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潮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1］1326

這是唐·杜牧《泊秦淮》詩中所言及的陳朝大曲《玉樹后庭花》。這部從南北朝時陳朝傳到唐朝的樂舞因其伴隨著陳朝后主叔寶 (583—589在位)衰敗直至亡國，由此被冠以“亡國之音”而受到人們的指責(zé)。但它依然憑其優(yōu)美的曲調(diào)流傳下來，唐朝的皇帝李世民、武則天并沒有嫌棄它，在宮廷大曲中依然使用，還遠播日本，至今仍保留有部分樂譜。

一、釋 名

“玉樹”和“后庭花”本是非常美妙的事物。

“玉樹”一說乃“傳說中的仙樹”。《山海經(jīng)·海內(nèi)西經(jīng)》：“開明北有視肉、珠樹、文玉樹……”注曰：“五彩玉樹。”《淮南子·地形》：“據(jù)昆侖虛以下地，……上有木禾，其脩五尋，珠樹、玉樹、玹樹、不死樹在其西?！敝富睒??！度o黃圖》二“漢宮”：“今案甘泉宮北岸有槐樹，今謂玉樹，根干盤峙，三二百年木也?！?/p>

“玉樹”又一說為“以諸寶裝飾的樹”?！段倪x·漢楊子云 (雄)·甘泉賦》：“翠玉樹之青蔥兮，璧馬犀之膦王扁?！弊⒃唬骸皾h武帝故事曰：‘上起神屋，前庭植玉樹，珊瑚為枝，碧玉為葉。’”唐·劉餗《隋唐嘉話·下》云：云陽縣界多漢離宮故地，有樹似槐而葉細，土人謂之“玉樹”。［2］楊子云《甘泉賦》云“玉樹青蔥”，后左思以雄為假稱珍怪，蓋不詳也。宋·吳曾《能改齊漫綠·二》《玉樹》中也有此說。

“玉樹”三說曰“白雪覆蓋之樹”。李白《李太白詩》之十《對學(xué)獻從兄虞城宰》詩：“庭前看玉樹，腸斷憶連枝?！保?］397注：“玉樹，雪中樹也。”陳叔達詩《春首》中記述：“雪花聯(lián)玉樹，冰彩散瑤池。翔禽遙出沒，積翠遠參差?！保?］115

“玉樹”四說曰“喻姿貌秀美才干優(yōu)異的人”?！妒勒f新語·容止》：“魏明帝使后弟毛曾與夏侯玄共坐，時人謂‘蒹葭倚玉樹’?！庇帧秱拧罚骸坝菸目?(亮)亡，何揚州 (充)臨葬云：‘埋玉樹于箸土中，使人情何能已已!’”［3］

“后庭花”，《碧雞漫志》卷四云：“吳蜀雞冠花有一種小者，高不過五六尺，或紅，或淺紅，或白，或淺白，世目曰后庭花?！保?］還意指“后院之花草”、“后花園之花”，引申為“家中之女性”、“宮中之妃嬪”，其美貌如花。陳后主所言“后庭花”即指后者，他嗜好寵幸貴妃。

《陳書》卷七載：

至德二年 (584)，乃于光照殿前起臨春、結(jié)綺、望仙三閣。閣高數(shù)丈，并數(shù)十間，其窗牖、壁帶、懸楣、欄檻之類，并以沉檀香木為之，又飾以金玉，間以珠翠，外施珠簾，內(nèi)有寶床、寶帳，其服玩之屬，瑰奇珍麗，近古所未有。每微風(fēng)暫至，香聞數(shù)里，朝日初照，光映后庭。其下積石為山，引水為池，植以奇樹，雜以花藥。后主自居臨春閣，張貴妃居結(jié)綺閣，龔、孔二貴嬪居望仙閣，并復(fù)道交相往來。又有王、李二美人，張、薛二淑媛，袁昭儀、何婕妤、江修容等七人，并有寵，遞代以游其上。［5］830—831

陳朝后主叔寶時貴妃張麗華才貌雙全，陳后主所傳的“后庭花”意指她。

《陳書·列傳一》卷七載：

張貴妃發(fā)長七尺，鬒黑如漆，其光可鑒。特聰惠，有神采，進止閑暇，容色端麗。每瞻視盼睞，光采溢目，照映左右。常于閣上靚妝，臨于軒檻，宮中遙望，飄若神仙。才辯強記，善候人主顏色。［5］830

才貌雙全的張貴妃“善候人主顏色”，很得后主寵愛，其勢力逐漸由內(nèi)宮而拓展至庭朝，后主不善或不想處理朝政時，她皆能處理。

《陳書》卷七曰：

是時，后主怠于政事。百司啟奏，并因宦者蔡脫兒、李善度進請，后主置張貴妃于膝上共決之。李、蔡所不能記者，貴妃并為條疏，無所遺脫。由是益加寵異，冠絕后庭。［5］831

張貴妃在受寵后甚至奏請陳后主讓妃嬪們幫助處理朝政：“庶三千粉黛，爭風(fēng)雅之才;與八百衣冠，共佐文明之治。”后主于是發(fā)詔采選淑女，才色兼?zhèn)湔呤嗳耍n為女學(xué)士;才有余而色不及者，命為女校書;色甚佳而才不足者，習(xí)歌舞之事。然后使諸妃嬪及女學(xué)士，與狎客雜坐聯(lián)吟，互相贈答。采其尤艷麗者命宮女千余人習(xí)而歌之。君臣酣歌，自夕達旦，把軍國政事，皆置不聞。等到隋兵大軍壓境，就是不發(fā)一兵。［5］830由此，《玉樹后庭花》這部樂舞成了耽誤陳后主國政的“罪魁禍首”，導(dǎo)致了陳朝衰滅，它便成了“亡國之音”。

關(guān)于“玉樹”“后庭花”的遺詞，典籍中存留有陳叔寶所作的《玉樹后庭花》“俊詞”：

麗宇芳林對高閣，新裝艷質(zhì)本傾城;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態(tài)笑相迎。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后庭;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

從詩中可見，叔寶對“玉樹”、“后庭花”進行了由衷地歌贊，如“艷質(zhì)本傾城”、“玉樹流光照后庭”等句。但最后也慨嘆：這終不長久!

《玉樹后庭花》描寫的主題可能就是陳后主及其貴妃張麗華。張祜相和歌詞《玉樹后庭花》就談及張麗華與“后庭花”之間的關(guān)系：“輕車何草草，獨唱后庭花。玉座誰為主，徒悲張麗華?！保?］78

由此可見，原意指美好事物的“玉樹”、“后庭花”，被陳后主叔寶借喻“自己”和“妃嬪們 (尤指張貴妃)”，叔寶還以此作新詞而用于作品之中。

二、創(chuàng) 作

《玉樹后庭花》創(chuàng)作的時間、地點、內(nèi)容、創(chuàng)作人員及作品的風(fēng)格等，向來被學(xué)界忽視。

關(guān)于創(chuàng)作的時間。《隋書·志第十七·五行上》記載：禎明初 (587)，后主作新歌，詞甚哀怨，令后宮美人習(xí)而歌之。其辭曰：“玉樹后庭花，花開不復(fù)久?！保?］

這一記載和上文所述陳后主的“俊詞”是吻合的，同時也透露出作品創(chuàng)作的時間。

其實，后主繼位伊始還是想有所作為的，至德元年 (583)還發(fā)詔立志干一番事業(yè)。

《陳書·本紀第六·后主》卷六：至德元年春正月壬寅 (583)，詔曰：“朕以寡薄，嗣守鴻基，哀惸切慮，疹恙纏織，訓(xùn)俗少方，臨下靡算，懼甚踐冰，慄同馭朽。而四氣易流，三光遄至，纓紱列陛，玉帛充庭，具物匪新，節(jié)序疑舊，緬思前德，永慕昔辰，對軒闥而哽心，顧枿筵而慓氣。思所以仰遵遺構(gòu)，俯勵薄躬，陶鑄九流，休息百姓，用弘寬簡，取葉陽和。”［5］828

但到禎明初 (587)就開始沉迷于聲色之中，廣征天下美女、珍寶，并由此沉迷于“六藝”［5］829。此時的后主沉迷于“六藝”，禮樂刑政等都荒廢。如《陳書》卷六載：

(禎明時)史臣曰：后主昔在儲宮，早標令德，及南面繼業(yè)，實允天人之望矣。至于禮樂刑政，咸遵故典，加以深弘六藝，廣辟四門，是以待詔之徒，爭趨金馬，稽古之秀，云集石渠。

陳后主不僅參與《玉樹后庭花》的歌詞創(chuàng)作，還參與制曲、排演。

由上述歷史背景分析和相關(guān)的文字記載可知，《玉樹后庭花》的創(chuàng)作時間當(dāng)是禎明初。

陳后主與文人、妃嬪們在后宮吟詩作賦，并將創(chuàng)作的《玉樹后庭花》配曲演出。

《陳書》卷七載：

后主每引賓客對貴妃等游宴，則使諸貴人及女學(xué)士與狎客共賦新詩，互相贈答，采其尤艷麗者以為曲詞，被以新聲，選宮女有者以，令習(xí)而歌之，分部迭進，持以相樂。其曲有《玉樹后庭花》、《臨春樂》等，大指所歸，皆美張貴妃、孔貴嬪之容色也。其略曰：“璧月夜夜?jié)M，瓊樹朝朝新?！保?］831

由上述史料可知，《玉樹后庭花》的創(chuàng)作地點就是在陳朝后宮內(nèi)，這也和作品表現(xiàn)內(nèi)容相統(tǒng)一。其辭是由后主、文人和女學(xué)士們共同創(chuàng)作的，其辭必非?！捌G麗”;在音樂的編配上，選擇了當(dāng)時的所謂“新聲”，沈括《夢溪筆談·樂律》謂當(dāng)時的“新聲”是“清濁混淆，紛亂無統(tǒng)，競為新聲”［7］?！靶侣暋庇袃蓪雍x，一為新創(chuàng)作的音樂，一為新的音樂風(fēng)格 (包括調(diào)式調(diào)性)。此處之“新聲”應(yīng)該二者兼有。總之，《后庭花》之曲一定不是宮廷雅樂之聲，而是令人愉悅的新聲素材。這也和此時胡樂得到足夠的重視并成為流行之樂的史實以及民族大融合的歷史背景相合，它也當(dāng)是多種音樂素材融合而產(chǎn)生的“新聲”。從上述史料可以看出，在演出排練上，“千百數(shù)”有“容色”的宮女參與其中，且“男女唱和”［6］989;演出的形式是“分部迭進，持以相樂”，即各個部分依次進入，連綿不絕，并有樂聲相伴隨;音樂的情緒是史載的“其音甚哀”，這也是“新聲”的特點和弊端，如《樂府詩集》卷六十一曰：“所謂煩手淫聲，爭新怨衰，此又新聲之弊也?！彼鼈兂尸F(xiàn)的形態(tài)是直接與人們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的：或心志之所存，或情思之所感，或宴游歡樂之所發(fā)，或憂愁憤怨之所興，或敘離別悲傷之懷，或言征戰(zhàn)行役之苦，或緣于佛老，或出自夷虜。［8］677—678由此可見，《玉樹后庭花》是當(dāng)時一首博采辭藻、新聲的歌、舞、樂大型作品，是清樂的手法，時謂“清商大曲”。

《玉樹后庭花》的作者是誰?據(jù)現(xiàn)存史料所載，“陳后主說”為最多。

《舊唐書·音樂志二》載：

《春江花月夜》、《玉樹后庭花》、《堂堂》，并陳后主所作。叔寶常與宮中女學(xué)士及朝臣相和為詩，太樂令何胥又善于文詠，采其尤艷麗者以為此曲。［9］720

陳后主不理朝政，卻與女學(xué)士、朝臣們互相舞文弄墨?？梢姡柙~當(dāng)是這些人商討后共同創(chuàng)作的，鑒于古史中多將功德記于帝王名下，將編曲者也賦予后主不為怪。但從這段史料中可以看出“太樂令何胥”在編曲上一定是主要人員。

歌詞是共同創(chuàng)作的，而音樂的風(fēng)格屬于“清樂”，從下述史料中可以看出。如《隋書·志第八·音樂上》卷十三載：

及后主嗣位……尤重聲樂，遣宮女習(xí)北方簫鼓，謂之《代北》，酒酣則奏之。又于清樂中造《黃鸝留》及《玉樹后庭花》、《金釵兩臂垂》等曲，與幸臣等制其歌詞，綺艷相高，極于輕薄。［6］1030

據(jù)《樂府詩集》卷四十七載，太樂令何胥曾采用過如下詞作為《玉樹后庭花》的“艷詞”：暮江平不動，春化滿正開。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夜露含花氣，春潭漾月暉。漢水逢游女，湘川值兩妃。后主自己也作《玉樹后庭花》詞一篇：麗宇芳林對高閣，新妝艷質(zhì)本傾城。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態(tài)笑相迎。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后庭。［8］528

從歌詞的內(nèi)容看，乃是風(fēng)花雪月的唯美之辭，歌頌的對象是“麗宇芳林”、“新妝艷質(zhì)”，其主旨是表明“玉樹流光照后庭”，可見其中心意思在“后庭”中的那些“花”。

這些大曲是有新聲進入才得以吸引人的，《舊唐書·音樂志二》卷曰：

自周、隋以來，管弦雜曲將數(shù)百曲，多用西涼樂，鼓舞曲多用龜茲樂，其曲度皆時俗所知也。［9］721

可見，當(dāng)時胡樂在當(dāng)時運用已成為“時俗所知”的度曲方法，《玉樹后庭花》亦然?！稑犯娂肪砹挥涊d：“艷曲興于南朝，胡音生于北俗。哀淫靡曼之辭，迭作并起，流而忘反，以至陵夷。原其所由，蓋不能制雅樂以相變，大抵多溺于鄭、衛(wèi)，由是新聲熾而雅音廢矣?！保?］677

由此可見，《玉樹后庭花》具有曼妙唯美之辭，為陳后主等權(quán)貴所作;其曲乃“鄭衛(wèi)之音”、“胡夷俗音”相融而成之艷曲。詞曲兩相配合，自然是唯美悅耳之聲，令后主流連忘返，由此而貽誤政事。

三、歷史沿革

《玉樹后庭花》產(chǎn)生不久 (大概兩年后)，陳朝被隋所滅，眾人皆認為它的滅亡與《玉樹后庭花》及張貴妃直接有關(guān)。

《隋書·五行上》載：

禎明初 (587)，后主作新歌，詞甚哀怨，令后宮美人習(xí)而歌之。其辭曰：“玉樹后庭花，花開不復(fù)久?！睍r人以歌讖，此其不久兆也。齊神武始移都于鄴，時有童謠云：“可憐青雀子，飛入鄴城里。作窠猶未成，舉頭失鄉(xiāng)里。寄書與婦母，好看新婦子?！保?］1030

《南史·后妃下》載：又工厭魅之術(shù)，假鬼道以惑后主。置淫祀于宮中，聚諸女巫使之鼓舞。［10］

陳朝滅亡后，張貴妃和《玉樹后庭花》遭到眾人的指責(zé)和唾棄，張貴妃遭人殘殺，《玉樹后庭花》被稱為“亡國之音”，人們遠遠地躲避它。①隋晉王楊廣破陳后，想占張麗華，其長史、左仆射高颎認為她是禍水而殺之?！赌鲜贰肪硎噍d。

《新唐書·武李賈白》載：陳滅，有《玉樹后庭花》，趨數(shù)驚驁僻，皆亡國之音。夫禮慊而不進即銷，樂流而不反則放。［11］3402

隋朝對于前朝的“清樂”保存的已覺得新鮮，隋宮廷日益“淪缺”，“清樂”只剩下《雅歌》一曲，只有查閱辭章，略知其“音雅”的特點。

《舊唐書·音樂二》載：《清樂》，遭梁、陳亡亂，所存蓋鮮。隋室已來，日益淪缺?！肚鍢贰肺ā堆鸥琛芬磺?，辭典而音雅，閱舊記，其辭信典。［9］721

唐高祖時，因國家未定，無暇顧及禮樂制度建設(shè)，樂沿承隋制。如《新唐書》卷二十一：

《記》曰：“功成作樂，蓋王者未作樂之時，必因其舊而用之?！碧婆d即用隋樂。武德九年，始詔太常少卿祖孝孫、協(xié)律郎竇璡等定樂。［11］304

唐太宗時，《玉樹后庭花》得到了肯定，雖仍有人認為《后庭花》是“亡國之音”，極力建議不予采用，但唐太宗認為“樂在人和”，跟音樂沒什么關(guān)系，并準允演出。見《舊唐書》：

御史大夫杜淹曰：“陳將亡也，有《玉樹后庭花》，齊將亡也，有《伴侶曲》，聞?wù)弑^亡國之音哀以思……”帝曰：“夫聲之所感，各因人之哀樂。將亡之政，其民苦，故聞以悲。今《玉樹》、《伴侶》之曲尚存，為公奏之，知必不悲?！鄙袝邑┪横邕M曰：“……樂在人和，不在音也?！碧谌恢＃?］702

武則天時，清樂的演出漸盛，《玉樹后庭花》也列在其中，《舊唐書·音樂志二》卷載：

《清樂》者，南朝舊樂也?！涮笾畷r，猶有六十三曲，今其辭存者，惟有《白雪》…… 《玉樹后庭花》、《堂堂》、《泛龍舟》等三十二曲，《明之君》、《雅歌》各二首，《四時歌》四首，合三十七首。［9］717

從上述史料可見，武則天時代的“清樂”較之高宗、太宗時較為重視，《玉樹后庭花》在列可能是沾了其中的光。此時，日本遣唐使很多，它被帶到日本保存至今。當(dāng)時很多的音樂資料被虔誠的遣唐使帶回，如現(xiàn)存于日本的《樂書要錄》就是武則天敕撰的?，F(xiàn)存于日本的《仁智要錄》箏譜、《三五要錄》琵琶譜中都保留有《玉樹后庭花》的樂譜。從這些樂譜的譜式、樂曲規(guī)?？?，應(yīng)為唐制。也就是說，它在唐朝得到了傳播與發(fā)展。而發(fā)展的時期極有可能是喜愛它的武后時期，因為其他唐帝王時未見對其的特別記載。武后時重視音樂創(chuàng)作，還御制《樂書要錄》等樂書并傳至日本。由此可見，《后庭花》當(dāng)在武后時得到了繼承與發(fā)展，發(fā)展至唐時大型樂舞之要求，我們可以從唐傳樂譜上看出當(dāng)時《玉樹后庭花》之音容。

《玉樹后庭花》在武則天朝后的“正史”中鮮有記載，估計和其“亡國之音”的罵名有關(guān);但唐·崔令欽《教坊記》中記載的教坊所用46首大曲中有之。崔令欽為玄宗朝人，可知，玄宗朝的教坊中仍有《玉樹后庭花》在使用。玄宗朝后期，“亡國之音”《玉樹后庭花》沒有了正史資料的記載，可能偶爾使用，也只能在后宮耳，不會記在正史中，以免遭人譴責(zé)。宋朝四十大曲中也無此曲，但有其曲目的記載，至于有無使用，則不得而知。如郭茂倩的《樂府詩集》卷六十一轉(zhuǎn)引了《宋史·樂志》的記載，但只記為“陳將亡也，有《玉樹后庭花》”［8］677。郭茂倩為宋人，可知郭茂倩時尚有《玉樹后庭花》的使用?！队駱浜笸セā泛孟裣г谌藗兊囊曇爸校膶W(xué)作品中卻留下了豐富的記載。

四、文學(xué)作品中對《玉樹后庭花》的評價

在唐詩中，《玉樹后庭花》大量存在，從初唐四杰的詩作一直到晚唐的作品，都留下了它的蹤影?！稑犯娂分羞€記錄有宋朝文人們附會的詩作。詩作中以李白的詩為最多，有二十余首。因此，考索文學(xué)作品中對《玉樹后庭花》的評價有助于全面了解這部大曲的音樂風(fēng)格、傳播及社會價值，探索它遠播東亞、留傳至今的內(nèi)在緣由。

文學(xué)作品中評價的《玉樹后庭花》主要有三類：一是說其是“亡國之音”，有諷刺意味，以杜牧詩為代表;一是充滿了對《玉樹后庭花》所描幻景的向往和贊美之情，以李白詩作為代表;一是站在中立者的立場，記述了其史實，未作評價，以溫庭筠詩為代表。

1.諷刺類。

當(dāng)年杜牧的一首《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詩中將《玉樹后庭花》與“亡國之音”畫上了等號，使其遭到千古唾罵。隋唐及以后的文學(xué)作品中，從各種角度諷刺了《玉樹后庭花》。吳融的《水調(diào)》：“可道新聲是亡國，且貪惆悵后庭花?！闭f“新聲”是《玉樹后庭花》亡國的主要原因。羅虬的《比紅兒詩》：“一曲都緣張麗華，六宮齊唱后庭花。若教比并紅兒貌，枉破當(dāng)年國與家?！睂⑼鰢锩赶驈堺惾A及《玉樹后庭花》。薛能的《吳姬十首》指出了《玉樹后庭花》的影響：“嬌淚半垂珠不破，恨君瞋折后庭花?！崩钌屉[的《隋宮》將罪名指向了陳后主組織創(chuàng)作了《玉樹后庭花》：“地下若逢陳后主，豈宜重問后庭花?！痹S渾的《陳宮怨二首》指出《玉樹后庭花》的貽誤之罪：“草生宮闕國無主，玉樹后庭花為誰。地雄山險水悠悠，不信隋兵到石頭。玉樹后庭花一曲，與君同上景陽樓?！眲⒂礤a的《金陵五題·臺城》指出《玉樹后庭花》所造成的巨大災(zāi)難：“臺城六代競豪華，結(jié)綺臨春事最奢。萬戶千門成野草，只緣一曲后庭花?！眲⒂礤a的《金陵懷古》指出《玉樹后庭花》影響了人的行為，造成了國家的“興與廢”，使人幽怨：“后庭花一曲，幽怨不堪聽。”①這段文中所引唐詩分別見于《全唐詩》第1326、1729、1676、1438、1363、1358、912、890頁。

詩人從陳朝滅亡的結(jié)果出發(fā)，反指《玉樹后庭花》的罪過，認為它或貽誤戰(zhàn)事，或致使君王沉淪影響國事，或指出其聲音對人們的錯誤影響等，其分析有一定道理，反映出文人們對國家興亡的關(guān)注。

2.揚頌類。

以浪漫主義情懷對《玉樹后庭花》所歌頌的“玉樹”“后庭花”等美景或人物進行回想或贊頌成為初唐詩人的主題，他們的詩作或以樂曲本身為內(nèi)容，或以原曲意境為內(nèi)容，展現(xiàn)了文人們對這首“艷曲”及其“麗辭”的喜愛。

李白有多篇詩以浪漫情懷對《玉樹后庭花》表達了或懷念或贊美之情。他在《雜曲歌辭·宮中行樂詞》想象了《玉樹后庭花》中所描繪的優(yōu)雅意境：“玉樹春歸日，金宮樂事多。后庭朝未入，輕輦夜相過。”在《金陵歌，送別范宣》表達了后主沉井無人歌唱《玉樹后庭花》的遺憾：“天子龍沉景陽井，誰歌玉樹后庭花?！痹凇秾ρ┇I從兄虞城宰》中李白對“玉樹”、“后庭花”相知的懷戀：“昨夜梁園里，弟寒兄不知。庭前看玉樹，腸斷憶連枝?！痹凇稇洿蘩芍凶谥文详栠z吾孔子琴，撫之潸然感舊》中，李白表達了對“玉樹”生死的憂思：“一朝摧玉樹，生死殊飄忽?！痹凇对乱菇鹆陸压拧分?，他表達了“玉樹”、“后庭花”的懷念之情：“一聞歌玉樹，蕭瑟后庭秋?！雹谶@段文中所引唐詩分別見于《全唐詩》第110、392、396、425、432頁。

初唐四杰之一楊炯的《和崔司空傷姬人》借對原曲內(nèi)容的引述表達了對佳人的懷念：“晚庭摧玉樹，寒帳委金蓮。佳人不再得，云日幾千年?！睆堈f作為玄宗時的宰相在《盧巴驛聞張御史張判官欲到不得待留贈之》中表達了“后庭”與“玉樹”相知相和之美的贊譽：“舊庭知玉樹，合浦識珠胎?！眱怍说摹睹麇穼Α坝駱浜笸セā敝肋M行了提倡：“若為別得橫橋路，莫隱宮中玉樹花?！迸ｌ凇杜眯小分袑υ枥L的美景表達了贊美與懷念：“傷心憶得陳后主，春殿半酣細腰舞。黃鶯百舌正相呼，玉樹后庭花帶雨?！泵跽鸬摹队駱浜笸セā窇阎鴳n思之情回憶了原曲：“鶯啼燕語芳菲節(jié)，瑞庭花發(fā)。昔時歡宴歌聲揭，管弦清越?！雹圻@段文中所引唐詩分別見于《全唐詩》第153、225、325、1919、2178頁。

綜上，多愁善感的文人對《玉樹后庭花》所描寫的優(yōu)美景致與所透露出的唯美情感予以藝術(shù)化贊美，懷念了原作中的景與人，也延伸出對自己所追求的美好景物的浪漫主義向往。

3.中立類。

站在中立者的立場，記述對《玉樹后庭花》的態(tài)度，也是文人對原作的一種態(tài)度。

溫庭筠的《春江花月夜》回憶了原作的美景和現(xiàn)實的嚴酷：“玉樹歌闌海云黑，花庭忽作青蕪國?！睆埦琵g的《奉和吏部崔尚書雨后大明朝堂望南山》記述了原作前后的機遇：“濟濟金門步，洋洋玉樹篇。徒歌雖有屬，清越豈同年?！崩铎系摹镀脐囎印访枋隽嗣谰芭c現(xiàn)實的感受：“鳳闕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許渾的《陳宮怨之一》描述了《玉樹后庭花》的悲涼境遇：“草生宮闕國無主，玉樹后庭花為誰?！雹龠@一段文中引用的唐詩分別見于《全唐詩》第78、149、2163、1358頁。

原作描繪主題的美好和現(xiàn)實處境的嚴酷，在文人的筆下懷著平常者的心境娓娓道來，不免讓人思古憂今，表達了對原作的公正態(tài)度。

由上可見，《玉樹后庭花》在誕生之日起就受到文人的關(guān)注，而樂譜傳往東亞，可以看出作品在音調(diào)和文辭上給人帶來的美好享受，這是作品藝術(shù)魅力之使然。文學(xué)作品中的記述不僅讓我們了解到這部大曲在唐朝演出的情況，也讓我們對其作品的藝術(shù)特點有了一定的了解。文人的詩文透露了作品在士大夫階層及民間流傳的情況，官方所持的“亡國之音”態(tài)度并沒有影響后人對這部作品的喜愛。

五、《玉樹后庭花》的遺譜及其解譯

在《仁智要錄》和《三五要錄》等日本的古譜集中，保留有《玉樹后庭花》的樂譜，據(jù)載，它是在貞觀、天授年間由內(nèi)教坊傳給日本遣唐使，由他們帶到日本并保留下來的［12］5—6。

樂譜上記有拍子的書面注釋，如“拍子十四”、“但有二反用十二拍子”、“十一拍子”等。還有段落類的詞句，如“有三女序云初二序”、“七帖終一序”、“八帖中序三女序也”等。還有演出過程的語句，如：“又云初二拍子序也。第二太鼓以后，樂吹至四帖也。自五帖鼓以后，樂吹至四帖也。自五帖第七拍子漸早ク成天，六七于世吹七帖。第十一拍子以后，序吹至八帖。”［12］9由此可見，它是一部大型的歌、舞、樂的作品，而樂譜所反映出的演出信息是大曲音樂在日本的留存情況。樂譜中的段落標記反映了《玉樹后庭花》結(jié)構(gòu)較為長大。畢鏗 (L.Picken)還根據(jù)譜面上的文字和樂譜音樂結(jié)構(gòu)列出了該大曲的結(jié)構(gòu)圖，從結(jié)構(gòu)圖中可以看出其樂段(“遍”)的布局及特點。圖顯示它是由序曲、中序、破及尾聲組成的大型歌舞樂作品。［12］16其多至八個段落的長大結(jié)構(gòu)必是在唐朝得到了一定的發(fā)展，而非陳朝清樂大曲之形態(tài)。

畢鏗在《唐朝傳來的音樂》(Music from the Tang Court(III))公布了部分解譯譜，其解譯譜是以樂句為一個小節(jié)記寫的。從解譯的樂譜看，旋律優(yōu)美、婉轉(zhuǎn)，兼有胡樂“新聲”的運用，新音階和調(diào)式游弋、轉(zhuǎn)換的手法多處可見，尤其是第四級音的大膽使用，增加了音樂的色彩與變換，增強了音樂的表現(xiàn)力，體現(xiàn)了其“艷曲”的特點。在樂句的處理上，《玉樹后庭花》落音、斷句明晰，樂句間銜接自然、流暢。畢鏗解譯據(jù)譜面記號 (如：“·”“?！?注意了節(jié)奏長短變化，反映出原作的律動特點。

例1：畢鏗解譯的《玉樹后庭花》

除對“主題”旋律樂譜的解譯外，畢鏗還解譯了總譜中“笛”變奏譜，并根據(jù)所傳陳后主之歌詞而做了譯配的“詞曲組合”。從“笛”變奏譜看，注意了中國旋律線性思維的特點，兩件樂器或同或異，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音樂伴奏手法中“變奏加花”的特點。

例2：《玉樹后庭花》中的笛變奏譜

六、小 結(jié)

通過本文的考證可以看出，《玉樹后庭花》是在南北朝時陳朝后主叔寶及其“興臣”、“女學(xué)士”等作詞，樂工太樂令何胥等配曲而成。創(chuàng)作的時間大概在后主禎明初 (587)，地點應(yīng)該在陳朝后宮?！坝駱洹碑?dāng)是后主自喻，“后庭花”泛指宮中妃嬪，尤指張貴妃?！队駱浜笸セā返脑~曲“艷麗”，詞所歌頌的為風(fēng)花雪月、良辰美景，曲以當(dāng)時的“新聲”為素材，詞曲俊麗，令人回味悠長，這也是它在飽受唾罵的境遇下仍留存發(fā)展的重要原因之一。

《玉樹后庭花》在陳朝滅亡后被冠以“亡國之音”的罵名，致使隋朝和唐初均被冷落棄用。唐太宗朝至武則天時，該曲被開明的統(tǒng)治者認同并重新使用，它在唐中期得到了相當(dāng)?shù)陌l(fā)展，使之符合唐朝“雜用胡聲”的音樂審美需求，在原樂舞素材的基礎(chǔ)上經(jīng)過較多的藝術(shù)加工和創(chuàng)新編制成大曲形式［13］，使清樂大曲借鑒胡俗樂元素獲得發(fā)展，體現(xiàn)了宮廷大曲俗化的唐代音樂發(fā)展趨勢，也據(jù)此而使原作煥發(fā)出更加迷人的音樂藝術(shù)魅力。它不僅流傳海內(nèi)，還流播海外。唐盛時的《玉樹后庭花》被傳到日本，并保存至今?！鞍彩分畞y”后，《玉樹后庭花》鮮見于正史記載，但在文人的作品中它依然是描寫、頌揚的主題。本文對文學(xué)性作品 (尤其是唐詩)中的相關(guān)史料進行了剖析、分類，從其中或褒、或貶、或中立的陳述，了解其傳播情況的歷史線索。這些考索彌補了正史中記載的不足，為我們?nèi)媪私馄錃v史沿革提供了參考。

從古譜解譯的成果看，《玉樹后庭花》譜上注明有段落、節(jié)拍記號和演奏的文字說明，并有演奏手法的文字記述。其音樂旋律錯落舒展，顯示出它麗詞俊音的音樂本體魅力。從其音樂結(jié)構(gòu)分析可知其段落長大，除具備唐代大型樂舞的外在表現(xiàn)形態(tài)特點外，還可以推知此譜當(dāng)不再是陳朝之模樣，它是在唐朝得到了一定發(fā)展后的結(jié)果。英國學(xué)者畢鏗帶領(lǐng)其團隊解譯了傳至日本《仁智要錄》、《三五要錄》等譜集中的遺譜，從中可以看出其曲調(diào)上具備的“艷麗”、“婉轉(zhuǎn)”、“優(yōu)美”的清樂大曲之風(fēng)格特點，節(jié)奏律動上具有的快慢變化的豐富性樂舞伴樂特點。正是由于該清樂大曲自身具有的藝術(shù)魅力，才使它受到古今中外愛樂者的喜愛，體現(xiàn)了“唯樂不可以為偽”的思想基礎(chǔ)。

［1］康熙，曹寅.全唐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劉餗.隋唐嘉話［M］.程毅中，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79：53.

［3］辭源編寫組.辭源［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8：1104.

［4］王灼.碧雞漫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5］姚思廉.陳書［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

［6］魏徵，長孫無忌.隋書［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1030.

［7］沈括.夢溪筆談校正［M］.胡道靜，校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231.

［8］郭茂倩.樂府詩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9］劉昫.舊唐書 ［M］.北京：中華書局，2000.

［10］李延壽.南史［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916.

［11］歐陽修.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2000.

［12］ Laurence Picken.Music from the Tang Court(III) ［M］ .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5.

［13］王克芬.中國舞蹈發(fā)展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1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