始終低著頭,讓劉雪華很難受。好像他來找她幫忙,犯下了很大錯誤似的。
劉雪華說,我手頭錢雖不多,但我一定會盡力而為的,我不是把你當(dāng)哥哥的嗎,你有困難,做妹妹的不幫忙誰幫忙呢,算你借我的,行了吧,上次我給你的存折還在那里么?
沈全勝點點頭。
劉雪華說,我明天到銀行去轉(zhuǎn)賬,轉(zhuǎn)兩千塊錢到那個折子上,你看行么?賬號我手機(jī)里有,當(dāng)初怕存折丟了,就把號碼記下來了。
沈全勝忽然抬頭說,不行,要現(xiàn)金。
劉雪華說,現(xiàn)金啊,一下子……行,我問問學(xué)校的同事。
她要他到學(xué)校喝口水,他不肯。
劉雪華問了幾個同事,剛好有個老師一早去了郵局,取了女兒在外面打工寄來的錢,又找旁邊的小店里借了一點,湊足了兩千塊,給了他。
沈全勝說,那我走了,謝謝你,等我媽的病好了,我一定還你。
劉雪華想了想,說,好,等你有了錢,再還我。
沈全勝裝好錢,頭也不回地走了。
劉雪華想去送他,可是趕不上。她怕自己走的太快,會引起肚子痛。昨天,她打井水洗衣服,大概是衣服太多,用水量大,洗完衣服,她肚子痛了好久。婆婆見了,責(zé)怪她不知道照顧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要她以后只洗小件的衣服,大件的,讓她來洗。
她站在那里望著沈大哥離去的背影,心里一陣難受。剛才她是故意那么講的。如果她不讓沈大哥說是借的,他會更抬不起頭。雖然她心里多少有些疑惑,這個沈大哥讓她感到有些陌生,但細(xì)想起來,他又能怎么樣呢?他遭遇了一系列不幸,手也被弄殘疾了,除了在鄉(xiāng)下開一個免稅的小店,其他什么也干不了。他要是繼續(xù)出去打工,也沒什么地方會要他。手腳健全的人都難找事做,何況一個殘疾人。聽家明說過,他們縣里有幾個殘疾人,倒是混得很好,不但賺了很多錢,還找了漂亮女人做老婆。但他們都是黑社會性質(zhì)的。沈大哥怎么會做那樣的事情呢。他遇到了困難,來找她幫忙,不正說明他沒把她當(dāng)外人么?他真的不應(yīng)該露出那羞愧的神色?;蛟S,是她無意中表露出來的什么,刺傷了他?或許是有一點。因為她已經(jīng)結(jié)婚,又人多眼雜,她不知不覺跟他故意保持了一種距離。但僅僅真的如此嗎?
晚上,她把白天的事情回憶了一遍,忽然想到,若沈伯母真的得了很嚴(yán)重的病,兩千塊錢有什么用呢?要是沒得重病,他又何必跑這么遠(yuǎn)來?
她忽然打了個寒噤,他莫不是在騙她吧?不過,他的樣子,是多么孤單可憐啊。
什么?她對沈大哥居然用了“可憐”這樣的詞!她嚇了一跳。她迫使自己不再想這件事情。她怎么會認(rèn)為他騙她呢?其實,就是她知道他在騙她,她又有什么辦法?難道她能不答應(yīng)么?一個曾經(jīng)那么好的人,居然落得要來騙她的地步,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說明他肯定遇到了很大的困難。這樣一想,她心里的同情更甚了。她打定了主意,不管怎樣,她也不會懷疑他。不管怎樣,她都會答應(yīng)他。
在不長的時間里,沈大哥果真又來了兩次。她都給了,一次是現(xiàn)金,一次是她去鄉(xiāng)里轉(zhuǎn)的賬。
她應(yīng)該感謝周家明。他對這件事一直沒表露出特別的情緒,跟她說,你自己拿主意。他照舊每月寄錢過來。問寶寶怎么樣了,接電話盡量戴耳機(jī),防輻射。并且,他說,假如沈大哥以后又來借錢,要她別告訴婆婆,免得她在電話里跟他嘮叨個沒完。
轉(zhuǎn)眼,快放暑假了。肚子里的孩子已經(jīng)有五個月了。晚上,她能感覺到孩子在動,在踢她。她說寶貝輕一點輕一點啊。孩子踢她的時候,她就躺在那里,讓他踢。好像她是個足球場。她希望是個男孩。她想,孩子長什么樣呢?讓她氣惱的是,一想到這個問題,她眼前浮現(xiàn)的卻是沈大哥的面容。他當(dāng)教官時的樣子。穿著軍服,眼睛亮而有神。真是奇怪。這孩子跟沈大哥有什么關(guān)系呢?她應(yīng)該想著周家明才對。孩子應(yīng)該長得像周家明。因此,她暗中對周家明很是愧疚。她說,等放了暑假,她就去東莞看他。他說路上顛簸,你別來,他會找時間回家一趟。
沈大哥走后,她沒再聯(lián)系他。她的力氣像是不夠,很容易累。她想問問伯母的病是否好了,可如果他真的騙了她,那不就讓他難堪么?她索性不跟他聯(lián)系了??伤秊槭裁纯梢孕陌怖淼玫剡@么想呢?還不是因為她拿了錢給他,便似乎有了一種優(yōu)越感?而當(dāng)初,沈大哥資助她的時候,何曾流露出這樣的感覺?想到這里,她臉紅了。
轉(zhuǎn)眼暑假就到了。周家明真的回來了一趟。劉雪華很高興。只有她知道他回來得多么及時。晚上,她笑著跟他說,你再不回來,我都要忘了你長什么樣了。他也笑著說,你這個忘恩負(fù)義的女人,忘了我當(dāng)初是怎么把你從魔窟里救出來的。劉雪華說,還說呢,你自己想翻墻逃跑,缺個墊腳的,才把我也拉上。周家明依然笑著:果真是忘恩負(fù)義!
劉雪華忽然嘆了口氣,說,是啊,我的確是個忘恩負(fù)義的女人。
周家明見她情緒不對頭,問,怎么回事,不是跟你開個玩笑么?
劉雪華說,你看,那時候,沈大哥對我?guī)椭敲创螅涩F(xiàn)在,他來找我借了兩次錢,我卻老惦記著這件事。我很害怕他再來找我。
周家明說,要不,我們?nèi)タ纯瓷虼蟾绨桑?/p>
劉雪華說,以前我也一直想著我們一起去看看他,可這時,如果我們?nèi)タ此?,他會認(rèn)為我們是去要他還錢的,或者是告訴他,不要再來找我們“借”錢了!
周家明說,照我看,干脆再拿一點錢給他,他就不會那么想了。
劉雪華說,你這招倒是厲害啊,什么拿一點錢給他,你這不是施舍嗎?你把沈大哥當(dāng)成什么人了!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你假惺惺地充當(dāng)好人,其實你跟你媽一樣,對那些錢心疼得不得了。但你不直接講。你眼睜睜看著我左右為難,也不肯幫我。你想我兩頭不是人。你心思真深啊!
周家明不做聲。
過了一會兒,劉雪華忽然夢中驚醒似的,說,家明,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跟你吵起來了,對不起,這事不能怪你,我不能跟你吵,其實你挺好的。要是別的男人,說不定早把我罵得狗血噴頭了。你看,你在外面還不到三千塊錢一個月,可我,不到半年,就花了你好幾千,我真對不起你,對不起我們的小家庭!說真的,我怕沈大哥再來找我,你不知道,現(xiàn)在我一見他就心跳得厲害。我的鎮(zhèn)靜是裝出來的。我覺得他整個人全變了,不是我熟悉的那個沈教官了,他那個樣子,有點像無賴。我怕我擺脫不了他。這樣下去,我就完了。不但你媽和村里人不相信我,連你,遲早也會不相信我的。這段時間,我常做惡夢,夢見一個人在后面追我。那個人像他又不像他,樣子很兇。臉不是他的,但那空蕩蕩的袖管是他的。我很害怕。家明,你帶我走吧。我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那樣,他就再也找不到我了!
周家明說,現(xiàn)在怎么走呢,你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在外面生孩子是很麻煩的,弄不好還要罰款。
劉雪華說,要是沈大哥再來要錢,怎么辦呢?
周家明說,那也沒辦法拒絕啊,總不能讓人家戳著你鼻梁說你忘恩負(fù)義,不過每次可以少拿一點,就像買東西討價還價一樣。
劉雪華說,其實,剛開始,我也不想拿那么多,你在外面攢錢多不容易啊,可不知怎么的,我還是把那個數(shù)字說出了口。好像這樣,可以讓他馬上離開,家明,你說我是不是真的忘恩負(fù)義啊,我怎么能這樣對他呢?我對他由感激和敬佩變成了同情,再后來,我開始害怕了。他的樣子,你沒看到,真像個無賴一樣。跟我在他家里見到時大不相同。大概他是想讓我更同情他吧。我只得想讓他快點走。說句難聽的,就好像有條狗在后面緊追不放,為了讓它不再追我,我只得把手里的東西全扔給它。
周家明說,好了,事情都過去了,別再想了。反正,現(xiàn)在你也對得起他了。
劉雪華說,可我的心老提著,總覺得這個事情沒完。
幾天后,周家明回東莞了。劉雪華開始了寂寞的暑假。農(nóng)活不多,她只在收割稻子時幫了一點小忙。畢竟有孕在身,公婆都很照顧她。婆婆干農(nóng)活是一把好手。再說現(xiàn)在田地不多,甚至很多是荒蕪在那里的。雖然國家有補貼,可愿意種田的人仍然很少。村子里好多人都在外面買糧食吃,難怪糧食的價格越來越高。每天,劉雪華除了看電視,就是打打毛線。婆婆教她怎么織小孩的毛衣。算時間她要到冬天分娩,孩子的衣物要提前準(zhǔn)備好。
這天,她的手機(jī)響了起來。是個陌生的號碼。她沒接。聽說有的電話,你一接對方就可以扣掉你的話費。過了一會兒,手機(jī)又響了,還是那個號碼。一連響了三次,她就接了,可又沒聽到對方的聲音。此后,這個電話,隔三岔五地就會打過來,每次接通了又不說話。她跟周家明說,她遇到騷擾電話了。周家明說,有些人,就是無聊。她說,真的很煩人呢,有時候,她剛想休息一下,電話就來了。家明說,你干脆換個號碼吧,反正你跟其他人也沒什么聯(lián)系。
她就買了一個新手機(jī)卡。
她想,換一個號碼也好。除了周家明,誰也找不到她了。這個“誰”,自然還包括一個人。如果他打不通她的電話或找不到她,也不能怪她了。
不過,他什么時候打過她的電話呢?都是她先打電話或發(fā)短信。他從不主動這樣。即使他沒有她的號碼,他也照樣能找到她。思來想去,她還是把新號碼發(fā)短信告訴了他。他沒回她的短信。
再沒有騷擾電話打來了。劉雪華恢復(fù)了平靜。她依然在準(zhǔn)備孩子出生后的衣物。有時候也去串串門。
這天,她從一戶人家里出來,剛轉(zhuǎn)過屋角,看到有個人靠著墻站在那里,隱約有半只袖子露出來。她吃了一驚,說沈大哥是你么,沈全勝搔著頭皮從墻后走出來,說是我啊,我來了好一會兒了。雖然立了秋,天還是熱,他的臉上、脖子上全是汗。
劉雪華臉上微微變色。
沈全勝沒看她臉上。他見到劉雪華有些隆起的肚子,很吃驚,說,要生孩子了么?
劉雪華紅了紅臉,說,是啊。
沈全勝局促地用鞋尖在地上劃著圓圈,似乎一下子不知說什么好。
劉雪華說,沈大哥,是不是家里又有什么事,要花錢???
沈全勝急忙搖頭,用一種受傷似的目光望著她。
劉雪華說,我手頭還有五百塊現(xiàn)金,我去拿給你。
沈全勝說,我不要,我不是……
劉雪華說,不管你要不要,也不管你是不是,反正是我的一點心意,你別嫌少。你在這里等著,我去拿。
沈全勝說,我不要,我說了我不要。
說完,轉(zhuǎn)身就跑,腳尖碰著了一塊石頭,踉蹌了一下,然而還是飛快地跑掉了。
此后,他再也沒有出現(xiàn)。雖然有一段時間,劉雪華走出家門或?qū)W校,會下意識地看看墻角或其他什么地方。
幾個月后,劉雪華順利地生下一個兒子。公公婆婆高興得合不攏嘴。周家明也從東莞趕回來了。他在家里待了一星期還舍不得走。劉雪華在月子里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轉(zhuǎn)眼,孩子也一個多月了。這天,她正在給孩子喂奶,村小學(xué)柯老師托人給她帶來一封快件。
她想,誰會給她寄快件呢。
拆開來,她從里面掏出一封信,信里包著一張存折。
她一眼認(rèn)出,信是沈大哥寫的。
雪華你好,當(dāng)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jīng)到公安局投案自首去了。
我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的。我一直在等著它的到來。
剛才,就在剛才,我一氣之下,失手打死了我媽。
不,也許并不是失手。因為在我內(nèi)心的最隱秘處,我的確希望她死。
起初,我以為她在裝死。對此,她是很有一套的,為了嚇我,她經(jīng)常往地上一躺,且口吐白沫,裝得神乎其神。剛開始幾次,我還真被她嚇到了。但后來,我也就見怪不怪了。所以這次我也懶得理她。過了一會兒,她還沒動靜,我就假裝出去了,躲在門后觀察,我以為她會馬上爬起來拍拍衣服,攏攏頭發(fā),從我店里拿件什么揚長而去。沒想到她還沒動靜。我慌了,近前,叫她,媽媽,媽媽。我搖她,她也不醒。我這才意識到她真死了!奇怪,她身上又沒傷,怎么一下子就死掉了呢?大概一個人到了該死的時候,就會死掉的吧。可她怎么能死在我手上呢?這可是大逆不道?。‰y道她害我害得還不夠嗎?
我的確是大逆不道。一個人,把自己的媽媽打死了,還不是大逆不道么?無論什么情況,無論在什么地方,什么社會,都是重罪。悲哀的是,我卻是因為一貫太孝順了,才做出這樣滅天理絕人倫的事情。
還記得你來我家時的情景以及她跟你說的那些話么?當(dāng)時,她聽說你來了,就慌忙急忙趕來了。平時,她才懶得管我。她對我很失望?;蛘哒f,我太讓她失望了。當(dāng)母親的,大概是不喜歡有個讓她失望的孩子的。那會讓她丟臉,在村子里抬不起頭。本來,她以我為驕傲,可物極必反。我提前退伍了。在廠里殘廢了,老婆也離婚了,連賠償金也沒保住,這些事讓我成了村里人的笑柄。她只有離我遠(yuǎn)一點才舒服。不過我也理解。我對別人都那么好,何況是對自己的媽呢。她跟我弟弟他們住。弟弟是個自私的人,可媽偏偏服他,聽他,把她哄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我知道,責(zé)任仍然在我。是我把媽逼成了這樣。她大概是故意這樣氣我吧。雖然媽住我弟弟那里,可生活上的開銷全由我負(fù)責(zé)。吃的,穿的,用的,缺了就來找我。其實別說我媽,弟弟他們的開銷,也多是賴著我的。他來我店里拿東西從不付錢。好像我在外面吃了那么多虧,現(xiàn)在該輪到他們也來受用一番我的吃虧了。那次,弟弟賭博被抓了,我媽哭著來找我。她哭得那個傷心啊,我真羨慕弟弟。我想,要是她什么時候為我也這樣哭一場,我就是死了也心甘。我手忙腳亂,說我一定盡我的力量去找錢。其實我弟媳有錢,但她就是不拿出來,她知道我會到處找錢的。兩萬塊,不是個小數(shù)目。我手頭的現(xiàn)金只有兩三千塊錢。我翻出自己的存折,那上面有一張五千的,還有一張三千的。都是我辛辛苦苦攢下來的。我每次去銀行存錢,營業(yè)員都嫌那些錢太碎了。我只好一個勁地跟她們說好話。我還幻想著再成個家。我又不老,對不對?不過想存錢實在是太不容易了。幾年前,我弟弟又生了個孩子,他們一直想生個男孩,結(jié)果鄉(xiāng)里來罰了款。弟弟說他們沒有錢,又在打我的主意,于是媽跑來跟我“借錢”。說是借錢,其實根本不會還的。弟弟這個兒子,被他們嬌慣得更不成樣子,我說你們不能這樣嬌慣孩子,他們根本聽不進(jìn)去。而且還經(jīng)常慫恿小孩到我店里來拿錢,趁我不注意,在柜臺的抽屜里抓了一把就跑。對這個孩子,我一點辦法也沒有,如果我對他嚴(yán)厲一點,哪怕稍微呵斥一下,他就哇哇大哭,哭個不停,我恨不得捂死他。我媽聞訊趕來,對我好一陣數(shù)落。有時候弟媳也來了。最讓我氣不打一處來的是我弟弟,他居然說,哥,對我兒子要好點,你雖然結(jié)過婚,可孩子是別人家的,以后你還得靠我這兒子,他拿你一點錢又算什么呢?我氣得恨不得馬上重新成家。可他們這樣壓榨我,我哪里攢得了錢討老婆。何況我還比別人少一只手。我東拼西湊,還差好幾千,我跟弟媳說了,弟媳居然說,志勝(我弟弟的名字)是你沈家的人,你們不想辦法,難道要我一個女人想辦法?你說,哪有這樣說話的,難道她忘了我弟弟是她丈夫?這時我媽忽然說話了,她說,全勝啊,你對外面的人大方得要命,怎么對自己家里人反而這么小氣呢?上次來的那個女的,不是還欠你的錢么?她指的是你。我說,她怎么欠我的錢了?媽說,你不是給她寄過那么多錢嗎?我說,那是幫助人家,我怎么能去向人家要錢呢?再說也沒有多少錢。媽說,那時候的錢值錢呢,一塊可以當(dāng)現(xiàn)在十塊錢用,而且,你還因為他受了處分,丟了大好的前程,這前程,哪是可以用錢計算得了的?按道理,我們該要她賠償才對。我怎么也不肯去找你,誰知媽忽然跪在我面前。我說你干嗎,快起來,弟媳說你看你多心硬,居然要媽跪在你面前,全村也沒你這么狠心的兒子呢。媽說你不答應(yīng),我就不起來。沒辦法,我只好答應(yīng)了。我怎么能不答應(yīng)呢?我從來沒反抗過她。對于我,那是不可想象的。那是滅頂之災(zāi)。
時間長了,我也就懶得打理店里了。我付出得越多,他們坐享其成的也越多。我漫不經(jīng)心,成了一個懶人,邋里邋遢。我像頭被蒙著眼睛拉磨的驢子,不知道前面有什么,不知道還要拉多久。
那天,媽說我小時候是如何的調(diào)皮,可我,一點也記不起來了。若真的那樣,才好。我只記得,家里什么事情都是她上前。我們和爹根本沒說話的余地。對了,你沒見過我爹,很多時候,我像別人一樣,甚至都忘了他的存在。如果不注意,你根本看不到他。對于家里的事,他沒有任何發(fā)言的權(quán)利。他完全生活在我媽的影子里。那天,他在外面做事。弟弟他們的農(nóng)活,幾乎都是爹一個人在干。他清早出去,天黑了才回來。中午即使要休息,也是貓在一個誰也不注意的地方。有時候我到弟弟家去,只有當(dāng)我聞到一股嗆人的辣味時,才意識到他的存在。他抽的是那種很差的煙。我弟弟平時抽的都是十塊錢以上的,我爹只能抽兩塊錢的。不然媽要把他罵得狗血噴頭。我看不過去,在店里拿條好點的煙偷偷塞給他,結(jié)果,馬上被我媽搜到了。她說,你這么是會花錢??!爹說,不是他自己買的,是我給的。媽更生氣了,說,他這是什么意思?下次他給你煙,你要是再隱瞞,我可不客氣!說著,把煙搶去給我弟弟“保管”。我本來是好意,結(jié)果卻使爹挨了罵。此后我也不敢輕易給他東西了。就是逢年過節(jié),我給爹買了什么,也不敢直接交到他手上,只能先給媽。我說,媽,這條煙給爹。媽笑呵呵地接下。說不定,她一高興,還會拿兩包給爹抽。我弟弟那個人,在外面一點用都沒有,可對于家里人,卻自私刁鉆得很。起初我以為,媽對我不好,責(zé)任全在弟弟身上。如果他不討好賣乖或挑撥離間,也許媽不會這樣的。弟弟小我三歲,從小嬌生慣養(yǎng),懶??吹絼e人勤快,也不高興。那時,他上學(xué)連書包都不肯背,媽叫我?guī)退?。不肯做作業(yè),媽要我?guī)退?。而我做作業(yè)時,他又要搗鬼。不是把我的書包藏起來就是故意吵鬧。后來,我讀初中了,晚上,我在那里做作業(yè),弟弟早早上床睡了,卻又不好好睡,跟我媽說,堂前的燈亮得他睡不著?;蛘撸焊绺鐚懽值穆曇粼趺催@么響啊。這時,媽就呵斥我,要我睡覺。我說我作業(yè)還沒做完,媽就說,明天一早起來做不就行了?若是冷天,情況又相反了,他要我先上床把被窩睡熱,他才上床。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我還怎么讀書呢?除了學(xué)會委屈,我還能怎么樣?我一遍遍在背地里或被窩里淌眼淚。淚水像一把滾燙的刀子從我臉上劃開,第二天我還覺得那里很痛。初中沒讀完,我就輟了學(xué),當(dāng)兵去了。本來,我以為,到了部隊就擺脫他們了,把他們拋到九霄云外,開開心心地過自己的生活了,沒想到,我在部隊里卻對家里想念得不得了。我想到的全是他們的好處。他們的壞處也被我想象成好處。我想,他們以前對我不好,是因為他們希望我變好?;蛘?,我自己的確做的還不夠好。現(xiàn)在想來,媽媽是一個多么好的人啊。她十月懷胎把我生下來,多不容易。聽說生我的時候,她還在田里干重活。她月子沒坐滿,又下田干活去了。我在搖籃里餓得嗷嗷叫,等我終于吃到奶的時候,我把她的奶頭狠狠咬了一口。據(jù)說,她被我咬哭了,是不是從那時起她就不喜歡我?所以,是我自己不好。唯一讓我不滿的,倒是爹了。他從沒對我的成長提供過幫助。他什么都不跟我講。我離開家時,媽忍著沒流眼淚,或者她流了不讓我看到。爹就不一樣,他哭得一塌糊涂,哪像個男人。這對我的心理產(chǎn)生了很不好的影響。我好不容易才克服這不良情緒。我心里全是思念和感激。我?guī)缀趺啃瞧谝o家里寫一封信。怕媽擔(dān)心我多花錢,我說,媽,在部隊里寄信不要錢。當(dāng)然,我也不能白占部隊的便宜,每次參加義務(wù)勞動,臟活重活我搶著干。班長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反正,聽他的總不錯。有的戰(zhàn)友認(rèn)識不高,我就及時向班長反映。那戰(zhàn)友挨了批評,但也受到了教育提高了認(rèn)識。什么地方要捐款,我一點也不考慮自己身上錢不多,總是盡我所能傾我所有。在一次關(guān)于母愛和部隊建設(shè)的演講比賽中,我的演講獲得了一等獎,并為此榮立三等功。這是我根本沒想到的。我初中都沒讀完呢。在學(xué)校里,我從不敢到臺上去演講。我知道,這是我媽的功勞,也是部隊的功勞。媽說,你要聽首長的話,積極要求上進(jìn)。我就聽首長的話積極要求上進(jìn)。弟弟說,你給我們家在村子里增了光呢。接著他舉了很多例子,比如誰以前瞧不起他,現(xiàn)在不敢啦。誰以前想占我們家的菜園地壩,后來又悄悄把地壩退給了我家啦。村長也經(jīng)常來我家喝茶聊天啦。在部隊里,我是我們連隊最忙的人。我認(rèn)準(zhǔn)了一條,多做事不吃虧。我總覺得頭頂有雙眼睛在看著我,鼓勵我。這樣,我干得更有勁了。自從有一次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有個人舉著攝像機(jī)朝我們拍攝,此后我一直覺得有個鏡頭在跟著自己。別人的嘲諷我一點也不在乎。連長說了,嘲諷是一種嫉妒,別人越嘲諷我們要干得越歡。這話說到我心里去了。別人打我的小報告,我不在乎,我始終堅信,人正不怕影子歪。果然,我的上進(jìn)心得到了肯定。我從一個普通戰(zhàn)士慢慢成長為班長。如果不是犯了錯誤,我還會繼續(xù)成長的。起碼也是個排長,連長。你看,我就一次沒注意,思想開了小差,就犯下了大錯??晌乙稽c也不抱怨。很多人認(rèn)為,我苦苦追求得來的一切,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晌也⒉贿@么認(rèn)為。那些進(jìn)步,已經(jīng)深深嵌入我體內(nèi),雖然我回到了村子里,但并不妨礙我仍然以軍人的標(biāo)準(zhǔn)嚴(yán)格要求自己。我覺得自己不是受了處分提前轉(zhuǎn)業(yè),而是重新接到了一項新任務(wù)。我要把這個任務(wù)完成好。于是不管我媽還是弟弟怎么抱怨我指責(zé)我,我都一言不發(fā)。面對村里人的白眼,我想,這算得了什么呢。我要在普通群眾中埋伏下來,接受各種考驗。也許你以為我在說夢話,其實我清醒得很。說實話,從部隊回來后,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不知道對我的處分究竟是真還是假。若說處分,我并沒有看到正式的文件。說不定,這是部隊在試探我,考驗我??次沂欠褚恢眻远?,穩(wěn)定。首長說了,一個人只有不斷地經(jīng)受打擊才能成得了大器。于是,我像很多人那樣,結(jié)了婚。妻子跟我是初中同學(xué)。我們一起在外面打工,很自然就走到了一起。她是個挺好的人,可我媽怎么看她都不順眼,總要想出種種辦法來為難她。我弟弟也一樣。當(dāng)時,她跟你一樣,也在家里等著生孩子,我一個人在外面打工。她每次跟我打電話都哭,我說你忍一忍,等孩子出世,你又可以出來了。外面生孩子貴,又不能上戶口。她就忍啊忍。最讓我生氣的是,媽找茬子跟她吵架時,弟弟也來幫腔。后來,我的手受了傷,廠里補了一筆錢,媽想我把它“借”給弟弟辦婚事,我給了一萬塊。我知道她借錢是假,要錢是真。但媽開了口,我怎么好拒絕呢。沒多久,媽又來要錢,說弟弟想做生意,沒本錢,我又給了一萬。我老婆自然要跟我吵。我知道她有理,但我仍裝作我很有理,結(jié)果,她要跟我離婚。其實我也想離?;蛟S,我這樣做也有逼她離婚的意思。現(xiàn)在我這個樣子,再跟她過下去不是害她么?至少,她應(yīng)該找個手腳健全的男人。離婚時,她只要求把孩子帶在身邊。我裝作不肯,經(jīng)法院調(diào)解,又肯了。她沒有要我的錢。她說,那是你用手換來的。我說,我不是給你,是給孩子,按法律規(guī)定,我要付孩子的撫養(yǎng)費。媽知道我把錢給了前妻和孩子,跟弟弟氣勢洶洶地趕來,進(jìn)門就把我推倒在地。媽自己也在地上撒潑打滾,弟弟則狠狠踹了我?guī)啄_。我都不吭聲。我想,這是我應(yīng)該受到的懲罰。后來我要開店,沒有什么本錢,剛開始,找媽和弟弟借錢,他們理都不理,但有一天,他們又自己轉(zhuǎn)彎了,主動跟我說,可以借一萬塊錢給我。于是,我把店開起來了。從此也增加了更重的負(fù)擔(dān)。媽和弟弟到處說,如果不是他們,我這個店根本開不起來。于是我除了還他們的本金和利息(那些錢,本來就是我自己的?。€要忍受他們大肆地從我店里拿東西。好像他們是老板,我是打工的。我不知不覺成了他們的勞動力。不過后來,我又心平氣和了。我是當(dāng)兵的,我是戰(zhàn)士,要全心全意為人民,他們不但是我的親人,也是人民的一部分,我為他們服務(wù),不是很正常的么?
那次,你的出現(xiàn),讓他們興奮異常,像獵狗看到了新的獵物。你走后,媽說我讓你走得太便宜了。她把你買來的東西全拎走了。
我有生以來,最艱難、最難以啟齒的一件事,就是去向你要錢。這比拿刀慢慢割我的肉還讓我難受。媽跪在我面前,我不去,她就不起來。她一跪,我就成了木偶,任她擺布。這一招她屢試不爽,也就越來越頻繁地使用。他們要我穿舊軍裝,我就穿。要我扣上扣子,我就扣。他們說,你可以走了。我就邁開步子朝前走,像在部隊里出操一樣。我來到了縣城車站,磨蹭了一會兒,忽然飛身上車,希望它快點把我?guī)У侥隳抢铮冒堰@件事情了結(jié)。如果不是去找你要錢,我去見你該多么高興。既然如此,我希望看到自己快點從你那里逃離,我希望你不理我,最好把我罵得落花流水,讓我屁滾尿流。按媽的意思,我應(yīng)該從你那里要來一千塊錢。而為了讓你拒絕我,我故意多說了一千塊,好把你嚇住。弟弟以前打牌是被抓過,不過沒罰那么多,那還是前年過年的時候,只交了五千塊錢,他就出來了。沒想到,你一下子相信了,還爽快地拿了錢。我這不是弄巧成拙嗎,我恨自己啊,早知這樣,我應(yīng)該開口五千,一萬,看你拿不拿得出來。我灰溜溜地從你那里回來,到我們縣城銀行取了錢。不過我沒取那么多,只取了一半。我要是把里面的錢都取出來交給我媽,她還不高興得要死,接著會變本加厲地要我再來找你要錢。我把那個存折保留著,放在貼身的口袋里。晚上,我把它貼在臉上。但我馬上意識到,這是一種多么可恥的行為!我這真正的叫恬不知恥。它像一把火,把我的臉燒痛了烤焦了。
那天,為了懲罰自己,我是從縣城走路回來的。我走啊走,大腿麻木,腫脹。腳底磨起了血泡。我想,自己最好能摔一跤,摔得鼻青臉腫。我就果然摔了一跤。只有這樣,我心里才舒服一點。到了家里,媽和弟弟飛快地把錢搶走了。他們等我回來,把脖子伸得老長。當(dāng)然,我是故意插在上衣口袋里讓他們搶的,只有這樣,才可以保住我藏在褲子口袋里的那張折子。
事實上,我太樂觀了。
沒過多久,媽又要我去找你要錢。開始,我也想抵擋一陣,但不用說,她又跟上次一樣尋死覓活。我只好揣上那張折子,到縣城里去。在街邊坐了大半天,再取了錢回來。媽說你看,我說了,你去了是對的吧?我說,我不會再去了,小劉拿了這么多錢,早已超過了我當(dāng)年給她的資助。媽說,當(dāng)年一塊錢抵現(xiàn)在十塊錢用呢。我說,小劉在學(xué)校不過是代課的,工資很低。媽說,那是她的事,我們不管,再說,她不是還有男人么?
此后我就陷入了惡性循環(huán)。我希望,我把你忘記了,他們也就把你忘記了。你發(fā)來短信,我也不回。我希望你不理我,那才好。說實話,如果不是弟弟不務(wù)正業(yè),我媽又偏偏毫無道理和原則地護(hù)著他,我們家的日子也不見得不好。我一個月能賺一兩千,弟弟還有一雙手??伤麤]把一雙手用在正道而是放在牌桌上。我們家的所有收入都被他這雙手揮霍掉了。每次我講他,他說,你不也是靠打牌過日子么?我說我又不打牌,是讓別人打,再說我這里沒人賭博。他說,什么叫賭博,你這不過是五十步笑一百步,你這樣抽租錢,其實更壞,像是過去的地主,像是教唆犯。噎得我啞口無言。我恨不得把麻將機(jī)砍掉??捎忠幌?,要是我真的把它砍掉了,一個月就沒有那么多收入了,就等于把他家的飯桌也掀掉了。他們一家還有我父母吃飯的油鹽醬醋都是從我這里出。我賺的錢也要被媽拿去給他填窟窿。但弟弟說的也有道理。我雖然不打牌,可村里也時不時地有人在我這里打牌吵起架來,或者輸了錢回到家里打架,還有一個人的老婆因此喝農(nóng)藥差點死掉了。我賺的錢,活該我媽拿去給他用。它來的不干凈??赡愕腻X是干干凈凈的,我憑什么要拿來?我這不成了吸血的螞蟥么?
一天清早,弟弟忽然跑來叫我快去,說媽病了。我慌慌張張跑到弟弟家里,見媽躺在床上,一個勁地呻吟。我問她怎么啦,她說她要死了,我說我去找醫(yī)生來看看。弟弟說他已經(jīng)去過了,醫(yī)生說要送醫(yī)院,他那個小診所根本治不了。我說那快送醫(yī)院啊,來,我們來綁擔(dān)架。媽說她不去,她想死。我嚇壞了,說那怎么行。弟弟站在那里沒動。我已經(jīng)把綁擔(dān)架的竹床搬出來了。我對弟弟吼道,快拿繩子來啊!弟弟說,媽不是說了嗎,她不去。我說,難道你眼睜睜看著媽死掉?弟弟說,不是我不肯給媽治病,是沒有錢啊,沒有錢醫(yī)院里會給媽治病么?我說要多少錢啊,我去借,弟弟說,沒有個三五千,肯定是不行的。我手頭有一千多塊錢現(xiàn)金,我問弟弟有多少,他說他一分錢都沒有。我恨不得拿什么東西來狠狠敲他的腦袋。我瞪了他一眼,說,照顧好媽媽,我去村里借錢去。弟弟說,村里人不會再借錢給我們的。我又瞪了他一眼,泄了氣。的確,村里已經(jīng)沒人會借錢給我們了。弟弟每次借了錢,都不還。后來都是媽從店里拿錢還給人家。村里人知道這一點,有人嫌還錢遲了,過了約定的時間,也有人為我抱不平說我太好說話,他們借錢給我弟弟卻害了我。但這次不一樣啊,我媽病得要死,他們不買我弟弟的面子也會買我的面子的。于是我挨家挨戶去借錢,不出弟弟所料,他們真的不肯借給我,不是說沒錢就是說錢存在銀行里沒到期。有人甚至干脆說,你媽無非是裝病,你怎么又當(dāng)真了呢?我說,萬一這次她不是裝呢?那個喊狼來了的孩子,最終還是真的遇上了狼,對吧?他們搖搖頭,苦笑著。我垂頭喪氣地跑回來。媽比剛才病得更厲害了,呻吟一聲比一聲大。弟弟說,你快去找那個小劉借一點啊,現(xiàn)在,只有她肯借錢給我們了!我說,那么遠(yuǎn),一下子哪借得來?弟弟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媽這個樣子,一時半刻也死不了,等你借來錢,再送媽去醫(yī)院也不遲。
媽一邊嘆氣一邊點頭,說,沒錯啊,你弟弟說的沒錯啊,他就是比你腦子好使啊。我自慚形穢。剛好細(xì)茍從門口經(jīng)過,我攔住他,坐他的摩托到鄉(xiāng)里搭車去縣里(那天,你就是坐他的摩托來我們村里的)。一路上,我心里七上八下。我怕你走動了,找不到你,就給你發(fā)了個短信。這次,我真的怕你拒絕。謝天謝地,你沒有拒絕我。我拿了錢就往回趕,然而,等我跑回去說我借到錢了,弟弟把錢一把搶了過去,緊接著媽也從床上翻身坐了起來。她的病真的是裝的。
我狠狠摑了弟弟一巴掌,他笑嘻嘻地跑開了,說,打得好,現(xiàn)在咱們兩不欠了。
媽說,你打他干什么,都是我的主意。
我不理媽?;氐降昀铮鷲灇?。既然她是裝的,為什么不多裝一會兒呢,那樣,我也不至于這么難受。他們太急不可耐了。弟弟自以為我甩了他一巴掌,我們就扯平了,可他的臉有那么值錢么?他的臉一錢不值。我太不像話了。我對不起你啊,我不是人!我想我要跟你打個電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告訴你,向你道歉。
我拿起電話又放下了,終究還是沒那個勇氣。后來我換了個手機(jī)號碼給你打。因為我還沒決定到底說不說。電話接通了,我聽到了你的聲音。我激動了。你的聲音是那么好聽。我不敢開口,擔(dān)心你因驚愕而受到傷害。過了一會,我又撥。你一定以為是誰在騷擾你吧。你沒想到,是我在騷擾你。你看,我既怕你受傷害,又偏偏去傷害你。我多么矛盾啊,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沒辦法向你解釋了。我會越解釋越說不清,越解釋你越不相信,越解釋你受到的傷害越深。
就在這時,媽又來了。她要我再去找你要錢。我說你發(fā)瘋了,她說,我是發(fā)瘋了,一想到有人還欠我們家的錢,我就睡不著覺。我說你這不是在做夢么,誰欠我們家的錢呢,只有我們欠別人的錢。她說是啊,一想到我們還欠別人家的錢,我同樣睡不著。你再去找一次小劉,跟她說,來個一次了斷,以后再也不找她,我們就用這筆錢來還人家的賬。我說弟弟還欠人家多少錢,她說不多,只有兩千塊。我說,還不多,你還嫌少了??!我說我不去,他愛怎么折騰是他的事。媽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起來,說她命苦,兩個兒子都不爭氣。媽一哭,我的心又軟了。她說的沒錯,我是不爭氣,弟弟也不爭氣。所以,她的哭是有道理的。我低下頭。她說,你去一下有什么不好呢,那個小劉,你去找了兩次,將心比心,她肯定害怕你還去找她,怕你經(jīng)常去找她。這就像把一塊石頭扔上天,誰都希望它早點落下來?,F(xiàn)在你去說,只要她再拿兩千塊錢,你以后再也不會去找她了,你們就兩清了,這對她是好事,可以讓石頭早點掉到地上來,讓她早點放心,這么好的事情,你怎么不去呢?
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居然又被媽說動了。我真不爭氣,媽說的太對了。既然這樣,我何必強(qiáng)撐,也就破罐子破摔了。那次,我就是抱著毀滅自己的目的去找你的。
媽說的對,我是該和你做個了斷了。這樣,以后你不會再記得我,或者即使記得,也只剩下了憎惡。這樣對你對我都有好處。我也終于能得到解脫了。就像一個人徹底死了,難道還能活過來嗎?我再次去鄉(xiāng)里坐到縣城的中巴。我發(fā)現(xiàn),其實我挺渴望去找你的。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大吃一驚,也更顯出和你了斷的必要?;蛟S,我還巴不得媽想出種種刁鉆古怪的辦法來讓我去找你呢,我佩服我媽,她太偉大了,她是世界上最好的母親。為了我們這個家,她不惜給自己掛上惡名。而我,居然裝聾作啞或順?biāo)浦邸N姨幌裨捔?。對她或?qū)δ?,我都是那么居心叵測。幸虧,你肚子里的孩子打敗了我,當(dāng)我看到你挺著肚子向我迎面走來,我不禁羞得無地自容。除了落荒而逃,我還能怎么樣呢。
我跟媽說,我再也不去找你。媽說,那好,我天天來店里。于是她真的天天在我耳邊聒噪。她像是在嗑瓜子,把殼一片片吐到我臉上。她的嘴真臭。我盯著她的臉,覺得她不是我媽,她越來越像一個老妖婆。真的,她不是我媽,而是一個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老妖婆。她跟蹤了我媽好多年。她有幾千歲,平時不露面,一露面就要作禍?,F(xiàn)在趁我不注意,她就把我媽給吃掉了,變作我媽的模樣。我媽是信佛的。她最崇拜的是廟里的和尚。她每個月都要給廟里送兩瓶菜油。老妖婆肯定是看我媽好欺負(fù)。看我好欺負(fù)。她躲在我媽背后,推搡我媽干這干那。今天一大早,我媽又來了,嘮嘮叨叨,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要上吊。我不理她她就哭,我一理她她就上吊。她真的要上吊了,她搬了只凳子,爬上麻將桌,把一根繩子掛在屋梁上。她說我不答應(yīng)她就當(dāng)著我的面上吊。我要把她拉下來她就咬我的手。她的牙齒真尖,那不是我媽的牙齒,是老妖婆的牙齒。我痛得眼冒金星,頭皮都炸開了,隨手拿了個東西就朝她砸了過去。
我定睛一看,手里是一只扳手。我手里怎么會有扳手呢?昨晚睡覺前,我發(fā)現(xiàn)麻將機(jī)有個地方松了,便翻出一把扳手來把它緊好,卻沒有把扳手收進(jìn)去?;蛘?,我已經(jīng)把它收進(jìn)去了,而老妖婆又偷偷拿了出來,趁我氣極頭腦發(fā)昏塞進(jìn)我手里?,F(xiàn)在,她的計謀得逞了。我媽躺在那里,一聲不吭,在我手里斷了氣。老妖婆就得意洋洋地尖叫著跑掉了。明明是她在后面推搡我媽,明明是她把扳手塞進(jìn)我手里,可她要我去抵命??粗鴭屘稍诘厣?,我悲從中來。我盯著自己的手,恨不得拿刀把它們剁掉。沒有了老妖婆附體,我媽顯得是那么舒展安靜,她剛做媳婦或剛懷上我時,大概就是這樣子吧,我真想重新回到她子宮里,就像你的孩子在你的子宮里一樣,那么紅潤,那么潔凈。其實,這樣也好,我重新回到我媽子宮里的日子不遠(yuǎn)了。我關(guān)上店門,給你寫了這封信。我從早上寫到下午。我很冷靜,沒流一滴淚。本來我以為自己會哭的,雖然我很悲傷。那悲傷就好像一條路忽然斷裂,陷進(jìn)無盡的黑暗。外面好幾次有人叫門,他們像往常一樣來打牌或買東西。我不理。現(xiàn)在,我馬上要封好信,打算到鄉(xiāng)里給你寄出去,然后去派出所投案自首。我殺了人。我打死了我媽。我知道,沒有人相信什么老妖婆的鬼話。誰都不相信。
那個存折,里面只存了五百塊錢多一點。是我偷偷地,一點一點往里存的。如果時間長一點,如果不是發(fā)生了這件事,或許我會存得更多一些。我本打算,那些錢,不管多久,我都要還給你。當(dāng)然,也許繼續(xù)下去,我會欠你更多。像滾雪球。像惡性循環(huán)。
現(xiàn)在,這筆債,肯定是還不上了,我要永遠(yuǎn)欠著你了。
對于發(fā)生的一切,我已經(jīng)盡力,且無話可說。我不后悔。也沒有辦法后悔的。我只想最后跟你說一聲,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