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蘇
1
小斗滿五七的第二天,就有人來給柳絮說媒了。狗日的,比我還急呢!
在我們油菜坡這地方,死人要過三個節(jié),三十五天叫滿五七,一百天叫滿百日,一年叫滿周年。頭一天,在小斗的五七節(jié)上,燒了小斗的靈屋后,我悄悄地跟我老娘說,小斗死了,我想把柳絮娶過來。老娘瞪了我一眼說,急啥?小斗剛滿五七呢!哪想到,有人比我還急。
來說媒的是個女人。她染個紅頭發(fā),嘴也涂得紅赤赤的,像個鬼。她剛從土坎那邊走過來,我就看見了她。
當時是上午九點多鐘,我正坐在我家門檻上拔胡子。說來也怪,我是個瘌痢頭,腦殼上只有稀稀拉拉幾根毛,下巴上的胡子卻多得不得了,好像頭上的都跑到下巴上了。我拔胡子用的是一個鐵夾子。我喜歡用鐵夾子拔,拔一次能管十天半個月。本來我有刮胡子的刀片,可我不愿意用刀片刮。刀片刮的長起來快,隔兩天就要刮一次,不然就長得像野草。
我以前見過那個女人。她是老埡鎮(zhèn)上的,在十字街那里開了一個花圈店。小斗墳前豎的那個花圈,就是我從她那兒買的。看見這個女人,我感到很奇怪,不曉得一個賣花圈的跑到這村里來搞啥。那會兒,我一點兒也沒想到她是來給柳絮說媒的。
賣花圈的女人很快走到了我的土房子門口。她停下來,轉身面向我。
我頭上戴著一頂帽子。天氣已經熱起來了,村里只剩下了我一個戴帽子的人。女人看見我戴帽子,眼神怪怪的。其實,我一年四季都戴帽子。我不想讓別人看見我的瘌痢頭,就是因為這個該死的頭,我快四十歲了還沒娶到老婆。有時我想,下巴上的胡子要是都跑到頭上去,那該有多好。
賣花圈的女人盯著我的帽子看了好半天,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我打算起身進屋。可是,我剛要從門檻上站起來,她突然向我打聽起了柳絮。
請問柳絮住哪里?女人翻開她的紅嘴問。
我沒想到一個賣花圈的還會做媒,連想也沒朝這方面想。我又拔了一根胡子,然后指著坎下的石頭房子對她說,嚕,就住下頭。
從坎上到坎下有一串石頭壘成的臺階,十幾步,兩尺多寬,很陡,像一把梯子搭在土坎上。女人打聽到柳絮的地方后,馬上扭頭走了,連謝謝都沒跟我說一聲。不過,我也沒住心里去。我又接著拔胡子了。我把胡子找出來,一根挨一根擺在手心里。我想先集中起來,等到拔完后再用嘴使勁一吹.把它們一起吹到天上去。胡子往天上飛的時候很好看,有點兒像風中的蒲公英。
賣花圈的女人還沒走下臺階,我就聽見老娘在上房子里喊我。小斗死后,老娘大病了一場,聲音比貓子還要虛弱,她喊了好幾聲我才聽見。
老娘有氣無力地問我,大斗,剛才那個人找柳絮做啥?
不曉得。我說。我這時又拔出了一根胡子。手心里已有幾十根了,它們整整齊齊地排在一起。
老娘嘆了一口長氣說,唉,小斗昨天才滿五七呢,今天就有人來找她了!
聽老娘這么說,我猛地打了個冷戰(zhàn)。一直到這個時候,我才開始意識到賣花圈的女人是來給柳絮做媒的。我再沒心思拔胡子了,猛地從門檻上彈起來。狗日的,比我還急呢!我狠狠地罵了一句。
我扔下鐵夾子就往坎下跑。
我沒走那串石頭臺階,直接順著土坎往下溜,好像坐了個滑板車。速度太快,溜到半路時,帽子從我腦殼上掉了。它跟在我屁股后頭往下滾,像一只受驚的黑刺猬。
溜到坎下,我從地上一爬起來就往柳絮的堂屋門口沖。沖出去好遠,我才發(fā)現帽子沒撿。我本想光著腦殼沖進屋的,但又怕柳絮看見我的瘌痢頭。要說起來,當年媒婆本來是把柳絮介紹給我的,可她嫌棄我的瘌痢頭,這才嫁給了小斗。要不是我的腦殼生得丑,柳絮早就是我的老婆了。
后來,我還是先回頭撿了帽子,戴好后才去柳絮的門口。
2
說媒的女人走到我堂屋門口時,我正在臥室里換衣裳。打從小斗在煤礦上出事后,我一直穿著一件灰布夾衣,整整穿了三十五天。小斗滿了五七,我想也該換一件衣裳了。我剛把一件紅顏色的春裝穿到身上,那個女人就來了。
開始,我壓根兒都沒想到這個女人是來給我說媒的,進堂屋坐下后,我給她泡了一杯茶,她才對我說明來意。我很不高興,板著臉對她說,你也太快了吧?我男人昨天才滿五七,你要是早一天來,我手膀子上還戴著黑箍呢!
我以為我這么一說,那個女人就會知趣地走開??伤龥]走,看來她是一個很不知趣的人。她喝了一口茶,然后突然跟我說起了她的表哥。原來,她要給我介紹的男人就是她表哥。
她說她表哥是一個開棺材鋪的,一年前老婆得急病死了,至今沒有找到合適的人。我本來就不高興,一聽說要給我介紹一個賣棺材的,就越發(fā)不高興了。
我馬上站起來進了臥室,拿出了一件半新不舊的運動衫。這是我兒子谷雨的校服,破了一條口,一直沒工夫給他縫補。我沒再答理說媒的女人,只顧低著頭縫補兒子的運動衫。
說媒的女人真的很不知趣,我不理睬她,她居然還要往下說。幸虧在這個時候,大斗突然來了。
大斗本來也在河南挖煤,和小斗在一個礦上。小斗死后第五天,大斗就從礦上回來了。小斗的骨灰盒,就是大斗給我抱回來的。他還給我?guī)Щ貋砹硕f塊錢的賠償金。大斗打算還回礦上去,定好等小斗滿了五七就走。我想,他可能是臨走前來跟我打聲招呼的。
可是,大斗沒說回礦上的事。他站在門口,神色顯得很慌張,好像是察覺到了有人來給我說媒。他沒有進門,卻把頭伸到堂屋里東張西望。他先匆匆看了我一眼,然后就把眼睛死死地盯在了我對面的女人身上。他的目光紅彤彤的,仿佛眼睛里充了血。
說媒的女人看見大斗,暫時停止了說話。但她沒停多久,只喝了一口茶,又開始說了起來。她不曉得大斗是誰,也沒把他當回事。
女人望著我說,你別看我表哥是個開棺材鋪的,可他有錢得很,你不知道,賣棺材可賺錢呢,賣一口少說賺五百。他每個月都要賣七八口。不是我吹牛,他在信用社的存款就有十幾萬。
說媒的女入這時停了一下,好像在等我說點啥。但我啥也沒說,連嘴巴也沒張。我扭頭看了一眼門外的大斗,發(fā)現他的臉也有點兒紅了。
過了兩分鐘,女人又說,我表哥不光有存款,還有一棟樓房,上下共三層,裝修得跟賓館似的,光客廳的一盞吊燈就花了兩千多呢。床上墊的是席夢思,人睡在上面,稍微一動就能彈起三尺高來。
說到這里,女人又一次停下來,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我,像是很希望我能說點啥。然而,我還是啥也沒說。不過我的嘴唇動了一下,但沒張開,沒發(fā)出一絲聲音來。我看見大斗的臉越來越紅了。
見我不吱聲,說媒的女人又接著說,我表哥還有一輛皮卡,就是那種人貨兩用車,從后頭看像貨車,從前頭看像轎車。棺材鋪有生意的時候,他用皮卡拉棺材;沒有生意時,他就用它拉客。在老埡鎮(zhèn)上,只有我表哥有一輛皮卡,好多人都眼紅呢!
說媒的女人一說到皮卡,我的眼珠陡然亮了一下。我曾經在公路上見過這種車,但我一次也沒坐過。有一次,我沿著公路回娘家,正好碰到一輛皮卡,就伸手攔了一下,想少走兩步??赡莻€開皮卡的人不僅沒停車,還扭頭對我冷笑了一聲,同時把一個煙屁股吐在我面前,我當時差點兒氣死了。
女人見我眼珠發(fā)亮,立刻興奮起來。她以為我的心被她說動了。其實她的感覺沒錯,說實話,一聽說她表哥有皮卡,我的心確實動了一下。
我的眼珠一亮,嘴唇也跟著張開了。
大斗看見我張開嘴唇,頓時顯得非常緊張。我想,他可能也看出我的心被說媒的女人說動了,害怕我一口答應下來。大斗的心思,我心里很明白。事實上,小斗死了沒多久,我就看出他的心思來了。他肯定不愿意我嫁給別人,做夢都想把我這個弟媳變成老婆。
不過,我沒有馬上答應說媒的女人,雖說我覺得她表哥條件不錯,但我不會這么輕易就答應。再說,小斗尸骨未寒,我不能這么快就考慮改嫁的事。
說媒的女人見我張開嘴唇半天不說話,就焦急地問,柳絮,你認為我表哥怎么樣?我遲疑了一會兒說,他的條件嘛,倒是蠻好的,但我說過,這太快了。小斗昨天才滿五七呢!再快,也要等到他滿了百日再說。
大斗聽我這么說,才稍微松了一口氣。
可是,說媒的女人卻纏著我不放。她突然換了一種口氣問我,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問,怎樣?女人說,你先去鎮(zhèn)上和我表哥見一面,交個朋友,至于結婚的事嘛,等你男人滿了百日再說。
我還沒想好怎么回答她,大斗一步闖進了堂屋。他事先捏好了一只拳頭,一進門就伸到了女人的眼皮底下。說媒的女人一下子蒙了,馬上站起來,一會兒看大斗,一會兒看我,臉都白了。我也愣住了,沒料到大斗會這么沖動。愣了片刻,我對大斗說,有話好好說,別這樣發(fā)脾氣嘛!女人聽我這么說,很快鎮(zhèn)定下來了,她小聲問我,這個人是誰呀?我說,是我男人的哥哥,叫大斗。
說媒的女人聽我這么一說,趕快出門走了,像一條被悶棍打了的狗。
我本來想送一下說媒的女人的,但發(fā)現大斗氣還沒消,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大斗原來不是個有脾氣的人,一下子發(fā)這么大的火,說到底還是因為我。在小斗死后這段日子里,大斗一直很關心我,大事小事都幫我張羅。他對我這樣好,顯然是想讓我改嫁給他。但他一直沒敢開口?,F在,突然有人搶在了他前頭,他肯定非常惱火。
說媒的女人走后,大斗沒馬上離開我家,他靠在我堂屋的墻壁上,眼睛不時地望我,好像要對我說點兒啥。但他最后啥也沒說,待了五分鐘的樣子就默默地走了。
3
大斗本來定好等小斗一滿五七就回礦上去的,可他還沒來得及走,就有人來給柳絮說媒了。我感到情況不對,就攔住了大斗。我讓他緩兩天再走。
這天早晨,我一起床就安排大斗殺雞。我對大斗說,你快點兒把那只老母雞殺了。大斗的腦筋反應慢,問我為啥要殺雞,說那只老母雞正下蛋呢。我說,我想中午把柳絮請上來吃頓飯。大斗還是沒反應過來,問我為啥清柳絮吃飯,還說一不過年二不過節(jié)。我說,我想在吃飯的時候跟柳絮說句話。大斗的腦筋真是笨,我把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他還是沒明白我的意思。
大斗愣愣地問我,老娘,你要跟她說啥?
我伸出指頭在他腦門上使勁戳了一下,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地說,說啥?我讓她肥水莫流外人田!
大斗歪著頭琢磨了好一會兒,總算琢磨出了我話里的意思。他頓時興奮起來,馬上去屋后雞籠里捉雞。走到屋角轉彎時,大斗還把我剛才說的那句話重復了一遍,肥水莫流外人田!他說。
說句心里話,我真有點兒舍不得殺這只老母雞。眼下正是下蛋的季節(jié),它每天都下一個。它下的蛋比其他雞下的蛋都大,別的雞下的蛋十一個才一斤,而它下的蛋,九個就有一斤。但是,為了大斗,我只有狠心把它給殺了。
大斗一眨眼就把老母雞捉來了。他看上去也舍不得殺,一個勁兒地說它正在下蛋。我一咬牙說,下蛋也要殺,不然肥水真要流到外人田了!我一邊說一邊把刀遞給了大斗。大斗接過刀說,是的,那個賣花圈的女人昨天就來了!
門口土場上有個樹蔸子,大斗蹲在樹蔸子邊殺雞。他正要下刀的時候,我突然叫住了他。
大斗,你等一會兒。我看著他頭上的帽子說。等啥?大斗回過頭問。我說,你先把帽子取下來,等到把雞殺好了再戴。大斗有些不情愿,皺起眉頭問,為啥?我說,殺雞是要見血的,到時候雞一撲騰,雞血肯定會濺到你帽子上。要是帽子上染了血,你過一會兒怎么去喊柳絮?
這回大斗反應還算快,我的話剛說完,他就把帽子取了。大斗的瘌痢頭的確有點兒難看,像一個葫蘆瓢。
看著大斗的瘌痢頭,我這個當老娘的,心里直是不好受。我不曉得我為啥給他生了這么一個頭?要是大斗的頭跟小斗一樣,也長一頭好發(fā),那柳絮早就是他的老婆了。我至今還記得當年媒婆把柳絮帶到我家的情景。柳絮一看到大斗的瘌痢頭,扭身就要走。我當時一急,趕緊把小斗喊出來,問柳絮覺得小斗怎樣。就這樣,柳絮成了小斗的老婆。
這些年來,大斗一直都在為他的瘌痢頭傷腦筋。去年,他在老埡鎮(zhèn)的一根電線桿上看到一個廣告,說宜昌有家醫(yī)院能種頭發(fā),種一頭五千塊錢。大斗看到那個廣告后興奮壞了,還把那張廣告單撕下來帶回了家,不久,大斗就去河南挖煤了。他說他要去掙錢,掙了錢去宜昌種頭發(fā)??墒牵V上的錢也不是那么好掙的,大斗挖了一年多的煤,也沒掙到幾個錢。
只用了一袋煙工夫,大斗就把雞殺好了,還給雞褪了毛。大斗把殺好的雞交給我后,轉身就去把帽子戴上了。
上午九點多鐘,雞的香味剛從沙罐里冒出來,我就讓大斗去坎下請柳絮。
可是,大斗剛一去就回來了。大斗回來很不高興,臉上陰沉沉的,見到柳絮了嗎?我問。見是見到了,可她不來吃飯。大斗勾著頭說。我連忙問,為啥?大斗嘟噥著說,今天是星期五,谷雨要從學?;貋?,她說要陪谷雨吃飯。我說,你讓谷雨和她一起來嘛!大斗說,我說過,可她還是不來。我嘆了一口長氣說,唉,看來只有我親自去請她了。
我到坎下時,柳絮正在用干稻草堵石頭房子上的幾條大縫。
這棟石頭房子還是小斗和柳絮結婚那年砌的,石頭中間縫隙大,每年春末都要用干稻草堵,不然就會有蛇爬進去。他們早就想建一棟樓房了,但一直沒有錢。小斗去河南挖煤,就是想掙錢回來建樓房。哪想到,樓房還沒建起來,人就死在礦上了。好在礦上還算大方,賠了二十萬塊錢。
柳絮看見我,愣了一下問,你怎么下來了?我說,大斗請不動你,我只好親自來了。柳絮苦笑一下說,看你說的,我是不好意思去吃飯呢。我說,一家人,有啥不好意思?柳絮轉了轉眼珠說,按說我應該請大斗吃飯的,你看,小斗出事后,他不光給我抱回了小斗的骨灰盒,還幫我要到了二十萬的賠償金,操了多少心,出了多少力??!我還沒請他,他卻要請我,我怎么好意思吃呀?
我雖說老了,但腦筋還沒糊涂。柳絮這番話剛一出口,我就聽出了她的話外之音。很顯然,她已經猜到了我和大斗請她吃飯的目的。我還聽出來,柳絮不愿意嫁給大斗。
但我沒打退堂鼓。我想,老母雞都殺了,這頓飯柳絮想吃得吃,不想吃也得去吃!其實,我早已料到柳絮是不會輕易嫁給大斗的。不過,這也不能完全由著柳絮。作為她的婆婆,到了節(jié)骨眼兒上,我還是要站出來說話的。
柳絮還在往石頭縫里堵稻草。我朝她走近一步說,你干脆早點兒用那筆錢把樓房建起來,以免每年都堵。柳絮認真地說,那筆錢可不能動,要留給谷雨讀書呢。我沒想到柳絮會這么說,一時不曉得怎么回答她。
愣了一會兒,我用命令的口氣說,你中午一定要上去吃飯,到時把谷雨也帶上。說完,我不等她回答就扭身走了。
柳絮還算給我面子,一到吃午飯的時間就老老實實地來了。谷雨也一起來了。他今年才八歲,在村小學里讀二年級,個子不高,緊緊地跟在柳絮屁股后面,像一條尾巴。
午飯開始一陣子,我們都說了一些客套話。柳絮說,不該殺雞的,又不是外人。我說,要是外人,我還舍不得殺雞呢。大斗沒怎么說話,只顧著給柳絮和谷雨夾菜。他把兩只雞腿給他們母子一人夾了一只。但柳絮卻堅決不吃,轉手夾給了我,我也沒吃,夾到了大斗碗里。大斗也沒吃,最后都給谷雨吃了。
吃到一半的時候,我問柳絮,聽說鎮(zhèn)上有人來給你說媒了,是吧?柳絮停下筷子說,是的,可我沒答應。小斗剛滿五七呢,我想再急也要等小斗滿了百日再說。我趕忙問,小斗滿了百日,你有啥打算?柳絮想了一下說,我還沒啥打算,時間還早著呢。停了一會兒,我把嘴湊到柳絮面前說,有一句話,我想說出來,你考慮一下。
啥話?柳絮看著我的嘴問。
我說,肥水莫流外人田!
大斗當時正在夾菜。我話音未落,他的筷子猛地從手上掉了一支,落在地上,發(fā)出叮當一聲脆響。接下來,大斗就彎下腰去撿筷子。
就在大斗彎腰撿筷子的時候,柳絮突然把她手上的筷子放到了桌子上。接著,她就站起來了,好像立刻要走,我有點兒慌張地問,你怎么啦?柳絮說,吃好了,我要帶谷雨回去寫作業(yè)。她說著就拉住了谷雨的一只手。
柳絮說走就走了,頭也沒回。
4
小斗滿五七的第三天,我又到河南礦上去了一趟。不過,我這次不是去礦上挖煤。小斗一死,我就決定不再挖煤了,礦洞里太危險,每年都要死好多人。老娘也不同意我再去挖煤。她只有兩個兒子,小斗已經死了,我再不能死了。老娘說,要是兩個都死了,那她死的時候連埋她的人都沒有了。我這次去礦上,主要是去要錢。
開春以后,我在礦上挖了三個月的煤,卻只領到了一個月的工資。我要去把那兩個月的血汗錢要回來。我一直都想掙一筆錢,然后去宜昌種頭發(fā)。如果兩個月的工資都能要到手,那我種頭發(fā)的錢就差不多夠了。我想,我一定要趕在小斗滿百日以前把頭發(fā)種起來,這樣柳絮就不會嫌棄我的瘌痢頭了。
這次去礦上,我來回只花了一個星期,路上用了四天,在礦上實際上只打住了三天。
我是下午回到家門口的。當時老娘不在屋里,門上掛著鎖。我到屋后菜園里去轉了一圈,也沒見到她的影子。我出門時沒帶鑰匙,進不了門,只好坐在門口等老娘回來開門。可是,我一連吸了兩支煙,老娘也沒回來。
第三支煙吸到一半時,我猛然想到了柳絮,心想她可能曉得老娘到哪里去了。我決定到坡下去一趟,找柳絮打聽一下老娘的去向,正好,我還要把一個小黑包交給她。這個小黑包是小斗遺留在礦上的,礦長讓我?guī)Щ貋磙D給柳絮。
我很快去了坎下。可我沒看到柳絮。石頭房子的大門上也掛著鎖。
在坎下待了十多分鐘,我只好又拎著小黑包回到了坎上。
后來,我忽然想到了小斗的墳。我懷疑老娘是去小斗的墳上了。小斗的人樣子比我強,腦袋瓜子也比我聰明,還讀過一年高中。老娘最喜歡小斗,把他看成了心頭肉。我把小斗的骨灰盒抱回來時,老娘當場就昏死了。我拼命地掐她的人中,掐了好久才醒過來。埋了小斗以后,老娘隔兩天就要往小斗的墳地上跑一趟,一去就在墳前坐半天。
我抬頭看了一下天,日頭還老高。老娘要是真的去了小斗的墳上,那她不到日頭落山是不會回來的。我想,我干脆到小斗的墳上去找老娘。
一個人往小斗墳地走時,我禁不住又想起了小斗在礦上出事時的情景。小斗出事這回,煤洞子里沒發(fā)生瓦斯爆炸。以往出事,十回有九回都是瓦斯爆炸引起的。這回是透水,一股水突然之間就把洞子給淹了。那天我也在洞子里,不過我不在洞子最里面。當時,我和另外一個人正推著一車煤往洞外走。洞子最里面只有八個人,他們正在挖煤。我們兩個快到洞口時,洞子里面猛然有人尖叫,說透水了。接著,我就看見有人朝外面飛跑。我和那個人也馬上丟下煤車,慌慌張張地跑出了礦洞。
洞子最里面的那八個人,最后只跑出來三個,另外五個都死在里面了。
透水發(fā)生的時候,小斗其實不在洞子最里面。他那天和我一樣,也在往洞子外面運煤。和小斗一起推車的是個河南人,他們那輛車還在我們的車前頭,差不多已出洞子了??墒瞧婀值煤埽锹暭饨幸粋鞒鰜?,大家都在發(fā)瘋似的往洞外跑,而小斗卻一個人扭頭往里面跑。當時,每個人都只顧著逃命,除了我,沒有人注意到小斗。我看見小斗往洞里面跑,就扯起嗓子喊他??伤静宦犖业模匆膊豢次乙谎?,轉眼就跑得沒影兒了。
后來,小斗也死在洞子里面了,一共死了六個人。
小斗埋在一片松樹林里,離我家的土房子有兩里路。我走了半個鐘頭,就到了松樹林邊上。我老遠就看見了小斗墳前的那個花圈,上面的彩紙已褪了色,只有那個奠字還是那么黑。
老娘果然在這里。我看見她呆呆地坐在小斗的墳頭,像一個榔樹疙瘩。我很快跑到了老娘身后,輕輕地喊了她一聲。老娘聽見喊聲,慢慢扭過頭來。我發(fā)現她臉上淌著淚水。老娘看見我,突然愣了一下。她沒想到我這么快就從礦上回來了。臨走前我跟她說過,這次出門少說也得半個月。
錢要到了?老娘開口就這么問。
我苦笑一下說,只要到了一半,另一半要不到了。
為啥?老娘問。
我又苦笑了一下,不曉得怎么回答她。
這次去礦上,我的運氣還算好,第二天就找到了礦長。以前,礦長經常不到礦上來,我們這些挖煤的,十天半個月也難碰上他一次。我一見到礦長就找他要錢。礦長看我是小斗的哥哥,對我還比較客氣。他說,我只能給你一個月的工資,多的錢我一時半會實在拿不出來了。我問,為啥?礦長說,這回一下子死了六個人,光賠償金就花了我一百二十萬,我眼下已身無分文。
不過,我沒有就此罷休,打算過兩天再去找礦長要??稍诘谌?,我正要再去找礦長,與小斗一起推煤車的那個河南人突然攔住了我。他勸我不要再找礦長要錢了。我問他為啥。他說,你弟弟小斗本來可以不死的,是他自己要往洞里面跑。他要是不死,礦長就會少賠二十萬。我愣了一會兒問,你說這話是啥意思?那個河南人冷笑一下對我說,沒啥意思,只是勸你要知足,要是礦長知道了小斗是自己往洞里跑,他肯定會把那二十萬收回去。聽他這么一說,我就心虛了,再不敢找礦長要錢了。
老娘一直等著我回答,見我半天不吱聲,又問,那一半工資為啥要不到了?老娘這么盯著問。我沒辦法,只好把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告訴了她。
我一說完,老娘猛地把她的頭垂了下去,好像有人在她脖子上砍了一刀。過了好久,她才抬頭問我,小斗為啥要這樣?我說,我哪里曉得?當時我就覺得奇怪,感到小斗很反常。
老娘臉上的淚水還沒干。我這時問她,你怎么又哭了?我剛一問,老娘就激動起來,顫著喉嚨對我說,柳絮她……
她怎么啦?我趕緊問。
老娘用手背擦了一下臉,然后咬牙切齒地說,她今天到老埡鎮(zhèn)上去了,是跟那個賣花圈的女人一起走的。
一聽說賣花圈的女人,我立刻傻了眼。
老娘接著說,這個沒良心的東西,那天還說要等小斗滿百日呢,今天就出門相親去了。上午,我看見她跟著那個染紅頭發(fā)的女人往公路那邊走,就跑上去攔她??晌覜]攔住。她讓我別管她的閑事。走出好遠后,她還回頭對我說,你趁早讓大斗死了這心吧!
聽了老娘最后這句話,我一下子傷心到了極點,每次一傷心到極點,我就會忍不住取掉頭上的帽子,把我的瘌痢頭露出來。這時,我又把帽子取了,使勁地扔在地上,像扔一個牛屎餅。我還提起腳,在帽子上狠狠地踩了幾下。
老娘以為我瘋了,慌忙起身拉住了我。她先罵了一句沒出息,然后對我說,我不會就這么輕易放了柳絮!
5
我從老埡鎮(zhèn)回到油菜坡,天已黑了。
經過婆婆土房子門口時,我聽見有人在屋里跟婆婆說話,側耳一聽,是大斗的聲音。我當即愣了一下,沒想到他這么快就從礦上回來了。我沒在那里久留,出去了一天,我要趕快回家給豬喂食。
上午八點多鐘,我吃過早飯剛收拾好碗筷,上次來給我說媒的那個女人就來了??匆娝驹谖议T口,我不由大吃一驚,你怎么又來了?我有點兒驚奇地問。她說,我表哥還是想盡快和你見一面,先交個朋友。我正要開口回絕她,她突然走上來拉著我一只手說,你就去見一面吧,我表哥已開著皮卡在下面公路上等著你了!
本來,我一點兒都不想去和她表哥見面的。可是,一聽說人家開著皮卡來接我了,我的心猛然間就發(fā)生了變化。我稍微猶豫一下就答應了。其實,我那會兒并不是想去見她表哥,只是想去坐一下皮卡。
我跟著說媒的女人剛走上上坎,婆婆就發(fā)現了我們。我出門時換了一件藍底白花的新衣裳,加上和說媒的女人走在一起,婆婆一下子就警覺起來。她很快走上來攔住我問,你去哪兒?我說,到鎮(zhèn)上去一下。她頓時生氣了,粗聲大嗓地問,你男人剛死,去鎮(zhèn)上做啥?我也忍不住生氣了,加大聲音說,你管我去做啥!以后你少管我的閑事!說完,我推開婆婆,大步走了。
婆婆見我這么頂撞地,火氣更大了。我聽見她在我背后吼了起來。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她這樣吼我,我開始沒理她,讓她一個人吼。后來,她突然說,柳絮,你給我聽著,就是要改嫁,你也要嫁給大斗!聽她這么說,我就忍無可忍地頂了她一句,你們趁早死了這條心吧!我回頭說完,還對她冷笑了一聲。
說句心里話,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嫁給大斗。他那個瘌痢頭,我實在不敢看。當年第一次看見他的頭時,我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除了頭不好看,大斗人也笨,好像腦袋里少一根弦。如果與小斗比,大斗就差遠了,他們兄弟倆一點兒也不像是一個媽生的。要說,大斗人不壞,心眼兒很善良,這么大歲數還打光棍兒,我也從內心同情他。可是沒辦法,我怎么也不愿意嫁給他。
公路在村子的腳下,離我家三里路的樣子。我們走到公路邊,果然看見一輛皮卡停在那里。皮卡已經很舊了,但洗得很干凈。我們一到公路邊,一個四十開外的男人便打開車門出來了。說媒的女人介紹說,這就是她表哥,讓我喊他老皮。我一愣,問,怎么這樣叫?說媒的女人說,鎮(zhèn)上只有他開皮卡,所以大家都叫他老皮。我匆匆掃了老皮一眼,除了顯老,再沒有其他感覺。
我們很快上了皮卡。說媒的女人讓我坐前面,與老皮并排,她一個人坐在后面。皮卡開動的時候,我興奮極了,渾身的每一塊肉都活蹦亂跳,臉紅到了耳根,老皮看了一下我的臉問,第一次坐吧?我馬上嗯了一聲,還使勁地點了點頭。皮卡的速度真叫快,窗外的樹和電線桿像比賽似的朝我們后面飛跑。以前我只坐過拖拉機,拖拉機的速度壓根兒不能跟皮卡比。
到了老埡鎮(zhèn),說媒的女人在十字街下了車。她說她的花圈店沒人照看。
老皮先帶著我在大街小巷里溜了一圈,然后把皮卡停在了一棟樓房前,這是一棟三層樓。進了樓房,老皮領著我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每到一間房里,老皮都要問我感覺怎么樣。我沒有直接回答,只是不停地點頭。他的房子當然好,比我的石頭房子好十倍都不止。參觀完房子,老皮問我想不想去看看他的棺材鋪,我馬上擺頭說,算了,我有點兒怕。老皮一說到棺材,我猛然想到了小斗,情緒一下子低落下來。老皮問我,你怎么啦?我想了一下說,頭有點兒暈。
午飯是在餐館里吃的。說媒的女人也來了。老皮要了一個包間,點了一滿桌子菜。老皮還買了酒,白的紅的都有。
老皮的酒興好,一個人快把一瓶白酒喝光了。放下酒杯后,老皮打著酒嗝問我,柳絮,我們交個朋友怎么樣?我想了一下說,我們已經是朋友了。老皮猛然湊近我說,我指的是女朋友!我趕緊把凳子往后移了一下,沉下臉說,你喝醉了!說媒的女人見我有點兒不高興,連忙推了老皮一掌說,你急啥?等柳絮男人滿了百日再說嘛!
本來,我吃過午飯就要從鎮(zhèn)上回來的,可老皮喝醉了,一時不能開車送我。我打算自己租個三輪車回來,老皮又不讓。說媒的女人也不許我走,一定要我等老皮酒醒后坐他的皮卡。一直等到下午四點多,老皮才清醒過來。我離開老椏鎮(zhèn)的時候,已經是五點過了。
在回來的半路上,我意外地碰到了我娘家的一個嫂子。她趕集后沿著公路回家,肩上背著一個大包,手上拎著一個小包,走得大氣直喘。皮卡從她身邊經過時,我一眼認出了她,還馬上喊了一聲嫂子。老皮聽我喊嫂子,一邊減速一邊問我,要不要帶她一腳?我連忙說,帶!我話剛出口,老皮就把皮卡剎住了。
我喊嫂子上車時,她高興得嘴都會不攏。其實,我那會兒比嫂子還高興,心里頭像是裝滿了蜂蜜,就在那一剎那,我陡然有點兒想嫁給老皮了。
嫂子住的村子比較遠,過了油菜坡,還有七里多路。老皮一直把嫂子送到家門口才掉頭轉來。如果不是送嫂子,我在日頭落山前就能回到家里。
我給豬喂完食,正準備煮晚飯吃,婆婆突然來了。她是不聲不響來的,我發(fā)現她的時候,她已經站在了我的廚房門口,嚇了我一跳。
婆婆板著臉,目光火辣辣的,一看就是來找我麻煩的。我開始還很客氣,笑著請她進廚房坐,她卻雙眉一橫說,不坐,我來問你幾句話!見她樣子這么兇,我也就不再客氣了。問吧!我提高嗓門說。
你是不是去見了那個賣棺材的?婆婆開口就這樣問。我遲疑了一下說,見了,怎么樣?婆婆頓時氣死了,一只手指著我的鼻子問,你是不是已答應嫁給他?我冷笑一聲說,答應了,又怎么樣?
我話音沒落,大門口那里突然響了一聲,像是有人摔倒了。我趕緊跑出去看,原來是大斗,他正從地上爬起來,一邊爬一邊拍屁股上的灰。
你怎么在這里?我驚奇地問。
大斗有些緊張地說,我給你送一個包來,是小斗遺留在礦上的。他說完,把一個小黑包遞到了我手里。
我正要打開黑包看里面裝著啥,婆婆氣勢洶洶地走到了大門口。
你不能嫁給那個賣棺材的!婆婆嚴肅地對我說。為啥?我頭一揚問。婆婆厲聲說,你必須嫁給大斗!我怪笑了一下問,要是我不同意呢?
婆婆這時也怪笑了一下,然后認真地說,要是你不嫁給大斗,那你就別想得那二十萬的賠償金!我頓時糊涂了,眨巴著眼皮問,憑啥?婆婆又怪笑了一下,指著大斗對我說,你問他吧。
我馬上扭頭問大斗,到底憑啥?
大斗說,礦洞里透水時,小斗本來不在洞里,是他自己跑進去的。
我一下子暈了,感到天旋地轉,好像房子也要塌了,過了好久,我才稍微清醒一點兒。婆婆這時威脅我說,你要是不嫁給大斗,我就派大斗去把事情告訴礦長,讓礦長把那二十萬收回去!婆婆一說完就扭身走了,把大斗也喊走了。
婆婆以為,她這么一威脅,我就會乖乖地嫁給大斗。她以為我很在乎那二十萬塊錢??伤e了。那二十萬塊錢,我雖然也在乎,但我不會因為這筆錢就嫁給大斗。這時,我還猛地想到了開皮卡的老皮。我想,要是嫁給了老皮,我也不會再缺錢了。想到這里,我忽然有點兒沖動了,想跟婆婆賭一口氣。
我一步沖到大門外,對著婆婆的背影喊,你讓大斗去告訴礦長吧,你讓礦長把錢收回去吧!
忽然起風了。我聽見我的喊聲被夜風吹出去很遠,很遠。
6
第二天,我睡了個早床。頭天晚上,我差不多一夜沒合眼,到天亮時才迷迷糊糊睡去。我一直睡到八點多鐘才醒,日頭這時已升起兩竹竿高了。
大斗夜里也沒睡好。頭天晚飯后,我讓他跟我一起去坡下找柳絮攤牌時,他好像又看到了一點希望。哪想到,柳絮被那個賣棺材的迷住了心竅,竟然二十萬塊錢也不在乎了。我們母子倆剛走到坡上,柳絮就在我們背后喊了兩聲。聽到柳絮的喊聲,我的兩條腿當時就軟了,要不是大斗扶我一把,我肯定要癱在地上。其實,大斗那會兒比我還要難受。他一進屋就把帽子取了,隨手扔在地上,還伸手在他的瘌痢頭上狠狠地打了兩下。大斗一直到半夜都沒睡著,凌晨,我聽見他還在床上翻來覆去,還時不時地用手砸床板。
我穿好衣裳從睡房出來時,大斗已經起床了。我看見他坐在大門的門檻上,又在用鐵夾子拔胡子。前不久他拔過一次,還沒來得及拔完,那個賣花圈的女人就把他打斷了,后來一直沒空再拔。你怎么不多睡一會兒?我看著大斗布滿血絲的眼睛問。大斗說,怎么也睡不看。
早飯吃的是面條,我還給大斗打了兩個荷包蛋。但大斗一點胃口也沒有,兩個荷包蛋只勉強吃了一個。我也沒胃口,只喝了半碗面湯。
吃完早飯,我沒急著收碗。我猛然之間又想到了小斗。自從大斗從礦上回來講了小斗的情況后,我心里就有了一個疙瘩。小斗為啥要在那個時候往洞里跑呢?這一點,我怎么也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