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玉增
一
時間已經(jīng)接近天黑了,下午的時候下了一場暴雨?,F(xiàn)在雨停了,空氣中飄浮著一股潮濕的臭味,大概是雨水把某個臭水溝隱藏的味道沖了出來,不過也可能是從河上游漂來了腐爛的死豬、死雞,這是夏日的H村的味道。
屋子里沒有開燈,尸體擺放在一張墊著草席的木板上,木板橫放在兩張舊木凳上。在尸體頭邊和腳邊的木板邊緣各點了一支白色的蠟燭,火苗嗶嗶剝剝地跳躍著,映照著尸體前面的泥土地上的兩個人影。
幾聲斷斷續(xù)續(xù)的哭音隨著燭光跳躍著。老蔫想,老伴的哭聲實在是瘆人啊。他自己也想痛痛快快地來一場嚎啕,但之前的歲月似乎把他一生的眼淚都掏空了。他認認真真地看著木板上的臉,這輩子仿佛從沒這樣認認真真地看過。那張原本潔白紅潤的臉,只剩下了一片青白,那已變成青紫的嘴唇緊緊閉著,只有那雙驚恐的眼睛依然努力睜著,盯著屋檐上那根已經(jīng)歪斜腐朽的橫梁。
爸爸,爸爸,他隱隱聽到有人在叫喚著。他回顧四周,除了老伴低著頭在細細地哭著外,房間里空蕩蕩的,并沒有什么人。他轉(zhuǎn)回頭,發(fā)現(xiàn)原來是女兒在叫他。她已經(jīng)從木板上坐了起來,一臉關(guān)切地看著他,爸爸,你可要支持住啊。
頓時,恍如一幕幕重影,女兒成長的影像在他的眼前一一展現(xiàn):得到小魚的喜悅,野地里追逐白色蝴蝶,帶著責備的眼光給他端來酒壺……
門吱呀響了一聲,村長和幾個人一起走了進來,他扶起有點顛狂的老蔫,在他耳邊說,剛才政府來人了,已經(jīng)定性為自殺了,老蔫,也就是說官家的審判奈何不了他。
老蔫驚愕地看著村長,說,這怎么可能呢,這可是一條人命啊,村長你可不能因了他家的強勢就這樣說啊,你可得為我做主啊。
村長輕輕嘆了一口氣說,老蔫,我也是沒辦法啊。
一旁老伴的哭聲突然轉(zhuǎn)為了一場嚎啕,燕兒啊……
二
后來,面對穿著制服的刑偵人員談起那天的場景時,老蔫的鄰居六三說,他忘了那天是什么天氣了,好像是陰雨天,又好像是晴天。那天,六三起床到屋前一角的尿桶前撒尿時,他看到老蔫從屋里出來。見到六三時,老蔫向他抱怨,昨天晚上一晚上他都在做噩夢,搞得現(xiàn)在腰酸背痛的。他向六三描述起昨晚的一個夢:他的房子周邊突然都被滿滿的牛糞包圍了,牛糞還在一層層往上溢著,臭氣彌漫著屋里,他拿著一個畚箕,燕兒拿一把鋤頭兩人一起拼命地往外搬運牛糞。一路上,他吐了好幾次。白花花的剛吃過的米飯一層層地吐在黑黑的牛糞上,惡心得要命。
六三說,他很后悔沒有去找村東頭的李婆解這個夢,因為李婆或許能知道這個夢和將要發(fā)生的事有什么牽連,這樣他就能阻止后來發(fā)生的事了。
等吃過早飯?zhí)嶂话唁z頭走出門時,六三說,他看到老蔫在磨一把魚叉。他當時并沒有在意,因為老蔫在農(nóng)閑時,經(jīng)常會去河里叉魚。而且老蔫的技術(shù)相當不錯。
中午,正當六三鋤完最后一片菜地里的雜草,在菜地邊上的一個水溝里洗著鋤頭上粘上的泥時,他看到遠處一個黑影夾著哭聲向他奔來。六三嚇了一跳,下意識抓緊了鋤頭。黑影跑近了,他一看原來是老蔫。
老蔫的臉上帶著幾滴血跡,六三回憶說,此時的老蔫渾身上下冒著一股血腥味,嗆得他直咳嗽。老蔫仿佛沒看到六三,一頭撞進了一旁豆莢的籬笆叢里,頭朝下趴在那里,嘴里扯著斷斷續(xù)續(xù)的哭音。
老蔫、老蔫,六三驚恐地叫著他,可是老蔫躲在里面并沒有理他。這時他聽到背后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王林的幾個堂兄弟齊刷刷地站在了六三的邊上。他們沖進籬笆叢抓住老蔫的腳把他拖了出來,發(fā)現(xiàn)老蔫此時正渾身顫抖,嘴角淌著白沫,臉上滿是泥土和青草的汁液。
幾雙手腳同時在混亂地揍著老蔫。別打了,六三叫了起來,老蔫要死了。王林的幾個堂兄弟停住手看著老蔫,他似乎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這時,一群人突然從身后圍了過來,把六三剛鋤過的菜地擠得滿滿的,踩得一片狼藉,幾個孩子站在前面興奮得滿臉通紅。
老蔫怎么了?六三問。
他殺人了,一個孩子嚷道。
三
在王林家?guī)凸さ睦畲竽镎f,自從王林父母到城里“忙生意”,家里剩下祖母和王林兩個人時起,她就到王林家?guī)凸ぁKX得王林其實是一個挺好的人。他的家族是最早一批來到H村定居的,經(jīng)過幾個世紀的繁衍,早就成了H村的大族了。王林的父母在城里開了幾家鋪面。家族里還有幾個有出息的人在吃著“官家飯”。因為父母常常忙得沒有時間回家,王林從小是由祖母帶大的。祖母很溺愛他,養(yǎng)成了他有點跋扈的性格。不過,李大娘說,燕兒的死和王林可能并沒有多少關(guān)系,因為王林是不會看上燕兒的,他連村長的漂亮女兒都沒看上呢。李大娘推測說,或許是王林的家境和張揚的性格,讓人認定只有他才能做出讓女孩子懷孕卻又拋棄她的事。
正是對王林的這種理解,當有人告訴李大娘老蔫準備殺死王林時,她并不相信,并忽視了這個警告。
那天是個陰雨天,細雨綿綿,李大娘回憶說,那天她準備好早餐,去叫王林起床時,她發(fā)現(xiàn)王林不像往常一樣賴在床上,而是已經(jīng)起來正在房間里挑著幾件衣服。他告訴李大娘,準備今天進城參加一個同學的婚禮,并讓李大娘幫他參考一下穿哪件衣服比較得體。
當王林吃早餐時,他的祖母走進飯廳。祖母的年紀大了,她嘮嘮叨叨地說,今天早上醒來,她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睛一直在跳,不知道是什么征兆。王林寬慰了一下祖母,說這是老迷信了。
祖母的眼神并不好,眼眶里似乎總泡著一洼眼淚,她瞇著眼睛對王林說,你還是下午再去城里吧,我今早眼睛總跳個不停。
行,王林說,他對祖母的話總不敢當面反駁。
等祖母吃過早飯回到房間,王林對李大娘說,等祖母睡著了,你喊我一聲,我偷偷走吧。
李大娘收拾好東西出門買菜時,看到一群人聚在老七的酒館里。當她走過酒館門口時,她的鄰居老王對她說,你趕快通知王林快走吧,老蔫要殺他呢。他說的時候,酒館里很多人都哈哈大笑。李大娘在人群中看到老蔫萎縮在酒館的一角,正大口大口地喝酒、吃菜。李大娘想,這不過是老蔫的一個酒話,自從燕兒死后,老蔫的確放出風聲要殺王林。但從來也沒有人把它當真。老蔫見到王林,還總是躲得遠遠的。
買好菜回到家時,李大娘曾猶豫著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王林,不過后來她想王林今天反正要進城,這件事也是子虛烏有的,沒有必要告訴他。臨近中午,當她做好午飯,發(fā)現(xiàn)祖母睡著了,她到王林房間喊王林。王林急匆匆地換好衣服,李大娘還問了他一句是否吃過午飯再走。王林說不用了,因為他怕祖母醒來又會阻止他出門。
我走之后,你喊祖母起來吃午飯吧,這是王林留給李大娘的最后一句話。
等喚醒祖母時,她聽到街上一片叫嚷聲,人們驚慌失措的跑步聲。祖母嘮嘮叨叨地說,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事,你扶我去看看,王林是不是又往外跑了,今早我眼睛一直在跳呢。
她扶著祖母的手來到街上,一眼就看到了王林的尸體,他側(cè)著臉趴在泥地上,圓睜著驚惶的眼,身上沒有看到傷口,但身體底下卻流出了一大攤的血。
李大娘說,她當場就被嚇傻了,呆呆地愣在那里。祖母掙脫了她的手,慢慢地走到王林的尸體面前,她蹲了下來對著王林的臉瞇著眼仔細瞅著。過了很久,她才站起身,用小腳踢了踢王林的尸身,隨后吐了一口唾沫,蹣跚著走向街頭,像往常喊遲歸的孫子回家一樣嚷著:王林啊,飯做好了,你快回家吃飯啊……
四
老七堅決否認自己曾給老蔫提供作案工具。他告訴刑偵人員,那把魚叉是老蔫自己帶來的。
他回憶說,那天是一個大晴天,陽光普照,一大早他看到老蔫拖著一把磨得光亮的魚叉來到他的酒店前。當時他問老蔫,是否又要去叉魚。老蔫向他抱怨說,昨晚一直做噩夢,他現(xiàn)在腰酸背痛的。他像老七描述起昨晚的一個夢:他的房子周邊突然都被滿滿的牛糞包圍了,牛糞還在一層層往上溢著,臭氣彌漫著屋里,他拿著一個畚箕,燕兒拿一把鋤頭兩人一起拼命地往外搬運牛糞。一路上,他吐了好幾次。白花花的剛吃過的米飯一層層地吐在黑黑的牛糞上,惡心得要命。老七不以為然地說,這不過是老蔫胡思亂想的結(jié)果。老蔫說,不是的,一定是有很多人以為我好欺負,都往我家扔牛糞。
老七安慰了老蔫幾句,后來發(fā)現(xiàn)他并不走,以為他想休息一下,就把他讓到酒店里給他安排了一個座位。
老蔫對老七說,我今天要殺了王林。老七并不在意地說,殺得了嗎?他家那么厲害,你沒看到上次村長想把女兒小英嫁給王林還沒成嗎?
老蔫說,我今天一定要殺了王林。老七不再理老蔫。酒館里人越來越多,老蔫一一告訴他們,他今天要殺了王林。他的話讓大家聽了都很開心。
后來老蔫不再說話,他點了很多酒菜,拼命地給自己灌酒、吃菜。老七說,他開酒館這么多年,還從未看到一個人能吃這么多的東西。
村長那天曾路過酒店。當人們告訴他老蔫準備殺死王林時,村長走了進來。他隨口批評了老蔫幾句,要把他的魚叉沒收了。但人們勸他,老蔫也只是喝多了酒開開玩笑罷了,所以村長走時并沒有把魚叉帶走,而是隨手放在了老七的柜臺邊上。
當王林家的幫工李大娘經(jīng)過酒館門口時,她的鄰居老王對她說,你趕快通知王林快走吧,老蔫要殺他呢。他說的時候,酒館里很多人都哈哈大笑。李大娘掃了一眼酒館,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臨近中午,當所有人看到王林穿著一件新衣出現(xiàn)在街頭時,大家都停住說笑看著他。有人推了推老蔫說,王林來了。老蔫萎縮在酒館的一角說,我還沒吃飽呢。人們奪下他的酒杯和筷子把他架到老七的柜臺前。老蔫掙扎著說,我的魚叉被村長收走了。
喏,在這呢,老七把魚叉塞給了老蔫,后來老七一再表明,他當時是覺得老蔫不可能去殺王林的,老蔫沒這個膽,他只是想和老蔫開個玩笑,也給其他酒客找個樂子。
老蔫提著魚叉踉踉蹌蹌地走了出去,王林正好也向他迎面走來。大家都在開心地看著他們。就在大家都以為他們將檫肩而過,準備哄堂大笑時。老蔫突然舉起魚叉向王林扎了一下。
奇怪的是,老蔫提起魚叉時并不見血。大家都以為老蔫肯定是做做樣子。但王林滿臉驚愕地看著老蔫,然后轉(zhuǎn)身朝他家的方向跑去。老蔫在后面追著,跑了幾步后王林倒在了地上,人們看到老蔫往他身上再扎了幾次。直到這時,大家才看到血珠從王林身上一顆顆蹦跳出來,在明亮的陽光下顆顆都閃閃發(fā)亮。
老蔫扔了魚叉,哭著向村外跑去。人們都愣住了。不知過了多久,王林的幾個堂兄弟飛快地沖出家門,朝老蔫跑去的方向追去。人們仿佛都剛明白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有人驚恐地叫喚起來,大家不約而同地向王林堂兄弟們奔跑的方向追去。H村的大街上激蕩起了一陣陣塵土,久久不散。
五
下午,警車來了。老蔫被人抬著送上了車,他渾身哆嗦著,軟成了一攤泥,在這個炎熱的夏季,他讓人感到冬天的一陣陣寒冷。
在H村的街口人們放了兩條長凳,長凳上面放上了一條破木板。尸體被抬著放了上去。隨警車來的穿著白大褂的人說,天氣太炎熱,如果不趕緊解剖的話,尸體就會壞掉了。
有圍觀的人回憶起解剖的場景時,一個個都犯了惡心,好幾天都吃不下飯。一只只不知從哪個角落飛來的大個綠頭蒼蠅爬滿了尸體放過的每一個位置,穿白大褂的人用剪刀剪開了肚皮,在一陣陣涌動的腸子和肝臟中尋找某個致命的傷口。后來,大概是弄破了腸子,現(xiàn)場還飄浮著一股糞便的味道。
這股味道混合著腐爛的氣味,在H村綿延了好久,人們的衣服上、房間里……每一個角落都是這種味道,H村連下了幾場暴雨也沒有消除它。直到冬天里,H村下了一場大暴雪后才壓住了這股味道。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