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海
郭嵩燾和張謇都是清末人,張謇還進入到了民初。兩人都是他們那個時代可圈可點的人物,但似乎走著不相同的道路。郭嵩燾走政治救國的道路,張謇走實業(yè)救國的道路。在救國的理念上,兩人殊途而同歸。
郭嵩燾是道光進士,光緒年間官至兵部左侍郎。這時的清朝,在列強的壓迫面前,不得不對外交往。在這種形勢下,郭嵩燾成了清朝駐英國的首任大使。當時英國是世界上最強盛的國家,郭嵩燾這個大使當然也地位顯赫了。郭嵩燾出任駐英大使,并非偶然,乃是因為在當時的官場里,他的思想相對說更與西方“接軌”。他不僅主張學(xué)習(xí)和引進西方先進的科技——在這點上他是李鴻章“洋務(wù)運動”的堅定的支持者,并且更進一步主張學(xué)習(xí)和引進西方的政治體制。這就使他比李鴻章走得更遠。因此,國內(nèi)對他幾乎是一片罵聲,其中知識界、讀書人對他的罵聲最猛烈,也最響亮,說他“不能事人,安能事鬼”!“鬼”者,指洋人也。他不是風(fēng)光地去赴任,而是灰溜溜地去赴任。
但他不改初衷,深入考察英國的社會結(jié)構(gòu)、政治結(jié)構(gòu),仍然對英國的社會稱贊有加。在與英國人的交往中,也不擺所謂“上國”“天朝”的架子(說來十分可笑,與人家英國兩次開戰(zhàn),都一敗涂地,被迫簽訂了城下之盟,不少人卻還常常以“上國”“天朝”自居,大擺其譜),按外交禮儀同英人交往。這竟被與他同赴英國的副使認為有失國格。比如他拜訪英國官員,按外交禮儀互相行禮,副使認為有失“天朝”威儀;一次天氣忽冷,他披了一件英國人的衣服,更被認為是喪失國格。副使秘密向國內(nèi)打小報告,清朝政府中的守舊派早就厭惡他,于是解除了他駐英大使的職務(wù)。郭嵩燾回到國內(nèi),不只大受冷落,更遭唾罵,甚至被視為“漢奸”。他也郁郁地走完了自己人生的路。史家稱其為“孤獨的先驅(qū)者”。
張謇1894年考中狀元,其時他已經(jīng)44歲了。欣賞他的翁同龢很想重用他,他卻突然厭惡了做官,借故父親去世回到家鄉(xiāng)南通。他痛感中國衰弱,就是因為經(jīng)濟落后,所以一心要走實業(yè)救國的道路。他學(xué)習(xí)西方國家的辦法,實行股份制,集資籌建紡紗廠。一個狀元,不去做官,竟然要經(jīng)商,這無疑是對中國數(shù)千年讀書人價值觀的顛覆。嘲笑、蔑視和漫罵幾乎能把他淹死。原來答應(yīng)入股的一些人也都打了退堂鼓。而南通的秀才們則群起聲討他,好像讀書人的操守、品德都被他喪盡和糟踏了。張謇萬分痛苦,一度都想自殺。但他還是咬緊牙關(guān)堅持了下來,克服重重困難,終于在南通辦起了紗廠。結(jié)果旗開得勝,接茬又開辦了好幾家企業(yè),不但給了許多南通人就業(yè)的機會,也使南通從一個無名小鎮(zhèn)發(fā)展成當時一個響當當?shù)墓I(yè)城市。張謇也成了清末民初名聲大噪的實業(yè)家。雖然他的企業(yè)因經(jīng)營理念的錯誤最后都資不抵債破產(chǎn)了,但誰也不能否認他對中國民族工業(yè)的開創(chuàng)和發(fā)展所作出的杰出貢獻。
郭嵩燾與張謇都曾受到保守分子的激烈攻擊、蔑視和嘲笑。這里面尤其受到讀書人,也就是知識者的攻擊、蔑視和嘲笑,以其為恥,甚至不共戴天。這不能不使我們感慨和玩味。知識者被稱為社會的精英,但是這精英卻也是一分為二的。一部分知識者是先知先覺者,是開創(chuàng)者,是社會前進的推手。郭嵩燾是,張謇也是。但另有一些知識者,卻恰恰是頑固的保守者,是社會前進的阻礙力量。那些群起聲討郭嵩燾的讀書人是,那些群起攻擊和嘲笑張謇的秀才們也是。這種情況古今中外都屢見不鮮。北宋的改革家王安石是知識者,改革的死對頭司馬光也是知識者。司馬光派中的蘇軾更是中國歷史上的天才作家。由于他們也是知識者,比非知識者有更多的話語權(quán),在社會上有更大的影響力,所以他們的反對也常常對開創(chuàng)、對改革、對前進有更大的殺傷力。
誠然,不同的觀點、看法在任何人群中都有,知識者當然也不能例外。但從知識者本身對社會推動作用這個角度去觀察,成了知識者,并不都是精英、都是社會前進的推手、都是社會前進的積極因素,其中的保守者恰恰是嚴重的阻礙力量。
知識就是力量,這話一萬年也不過時。因此提倡人們從書本獲取知識,從實踐獲取知識。但是,當你有知識以后,或被視為是知識者以后,萬不可以為自己是知識者了,就注定是社會的精英了,凡事都無不合于圣道了。未必,未必。當你雖有知識,卻不能與時俱進的時候,卻固步自封的時候,卻老大自居的時候,很可能就會像上述湖南那些聲討郭嵩燾的知識者一樣,像上述南通那些嘲笑張謇的秀才一樣,反而被后世所嘲笑。這是每一個知識者都應(yīng)該時時自問、提醒和警示自己的。
(摘自《雜文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