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陽
“你們是不是請了韓國的專業(yè)舞蹈演員?怎么跳得這樣好!”來過中國多次,在韓國以研究傳播中國傳統(tǒng)戲曲而聞名的吳秀卿教授一邊疑惑,一邊直言不諱地問起了浙江小百花越劇團的團長茅威濤。當?shù)弥枧_上蔡浙飛、謝嬋等12位演員全都是來自小百花的專業(yè)越劇演員時,吳教授瞇起了眼睛,笑靨如花:“那么短時間居然可以做得這么好,不容易!”
春意盎然的時節(jié),韓國首爾龍山劇院內嘉賓盈門,為了慶祝中韓建交20周年,在中韓友好交流年的開幕式演出上,浙江小百花越劇團、上海評彈團、韓國首爾劇團集結越劇、評彈、板索里三大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代表作,同臺PK一版耳目一新的《春香傳》。
這考驗的不僅是演員,對導演更是一大挑戰(zhàn)。
評彈以說表演唱見長,越劇則載歌載舞,板索里完全依靠演員的一張巧嘴,模擬各色人物,將這樣并無關聯(lián)的三種形式熔為一爐,其創(chuàng)意本身就獨一無二。對此,總導演郭小男也坦言是第一次嘗試,“這比排一出大戲難多了。說是三大劇種同臺,可燈光、布景、必須用一套,因為沒有時間換來換去,光為這個,協(xié)調會都開了好幾次?!敝钡绞籽萸耙惶焱砩?,郭小男依然坐鎮(zhèn)劇場,茅威濤、陳輝玲、高博文等來自各地的演員堅守崗位,彩排到凌晨。即使在開演前一分鐘,細心的郭導還在調試燈光、布景,力求完美。
雜燴版“春香傳”
努力了一個多月,終于到了正式演出的那一天。晚上8點開演的戲,韓國觀眾早早地在半個多小時前就悉數(shù)到齊,每個人都帶著禮節(jié)式的微笑。
開場的是來自上海評彈團的高博文與周慧,一曲彈詞發(fā)揮說表功能,將中韓友誼,春香傳故事一一道來。15分鐘后,“李夢龍”茅威濤出場了,韓國觀眾驚呆了,原來不僅演李夢龍的是個女人,臺上的演員個個韓味十足,扮演春香的陳輝玲穿上了傳統(tǒng)韓國服裝、洪瑛則頂著一個尚宮頭,仿佛韓劇般的組合跟以往的越劇有著不一樣的視覺美感。最后出場的是韓國板索里,同樣演《春香傳》,演員只有兩個,一個鼓手和一個歌者,有著另一種味道。鼓手是盤腿坐在地上,看著唱者,在說唱途中,不停地擊鼓與唱者合拍。短短的一個半小時很快就過去了,而觀眾卻始終沒有走出這一耳熟能詳?shù)墓适滤鶐淼囊饩常镁民v足不肯離去,掌聲鮮花,既是獻給中韓藝術家的,也是對中韓友誼的贊美。
有著“朝鮮民族的《紅樓夢》”之稱的《春香傳》,講述了藝妓之女成春香與兩班翰林之后公子李夢龍歷經(jīng)波折的愛情故事,曾被改編成影視劇多次。作為經(jīng)典劇目,《春香傳》與越劇的淵源,還要追溯到1954年,徐玉蘭和王文娟兩位越劇藝術大師從抗美援朝的戰(zhàn)場上把凄美的韓國愛情故事搬上中國舞臺,歷經(jīng)半個多世紀傳唱不衰。
“《春香傳》是韓國經(jīng)典民間故事,我們新排的時候,會靠近韓國民族風情的形態(tài),音樂、舞蹈都有著濃濃的韓味?!泵┩f,為了排這個劇,她看了很多韓國電影。由于韓服比較寬松,要體現(xiàn)越劇程式化的表演很難,因此劇團還特地請來專業(yè)的朝鮮舞蹈老師編排舞蹈,用韓國舞蹈來加強故事的地域化色彩。“我們試圖把中國化的表演和服裝全部變?yōu)轫n劇的樣式,但是在演唱方面依然是純粹的越劇。只是配樂上帶有一些韓國的民間音樂元素,所以這一次無論音樂還是表演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將韓國元素與中國傳統(tǒng)戲曲表演程式結合在一起。對表演李夢龍來說,我借鑒了韓國的圖騰‘鶴,將鶴舞的韻律穿插在小生的程式化當中,豐富小生的表演。”
爭議中前行
12年前,小百花曾經(jīng)帶著《春香傳》的片段來首爾演出過,當時就引起一陣熱潮,根據(jù)茅威濤的回憶,當年在謝幕時,所有的演員都身穿旗袍出場,而臺下的觀眾們都歡呼到跺腳、跺椅子的地步。然而,像這樣高規(guī)格代表國家文藝院團承擔兩國文化交流年的開幕演出,對小百花而言,還是珍貴的第一次。所幸,沒有讓大家失望。
當然,爭議自然是難免的。這些年,茅威濤早就習慣了面對質疑,這次更是如此。太過韓劇化的服裝,將經(jīng)典的徐王派組合改成了尹呂流派,三大劇種是否有“拉郎配”的嫌疑等等。作為一名典型的“微博控”,茅威濤常常還會在網(wǎng)上拿這些調侃一番。在劇場后臺,茅威濤就此與《新民周刊》記者聊了起來。
《新民周刊》:最近,一位老藝術家“罵娘”的言論,引起了許多網(wǎng)友圍觀。根據(jù)那位藝術家的評論,據(jù)說也有隱含對你的批評。對此,你怎樣看?
茅威濤:我絕不會去對號入座。作為一個劇團的管理者,我覺得戲曲界,我們自身一定要氣定神閑,還真的要帶有一點自我革命,如果自身還停留在農(nóng)耕時代的意識里,那這個劇種就真的沒前途了,你真的會被21世紀的大門關掉,你肯定進不來。必須要接受當代文藝,不能躺在老祖宗的功勞簿上,那樣肯定會完蛋,所以小百花堅持做各種風格樣式的原創(chuàng)劇。
戲劇的人文關懷總是與現(xiàn)代人有共鳴的,我總覺得,當下戲曲界對技藝的傳承外,缺少時代的人文關懷。一個技藝再好的劇,沒有直奔人靈魂內心深處的人文關懷,不能撞擊他,是不行的。畫畫也是如此,我看吳冠中先生的畫展,站在他的《野草》前,足足站了十分鐘,女兒問我為什么喜歡這幅畫,我說我從中看到了一個畫家的精神。他把魯迅先生的頭發(fā)畫成草一樣,怒發(fā)沖冠的樣子,這里面有吳冠中先生的風骨。所以戲曲也罷、繪畫也罷,都需要時代的靈魂在里面。
《新民周刊》:那么,浙江小百花越劇團的藝術精神究竟是什么?
茅威濤:我想,小百花無論是原創(chuàng)劇還是傳統(tǒng)戲曲的表演,始終都堅持三個原則,普世情懷,人文上的永恒性,還有現(xiàn)實性。比方說《春香傳》,春香生在朝鮮最腐敗的時代,女性最沒有地位的時代,藝妓的女兒就是藝妓。李夢龍是個特殊,他是一個捍衛(wèi)愛情的人,春香更是個特例,她以死來抵抗權勢,這種東西我們今天這么一段表演是無法完全表達出來的,就像重排《梁?!芬粯?,這不僅僅是一種反封建,更是一種人性的自我覺悟。我想,今后有機會演全本的話,我一定要強調這一點。我相信下面的作品里,我依然會不斷地探索。
《新民周刊》:長期以來您一直在思考越劇的發(fā)展方向。
茅威濤:越劇本身比較年輕,我們要拼命學東西,豐富越劇。有一年藝術節(jié),我們帶著《梁?!穮①?,原本評選為第二名,結果一位老藝術家質疑“越劇為什么要搞得那么摩登?”我們一下子跌到第五名??墒俏也环猓絼∈强梢阅Φ堑?、時尚的,越劇本身是在摩登的大都市里成熟起來的,但是在摩登里面我要找到血液,就是祖師爺留給你的戲曲界的傳統(tǒng),不管是誰的,只要是好的我就拿來。所以就有了即將要誕生的作品——越劇版《牡丹亭》,我昨天第三次看了皮娜·鮑什的紀錄片,我突然有了自己當導演的念頭,用汪世瑜老師傳統(tǒng)的技術加上我新的理念,我突然找到了一種很好的感覺,我想把最最傳統(tǒng)的和現(xiàn)代的東西結合起來。我不是像王珮瑜這樣拿吉他、貝司來伴奏京劇,我是要把一種真正屬于舞臺藝術的現(xiàn)代和傳統(tǒng)經(jīng)典結合。說實話這種玩搖滾在我20多歲憤青年齡已經(jīng)玩過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到了不惑之年,我會不急不躁地做一些東西,我想,自己大概還有七八年的黃金尾巴可以表演、創(chuàng)造,奉獻給越劇,奉獻給觀眾。
同時,我要改變自己,我準備騎自行車上班,還要堅持跑步,鍛煉身體,打太極拳,延長藝術壽命,這些只有到了我現(xiàn)在這個年齡才能悟到。年輕時我總以為青春是永恒的,現(xiàn)在意識到不是這樣的,我希望后半輩子能活得從容優(yōu)雅。我以前有一點為工作而工作,日程表永遠排得滿滿的,現(xiàn)在我覺得不要排日程表,而是生命時間表,就是過日子,生命的本意即是如此,你是在走完從生到死的過程,為什么要給自己排那么多事情?你就踏踏實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