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旭春
唐代書法成就卓著,書家輩出,是書法史上的輝煌時代。而與之相比,北宋前中期的書壇則異常凋敝,書法備受冷落,書風也格調(diào)低下,與唐代書法不可同日而語。這主要由幾方面原因造成:其一,唐末五代戰(zhàn)亂頻繁、社會動蕩,使書法的傳承之路受到阻斷,優(yōu)秀的書法名跡遭到破壞,書法失去傳承發(fā)展的環(huán)境,致使書學在宋初幾乎中絕。對此歐陽修深有感觸,他認為唐代“武夫悍將暨楷書手輩字皆可愛”、①“前世碌碌無名子,然其筆畫有法,往往今人不及”,②前代的武夫、婦人、無名子的書法今人都遠遠不及。其二,唐代選拔人才有“身、言、書、判”四個標準,其中“書”要求“楷法遒美”,這是對書法的具體要求,這種制度最終促成了唐楷大盛的局面。而至宋代,科舉中不再有書法的要求,如岳珂云:“國朝不以書取士,故士亦鮮以書名家”。加之在科舉中實行“謄錄制”等原因,書法在科舉選仕、官員晉級中的地位作用喪失殆盡,使得宋初文士不再重視書法。歐陽修曾多次談到這個問題:“余常與蔡君謨談論書,以謂書之盛莫盛于唐,書之廢莫廢于今……今文儒之盛,其書屈指可數(shù)者無三四人,非皆不能,蓋忽不為爾”、③“今士大夫以務遠自高,忽書為不足學,往往才記姓名”。④
宋初書壇的凋敝造成了文人對書法理解的淺薄及取法格調(diào)的低下,出現(xiàn)了“趣時貴書”的現(xiàn)象。米芾在《書史》中記之:“本朝太宗,挺生五代文物已盡之間,天縱好古之性,真造八法,草入三昧,行書無對,飛白入神,一時公卿以上之所好,遂悉學鐘、王。至李宗諤主文既久,士子始皆學其書,肥扁樸拙,是時不譽錄以投其好,用取科第,自此惟趣時貴書矣。宋宣獻公綬作參政,傾朝學之,號曰朝體。韓忠獻公琦好顏書,士俗皆學顏書。及蔡襄貴,士庶又皆學之。王文公安石作相,士俗亦皆學其體,自此古法不講?!雹菸娜耸孔硬粚W古法,皆模仿“時貴”書風,投機取巧,書法成為取悅權(quán)貴的一種手段。這種獨特的風氣造成書法取法低下、媚俗浮躁、盲目跟風的局面。
對書壇的這種狀況,歐陽修表現(xiàn)出了深深的擔憂和焦慮,并大力呼吁振興書學:“自唐末干戈之亂,儒學文章掃地而盡。宋興百年之間,雄文碩儒比肩而出,獨字學久而不振,未能比蹤唐人,余每以為恨?!雹抻衷疲骸坝椅浔M禮筆法精勁,當時宜自名家,而唐人未有稱之見于文字者。豈其工書如盡禮者,往往皆是,特今人罕及爾?余每得唐人書,未嘗不嘆今人之廢學也?!雹?/p>
歐陽修的書法改革與其政治、文學改革是一致的。他在筆記、題跋中不遺余力地倡導書法的改革與振興,并提出一系列的書法思想,以改變書壇的現(xiàn)狀。而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集古錄》的編撰。
北宋慶歷、嘉祐年間,歐陽修歷時18年收集金石拓本一千卷而成《集古錄》,又“撮其大要,別為錄目”,撰成《集古錄跋尾》,成為中國金石著錄的第一部著作,開中國金石學之先河?!都配洶衔病泛w內(nèi)容廣泛,在文學、歷史學、文獻學、藝術(shù)學等方面都有著重要的意義。正如歐陽修云:“余家所藏,非徒玩好而已,其益豈不博哉!”⑧
雖然《集古錄》的編撰不僅僅是為了書法而成,書法僅為其中的一部分,但是《集古錄跋尾》卻對北宋書法的振興改革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一方面《集古錄》對歷代的金石碑刻作了詳細的收集著錄,使優(yōu)秀的書法碑刻得以傳承。歐陽修曾云:“書必博見,然后識其真?zhèn)??!雹嵬ㄟ^對古碑帖的廣收博覽可以擴展眼界,提升書法格調(diào),知其優(yōu)劣。這也是其編撰《集古錄》的意旨之一。
另一方面,在編撰《集古錄》的過程中,歐陽修自身的書法水平也得到很大提高,書學思想也不斷成熟。如其所云:“余以集錄古文,閱書既多,故雖不能書而稍識字法。”⑩《集古錄跋尾》中集中體現(xiàn)了歐陽修較為成熟的書學思想,如人書合一的書法品評觀、變法求新的創(chuàng)新理念、適意自然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等,這些書學思想憑借著歐陽修文壇盟主的地位對其后的尚意書家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為北宋晚期尚意書風的勃興作了理論鋪墊,奠定了理論基礎(chǔ)。
《集古錄跋尾》中的書學思想主要借助以下幾個途徑對北宋書壇產(chǎn)生了影響。
歐陽修大力推崇與其同時代的蔡襄等名家書法,借助蔡襄在書壇的影響及地位來宣揚其書學思想。蔡襄小歐陽修5歲,二人同為宋仁宗天圣八年進士,交往比較密切。蔡襄為“宋四家”之一,雖然對此后人頗有爭議,但是在北宋中期的書法活動中,蔡襄的重要地位是不可否認的。歐陽修對蔡襄書法推崇備至:“自蘇子美死后,遂覺筆法中絕,近年君謨獨步當世,然謙讓不肯主盟?!?欲推其為書壇盟主。蔡襄在北宋書壇能有如此高的地位與歐陽修的推崇有著一定的關(guān)系。
歐陽修在編撰《集古錄》的過程中得到了蔡襄的鼎力相助,在《集古錄跋尾》中多有所記,如“余《集古》所錄李邕書頗多,最后得此碑于蔡君謨”;?“蔡君謨,博學君子也,于碑尤稱精鑒,余所藏書未有不更其品目者,其謂道護書如此”。?歐陽修在完成《集古錄》后又請蔡襄書《集古錄目序》,并評曰:“蔡君謨既為余書《集古錄目序》,刻石,其字尤精勁,為世所珍”,?可見其對蔡襄書法的推崇非同一般。
《集古錄跋尾》中對二人的書法交往有多處記載。如“然余常與蔡君謨論書,以謂書之盛莫盛于唐,書之廢莫廢于今”、?“國家為國百年,天下無事,儒學盛矣,獨于字書忽廢,幾于中絕。今求如忠恕小楷不可得也,故余每與君謨嘆息于此也”,?這兩段著名的論述便是與蔡襄論書時發(fā)出的,二人共同表達了對書壇現(xiàn)狀的擔憂及對盛唐書法的崇尚向往?!都配洶衔病分薪?jīng)常引用蔡襄的觀點,并對其保持贊同與接受的態(tài)度,如“蔡君謨以書名當世,其稱范君者如此,不為誤矣”、?“昨日見楊褒家所藏薛稷書,君謨以為不類,信矣”?等。而當觀點不一致時,他對蔡襄也持著非常尊重的態(tài)度,如“公權(quán)書《高重碑》,余特愛模者不失其真,而鋒芒皆在,至《陰符經(jīng)序》,則蔡君謨以為柳書之最精者,云善藏筆鋒,與余之說正相反。然君謨書擅當世,其論必精,故為志之”。?
歐陽修對蔡襄的推崇一方面是因為二人書學觀點的一致性?!都配洶衔病分袣W陽修多次表達了對古法的崇尚,他希望通過對古法的追摹改變書壇低迷的現(xiàn)狀,對古帖的觀摩提升書家的修養(yǎng)格調(diào)。而蔡襄的書法實踐正符合他的觀點,蔡襄臨池非常勤奮,由唐至晉,苦學前人之法,對前人法度的追摹達到很高的程度,“遂為本朝第一”。在當時書壇“趣時貴書”、取法低俗的背景下,歐陽修對蔡襄書法的推崇有著重要的意義。
另一方面歐陽修雖然對書法有著較深的理解,但其書法實踐水平卻相對較為薄弱,黃庭堅曾評其:“歐陽文忠公書不極工,然喜論古今書,故晚年亦少進?!?因此歐陽修推崇實踐水平較高、在書壇已有一定影響的蔡襄,借助蔡襄的地位推廣其書學觀念,實現(xiàn)其書學理想?!都配洶衔病分兴?jīng)常借蔡襄之口表達自己的思想,便充分說明了這一點。
歐陽修除了推崇蔡襄等同輩書家外,另一方面又大力提攜蘇軾等晚輩,使其書學思想能夠得到傳承。
歐陽修年長蘇軾30歲,蘇軾年少時,歐陽修已是譽滿天下的文壇領(lǐng)袖。嘉祐二年禮部進士考試時,歐陽修知貢舉,任主考官,錄取了前來應試的蘇軾及其弟蘇轍,并對其大加贊賞。此外還極力抬舉屢試不第的蘇洵(蘇軾之父),在歐陽修的大力提攜下,蘇氏父子三人在北宋文壇上一舉成名,獲得很高的地位。對于歐陽修的提攜幫助,蘇軾非常感激,曾云:“昔我先君,懷寶遁世,非公則莫能至。而不肖無狀,因緣出入,受教于門下,十有六年于茲。”?
在16年的師生交往中,歐陽修在道德品格、政治抱負、學術(shù)觀念等方面都對蘇軾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在文學上,蘇軾繼續(xù)沿著歐陽修的古文革新運動的道路繼續(xù)推進;而在書法上,蘇軾的很多書學思想都與歐陽修是一脈相承的,如下文即將談到的“人書合一”、“無意于佳乃佳”、“自出新意”等觀點,都是繼承了歐陽修的書學思想,并進一步發(fā)展而來。
繼歐陽修之后,蘇軾也取得了文壇領(lǐng)袖的地位,在書法上更是擔當起尚意書風的倡導者與領(lǐng)導者的角色,具有很強的號召力。而作為尚意書風重要實踐者的黃庭堅與米芾等人皆出入蘇門,其書學觀念都深受蘇軾的影響。從這個角度來看,歐陽修的書學思想通過蘇軾的發(fā)展與弘揚,最終促使了尚意書風的勃興。蘇軾在歐陽修書學思想的傳承上起了重要作用。
《集古錄跋尾》中的書學思想憑借著歐陽修文壇盟主的地位,對蘇軾、黃庭堅、米芾等尚意書家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為宋晚期尚意書風的勃興奠定了基礎(chǔ)。
歐陽修將儒家思想引入到書法品評中,強調(diào)書法家必須具有高尚正直的品格道德,強調(diào)人品對書品的影響。他曾有過一段精辟的論述:“古之人皆能書,獨其人之賢者傳遂遠。然后世不推此,但務于書,不知前日工書隨與紙墨棄者,不可勝數(shù)也。使顏公書雖不佳,后世見者必寶之。楊凝式以直言諫其父,其節(jié)見于艱危;李建中清慎溫雅,愛其書兼取其為人也。豈有其實,然后存之久耶?非自賢哲必能書也,惟賢者能存耳,其余泯不復見耳?!?以顏真卿、楊凝式、李建中為例,此三人的書法之所以能傳世,與其為人、氣節(jié)、品格是分不開的,字以人傳,在人與書二者之間,他首先站在人的立場上來品評,人品重于書品。
這種思想在《集古錄跋尾》中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顏真卿是唐代書法集大成者,不管是雄強的書風,還是耿直的氣節(jié)都有口皆碑,歐陽修對其品格十分推重,故《集古錄跋尾》中收錄顏真卿的書法較多,甚至對一些殘破不堪的刻石都收集進來而不忍棄之。如:“此本刻石殘缺處多,直以魯公所書真本而錄之爾”、?“其見寶于世者不必多,然雖多而不厭也,故雖其殘缺不忍棄之”?等。而對顏真卿書法的品評中,幾乎每段跋尾都離不開對其品格的贊揚。如:
顏公忠義之節(jié),皎如日月,其為人尊嚴剛勁,像其筆畫,而不免惑于神仙之說。釋老之為斯民患也深矣。?
余謂顏公書如忠臣烈士、道德君子,其端嚴尊重,人初見而畏之,然愈久而愈可愛也。?
斯人忠義出于天性,故其字畫剛勁獨立,不襲前跡,挺然奇?zhèn)?,有似其為人?
歐陽修這種“愛其書兼取其為人”的書法品評思想直接影響了其學生蘇軾,蘇軾在其論書中多次論及其“書如其人”的觀點。如“人貌有好丑,而君子小人之態(tài),不可掩也;言有辯訥,而君子小人之氣,不可欺也;書有工拙,而君子小人之心,不可亂也?!?將書法與人品氣質(zhì)聯(lián)系起來,書法反映了人的氣質(zhì)品格,因此人品決定書品。其在《書唐氏六家書后》中云:“凡書象其為人……其言心正則筆正者,非獨諷諫,理固然也。世之小人,書字雖工,而其神情終有睢盱側(cè)媚之態(tài),不知人情隨想而見,如韓子所謂竊斧者乎,抑真爾也?然至使人見其書而猶憎之,則其人可知矣?!?充分地說明了人品對書法的境界、氣象具有著決定作用。在此基礎(chǔ)上他又進一步提出了“古人論書者,兼論其平生,茍非其人,雖工不貴也”的論述,若人品不佳,則書法雖工亦不足為貴,這是對歐陽修思想的進一步發(fā)展。
受其恩師歐陽修的影響,蘇軾對顏真卿也是推崇備至?!拔嵊^顏公書,未嘗不想見其風采,非徒得其為人而己,凜乎若見其俏盧杞而叱希烈,何也?其理與韓非竊斧之說無異。然人之字畫工拙之外,蓋皆有趣,亦有以見其為人邪正之粗云。”?其品評視角也是從為人來考察書法,與歐陽修完全一致。而他對歐陽修書法的看法也是如此:“歐陽文忠書,自是學者所共儀弄,庶幾如見真人者,正使不工猶當傳寶,況其精勤敏妙,自成一家乎?”?歐陽修的書法并不工,然因其人品格高尚,見書如見真人,故雖不工然當寶之。人品在其書法品評中占據(jù)了絕對的地位。
而作為蘇門學子,黃庭堅書學思想深受蘇軾影響。關(guān)于人與書的問題他曾說:“學書須要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圣哲之學,書乃可貴。若其靈府無程,政使筆墨不減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他將蘇軾的“書如其人”進一步發(fā)展為“胸中有道義”、“廣之以圣哲之學”,即道德與學養(yǎng),將之作為書法品評的核心,并與書法評論中的“韻”與“俗”等范疇掛鉤,若無道德涵養(yǎng),即使技法再好也是“俗”。又云:“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此不俗人也”,可見其對高尚人格的看重。他還以王著與周越作為反面典型:“蓋美而病韻者王著,勁而病韻者周越,皆渠儂胸次之罪,非學者不盡功也?!?王著與周越雖技法精熟,但因?qū)W養(yǎng)品格欠缺,故書“病韻”。而將顏真卿作為正面典型:“近世惟顏魯公、楊少師特為絕倫,甚妙于用筆,不好處亦嫵媚,大抵更無一點一畫俗氣?!?顏真卿的忠義氣節(jié)使其書法“不好處亦嫵媚”,無一點俗氣,將品格的評價置于技法之上。
歐陽修非常看重書法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他反對矯揉做作、刻意作書,而追求一種適意而作、自然放松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都配洶衔病分杏袃啥晤}跋對此論述得較為詳細:
予嘗謂法帖者,乃魏晉時施于家人、朋友,其逸筆余興,初非用意,而自然可喜。?
予嘗喜覽魏晉以來筆墨遺跡,而想前人之高致也。所謂法帖者,其事率皆吊哀、候病、敘睽離、通訊問,施于家人朋友之間,不過數(shù)行而已。蓋其初非用意,而逸筆余興,淋漓揮灑,或妍或丑,百態(tài)橫生,披卷發(fā)函,爛然在目,使人驟見驚絕,徐而視之,其意態(tài)愈無窮盡,故使后世得之以為奇玩,而想見其人也。?
歐陽修認為魏晉“高致”風度的核心就在于“逸筆余興”,不刻意作書法,而在家人朋友間的信札中隨意揮灑,聊聊數(shù)行,意與興會,心手雙暢,意趣神情自然流露于筆間,作品才意韻無窮。而在《跋虞世南書》中說得更為直接:“豈矜持與不用意便有優(yōu)劣耶!”?“矜持”與“不用意”即為刻意與自然兩種不同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創(chuàng)作狀態(tài)的不同會直接影響作品的質(zhì)量。
其后的蘇軾、黃庭堅、米芾等尚意書家對歐陽修這種適意而作的創(chuàng)作思想作了進一步發(fā)展,并最終成為尚意書風的理論核心。蘇軾的“書初無意于佳乃佳爾”?體現(xiàn)了這一思想的精髓,成為代表尚意書風創(chuàng)作狀態(tài)的經(jīng)典名句。他在《石蒼舒醉墨堂》詩中又云:“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此句同樣成為這一思想的最好注腳。而在書法創(chuàng)作中蘇軾也的確是這樣去做的,《道山清話》中曾記述了蘇軾的一段創(chuàng)作過程:
蘇子瞻一日在學士院閑坐,忽命左右取紙筆,寫“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兩句,大書、小楷、行草書凡寫七八紙,擲筆太息曰:“好!好!”散其紙于左右給事者。?
他的創(chuàng)作并不是刻意而為,而是興來即作,信手為之,追求一種自然、自由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不過于苛求筆法、結(jié)構(gòu)的安排,而注重意趣的抒發(fā)表現(xiàn)。他有時也借助酒來達到這樣一種狀態(tài),如:“仆醉后,乘興輒作書數(shù)行,覺酒氣拂拂,從十指間出也!”?“吾醉后能作大草,醒后自以為不及。”?
黃庭堅也同樣采用這樣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老夫之書,本無法也。但觀世間萬緣如蚊納聚散,未嘗一事橫于胸中,故不擇筆墨,遇紙則書,紙盡則已,亦不計較工拙與人之品藻譏彈?!?在他看來書法的工拙與別人的評價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把握住隨興所致的靈感、意趣,并自然地抒發(fā)出來。
宋四家中米芾學書最為認真,于傳統(tǒng)用功最勤,摹古功力最為深厚。但在創(chuàng)作中他同樣不受法度束縛,追求自由、放松的書寫狀態(tài)。他總結(jié)自己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說:“隨意用筆,皆得自然?!?在《答紹彭書來論晉帖誤字》中亦云:“要之皆一戲,不當問拙工;意足我自足,放筆一戲空?!币粋€“戲”字將其對書法創(chuàng)作的理解說得非常透徹。他主張擺脫書法的功利性,不計工拙,而重在情感的抒發(fā)、意趣的表現(xiàn),這與歐陽修的觀點也是非常一致的。
在對待傳統(tǒng)的問題上,歐陽修一方面崇尚古法,另一方面又要求在學古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新。他在《筆說》中云:“學書當自成一家之體,其模仿他人,謂之奴書。”?學習書法應當變法求新,寫出個性,而不能模仿前人。
在《集古錄跋尾》中他這種變法求新的書學思想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他說:“文字之學傳自三代以來,其體隨時變易,轉(zhuǎn)相祖習,遂以名家,亦烏有法邪。至魏晉以后,漸分真、草,而羲、獻父子為一時所尚,后世言書者,非此二人皆不為法。其藝誠為精絕,然謂必為法,則初何所據(jù)?所謂天下孰知夫正法哉?”?這段文字對書必學二王的成法大膽地表示了懷疑,他認為學書并無定法,不能墨守成法,不能被權(quán)威、定勢束縛住自己的思想,而需“隨時變易”,因性而變,追求自己的面貌和個性,不能跟隨潮流,失去天真自然的本性。在《雜法帖六》中又說:“羲、獻世以書自名,而筆法相去遠甚。父子之間不同如此,然皆有足喜也?!?以二王父子為例來說明這個道理,王獻之正因不蹈父之前轍,才能自立面目,與父齊名。
歐陽修創(chuàng)新求變的這一思想被后來的尚意書家繼承并發(fā)展,成為尚意書風最重要的思想之一。蘇軾的書論中也體現(xiàn)出了對成法的蔑視、對創(chuàng)作個性的推崇。其論書詩云:“吾雖不善書,曉書莫如我。茍能通其意,常謂不學可?!?傳統(tǒng)書法的法度、規(guī)范在一定程度上對文人個性與情感的表現(xiàn)形成制約,蘇軾認為學書必須擺脫這些法度的限制,處于自由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注重意趣情感的自然抒發(fā),才能寫出書法的個性。其詩中又云“吾聞古書法,守駿莫如跛”,?更是直接表達了對正統(tǒng)書法“盡善盡美”思想的叛逆。其評論顏真卿“雄秀獨出,一變古法”,評柳公權(quán)書法“柳少師書,本出于顏,而能自出新意,一字百金,非虛語也”。?顏、柳二人皆因“變古法”、“自出新意”才能“雄秀獨出”、“一字百金”。從中可以看出“變古法”與“自出新意”在其書學思想中的重要性。而其對于自己的書法創(chuàng)作更是遵循著這一要求:“吾書雖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踐古人,是一快也!”其一再鼓吹的“自出新意”是指書法不能寄人籬下,而要寫出與前人不同的風格、意味,自成一家,表達自我的個性、情感,這是蘇軾書學思想中的重要組成部分。
黃庭堅對“學書當自成一家之體”的思想也有諸多闡述。如“蘭亭雖是真行書之宗,然不必一筆一劃以為準”,他對于書圣保持著懷疑的態(tài)度,認為學書不能被經(jīng)典所束縛,而要參以己意,疑古才能創(chuàng)新。而其《跋樂毅論后》中句“隨人作計終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與蘇軾的“自出新意,不踐古人”的觀點幾乎如出一轍。黃庭堅的書法創(chuàng)作亦充分體現(xiàn)了這一思想,其一生書法不斷求變,正如其所云:“老夫之書,本無法也”。后人康有為評其書法:“宋人書以山谷為最,變化無端?!?/p>
米芾在論及其學書經(jīng)歷時云:“壯歲未能立家,人謂吾書為集古字,蓋取諸長處,總而成之。既老始自成家,人見之,不知以何為祖也。”其書法經(jīng)歷了從“集古字”到“自成家”的轉(zhuǎn)變,而他對于成家后“不知以何為祖”的書法表現(xiàn)得頗為得意??梢娒总酪矊ⅰ白猿梢患摇弊鳛槠鋾ㄗ非蟮淖罱K目標。
蘇、黃、米諸家正因遵循著這一思想,才創(chuàng)作出了各自迥然不同的書法面貌,將北宋書法推進了最高潮。
跋尾屬于題跋文的一種,最初是指在文末或書畫作品末的署名,在六朝已經(jīng)流行。至唐代,跋尾逐漸轉(zhuǎn)變?yōu)轭}于書畫文章后的評價或鑒定性的文字。而大量使用跋尾這種形式來進行金石考證、書法鑒賞的則始于歐陽修。受其影響,宋、元、明、清各代出現(xiàn)了眾多以品評、鑒定、考證為主的跋尾著作,如朱彝尊的《曝書亭金石文字跋尾》、錢大昕的《潛研堂金石文跋尾》等。
而在書法領(lǐng)域,由于歐陽修《集古錄跋尾》中涉及較多碑刻書法的鑒證品評,且文體自由放松,適合北宋尚意書家的審美趣味,因此跋尾這一體式受到了宋代書家的歡迎。他們以題跋形式論書,或品鑒古人書法,或表達自己的書學思想,或長或短,文風輕松自由,時出精辟之句。其中蘇軾和黃庭堅是將題跋文體大力開拓并推向成熟的代表者,如蘇軾的《東坡題跋》及黃庭堅的《山谷題跋》,都是代表之作。毛晉《題東坡題跋》中云:“凡人物書畫,一經(jīng)(蘇、黃)二老題跋,非雷非霆,而千載震驚,似乎莫可伯仲?!笨梢娖溆绊懼?。在蘇、黃的努力下,題跋成為宋代書家闡述書法觀念的主要文體。這也為后人研究書家書論提供了寶貴的資料。
通過以上的分析,可見歐陽修的書學思想對蘇軾、黃庭堅等北宋晚期的尚意書家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為尚意書風的發(fā)展勃興奠定了理論基礎(chǔ)。而《集古錄跋尾》作為體現(xiàn)歐陽修書學思想的重要著作,其意義與作用不可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