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郁
剛剛過去的2011年是辛亥百年,很多媒體都圍著這個話題做文章,這個主題的圖書也是層出不窮。如果說馬國川的《告別皇帝的中國》與其他同話題的圖書有所不同,那是因為這本書匯聚了海內外眾多學者對辛亥革命的反思與爭議。
同樣的話題在不同學者的視野中自有“他者”的角度,對同一個話題可能產生截然相反的觀點,因此閱讀這本書給人最初的印象很可能是混亂和駁雜。身為媒體人的馬國川在采訪之初已經(jīng)料想到這樣的結果,在訪談中設置了幾個核心的問題,比如訪談中主要涉及對晚清新政、辛亥革命、革命與改良等方面的認識,但僅這幾個問題一路談下來已經(jīng)是異議叢生了。
馬國川的訪談,其實還是免不了對歷史進行假設性的論證,如果慈禧晚死幾年又如何,如果辛亥革命不成功又如何,如果袁世凱活著又如何。這些議題當然不是主張否定已經(jīng)發(fā)生的歷史,但是這種學理性的假設至少可以提供給我們一個換位思考的角度,所謂同情的了解,是我們認識歷史的基礎。
從他對這些學人的訪談中,我們還可以察覺到一種微妙變化,那就是對晚清新政以及辛亥革命的重新認識。如果說辛亥革命是一場偶然的革命,這場革命的后果,現(xiàn)在看也并不盡如人意。在對蕭功秦先生的訪談中,他就提到了這種看法,他認為辛亥革命只是一個激進的排滿革命,“不是民主革命,而是民族革命”,因為是在滿清統(tǒng)治極其虛弱的情況下開展起來的,所以能輕而易舉地成功了,但是“沒辦法把整個社會凝聚起來,只能采取湊合性的形式,這一定會造成社會的無序化”。革命的合法性訴求遭到了質疑,因為缺乏一種更為有力的力量的介入,中國社會和歷史進入了一個碎片化時期,軍閥混戰(zhàn),民不聊生。
與此相對應的是對晚清新政的重新認識,很多學者都開始抱持這樣一種觀點,新政其實如果能持續(xù)下去,革命很可能就不會發(fā)生,中國也許就會實現(xiàn)憲政。這就是說,改革比革命更為有效。借用李澤厚評價五四的那個著名論斷,這其實是“改革與革命的雙重節(jié)奏”,不是改革壓倒革命,就是革命壓倒改革,至于誰壓倒誰,得看具體的時代語境,與真實的歷史關系不大。
其實,不管是否要告別革命,有一個基本的問題尚沒有厘清,那就是具體何為革命,還存有巨大的爭議。“革命”一詞本來是一個天文學術語,是指有規(guī)律的天體旋轉運動。當該詞第一次用來形容人類的政治事物時,顯然是作為一個隱喻而出現(xiàn)的?!案锩钡谝淮纬霈F(xiàn),反而不是用于一場我們平時所稱之為的革命運動,它用于17世紀英國的“光榮革命”,而所謂的“光榮革命”根本不是一場革命,而是君權復辟了前度的正當性。也就是說,“革命”在人類事物中第一次使用,最初的含義是指“復辟”。至于革命的面目開始變得可憎,與濫用權力、使用暴力、剝奪自由相關時,我們首先想到的卻是法國大革命,而不是美國革命。
漢娜·阿倫特對“革命”下了一個簡潔的定義:以自由對抗暴政。這個定義如此簡潔,以至于我們開始懷疑革命是否能夠真正擔當這種重任。她在《論革命》中說:“令人悲哀的是這樣一個千真萬確的事實:法國大革命以災難告終。卻成就了世界歷史,而美國革命如此功成名就,卻始終是一個地方性重大事件?!睂嶋H上,在兩者的最初階段,革命的參加者都堅信自己所做的一切,是為了恢復君主專制或者殖民政府濫用權力所破壞和踐踏的舊秩序。他們最初的目的都想回到一個舊時代,萬物有序,各安其分。但是,現(xiàn)在的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革命的結果,我們從法國大革命的歷史中,賦予了“革命”一種暴力含義,而這樣一場革命必定會吞噬革命自己的孩子。法國大革命的意義就在于,先使人類最美好的希望轉化成現(xiàn)實,然后又讓他們陷入徹底的絕望。
我們之所以如此懼怕革命,渴望告別革命,不是恐懼革命的過程,而是它帶來的一系列不可控制的結果。這是革命的吊詭之處,從復辟到暴力革命,從希望到絕望,從自由到暴政,革命這個詞匯已經(jīng)足夠復雜,乃至我們談虎色變,談革命必然會害怕對我們還算安逸生活的摧毀。
現(xiàn)在史學界對“告別革命”的聲援甚至可以賦予一種意識形態(tài)色彩。當社會的進程已經(jīng)到了危機時刻,歷史的必然性誘使革命發(fā)生的時刻,革命原始的“復辟”意義被重新發(fā)掘了出來,具有了現(xiàn)時代的合法性,革命的正當性訴求反而被束之高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