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川
我在一個家教嚴謹?shù)募彝ダ镩L大,父親陸天明在外人眼里很溫和,但對我從小就很嚴格。在我的記憶里,父親總是一副忙忙碌碌的樣子,回到家就扎進書房看書、寫作,很少與我交流。從我的童年時代到青年時代,父親與我溝通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淡淡的隔閡像薄紗一樣,將我和父親的心靈分隔在兩個世界里。
我從小酷愛文藝,夢想長大后能成為像張藝謀那樣的國際名導。高中畢業(yè)后,我準備報考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但父親堅決反對,認為我沒有生活沉淀和感受,拍不出什么好電影,還會沾染自高自大的毛病。他自作主張,為我填報了解放軍國際關系學院的志愿。父親掐斷了我的夢想,為此我對他有了怨言。
大學畢業(yè)后,我在國防科工委當了一名翻譯。一次,我路過北京電影學院,發(fā)現(xiàn)海報欄里張貼著導演系招收研究生的簡章。我沉睡的夢想再度被激活了。我沒有告訴父親,就報考了導演系的研究生。入學考試時,一位教授是父親的朋友,給父親打去電話:“導演系研究生班很難考,你不替兒子活動活動?”父親斷然拒絕:“他行,需要我活動嗎?他不行,拉關系又有什么用?”
雖然我以總分第一名的成績被導演系錄取,但父親的“冷酷”還是讓我心里很不舒服。我總覺得父親有些自私,過分專注自己的事業(yè),忽視了我的發(fā)展。那時,看到別的父子像朋友一樣相處,我既羨慕又憂傷。
幾年后,我成為北京電影制片廠的專業(yè)導演。因為是新人,我整整三年沒有導演一部戲。我整天無所事事,常常坐在街頭,看著夕陽發(fā)呆。此時,父親已經(jīng)寫出《蒼天在上》、《大雪無痕》等頗具影響力的劇本。我很希望父親能為我寫一個劇本,再利用他的影響力為我尋找投資方。我委婉地暗示過父親,但每次他都這樣告訴我:“你是個男人,自己的事情自己解決?!蔽蚁氲絼e人的父親想方設法為子女牽線搭橋,自己的父親卻對我的事業(yè)不聞不問,心里有種難以言說的滋味。2001年,我的事業(yè)終于迎來了轉(zhuǎn)機。我導演的電影《尋槍》榮獲國際國內(nèi)十多項大獎。我以為父親會表揚我?guī)拙?,誰知,他在電視里看到頒獎典禮時,只是淡淡地說:“還行,但需要提高的地方還很多?!蔽一鼐戳艘痪洌骸霸谀阊劾?,我永遠成不了氣候?!币驗樵挷煌稒C,我與父親吵了起來,很長時間誰也不答理誰。
2004年9月,就在我執(zhí)導的電影《可可西里》進行后期制作時,我年僅55歲的姑姑、著名作家陸星兒因患癌癥在上海去世。這給親人們帶來巨大的悲痛。特別是父親,從小與姑姑感情很深。仿佛一夜之間,他蒼老了很多。
料理完姑姑的后事,我陪著父親回到北京。此時再看父親,那個威嚴、冷酷的男人竟那么瘦弱無助,我內(nèi)心五味雜陳……見父親頭發(fā)亂了,我打來熱水為他洗頭發(fā)。這一平常的舉動,竟讓父親老淚縱橫:“孩子,從小到大,爸爸對你很嚴厲。你也許覺得爸爸很冷酷,但爸爸從來都把你的每一步成長放在心里。溺愛和縱容孩子,是一個父親最大的失職……”
我的眼睛濕潤了。母親告訴我:“你在青藏高原拍攝《可可西里》時,你爸爸聽說你患上了嚴重的高原病,累得吐血,擔心得整夜睡不著,一說起你就淚流滿面?!痹瓉砀笎垡恢卑殡S著我,只是父親這份愛含蓄而深沉,用心良苦。當我讀懂父愛時,我已經(jīng)30多歲了。
2009年4月16日,我嘔心瀝血四年拍攝出的電影《南京!南京!》在央視電影頻道舉行首映式。記者現(xiàn)場連線我遠在上海養(yǎng)病的父親。四年來,父親知道我數(shù)次闌尾炎發(fā)作,昏倒在片場;知道我冒著零下30℃的嚴寒,一拍攝就是十多個小時……在顯示屏上,我清晰地看到父親嘴唇哆嗦,老淚縱橫,幾度哽咽難語:“孩子,四年來你受的苦,我和你媽都看在眼里。”我有太多的話想對父親訴說,可又不知從何說起,只是向父親深深地鞠了一躬……
(霏霏細雨摘自《山西青年報》2011年2月2日,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