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中年鄰居五十余,企業(yè)CEO,平素電梯相遇,頷首而已,一日巧遇牙防所,忽作色語我:五內郁結,可否傾訴?我欣然應對,乃有如下記錄。
我是八年前開車的。我發(fā)現(xiàn),一開車,就人格分裂。此話怎講?我日常脾氣很好,人都稱我好好先生,可一上路,就不可遏止爆粗罵娘而墜入路怒一族。國人種種劣根丑態(tài),人說“要么網(wǎng)上,要么路上”,我以為網(wǎng)上畢竟虛渺,路上,才是無法回避的感受。
晨出小區(qū),差不多總有一群老人在道上,居中而慢吞吞地挪著,早就瞥見你的車啦,可就是預約似地堵著,本著“車讓人”的原則,你得慢慢地趟而且千萬別摁喇叭,否則就是一場圍攻:“怎么了,寶馬怎么嘞?拽啊?”“摁你個頭啊喇叭?!”“你嚇著我了!賠精神損失!”……人說老人祥和,社會祥和,沒想想人年輕時都是吃槍藥長大的,憑什么對你慈祥?。克悦髦辣说葥醯朗枪室獾?,但寶馬就是“包罵”,你就得孫子一樣,人家才順心。
慢慢開過白眼組成的走廊,好心情全沒了。
好了,總算到了第一個十字路口,紅燈,剛想小拐,不行,右側斑馬線上,闖紅燈的人群稠得跟厚粥似地,誰敢強行切割呢?尤其是寶馬。我恨得只好咬牙。于是,你只不過3秒的猶豫,急吼吼的非機動車已經(jīng)齊刷刷地搶在你車頭前一字堵好了,本著機動車也得禮讓“非機動車”的原則,你也得做孫子,讓堵你車頭的先走——好了,你總算小拐彎可以走了,但是不,這邊一放綠燈,斑馬線上的人群更稠得理直氣壯了,我只好咬咬腮幫,吼一聲操你○○,你們可以紅燈綠燈通吃,我非苦逼個球?。?/p>
強行通過后,我通常照照鏡子,臉已青了,牙也咬得隱痛。
吳中路方向的桂林路上有三根道,箭頭分別是右拐、直行、左拐,冒著前車彩球一樣拋出的黏液、煙蒂、奶盒和手紙,我開在右拐道上,但見左側直行道車輛飛馳,還以為與己無干,豈料快近吳中路時,都一根根像風干的大便一樣斜插而入,有的急切難進,居然大號陽具一樣公然翹聳在直行道上,直行道活活切斷!真想直行的,只好繞到左拐道,左拐道的車又被擠兌著漫過雙黃線,把對面來車死死堵住,喇叭轟鳴一片,前后搖窗大罵,那幾根大便卻覷準機會,一道煙右拐了……瞅著這些豬一樣的背影真是往他們菊花塞雷管的沖動都有!無數(shù)交通混亂純屬一坨坨“大便”人為造成,你說你修養(yǎng)再好畢竟是個男人——不!別再跟我說“極少數(shù)”!真正馬路瘋狗的場景還在吳中路、中山西路交界處:大拐彎信號燈亮了多時,我們仍然無法過去,因為蓄意闖紅燈的車流和人流如剪不斷的蝗蟲流,呈散兵線向我方掩襲,常常連救護車都被綁打包,待到闖紅燈的漸稀,你準備大拐了,中山西路的直行車流卻要將你剪斷,與此同時,你背后嚎喪的喇叭似乎要叫斷你的愁腸……
你扮孫子的至此實在忍無可忍!但任你搖窗咆哮,口水濺得滿儀表盤都是,罵這一窩衰車、罵這一群暴民、罵這一盤散沙、罵這一馬路的瘋狗,都已經(jīng)無濟于事了。誰守規(guī)矩,誰就OUT了。
鄰居說到這里,捂著腮幫,說,信不信,因為咬牙切齒,這口牙八年來就這么咬壞的!
我說,汽車社會嘛,車太多,路就亂。他聽了反問:車有東京多嗎?你有看見東京的車,后面寫“我慢,我排量??;你快,你飛過去”或“走別人的路,讓別人跟著你走”嗎?我說,路也太窄;他又反問:路窄還能窄過香港?你有看見香港的車,后面寫“別滴滴,越滴越慢”、“越催越慢,再催熄火”嗎?
我無語,顧左右言他地說,政協(xié)提案,有建議在現(xiàn)有高架上,再加層。他笑笑:把房拆了全筑路,還是堵。為什么吶?他指指心口,這兒窄,粥樣硬化,心堵遠甚于路堵。都知道沒信仰,但沒人找信仰。有個老掉牙的故事,叫《天堂里吃面和地獄里吃面》,說的是同樣一坨面,雖然數(shù)量少,但天堂里人人能吃上,因為大家謙讓;而地獄里呢,沒人吃得上,因為大家爭搶。只有把心魔拔了……
我很想聽他把故事講完,遺憾鈴聲響了,通知他拔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