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學全
胡一寧失蹤了,同時失蹤的還有鄰居王傳的女兒玲子。王傳一大早就來向胡一寧的老婆陳花要人,陳花也是一肚子的冤屈沒處訴,雖說你的女兒跟我的男人跑了,可我也是受害者,我又找誰要人去?但王傳不這么看,你家男人拐跑了我家還沒過門的黃花大閨女,我不找你要人找誰去?陳花無奈,蹲在地上只有哭。嗚嗚嗚,胡一寧你個喪天良的狠心賊,我跟你這么多年吃苦受累,眼看著孩子都這么大了,還沒進過一次城,你就忍心扔下我們娘倆不管,領著人家的閨女到處跑,嗚嗚嗚,你個挨千刀的……
王傳見陳花蹲在地上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哭得那樣恓惶,意識到自己找陳花要人不合適,抬起腿狠狠地一腳把地上的小凳子踢飛,嚇得在院子里找食吃的母雞驚恐地發(fā)出嘎嘎嘎的叫聲,連飛帶跑逃出院子。陳花也被王傳的舉動嚇了一跳,抬起頭驚恐地望著王傳,王傳恨恨地跺了一腳拂袖而去。
胡一寧是市科技局對口扶貧的雙水村村民,是王洋的幫扶對象。說胡一寧會拐跑別人家的姑娘,王洋在第一次見到他時,說什么也不會相信,但就是這樣一個看起來老實巴交,跟生人說話都語無倫次的農(nóng)民,卻做出了讓誰都想不到的事情。
開春的時候,王洋和局領導到全市經(jīng)濟最落后的縣的一個叫雙水的小村子考察。初聽雙水村這個名字,王洋還以為是個山清水秀的村莊,到了目的地才發(fā)現(xiàn)那里不但沒有水,也沒有山,村子里稀稀拉拉的幾棵白楊樹也是灰頭土臉歪頭耷腦沒有生氣,低矮的茅草屋仿佛遼闊戈壁上的一叢叢枯草。環(huán)繞村子的是一眼望不到頭的鹽堿地,白花花的鹽堿灰,一腳踏下去撲上來一股白灰,來時擦得油光黑亮的皮鞋走幾步路就變得灰頭土臉,在村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回來,褲腳上沾滿了灰土,鼻子里干得直冒煙。說白了,這是一個不適合人生存的地方,但雙水村的人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里。王洋一直覺得是個謎,為什么一個干旱缺水的地方,卻有一個這么美麗的名字。問當?shù)厝耍矝]有人能說清楚,有人推斷這里以前可能有水,后來干了,所以名字一直流傳了下來。
周末,王洋放棄休息,驅(qū)車一百多公里來到胡一寧家,看著這個搓著雙手半天說不出一句話的黑臉漢子,王洋腦子里想著該怎樣幫他們脫掉窮帽子。因為局里定了指標,誰的幫扶對象當年生活沒有明顯變化,年終考核就不合格。為了不影響自己的年終考核,王洋恨不得把自己的家整體搬給胡一寧。幾個月來,王洋沒少往雙水村跑,幫胡一寧家買便宜化肥、農(nóng)藥、種子,中間他還墊錢給他家買過幾件農(nóng)具,并上網(wǎng)下載了一些有關改良鹽堿地的資料,以及適合鹽堿地種植的作物的耕作方法給他們帶過去??梢哉f,王洋已經(jīng)完全把幫胡一寧家脫貧當成了自己工作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接到陳花打來的電話,得知胡一寧帶著鄰居家女兒私奔的消息后,王洋著實吃了一驚。在陳花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訴中,王洋得知胡一寧是拿著局里扶持他家購買農(nóng)用機械的兩千塊錢和從村民手里借的兩千塊錢跑的,當時說好到縣城買一輛三輪車,誰知那天胡一寧等進城的班車時,玲子也在等車,或許他們早就商量好的,陳花自己也說不清楚,反正他們一起坐車到縣城就再沒回來,有人看到他們又從縣城坐上了去市里的班車。“領導,你要是看到他,勸勸他,讓他回來,我不怪他,只要王傳再不來向我要人就行?!甭犞惢〝鄶嗬m(xù)續(xù)的敘述,王洋的情緒很復雜。這個胡一寧,日子過得一團糟,不想著如何改善家人的生活,倒有心思琢磨這些烏七八糟的事。王洋嘴上答應陳花,見到胡一寧就勸他回去,可腦子里卻在想,這么大的一個城市,我上哪里去找他。
王洋腦子里雖然那么想,可上街的時候,他還是左顧右盼,希望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胡一寧的影子。但他始終沒有看到他。一個多月后,陳花再次打來電話,說胡一寧就在市里,有人看到他在工地上干活。為了找到胡一寧,王洋一有空就到各個工地去打聽,但他幾乎問遍了城里所有的工地,都說沒有叫胡一寧的人。
轉(zhuǎn)眼到了夏收,陳花再次給王洋打來電話,說胡一寧一走兩個多月,眼瞅著麥子都黃了,他人不回來,連個信也沒有,王傳又隔三差五跑去向她要人,她都沒法活了。那口氣,好像王洋知道胡一寧的下落似的。王洋只好在電話里安慰陳花,答應繼續(xù)幫她打聽??伤榱烁鱾€工地的民工花名冊,還是沒能翻出個胡一寧來。這個胡一寧,你到底藏在哪里。就在王洋一籌莫展的時候,他的手機響了,打電話的正是胡一寧。原來,胡一寧就在離王洋住處不遠的一家工地上干活,有幾次他甚至看到過王洋,但胡一寧在工地上的名字不叫胡一寧,而是張軍。因此,即使王洋把所有的工地翻個底朝天,也不可能找到胡一寧。胡一寧先試探了王洋的口氣,感覺到他對自己的態(tài)度還沒變,這才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實情。胡一寧說,自己原本打算到縣城買一輛三輪車回去好好種地,好好過日子,可在縣城轉(zhuǎn)了一圈,摸摸口袋里的錢,又有些舍不得,他活了三十歲了,還從來沒到過市里,縣城也只去過有數(shù)的幾次,他想到市里去看看,看看城里人都是咋樣生活的。于是,就坐車到市里,看到市里人多車也多,樓房高,馬路直,晚上的燈光還漂亮,跟在電視里看到的一樣美麗,他就不想回去了,他想在城里打工掙錢。王洋問胡一寧玲子是不是和他在一起。胡一寧頓了一下,說是的。王洋一下子來氣了,好個胡一寧,你放著自己的老婆兒子不管,帶人家姑娘出來到處跑,害得你老婆在村里難做人你知道嗎,都多大歲數(shù)的人了,怎么一點責任心都沒有,你今后還怎么面對他們母子。王洋在電話里一口氣說了一大堆話,算是教訓胡一寧,也算是替陳花出氣,還有一層,就是發(fā)泄自己心中積壓了多日的不快。胡一寧再沒有說話,為了表示自己在聽,他不時地“嗯”一聲,或者帶有歉意地說一句“那是”。
王洋憋了好久的一股怨氣總算發(fā)泄出來了,他轉(zhuǎn)換語氣,和藹地對胡一寧說,快要收麥子了,陳花一個人忙不過來,你趕快回家?guī)蛶滋烀?,她說她不怨你。胡一寧在電話里又“嗯”了一聲,不知道他的意思是我在聽呢,還是我知道,或者我這就回去。最后,胡一寧說了一句:“領導,你是個好人。”就匆匆掛了電話。雙水村的人見到市里去的干部,不管是不是領導有沒有職務,都習慣稱呼他們領導,王洋之前曾提醒過他們,不要叫他領導,叫他王干事或者王師傅、小王都行,反正比叫領導聽著順耳,但他們就是不愿改,他們就愿意叫他領導。
下班路過門房的時候,門房值班的師傅遞給王洋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和一張字跡歪歪扭扭的字條,說是一個叫胡一寧的男人送來的。字條上說信封里是六千塊錢。胡一寧說他做了對不起陳花娘倆的事,沒臉回去,讓王洋把那些錢帶給陳花,一部分用來還鄰居的欠款,讓她雇收割機收麥子??赐曜謼l,王洋又有一股想罵人甚至打人的沖動。他沒有回家,直接去了胡一寧干活的工地。但工頭告訴他,那個叫“張軍”的男人早上領了工錢就辭工不干了。但去了哪里,誰都不清楚。王洋的火蹭蹭蹭就往頭頂上冒,胡一寧,你到底要干什么!不用說,他還在這個城市,還在建筑工地干活,只是他還會用什么樣的假名字就不得而知了。王洋突然有種被人欺騙的感覺,他狠狠地一腳踢飛了腳下的石子。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王洋再沒有接到過胡一寧的電話,但他托王洋給家里帶過幾次錢,每次都是裝一個信封寫一張字條,放在王洋單位的門房就走了。每次王洋把錢送去,陳花都用質(zhì)疑的目光看他,口氣總好像是他不讓她男人回家。王洋有口難辯,也懶得分辯。不過,從胡一寧第一次讓他給陳花捎錢開始,陳花再沒有在電話里說過王傳向她要人的話,王洋也懶得打聽,具體說是他不希望卷入他們的矛盾之中,他只想做一個腳踏實地幫他們脫貧的幫扶干部,只要年終考核的時候,不被幫扶對象拖后腿他就滿足了。
轉(zhuǎn)眼大半年過去了,該收的莊稼陸續(xù)收完,雙水村的田地又變成了光禿禿的一片,農(nóng)戶們出售完一年的收成,開始了他們的農(nóng)閑生活。這期間,王洋隨局領導又去了一趟雙水村,動員村民利用農(nóng)閑時間搞點副業(yè),比如進城打工什么的。當他再次見到陳花的時候,這個農(nóng)村婦女的眼神里已經(jīng)看不到丈夫背叛她的憂郁,口氣里也少了一些哀怨,反倒像婚姻幸福美滿的農(nóng)家女。
入冬后的一個雪天,局里正在開會,總結(jié)一年來結(jié)對幫扶貧困戶的情況。王洋的電話突然響了,王洋一看是個陌生號碼,便悄聲說自己在開會,有什么事下班后再說。對方“啊”了一聲表示明白,就掛了電話。王洋覺得這個聲音很熟,但又想不起來是誰。開完會后,王洋打電話過去,接電話的是一個女的,問他找誰。王洋說找剛才打電話的人。對方說我這是公話,打電話的人很多,你要找哪一個。王洋問了對方所處的位置,根據(jù)聲音判斷打電話的人十有八九是胡一寧。他希望胡一寧再給他打電話,他又不希望他再給他打電話。王洋開始對這個人有些莫名其妙的反感。
局里總結(jié)完一年的工作,意味著幫扶工作也告一段落。王洋也慢慢淡漠了對陳花母子的關注。突然有一天,胡一寧打來電話,說他想見王洋。王洋說你來吧,我等你。胡一寧說上班時間去他的辦公室不合適,他在他們單位外面的商店里等他。王洋放下手頭的工作,下樓來到胡一寧所說的商店。胡一寧一臉諂笑地迎上來,伸手遞給王洋一支煙。王洋說不吸煙,有話到外面去說,便出了商店。胡一寧也跟了出來,身后還有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子。胡一寧說,領導,我想請你幫個忙。王洋說,什么忙,看我能不能幫上。胡一寧伸手拉過身后的大肚子女子,說這是玲子,快生了。我想托你給陳花說一下,我和她把婚離了,我和玲子好辦手續(xù)。王洋看了一眼玲子,很快皺起了眉頭。他記得陳花曾經(jīng)向他說過,玲子才十七歲,沒想到她快要當媽了。按年齡,胡一寧比她大一輪多,兩個年齡如此懸殊的人怎么能夠走到一起,難道胡一寧身上有一股特殊的吸引力?王洋曾無數(shù)次問過自己這個問題,但他自己也覺得可笑。王洋發(fā)現(xiàn),玲子稚氣未脫的臉上很快泛上了一層紅暈,低下頭不自然地用雙手捻著衣角。
王洋沒有立即答應胡一寧的請求。他冷冷地告訴他,自己的事情自己解決去。胡一寧眼巴巴地望了王洋一陣,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領導,你看玲子這肚子,沒幾天可等了。不知是處于對玲子的同情,還是其他的什么因素,王洋最終沒能推掉胡一寧的請求,但他不知道接下來會是什么樣的結(jié)果。
那個周末,王洋做足了思想準備,又去了一趟雙水村。走進陳花家門的時候,陳花正在洗碗,熱情地招呼他到爐子邊烤火,王洋見地上坐著一個男人,因為此前沒見過,也不清楚他是陳花的什么人。王洋落座不久,男人悄悄離開了,也沒有打招呼。王洋試探地問陳花有沒有胡一寧的消息。陳花只嘆了一口氣,便沒再說什么。王洋覺得奇怪,便又試探地說了胡一寧打算和她離婚的想法。王洋以為陳花會把胡一寧恨得咬牙切齒,罵得狗血噴頭,沒想到陳花卻很輕松地說,離就離,誰離開誰還不能過日子。那口氣好像離婚的人不是自己。陳花的態(tài)度大大出乎王洋的預料,他沒再往下說,稍坐了一會就離開了。
胡一寧得到陳花同意和他離婚的消息后,帶著玲子回雙水村和陳花辦了離婚手續(xù)??爝^年的時候,胡一寧給王洋打來電話,說玲子生了個女兒,言語中多了一層感激的意思。
第二年開春的時候,王洋又隨局領導去了一趟雙水村。村民們都集中在陳花家里吆五喝六劃拳喝酒,場面好不熱鬧,陳花正在和王洋冬天來時見過的那個男人舉行婚禮,那個男人不是別人,正是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守在門口向陳花要女兒的王傳。他們兩個人怎么會走到一起?王洋想破腦袋也覺得這個結(jié)局只有在戲劇里才會出現(xiàn),但這卻是活生生的事實。王洋突然醒悟,難怪陳花那么爽快就答應和胡一寧離婚。
這個世界是怎么了,為何會有這么多讓人不可思議的事情發(fā)生。王洋一頭霧水,他突然感覺心里有些悶,悶得喘不過氣來。
責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