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興全
繁秋焦慮地坐在市醫(yī)院化驗室門口等待丈夫的檢驗結(jié)果,她焦躁地抬頭看看墻上的掛鐘,已是上午十點半了,她已經(jīng)等待了一個半鐘頭了。
“賈榮。”一個低沉的男低音從化驗室里傳出。
“噯?!狈鼻镖s緊回應(yīng)。
“賈榮是你的……”男大夫低聲地問。
“我愛人?!狈鼻镬刈酱蠓蛎媲啊?/p>
“唔,”大夫沉吟片刻,“怎么到這時候才來檢查?”
“他忙?!?/p>
“再忙也不能不管身體呵?!?/p>
“醫(yī)生,結(jié)果怎樣?”
”肝癌晚期。”
“什么?”繁秋一張漂亮的臉,忽然間變得骷髏一樣。緊接著,淚水從兩頰上流下來。
“頂多三個月。”大夫的低音,按他既有的語言邏輯繼續(xù)著。
“他說是胃痛呀!”繁秋捂著嘴巴,壓抑著哭泣,痛苦地說,“痛著還整天下鄉(xiāng),建設(shè)文明村,沒日沒夜,實在太痛了就吃緩釋片,一把把的往嘴里塞,賈榮呀,是你自己騙自己呀!”
“他的腫瘤長在肝左尖上,造成錯覺?!贝蠓蛩剖亲匝宰哉Z,又似向繁秋做解釋。
“唉?!狈鼻镞煅手l(fā)出哀嘆。
“只有一條路?!贝蠓蛉允亲匝宰哉Z般。
“啊!”繁秋兩眼放光。
“換肝?!贝蠓驍蒯斀罔F般。
“能換?!”
“技術(shù)已經(jīng)比較成熟了,成功的話,還可活五六年。”
繁秋顫抖地握住大夫的手,像落水人抓住一條樹枝:“醫(yī)生,怎么做,快告訴我們吧!”
“最好去上海,要么是北京,我給你們聯(lián)系醫(yī)院,排上號,但最主要的,是這么短時間內(nèi),要有貨?!?/p>
“這怎么找呢?”
“來路很復(fù)雜,這是醫(yī)院方面的事,你們,就看運氣了?!?/p>
“好好,醫(yī)生,拜托了!我們隨時聯(lián)系?!狈鼻镎酒鹕恚腚x開了,但醫(yī)生還坐著,她又坐回去。
“你回去,先不要告訴他,原因你明白,就說嚴(yán)重胃潰瘍吧,反正你們自騙好久了。”醫(yī)生嘴角微微翹起,似笑非笑,“但又不能讓他再勞累了,他是團(tuán)委書記吧,這樣的人好動,就看你賢內(nèi)助的智慧了?!?/p>
“我變牛變馬也要讓他照你的話做。”
“我看你像。噢,他愛喝酒嗎?”
“是的?!狈鼻锖軣o奈的口氣。
“從現(xiàn)在開始,就要堅決戒酒,一滴都不行,要不,就沒有三個月了,也不能換肝了?!?/p>
“那我就趕緊回去了?!?/p>
醫(yī)生站起來,伸出肥厚的手,繁秋握著,很軟很溫暖。
“切記,滴酒不沾,等待機會?!贬t(yī)生叮囑。
繁秋不知道怎么坐到自己的豐田佳美上的。剛坐到駕駛座上,電話就響了,正是賈榮的電話,機屏上顯著的時間是11點10分。
“繁秋,回來了嗎?”
“剛出醫(yī)院?!?/p>
“我的檢查結(jié)果怎樣?”
“嚴(yán)重胃潰瘍?!?/p>
“哦,不要緊吧。你現(xiàn)在趕快趕回來!我的任職通過了,常委會一定下甄安就給我了電話,我跟他約好了,在東莊酒店聚聚,你直接去定下芙蓉包廂,我也馬上到。”
“賈榮!”繁秋性急地吼起來了,“不要去了!”
“什么?我們奮斗了多年,不就是等的今天嗎?你怎么一點高興都沒有?”
繁秋顫抖地握著手機,說不出話,卻忍不住哭出聲來。
“你怎么哭了?你是高興的嗎?”
“我為了你的病。”繁秋壓著抽泣,艱難地說。
“胃潰瘍算什么?這下我可以放開喝了?!?/p>
“賈榮!”繁秋聲嘶力竭地吼叫起來,“你不能喝酒,你別走,等著我過來!”
“我已經(jīng)在開車。”賈榮那邊不好氣地說了聲。
“賈榮,甄部長的電話是什么號碼,你告訴我,我跟他說句話?!?/p>
“我已經(jīng)開車在路上。”
“賈榮!賈榮!賈榮!!”
賈榮那邊只傳來手機嘟嘟響的聲音。繁秋伏在方向盤上,想放聲大哭,看看時間卻又不敢耽誤了,她想,如果不在開席前趕到酒店,他們又是觥籌交錯,酒氣沖天了。她打了個寒噤。
醫(yī)院門口車流洶涌,繁秋的車緩慢地融入了車流之中。這條去東莊酒店的路,是市區(qū)最狹最繁華的老路,現(xiàn)在又正值車流人流高峰,繁秋估計,最順利也要半個鐘頭才到達(dá),而東莊離市團(tuán)委很近,十分鐘就夠了。因而,她心里更焦急。車流像一條死河。她雙手無奈地搭在方向盤上,隨著“死河”滑行,蝸牛一般。昨夜,賈榮接到他的老同學(xué)、市委組織部常務(wù)副部長甄安的電話,得知市委書記碰頭會已同意安排他到老家永明縣任縣委書記,只待今天上午常委會過會。當(dāng)時,賈榮激奮得發(fā)瘋了,在她身上沖撞的勁頭呀,好幾年來都沒有過;她為他高興,也為自己和女兒高興;他氣喘噓噓,他渾身冒汗,他沒命地沖刺著;她感到下面很熱很擠,繼而又感到下面里面什么東西也沒有,只有暖流從那里蒸發(fā),涌滿全身,全身興奮地發(fā)抖;她越發(fā)抖,他越來勁,兩人最后緊緊摟在一越,溶在一起。她在仙境中入眠的時候,聽到了痛苦的呻吟聲,丈夫劇痛的情形把她從夢中驚醒,她側(cè)過身,看到丈夫赤裸的身子扭作一團(tuán),她關(guān)心地問:“又痛了?”賈榮翻過身來,滿臉是汗,無力地說:“緩些了?!薄俺运幜藛?”“吃了,我見你睡得甜……”“老公!”她一把摟著賈榮,心痛地說:“你不要太拼命了?!辟Z榮攬著繁秋的手,喘著氣說:“秋,快到頭了。明天檢查結(jié)果出來,若沒惡病,我們就算勝利了。你知道我為什么遲遲不去檢查嗎?你想想,領(lǐng)導(dǎo)上要知道我身體不好,他們會重用我嗎?那我的拼命不是白費了嗎?”
丈夫一直是沒日沒夜地干活的。特別是跟市委書記下鄉(xiāng)抓“文明幸福村”行動的時候,很多天,他都是住在鄉(xiāng)下,現(xiàn)在很少有干部這樣了。有一次,她到鄉(xiāng)下看他,見他坐在村頭的石凳上,一手按住左上腹,一手指揮著村民種植花草,要不是當(dāng)著村民,她會當(dāng)場放聲痛哭的。那一天,她硬拉他回家休息。夜間,她摟著他,勸他為了家,為了女兒,保護(hù)好自己。丈夫深情地說:“秋,你不聽說當(dāng)今當(dāng)官的是由三個三分之一人組成嗎?一是有錢有勢的,二是提袋溜馬的,三是真抓實干的。我們沒有第一個的條件,也沒有第二個的心情,就只能這樣拼命了。今年我四十二了,團(tuán)委書記都干了八年,活沒少干,成績也有,但那么久就沒人重用你,這次恰好被市委書記點名去抓他的點,而且,這個‘文明幸福村’活動又是他的創(chuàng)舉,我能不拚命嗎?能不抓住這個機會嗎?”從此,她帶著切痛理解丈夫了。眼看現(xiàn)在熬到頭了,卻迎來了更大的心痛,更大的打擊。
賈榮開著團(tuán)市委的本田越野風(fēng)馳電掣直奔東莊酒店。滿心歡快,臉上閃著笑容。他中等身材,微胖,乍看,是個很健康的人,但仔細(xì)看那臉,就看出大毛?。耗w色死黑,干澀無光,不過此刻的眼里蠻有神,車開得又快又穩(wěn)。很快就到了酒店,他直奔三樓芙蓉包廂,過道上的服務(wù)員都親熱地招呼他“賈書記!”“賈書記!”他美美地應(yīng)答著,在心里說:往后那書記跟現(xiàn)在這書記大不一樣了。那是統(tǒng)轄一千八百平方公里,三十萬人口的書記了?,F(xiàn)在房地產(chǎn)正旺,土地炙手可熱,基本建設(shè)熱火朝天,當(dāng)下正等著他去拍板的,就有三條縣級公路改造項目,國債投資六千萬元。還有十三個鎮(zhèn)領(lǐng)導(dǎo)要配備,幾十個大局領(lǐng)導(dǎo)要調(diào)整,可干的事多著呢,這些肥美的事經(jīng)他大手一揮,可真是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喲!別的不敢說,只這些人每年春節(jié)的拜年,就會是天文數(shù)字。老婆、女兒的風(fēng)光生活,女兒的出國留學(xué),都不在話下,甚至,還可以像一些實權(quán)局長、資深縣委書記們金屋藏嬌,養(yǎng)個小子傳宗接代呢!從今往后,這些事只怕你不想,只要想,都能做到,甚至只把想法透透風(fēng),都會有人幫你安排好的。當(dāng)下,這縣委書記,可真是稀缺資源,金磚位置,小國之王啊,呼風(fēng)喚雨,招財進(jìn)寶,只在呵氣之間啊!當(dāng)然,也要做些面子上的事,例如城鄉(xiāng)低保,危房改造,鄉(xiāng)村道路,人畜飲水,還有市委書記的“文明幸福村”等等,讓平頭百姓們覺得,你還是個共產(chǎn)黨書記,這牌子是要保的,不過,這容易,我們的老百姓還是很好的,很容易滿足的。想到這里,他獨自笑了笑,感到很愜意,也很滑稽。
“賈書記,您喝什么茶?”“極品大紅袍?!彼卮鹆朔?wù)員,這才發(fā)覺自己已坐在芙蓉包廂里了。茶剛泡好,滿廂香味。他剛端起茶杯,正要品飲,甄安就到了。
“賈榮,祝賀呀!”甄安一出現(xiàn)在門口,就伸出手,大步向賈榮走來。他也中等身材,但氣色比賈榮好多了,圓滿臉龐,滿臉放光。賈榮趕緊放下茶杯,緊緊握住甄安的手:“還不是靠你的斡旋?!薄澳睦?、哪里?是你努力的結(jié)果,這位置,不容易呀!”“以后還有賴你的支持?!薄爸还芊愿?,”甄安說著,看看賈榮的臉,問,“賈榮,你的臉色很不好,身上沒事吧?”“沒事。剛?cè)鏅z查了,就有個胃潰瘍,繁秋剛在醫(yī)院拿到了檢查結(jié)果。”“那就好,身體是自己的,這下,去了永明縣,把那里的事情理順了,就好好調(diào)養(yǎng)一下吧?!薄罢绨玻判?,好日子長著呢?!闭闹Z榮的手機響了,是他父親打來的,他接了,是他繼母的聲音:“阿榮呀,我們知道你的消息了,我們家門有運啊,我跟你爸正趕來祝賀,我們到市里了,到哪家酒店好呢?”“阿姨,我們自己家里的事,您和爸那么急干嘛?我正忙??!”“忙也要吃飯,你跟你爸說,我正開著車?!薄皹s呀,”父親的聲音,“我跟你阿姨都來了,這么大的喜事,大家高興高興,不好嗎?”賈榮邊聽電話,邊拿眼睛看甄安,甄安也聽懂電話的來意了,也明白賈榮的眼神,就很樂意地說:“叫他們一起過來,不是很好?”“那好,那好,”賈榮轉(zhuǎn)而向父親說:“爸,我正和甄部長在東莊酒店芙蓉包廂,你們就過來一起吧?!?/p>
賈榮父親掛了手機,自嘆道:“賈榮不容易呀?!?/p>
“不容易也到手了?!崩^母握著方向盤,看著前方說。賈父坐在副駕位置上,他高瘦個子,頭發(fā)黑白摻雜。他今年六十五了。是從縣建設(shè)局質(zhì)檢站長位上退下的。他退休前喪妻,后來認(rèn)識了現(xiàn)在這位夫人。她是跟了一個房地產(chǎn)商到永明來的,人麻利并頗有姿色,房地產(chǎn)商早把她撂在這里,到別處另開新盤另覓新歡了;因而跟賈父攀上,大前年結(jié)婚;兩人聯(lián)手幫人跑些房地產(chǎn)項目,小日子還算滋潤。
“這次,要向賈榮提容積率的事了?!崩^母劈頭說了一句。賈父當(dāng)然明白:夫人這幾年協(xié)助張羅的房地產(chǎn)項目中,最有潛在經(jīng)濟效益的就是海韻項目;政府對建設(shè)容積率控制得很嚴(yán),現(xiàn)在給海韻的是1.0,老總說:你們能攻下1.2,給你們100萬。就這0.2的空指標(biāo)就是100萬呀!他們最初信心很足,憑著老本行,老關(guān)系,這么個不吃飯不穿衣看不見摸不著不傷人不害社會的小數(shù)字玩藝,就拿不下嗎?當(dāng)然,他們也知道,這么個0.2將會給海韻增加上萬平米的建設(shè)體量,這里面又是多大的經(jīng)濟利益哇!老總們也不是傻瓜,他們終會把這小“小山包”拿下的,只不過讓他們這些小人物出面,風(fēng)險和成本更小點;小人物為了賺到這個數(shù),會奮不顧身地去沖鋒陷陣的。他們就坐收最大化利益。最后如果不行,他們只能自己頂著機關(guān)槍扛著炸藥包往上沖了。怎想到,他倆使出渾身解數(shù),上下其手,就是拿不下。正著急時,這下好了,兒子回老家來當(dāng)縣委書記了,這么點事,只呵個氣,不必發(fā)聲,都會行的了。這頓飯,這個慶賀,能不搶在先嗎?這個父子母子之情,能不在第一時間表示嗎?賈父回答夫人說:“那當(dāng)然,但今天還不能說。”“誰叫你今天?傻老頭?!狈蛉送徇^頭,瞟了賈父一眼,那黑眸子還是很撩人的。這時,賈父的手機響了,是女兒賈華打來的:“爸爸,我哥當(dāng)縣委書記了,就在我們縣!”“我知道了,我正和你阿姨去跟他吃頓飯祝賀呢!”“我們也要去!”“你在哪?”“我在市財政局,有財上來開會,我跟他一起上來的?!薄斑@樣正好,但你要先告訴大哥,他跟組織部長在一起。”“好,我這就給他打電話?!?/p>
鄭有財剛參加完市財政預(yù)算工作會議,開著局里的日產(chǎn)“風(fēng)度”,從財政賓館接賈華一起去吃飯,賈華把這消息告訴他,他自然也是高興極了。
賈華撥了好幾次,才撥通賈榮的電話,因為對方老是忙音:“哥!”“噢!賈華?!薄澳愀忠黄鸪詰c賀飯,怎么不告訴我?從今天開始就忘記你妹了?嘻嘻!”“賈華,看你說到哪里去了!”“我和有財也要來?!薄澳銈円苍谑欣飭?”“是呀!”“那好呀。在東莊酒店芙蓉包廂,等你們?。 辟Z華掛了手機,一臉燦爛,扭過身,吱吱哇哇跟有財說話,有財邊開車邊應(yīng)答著。
“喂,這下子我們的事都會解決了!”
“那肯定?!?/p>
“你說先辦哪些事?”
“首先,是你的工作事,從糧食局商調(diào)去社會保障局,吃財政工資。大哥來了,用不上他出面,你的事就解決了?!?/p>
“還有呢?”
“那就多了,我一時數(shù)不出來?!?/p>
“其實,最要緊的,是你要當(dāng)財政局長的事。你們局老大五十七了,可以退線了,你當(dāng)他的副手已四年多了,又是中南財大畢業(yè),正在主管業(yè)務(wù),民意推薦票又多,萬事俱備,現(xiàn)在又來了東風(fēng)?!闭f到這,賈華忍不住要湊過去親老公,有財握著方向盤,輕輕提醒她:“車多人多?!辟Z華又往座位上坐好,繼續(xù)她的吱哇:“你當(dāng)了財政局長,我的事,小孩的事,甚至生第二胎的事,都會輕易解決的,喂,我真想要個小女孩,那多可愛!”
賈榮只覺得電話奔涌而來,鈴聲不斷,有祝賀的攀親的憶舊的,也有告狀的,在接、掛之間,他還在交待按十二人點菜,留有余地,拿出東莊最好的標(biāo)準(zhǔn),上兩瓶茅臺。甄安聽了,關(guān)切地說:“賈榮,別喝酒了,我看你身體不行?!薄罢绨?,你不知道,我一喝茅臺,這肚子就好。何以解痛,唯有茅臺。哈哈!”說著,賈榮覺得左上腹又痛起來了,像利刀一下一下地切,他下意識地按了按,臉上冒出汗來,端起大紅袍大口喝了幾口,似乎緩解點了。他繼而進(jìn)了洗手間,邊解手,邊從褲袋里掏出幾粒緩釋片,一掌合進(jìn)口里,很快就咽下了,緊接著按了馬桶開關(guān),往桶底嘩啦啦地沖水,這些舉動,都在正常的解手時間范圍內(nèi),甄安在包廂里渾然不覺。他剛出洗手間,手機又響了,是繁秋的大哥繁春打來的:“賈榮,你現(xiàn)在在市里嗎?”“在,春哥,您在哪?”“我從韓國回來,剛出機場,在高速公路上。你在家等我,我接你跟阿秋出去好好慶賀。”“我跟甄部長在東莊酒店芙蓉包廂,爸、華,好幾個都要來?!薄澳翘昧耍∥覐捻n國帶了四瓶茅臺回來,那邊的茅臺又真又便宜,才八十美元一瓶,折成人民幣,比國內(nèi)的便宜一半都不止。他們要讓多買,我非把它幾箱托運回來不可?!薄澳呛?,我們等你?!辟Z榮掛了機,看看時間,已是十二點一刻了,繁秋不知到哪了,他于是給繁秋去電話:“我跟甄部在包廂里了,你快點喲!今天太巧了,爸爸,阿姨,阿華,有財,還有你春哥,都要趕來,你春哥從韓國回來,剛下飛機,已在高速路上?!?/p>
接了這個電話,繁秋更加驚急了。這么多人過來,必定是鬧哄哄、醉暈暈的了。她急火攻心,情急地對著手機吼叫:“你等我過去!我不趕到,你別開宴,更不能喝酒!”說話間,她感覺車身震了一下,緊接著,右邊一輛的士司機打開車窗,用手猛擊她的車門:“你是開車還是開會?你看看,快下來!”她往右邊看看,自己的車頭抵上出租車的車身了,她猛地出了一身冷汗。無奈,只好下車應(yīng)對。的士司機早站在地上,雙手囂張地比劃,滿口臟話猛烈噴射,繁秋知道是自己的錯,而且又在這情急關(guān)頭,她無從分辯,更無心分辯,她傷心地哭出聲來?!澳氵€要哭,哭也要拿錢來!”“多少?”“一萬!”“一萬?”“一邊打手機,一邊開車撞人,一萬是便宜你了?!彼緳C忽然獰笑起來,“若不看你長得漂亮,起碼五萬,不給,那打110,叫警察?!彼緳C拿起手機,一邊在撥號,一邊繼續(xù)說,“你看看,前后的車像螞蟻一樣,等警察來到,人家早扒你生吃啦!”繁秋聽出司機的意思,是想私了,但她此刻哪有一萬塊錢給他。她大汗淋漓,大腦發(fā)脹,正不知如何是好。這時,車流中走過一個穿警服的來了,雖然穿警服但他只是被堵在這里的一員。他向兩人問了幾句,俯身看看相抵的部位,就對司機開口了:“賠你一千?!彼緳C睜大眼:“一千?”“警服”轉(zhuǎn)問繁秋:“有嗎?”繁秋感激地點點頭,轉(zhuǎn)回車?yán)锬贸鍪畯埣t鈔票來,“警服”接過去,交給司機,司機雙手叉腰,不接,口里連喊:“打110!打110!司法解決!司法解決!”前后車上的人都圍過來了,好些人聚頭去察看那相抵部位,都幾乎同聲慨嘆:“一千夠了,”“多了!”“再不同意,我們把你的車推到路旁,讓交警來慢慢跟你講理?!薄熬币娝緳C開始軟了,把錢放在他的手里,說:“你若還不服,把我的電話號碼記下,交警判下來,多的我賠?!?/p>
解圍后的繁秋回到車上,手機響了,又是賈榮的:“你是怎么搞的,人都到齊了!”繁秋沒好氣地說了原委,賈榮接著說:“那我們不等你了!”“不!不…!”她拼命地吼叫。但賈榮已掛了電話。
繁秋雙手無奈地搭在方向盤上,車子隨著車流緩緩滑行,淚水沿著兩頰靜靜地流。
賈榮掛了機,歉意對甄安說:“繁秋的車發(fā)生擦掛,剛調(diào)解完。我們不等她了?!?/p>
“那怎么行?”甄安笑著說。
“她一時半會來不了的?!?/p>
“是呀,現(xiàn)在車堵得很,特別是那段路,上次我跟阿榮他爸,也走了一個鐘頭還多一點?!辟Z榮的繼母站起來說,也有響應(yīng)號召隨即入席的意思。賈榮就勢站起來招呼大家入席,他拉甄安坐主人席位,甄安堅辭,最后還是賈榮坐主位,各人依序而坐,賈榮旁邊一座位空著,留給繁秋。春哥坐在賈榮的斜對面。他今天趕上這個宴席,真是大喜過望。他是搞道路工程建設(shè)的,這些年也掙了些錢。繁秋的“佳美”,賈榮某種接待的開銷,都是出自他的手,一為兄妹情義,更為看準(zhǔn)賈榮日后有重權(quán)在握,這天終于來到了,而且任職的縣,正是他建設(shè)工程最多的縣。近期縣里推出的三條縣道,投資六千萬元,最初方案分十個標(biāo)段投標(biāo),太分散了,不利工程質(zhì)量和工程進(jìn)度,他有個六標(biāo)段的想法,專家們認(rèn)為很科學(xué),如若實施,他就有把握實質(zhì)性吃下三個標(biāo)段,一下子攬下三千萬工程量,凈利潤將近千萬,這在他的創(chuàng)業(yè)史上,還前所未有,而這方案,只要賈榮上任后點頭,就可以順利實施。若在以前,他繁春想都不敢想。這權(quán)力,神奇喲,他也暗暗慶幸自己有情義而且有眼光,越想越來勁,起身叫服務(wù)員:“把四瓶茅臺都開了,用大杯子喝,今天要盡情痛快,一醉方休,怎么醉都值得!”甄安笑著說:“不要那么猛,我下午還有事。我看,賈榮身體不太好,中午還是少喝點?!?/p>
“甄安,我們同學(xué)多年,你對我的支持我是知道的,老同學(xué),好兄弟,我一句話:下午若不是書記找你,你就放開喝,人生難得幾回醉,我們熬到今天容易嗎?我早就想放開懷喝個夠醉個夠了!”
“好!為了有今天,我們大家一起來,干!”繁春第一個站起來,端起面前的玻璃杯,里面盛滿酒,是二兩的容量,一仰頭,咕嚕一下,就完了。
賈榮端著酒杯,一樣的容量,他首先向甄安,然后向各親人致謝:“賈榮不會辜負(fù)大家的!”就一飲而盡。除了賈父和賈華,各人的酒都盡了。服務(wù)員又給大家滿上酒。繼母站起來,走到甄安面前,俯下身,恭恭敬敬地說:“甄部長,我們賈榮的進(jìn)步,是你幫的忙,我代表全家,敬你這杯,你隨意。”一仰頭,一杯就灌完了。面對這個善理場面的女人,甄安多少也有點感動:今天是為賈榮得重用的慶賀酒,她第一杯不敬賈榮,而來敬我,可見這女人很有心計,懂得上下和內(nèi)外。因而,他也回報以干杯。賈榮見狀,高興地拍起掌來:“甄部長也快進(jìn)入角色了!”
繼母的第二杯酒,是敬繼兒子來了,這其實是她最想敬的一杯酒:“賈榮,你老頭會生你,阿姨也沾光了,今天你就受阿姨一敬,日后好好做事,報答你的父老鄉(xiāng)親?!闭f得賈榮滿肚子暖融融的,繼母干了,他也干了。這可是四兩茅臺入肚了。賈榮感到更來勁,渾身都是喝酒的沖動,他轉(zhuǎn)身叫服務(wù)員添酒,甄安勸他慢慢來,多吃點菜。賈榮看看滿桌豐盛的佳肴,也邊勸大家吃菜,邊看著服務(wù)員給他倒酒,倒?jié)M了,他站起來,單獨敬甄安:“老同學(xué)呀,你在書記面前,說了我多少好話呀,我都知道,知道!哼哼!”說完就干了。甄安知道他說的是肺腑之言,很感動,也陪著滿杯干了。這時,繼母,繁春,有財幾乎同時站起來,舉起酒杯,要向賈榮敬酒。繼母先開口了:“老頭兒沒酒量,我代表他,敬賈榮這杯酒,他在車上就委托我了?!逼鋵?,賈父在車上并沒有這“委托”,對自己的兒子,他根本沒想到要這樣,甚至,今天這么“趕鮮”地趕上來慶賀,也是夫人的主意,他雖然很高興,但也沒想到要用這種方式表達(dá)。不過,對現(xiàn)在這夫人,他總是順從的,對她在場面上的表現(xiàn),他也是領(lǐng)略多年的了。記得有一次,在一項工程驗收晚宴后,他返回酒店包廂尋找丟棄的設(shè)計圖紙,剛推開半虛掩的門,就看到她和老總倆赤裸裸地抱滾在地上,他當(dāng)時很尷尬又很反感,但不知怎么,她的胴體又老在他的心扉上揮之不去。所以到她向他獻(xiàn)媚并有所暗示的時候,他竟欣然接受了,此后,竟成了賈榮他們的繼母,這是賈父當(dāng)初沒想到的。此刻,他也順著夫人的話意向賈榮點點頭。繼母在賈榮的心上,是混亂的形象,混亂的感受;但對父親,他是切心切肺的愛,他也知道,父親很愛他,并對他寄以厚望,除了謀個像樣的官,做點大事好事光宗耀祖外,還期望他想辦法生個男孩給他們賈家傳宗接代;而如今,他只要留點心,這些都會慢慢做到的。在父親面前,他此刻有躊躇滿志,問心無愧的感覺。他欣然站起來,端起酒杯,正要接受繼母代父親的敬酒,但他忽然覺得,自己還沒單獨給父親敬酒,怎么能先受父親的敬酒呢?你此刻怎么重要,總得讓家尊在上喲!他很快轉(zhuǎn)口說:“這杯酒,我先敬父親,父親的養(yǎng)育之恩,永遠(yuǎn)是最大的?!崩^母趕忙攔住他,連聲說:“別、別、別,先受父親這杯,先受父親這杯!”說著,她拿酒杯碰了賈榮的酒杯,就大口干了。賈榮只好也把酒干了。他很快又斟滿了一杯酒,恭敬地走到父親的面前,還沒開口,賈父就站起來,按下賈榮的酒杯,心痛地說:“兒子,你別喝了,你身體不好,爸知道,跟你爸,用得上這禮節(jié)嗎?別聽你阿姨的。”賈榮這時,頓然感覺左腹劇痛,但他還是賠著笑對父親說:“爸,沒事,剛才繁秋告訴我,是胃潰瘍,您放心好了?!崩^母又湊話了:“老頭,今天大家高興,賈榮更高興,你就別掃他的興了。”賈父于是站起來,也端起酒杯。賈榮雙手握杯,舉到父親面前,十分激動地說:“爸呀!今天敬爸這杯,是兒子這輩子最有意義,最想敬爸的一杯酒啊!媽要是也在,那該多好啊!”賈榮竟忘情地?fù)е赣H,哽咽起來,他發(fā)抖地舉起酒杯,把酒往口里送……
“賈榮!別喝了!”一聲凄厲的吼叫,把滿席的人都鎮(zhèn)住了。眾人回頭,只見繁秋一臉慍怒而痛苦地在門口大吼,接著一個箭步跨到賈榮面前,一把搶過了酒杯,鳴鳴鳴地痛哭起來。賈榮一下子傻了,滿席人都驚呆了。沉靜片刻,還是繼母先發(fā)話了:“阿秋,今天大家這么高興,你不能及時趕來,也就罷了,怎能一進(jìn)門,就掃大家的興呢?”“他不能喝酒!”“你問問甄部長,今天是你聽賈榮的,還是他聽你的?”“他不能喝酒,這個得聽我的!別的都好說?!狈鼻飬柭暬卮?,眼睛只看著賈榮,什么真部長假部長,她毫無理會。阿春看著阿妹今天這樣失態(tài),很是怨恨,他忍著氣對繁秋說;“秋妹,賈榮這杯酒是敬老人家的,你別鬧,好嗎?”繁秋看了阿哥一眼,說:“敬阿爸的,我喝!”頭發(fā)一甩,頭一仰,咕嚕嚕就喝完了。賈榮面對這情景,滿腹怒火,但又不好發(fā)作,這時,左腹的劇痛更鉆心,他不由皺皺眉頭,大家都以為他這是對繁秋的唐突表現(xiàn)不滿。甄部長倒有點理解繁秋,說:“繁秋,你先坐下,先吃點菜吧?!狈鼻飶奈匆幌伦雍认逻@么多酒,感到有點搖晃,聽了部長的話,就順勢坐到賈榮旁邊,低頭喝湯。賈榮渾身是漂浮的感覺,但又很難過,很傷感,他不知道對大家說什么好,他看到斜對面的繁春正對著他微笑,心尖漾過一絲溫暖,想到這些年來,這位妻兄給自己多少資助,妻子的豐田“佳美”,是他自動掏錢買的,還說:“當(dāng)團(tuán)委書記也不能讓人看了寒酸。”自己宴請各方政要們,特別是幾次與市委書記稱兄道弟的內(nèi)部宴,更是他鋪的底,一次就是幾萬塊呀!自己只要付一次就會有麻煩上身的呵!可以說,沒有妻兄,就不一定有今日,他感到一股熱流從心底下往上涌,鼻腔有點酸,眼眶有點熱,今天不向妻兄表示點謝意,真是于心不過。但他又不敢叫服務(wù)員倒酒了,怕再引起繁秋的躁怒動作,于是自己站起來,走到酒瓶那里,用另一個杯盛滿了酒,舉杯走向繁春,說:“春哥,這些年你的情意,我是下輩子也忘不了呀!”繁春連忙站起來迎接,同時舉起早盛滿酒的酒杯,親熱地說:“一家人,一家人!”賈榮舉杯齊額,恭敬地說:“我和繁秋——”繁秋見賈榮又要喝了,吆喝著站起來:“不能喝!”箭步過去奪過賈榮的酒杯,怒目盯著賈榮,賈榮懇求著說:“春哥幫我們最大了,你讓我敬了他這杯,就不再喝了?!薄拔液?”繁秋又一仰頭,咕嚕地滿杯干了。繁春傻著眼看著妹妹把酒干了,滿腹孤疑悶悶地也干了。
甄安看著這一切,覺得莫名其妙,又有幾分不滿,但夫妻間的事,就不管那么多了,反正這宴也鬧得差不多了,就有心打個圓場,以結(jié)束這個歡宴:“我看這樣吧,今天對賈榮,對我們大家都是好日子,我們大家都斟滿酒,為我們都圓圓滿滿干杯,好嗎?”“好!”除了繁秋,滿桌同聲響應(yīng),服務(wù)員們趕緊給大家斟酒添酒。繁秋見服務(wù)員們忙著換酒瓶,扭頭一看,四個茅臺酒瓶歪在一起,立即明白先前是喝了多少酒了,恐懼和躁怒一齊涌上心頭,大腦嗡嗡直響,脖子和兩頰熱得發(fā)脹,胸腔中涌動著發(fā)作的欲望。她看到賈榮又舉起酒杯,滿杯清亮微黃的液體在閃動,這閃動中,賈榮在倒下去,在蜷曲著,在抽搐著,在呻吟著,在眥眼看著她,那眼瞳越來越大。她感到一陣恐怖,嚇得喊出聲來:“不!”又一把搶過賈榮的酒杯,“我不讓你喝!”
這時,一旁的賈華被嫂子的這一系列舉動惹得渾身躁熱。平時她對嫂子就有些不滿,覺得她對大哥的言行有些霸道,現(xiàn)在她實在看不下去了,于是沒好氣地對繁秋說:“嫂子,你給我哥點面子好不好,你再這么下去,我哥往后還怎么工作?”“就是為了他以后的工作,我才這么管他!我跟你哥的事,你別摻乎!”賈華這就更來火了,也發(fā)作起來:“大哥是你老公,也是我的大哥,我爸的兒子;老公老婆是可以改變的,但兄妹、父子是永遠(yuǎn)的!”早已憤憤不平的繼母這時也找到說話機會了:“我看你真不配當(dāng)賈家人的媳婦,我要是賈榮,早把你休了!”“休了!休誰了?誰休了?我要是老爸,根本不會娶你!你還有面子在這里說話?”“繁秋,你放肆?!”面對這種局面,賈榮怒不可遏,他對繁秋大喝一聲,忽覺左腹一陣劇痛,雙手不由自主地往腹部用力地按,繁秋嚇呆了,剛才可怖的幻象又出現(xiàn)在眼前,她慌忙伸手要去抱摟丈夫,手里的酒杯碰上賈榮的手肘上,噗地一聲,杯破酒散,滿桌人都愣了:這是什么日子,這女人今天是怎么啦?“秋妹,你今天過分了。”繁春發(fā)話了。繼母、賈華也趁機罵出口來:“破財鬼”“喪門星!”但這時繁秋只顧摟著賈榮,看著他滲汗而發(fā)青的臉,恐怖、悲傷、怨憤挾著前所未有的酒力向著她的胸口、大腦一齊襲來,她終于狂怒地大罵:“你們都是催命鬼!”
“什么?!”滿桌人都茫然而驚愕地站起來,瞪著眼向繁秋發(fā)問。賈榮也被她這話驚傻了,他感到靈魂出殼,感到妻子今天專出自己的丑,感到妻子把自己的好日子,好開頭,好兆頭,都給破壞了,他氣不打一處來,“叭!”他站直身子,重重地掃了繁秋一巴掌。繁秋驚詫片刻,又抱著賈榮,哭著說:“你打吧打吧,我就不要你喝酒?!薄皾L!為這區(qū)區(qū)小事,把今天這么好的場面,鬧得像見鬼一樣!”“我為你好,你還這么罵我?”“好個屁!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根本就不把我的前途放在心上!”“你?”繁秋倒抽一口涼氣,恐怖、悲傷,怨憤和忽然襲來的委屈堵滿胸口,令她一時接不上話來,她停了停,想起醫(yī)生的叮囑,又說了:“醫(yī)生一再囑我,要你滴酒不沾,從現(xiàn)在開始?!辟Z榮露出幾縷笑容,嘲諷地說:“從現(xiàn)在開始?我的胃痛就從現(xiàn)在才有嗎?那么多年了,喝了那么多酒,怎么就沒事,偏偏今天就會有事?今天的檢查結(jié)果,只不過是確認(rèn)了我的胃病而已。這實際上,是給我喝酒發(fā)的放行證呢,哈哈!來,我們還是響應(yīng)甄部號召:大家和和美美,圓圓滿滿,都滿杯!”賈榮說著,抓過繁秋面前那杯酒,又要喝,繁秋又搶回去,嗔怪地瞪著賈榮,賈榮怒喝道:“你拿來!”繁秋雙手握著酒,嗔目而視,不做聲。“你再不給我,你是有意作難我,你就不是我老婆!”
“來!干杯!”賈榮剛喊出口,繁秋一把抓過他的酒杯,猛地甩在地板上,“咣”一聲砸響,緊接著是繁秋狂潑的吼叫:“你不是胃痛!是肝癌!肝癌晚期!”
“什么?你說什么?”全場人驚駭?shù)囟⒅鼻?。繁秋驚嚇地雙手捂住嘴巴,她為自己的話恐懼,為自己的話后悔,她負(fù)罪般看看賈榮。賈榮渾身震動一下,就木頭般站在那里,瞪大眼睛死死地注視前方,頃刻,鮮紅的血柱從他口里噴射出來,一次、二次、三次,帶著微微的熱煙。
“賈榮!”繁秋慘叫一聲,“賈榮!”“賈榮!”等大家醒過神來,賈榮癱倒在地上,口里還不斷地涌著熱血。
“120嗎?我是市委組織部甄安,甄副部長,有位重要領(lǐng)導(dǎo)干部病倒在東莊酒店芙蓉包廂,緊急派救護(hù)車來,十分火急!”
市醫(yī)院急救室外的大廳里,繁秋哭倒在地上,賈華抽抽泣泣,賈父埋頭坐在椅子上,鄭有財說晚上有會趕去市財政局了,繁春陰沉著臉走來走去,時而接、撥電話。繼母站在一個角落里,滿眼兇光射向繁秋那邊,她越想越氣:眼看容積率問題就要解決,那100萬就要到手,這個繁秋妖精,不知安啥心,那么快就把“肝癌”的真相說出了,這樣的病,是能夠那么隨便向病人說的嗎?哪個病人聽到患這種病,是能撐得住的呢?如果一直瞞著,起碼能撐幾個月,到賈華上任了,幾個月能辦多少事啊,那么點容積率的事,算什么?到那時,他再死也值得啊。如果今天就……那真如剜掉一塊心頭肉??!一句句狠毒的話從她切痛的心里迸出:“破財鬼,喪門星,賈榮遭這樣的老婆,賈家倒霉幾輩子了?!睕]人接她的話茬,沉默了一會兒,又吱哇上了:“我看,她是故意把真相說了,把賈榮害死,她好嫁人了。你們看,她今天去醫(yī)院要檢查結(jié)果,還打扮得那么漂亮干嘛,妖女,妖女!”
賈華也是一肚子哀怨,這大嫂太不知好歹了,大哥今晚估計是兇多吉少了,自己不但會失去大哥,還會失去許多大好事。如果把哥哥的病情瞞著,只要有三兩個月,有財當(dāng)局長的事,自己轉(zhuǎn)行吃財政工資的事,都會解決了,這個大嫂,也太狂妄了,一句話,幾個字,就把我全家一輩子,甚至幾輩子的大好事,大利益給打破了,給剝奪了,你可是我們?nèi)业墓珨嘲?“哇,呀呀!”賈華哭出聲來了,她奔到繁秋身旁,跪下來雙拳起勁地捶打著繁秋的腰身:“妖女,就是妖女!你跑到哪里勾男人了,到那么晚才趕回來?你為什么那么快把我哥的病說出來?我哥要怎么了,就是你說出真相給害的,你是殺人不用刀的妖女!”繁秋抽泣著,不理會。
繁春嘆息著,心頭在隱隱作痛:感情投資了多少年,眼看達(dá)到收獲期,而且第一筆就是凈利千萬,這是多么高的回報率呀!這個不知輕重的阿妹,這么快就把實情說了,造成這個慘重的后果,太不應(yīng)該了,她只要忍耐點,瞞他三兩個月,我這千萬凈利也會勝券在手啊!這一下,很可能血本無歸了!你這臭阿妹,我看你往后用什么逞強?他的火氣也升起來了,也忍不住跟著向繁秋發(fā)火:“你為什么要說呢?回家后慢慢說不行嗎?你這么一句使性子的話,害賈榮,也害我們大家了!”
“她是我們?nèi)业墓珨?!”繼母惡狠狠地湊過一句。
賈父坐在椅子上,極度悲傷,他最掛心的,是兒子能否挺過這一難。這難也太大了,他的預(yù)感告訴他:兒子的大限就在這一夜,但他又強迫自己不要這么想,強迫自己相信:兒子會挺過來的,他的滿腦子都是他的兒子,那些人的吱吱哇哇,他本不放在心上,但那些話是越聽越難聽了,特別是他的夫人,那些話句句是尖刀啊!這能全怪繁秋媳婦嗎?現(xiàn)在看得很清楚了,繁秋不讓賈榮喝酒是完全對的,有哪個女人知道了丈夫得了那種病,會放縱丈夫喝酒的?除非她已經(jīng)不愛他了,想他死了。從今天場面看,繁秋是深愛賈榮的,是最愛賈榮的。你這當(dāng)后母的,看上去那么愛戴賈榮,尊重賈榮,實際上,還不是為了那100萬?自己也老糊涂了,那么輕易就順了她了。父子之間,有那么必要來趕個“第一時間”嗎?都是因為這女人掙錢心急!害賈榮的,是她,不是繁秋,她太市儈了,把自己跟兒子的事,也納入利益交易范圍了!還有這賈華,你用得上那么罵你嫂子嗎?到現(xiàn)在,你還不明白嫂子不讓大哥喝酒是對的嗎?要是換成有財,你會讓步嗎?在那樣的場面,你嫂子能忍得住不說出實情嗎?你嫂子又能估計到,會是這么慘烈的結(jié)果嗎?你也是被你和有財?shù)睦婷勺×夹牧?,我的孩子呀!至于繁春,他本身就是商人,不必多究。想到這,他忍不住說話了:“馬麗!”他直呼繼母的名字,“你別那么罵繁秋了!我看,真正愛賈榮的,是繁秋,我都不如她,你們這些人,特別是你馬麗,看到賈榮那樣了,都不安靜安靜,反思反思,還那么挖苦繁秋,好像很愛賈榮,屁!你們都是怕賈榮把你們的利益帶走了,恨繁秋的真話把你們的利益打破了!”
“阿爸!”賈父的話,在繁秋透涼的心上注入幾絲溫潤,她感激地爬起來,緊緊地?fù)еZ父,好像在狂風(fēng)暴雨之中,摟住了一棵參天大樹。
“媽媽……”女兒撕心裂肺地呼喊著,從大廳門口向繁秋走過來,她是得知了消息,從學(xué)校趕來的。賈父招呼孫女過來,爺、媳、孫三人摟在一起。
甄安和一個白大褂從急救室走出來,向繁秋招招手,繁秋雙腿發(fā)抖,走不動,甄安走過來,輕聲說:“醫(yī)生讓你先進(jìn)去看看呢?!狈鼻稂c點頭,遲疑地進(jìn)去了,甄安繼而對賈父輕聲說:“老人家和各位,等一等吧。”
“賈榮哇!啊喲喲——”片刻之后,急救室傳來繁秋悲慘的嚎啕大哭,聽到這聲音,門外的人全明白了……
白布覆蓋著的尸體,從急救室里徐徐推出來,繁秋和女兒摟作一團(tuán),呼天搶地。
賈父走上前接著,老淚縱橫。
其余的人低著頭跟在賈父身后,頻頻地唉聲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