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連理工大學 杜鳳剛
春霞 いろのちくさに 見えつるは
たなびく山の 花のかげかも
春光似錦誰織成?
山花爛漫映霞彩。
上面的和歌選譯出自《新撰萬葉集》上卷春歌一三[1]。依照《新撰萬葉集》寬文七年版本,將這組詩歌抄錄在下面:
春霞色之千種丹見鶴者棚曳山之花之景鴨
春霞いろのちくさに見えつるはたなびく山の花のかげかも
霞光片片錦千端,未辨名花五彩斑。逰客回眸猶誤道,應斯丹穴聚鵷鸞。
“春霞的顏色為什么這樣五彩繽紛?只因霞披群山,山花爛漫交相輝映!”——這是一首膾炙人口的和歌。這首歌曾先后被《古今和歌集》、《古今和歌六帖》、《興風集》等多個和歌集收錄。
選譯這首和歌,介紹這首和歌原有的漢譯,旨在繼上一篇連載之后,繼續(xù)探討譯者憑借著“有靚點的游戲”和“借題發(fā)揮”為我們展現(xiàn)出的譯詩世界。用討論翻譯的說法來說,這實際上是一個和歌漢譯中的“增譯”、“加譯”的問題。正像我們在前一篇連載中所看到的那樣,為了填滿“七言四句”這樣一個整齊劃一的和歌漢譯模式,那些和歌內(nèi)容之外的補充材料,構成了一個新的語義空間。使用典故,是《新撰萬葉集》和歌漢譯譯者建構這一“新的語義空間”所使用的主要方法之一。
作為《新撰萬葉集》上卷春歌一三的翻譯,對比原歌的內(nèi)容來看,譯詩的前兩句“霞光片片錦千端,未辨名花五彩斑”已經(jīng)可以完成翻譯。后兩句“逰客回眸猶誤道,應斯丹穴聚鵷鸞”則是超出原詩內(nèi)容的加譯增譯。加譯中的“丹穴聚鵷鸞”是一個典故,“丹穴”是神話傳說中的山的名字,“鵷”和“鸞”是傳說中的鳥,是鳳凰的一種。這個典故出自《山海經(jīng)·南山經(jīng)》:
又東五百里,曰丹穴之山,其上多金玉。丹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渤海。有鳥焉,其狀如雉,五彩而文,名曰鳳皇。首文曰德,翼文曰義,背文曰禮,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鳥也,飲食自然,自歌自舞,見則天下安寧。
讀著譯詩,能讓我們聯(lián)想起美麗的神話傳說,應該感謝譯者的良苦用心。其實,“用典”也是古典詩詞創(chuàng)作中慣用的手法,中國文學研究專家一海知義先生,在他的《典故的思想》一書中這樣論述:
典故とは、古典の故事、詩文の中の言葉が拠り所とする、古典の故事を言う。中國の過去の詩は、典故を使用することによって、詩語の意味を、そして詩の思想を重層的にし、深めてきた。
典故,又可以按其出處和內(nèi)容分為“事典”和“語典”。所謂事典,指的是典故中包含著一個神話或一個故事的那一類典故。比如像上文所引用的譯詩中的“丹穴聚鵷鸞”,講的是一個神話,應該屬于事典。所謂語典,指的是沒有故事性,多出自被作者和讀者公認的名文名詩名句。比如,《新撰萬葉集》卷上春歌一譯詩的前兩句“春來天氣有何力,細雨濛濛水面縠”中的“縠”,可以看作是語典?!墩f文解字》里有“縠,細縛也”的解釋?!段倪x》里有宋玉的《神女賦》:“動霧縠以徐步兮,拂塀聲之珊珊”。劉禹錫的詩中有這樣的詩句:“江上朱樓新雨晴,瀼西春水縠紋生”(竹枝詞)、“草色連云人去住,水紋如縠燕差池”(酬竇員外使君,寒食日途次松滋渡,先寄示四韻)。在今天看起來有些生僻的“縠”字,在古典詩文中的用例卻并不少見?!缎伦f葉集》譯詩中的“細雨濛濛水面縠”極有可能就出自劉禹錫的詩:“江上朱樓新雨晴,瀼西春水縠紋生”。
對古人來說,掌握典故是學人的一個基本素質(zhì),是知識和學問的一個十分重要的組成部分。被古人廣泛閱讀的啟蒙書《蒙求》,是以可以成為典故的故事為核心編寫而成的。在自己的詩文中用不用典,能不能讀懂別人詩文中的典故,也成了評價一個人有沒有學問的標準之一。黃庭堅在評論杜甫、韓愈的詩文時說:“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歷。后人讀書少,蓋謂韓杜自作此語耳”(《答洪駒父書》)。黃庭堅好像在嚴肅地告誡我們:不用典故的詩是乏味平淡的,不懂典故的人是學薄識淺的。由此看來,在譯詩中用典,不僅僅是為了滿足實現(xiàn)譯詩形式統(tǒng)一完美的需要,還有其在吟詩作文時崇尚用典,遣詞造句講究有來歷的文化背景。
盡管在漢詩和譯詩中用典有其充分的理由和久遠的文化背景,但是,品讀《新撰萬葉集》的譯詩,我們還是不能不指出它的“超?!?。
比如,《新撰萬葉集》上卷冬歌一三:[2]
吾屋門之菊之垣廬丹置霜之銷還店將逢砥曾思
吾が宿の菊の垣ほにおく霜の
消えかへりても逢はむとぞ思ふ
青女觸來菊上霜,寒風寒氣芯芬芳。
王孫趁到提樽酒,終日逰遨陶氏莊。
這首和歌的大意是:“菊の上に置く霜が消えてしまうように私の命が消えてしまっても、あなたに逢いたいと想っています?!睂φ赵杩醋g詩,很明顯,這不是一首忠實的翻譯。最令人矚目的是一首詩中使用了多個典故?!扒嗯薄ⅰ罢沼选?、“王孫提酒”、“陶氏莊”都是典故相關詞語。
“青女”的典故應該出自《淮南子·天文訓》:
至秋三月,地氣不藏,乃收其殺,百蟲蟄伏,靜居閉戶。青女乃出,以降霜雪。
對“青女”,東漢高誘有這樣的注:“青女,天神。青霄玉女,主霜雪也。”“青女”一詞作為典故在唐詩中可以找到使用的例子:
飛霜任青女,賜被隔南宮。(杜甫)
青女霜楓重,黃牛夾水喧。(杜甫)
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嬋娟。(李商隱)
青女丁寧結夜霜,羲和辛苦送朝陽。(李商隱)
在日本的漢詩文中也可以找到使用“青女”的例子,《紀長谷雄漢詩文集》中有一首《青女司霜賦》:
閨寒夢驚,或添孤婦之砧上,
山深感動,先侵四皓之鬢邊。
寒月曉殘,期皎潔於花表之頂,
初陽旦照,守凄清於瓦溝之中。
“王孫提酒”應該是出自《史記·司馬相如傳》中“王孫愛客”的典故。但是在《新撰萬葉集》的原撰本中,“王孫提酒”作“王弘提酒”。綜合各方面文獻資料考慮,在這首譯詩里,取“王弘提酒”應該更合適。《藝文類聚》卷四記載著有關陶淵明的故事:
陶潛嘗九月九日無酒,宅邊菊叢中,摘菊盈把,坐其側久,望見白衣至,乃王弘送酒也。即便就酌,醉而后歸。[3]
很顯然“摘菊盈把”、“王弘提酒”、“陶氏莊”這三個典故,都是從這里衍生出來的??梢?,這個故事很有名,不少唐詩也是以此為題材創(chuàng)作的。
九日重陽節(jié),開門有菊花。
不知來送酒,若個是陶家。(王勃、九日)
譯詩當中的用典,看來不單純是為了填滿“七言四句”的形式需要,而是另有韻味,值得我們咀嚼的內(nèi)容還真不少。
附注:
[1] 本文的引用依據(jù)《新撰萬葉集》寬文七年版本,大阪市立大學森文庫收藏。
[2] 一海知羲.1994.『古典の思想』[M].藤原書店.
[3] 南朝《續(xù)晉陽秋》,《宋書》卷九三《陶潛傳》中亦有記載。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