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陳錫珍

難忘的基爾運河和西北歐港口

撰文/陳錫珍

我們這艘天津新港船廠制造的萬噸船 “大冶”號，穿行于世界經(jīng)濟最發(fā)達的西歐各大港之間。它的造型與所見到的形形色色的各類新型船只相比稍顯老土了些，但直到在倫敦、鹿特丹以及安特衛(wèi)普卸完了貨，也沒給我?guī)砣魏温闊鳈C及其他機械設備沒有掉鏈子。每當引航員或代理問起它的產(chǎn)地時，我都不無驕傲地大聲告訴他們：“大冶”輪產(chǎn)自中國天津。那時，引航員和代理們都會暗自稱奇。

漢堡港位于易北河下游右岸，后方與內(nèi)陸河網(wǎng)連接，交通極為便利，是德國最大港口，也是目前歐洲最大的集裝箱港口。我輪還剩下2000多噸滑石，要在此港卸下。船舶代理迅速為我輪辦理了聯(lián)檢手續(xù)。

德國人辦事干練而不拖沓，效率比其他港口高出一個層次。事情辦完后，船舶代理一邊享受著我招待的咖啡，一邊和我聊著天。他拿出一份Crew list（船員名單），指著2號船員的名字，笑著問我：這個職務是Political officer（政委）是干什么的？我告訴他：政委主管教育。他又問：教育什么？我告訴他：教育船員遵守外國法律，遵守當?shù)馗壅赂垡?guī)，遵守船舶紀律，注意安全等。他若有所悟地連聲說好。

碼頭工人用抓斗卸大倉里的滑石。卸完后，值班駕駛員和水手告訴我，大倉倉地板不少地方被抓斗抓壞了。我和大副趕緊去大倉核實，見不少地方損壞嚴重，趕緊打印了“損壞船舶設備聲明”，通過代理遞交給裝卸公司。很快，裝卸公司的大工頭來找我磋商賠償之事，見辦公室只有他和我兩人，神秘地說：“修理艙地板是來不及了，我給你500馬克，你看行不行？”我當即表示不行。鑒于沒有時間修復，我讓他測量受損位置后立即提供優(yōu)質(zhì)木料。他嘟囔著說我死心眼，但很快在開船前用汽車運來了優(yōu)質(zhì)的木板條，數(shù)量足夠修復受損艙地板的，價值遠超5000馬克。看來，在行事嚴謹?shù)牡聡嗣媲埃灰C據(jù)確鑿，據(jù)理力爭，他們會遵守辦事法則的。在航行至平靜的基爾運河時，木匠和水手用這些木條置換了損壞的艙地板。

除了裝卸貨及各種工作效率奇高，裝卸工人遵章守紀外，漢堡港給人印象深刻的就是，所在易北河乃至碼頭港池內(nèi)，水質(zhì)清澈、干凈，包括易北河出?？诟浇睾＃Ｋ^無污染跡象。我想這大概就是防污染法規(guī)的健全和嚴格管理的結(jié)果。前些年，我的一位年輕同事被外派到一艘外國船公司任船長，船卸完貨后開出德國港口，在沿海航行時把掃藏堆積的幾個危險品貨物廢袋子順手扔進海里。很不幸，這些袋子被潮流涌到沿岸，被有關部門打撈上來。德國的防污染措施及法規(guī)非常嚴格，但要查到哪艘船扔的，談何容易？但辦事效率奇高的德國人還是很快查到了。海事官員在核實了案情準確無誤后，這位年輕的中國船長在下一個港口就被警察帶走了，又是筆錄又是審訊，還嘗到了在外國坐牢的滋味。好在這牢獄之災時間不長，公司取保候?qū)?，讓他回國聽后處理。最后，聽說是船公司交了巨額罰款才了事。

在漢堡卸完了貨，接公司來電，讓我們到瑞典北部的一個港口裝載數(shù)千噸紙漿。我當然毫不猶豫地選擇走基爾運河航線。

漢堡港

基爾運河位于德國北部，是連通北海和波羅的海的一條重要通道。從北海到波羅的海各港口，如果沒有基爾運河，就只能航行于挪威和丹麥之間的斯卡格卡可海峽，之后還要穿越瑞典和丹麥之間的狹窄海峽，繞行姑且不說，航道激流暗礁淺灘頗多，給航行帶來了風險。而從漢堡走基爾運河是最便利不過了，運河可日夜通航，手續(xù)不復雜，運河中航行亦不困難，不會像過蘇伊士運河那么令船長疲勞。

過運河時不論白天或晚上，都要按規(guī)定懸掛所規(guī)定的信號，因為運河河道狹窄，船只密集，回旋余地小，容易發(fā)生緊迫局面。運河兩端設有船閘，運河中為淡水，其水位與北海和波羅的海均不一致。當被引航員引領進入運河的一剎那，我被運河兩岸的風光迷住了，兩岸布滿了了草坪和花卉，隨著船舶緩緩向前方行進，兩岸各色別有風味的小別墅居室建筑，幢幢相連，讓人目不暇接。這使我想起了蘇伊士運河右岸沙漠的滿目荒涼，與之形成了強烈的視覺反差。這還不算什么，我忽然發(fā)現(xiàn)靠近兩岸的河面上，成群的鴛鴦游走嬉戲，而隨著船舶前行，這成對的鴛鴦始終沒在我們的視線里消失。船舶機器的轟鳴聲及大船駛過所掀起的涌浪都不能把它們轟走，依舊安詳?shù)赜巫哝覒颉?/p>

船舶在運河中途一個叫Rubber港的地方調(diào)換引航員，新引航員很客氣，怕我疲勞，讓我下駕駛臺回房間休息，我當然不敢稍有疏忽，堅持站在駕駛臺上陪同他操船過河，這樣也可一睹運河全貌。當船舶駛過吉爾燈塔，引航員下船，由我自己操船，沿既定航線前行，駛向冷風習習的波羅的海。

基爾運河河岸上的雪景

從波羅的海往北行駛，目的港是瑞典的烏默奧港，越往北開，氣溫越低。時至11月初，朔風漸起，彤云密布，飄零著大雪花。當引航員引領我輪靠泊碼頭時，港池和碼頭已是一片冰天雪地，拖輪在前面咔嚓咔嚓地破著冰，引領我輪靠碼頭。冰層雖不太厚，但碎冰還是擋在船和碼頭之間，很難靠攏碼頭。幾個碼頭帶纜工人在岸上用長桿子驅(qū)趕夾在船和碼頭之間的大碎冰塊。費盡周折，終于靠好了碼頭。

烏默奧港位于接近北緯65度的高緯度。因為接近冬季，這里白天時間很短，每天早上10點左右天才蒙蒙亮，而下午兩三點天就黑下來了。再加上一直下著大雪，碼頭和船上的燈整天開著。說到下雪，確實給我們增加了不少勞動和麻煩，靠好碼頭后，已經(jīng)很晚了，當天沒有安排卸貨。等次日早上起來，整個船的艙蓋和甲板被厚厚的積雪覆蓋了。站在甲板上，積雪已淹沒膝蓋。這怎么裝貨？馬上發(fā)動全船掃雪，不僅是甲板部的水手、駕駛員，包括輪機員、機工，乃至業(yè)務部的服務員和廚工都發(fā)動起來，除了必要的值班者，大家一起動手。從船頭到船尾有150多米，從甲板到艙蓋，工作量著實不小。好在掃好的雪，可就近扔到船舷外的港池冰水里。等到工頭帶著裝卸工人登輪時，正趕上我們掃雪工作的尾聲，他們站在清掃干凈的甲板上，對我們伸出了大拇指。要知道，碼頭上厚厚的積雪可都是掃雪機清掃的。我們一點也沒耽誤開艙及其他裝貨前的準備工作。

提起裝貨，我們裝的是大卷的紙漿，這里的機械化程度相當高，幾個倉同時裝貨，看不到多少裝貨工人，大多用吊車和叉車，各倉按大副所繪出的配載圖要求碼放得整整齊齊。工人一點也不顯勞碌和繁忙，而是給人一種悠閑的感覺。這個高福利國家在20世紀80年代甚或更早就是五天工作制了。那時，別說我們國家，很多發(fā)達國家還沒有實行五天工作制。聯(lián)想到我們的港口一天三班倒，日夜不停地工作。我就納悶，他們的高福利和物質(zhì)待遇是如何創(chuàng)造的？

我們這艘船只有我是第二次來過烏默奧港，第一次船抵達該港時，還在當?shù)匾鹆瞬恍∞Z動，作為是第一艘抵達該港的中國船，一些對中國感興趣的瑞典年青人結(jié)伙來到我輪拜訪。為了接待這些友好人士，船長組織了接待小組，我就是小組主要成員。他們好奇地問了好多問題。老實說，因為剛上船，英文聽力差，口語也不怎么樣，甚至不敢講。我忽然想到自己會背的一篇在海運學院學習的課文，題目是“我們的處女航”。那篇課文我背的很熟，甚至把課文的抒情部分比如“建設社會主義事業(yè)的決心鼓舞著我們，讓我們戰(zhàn)勝暈船，成為一個好的水手”都背出來了。那幾個瑞典人聽得很專注，連接待組的另外兩個同事都聽傻了。

船舶代理介紹我們晚上可以到港口附近的海員俱樂部去玩。還真湊巧，在俱樂部里碰到了兩個熟悉的面孔，時隔八九年，但我們還相互認出了對方。原來我初次上船擔當接待任務，來訪的人中，其中就有這兩個人，他們很快認出了我并與我熱烈握手擁抱。當?shù)弥疫@個當時的小駕助，現(xiàn)在已是船長時，都不斷地向我表示祝賀。

大廳里有人在彈著吉他，一個胖胖的年輕女士在唱著歌，唱完了我們和其他人一起鼓著掌，認識我的那兩個提議讓他們認識的中國船長唱一個，我被推到了手風琴手和吉他手面前。我想他們是波羅的海沿岸國家，離蘇聯(lián)很近，便哼唱了兩句蘇聯(lián)歌曲，果然，他們的樂器跟上了。于是我信心滿滿地用我的男中音大聲唱起來。唱的是前蘇電影插曲“勇士號開往馬爾托”，這首略帶憂傷而豪邁的海員歌曲，喚起了我的遠離家鄉(xiāng)的船員同事們的情愫。在熱烈掌聲之后，那個女士又和我合唱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別的船員還和她合唱了“紅河谷”，只是我們的人唱中文，她唱英文。

船在波羅的海一路前行，航行了兩天多抵達吉爾燈塔引航站，準備在此過基爾運河返程。當我停車讓船停在那里等待引航員時，緊迫局面還是發(fā)生了，一個強大的西北海流將船不住地往吉爾燈塔壓去，采取微速進車都無濟于事，只能用中速和全速進車產(chǎn)生舵效，脫離險境。因此，任何船在吉爾燈塔引航站停車等引水南下過河，都不能掉以輕心。

引航員順利登船，引領我們在運河中平穩(wěn)航行，安逸而舒緩。誰也沒想到，當南行到一個與北上的船交匯點時，前方的一艘小型夫妻貨船突然橫了過來，我和引航員大吃一驚，急忙停車，全速倒車，但哪里還來得及，基爾運河太窄了，即使是艘小船橫在河中，與一艘大船對遇，是沒辦法避開的。兩船相撞一剎那，我腦子一片空白，及至兩船脫離后，我看到河面上冒出了油花，心想完了，這下麻煩大了！對方已經(jīng)漏油了！引航員看到我的焦慮，馬上安慰我：不是燃料油，是食用油。

我心稍安，命令自己靜下心來，全面考量下面應當做的事。船舶不能停留，開到運河口的一個小港口靠岸。通知代理來船，我馬上書寫“被碰通知書”和“海事聲明”，讓引航員書寫筆錄材料證明。代理來船后，不斷地安慰我，說責任全在對方。我委托他找了潛水員查驗了我輪水下部分發(fā)生碰撞部位的船鼻首，謝天謝地，我們這艘國產(chǎn)大船還真結(jié)實，竟然毫發(fā)無損。只是在脫離對方船舶時，船首欄桿被掛斷了兩根。代理說我公司已授權代理委托了海事律師。這一事故折騰了我一夜。當一切該辦的事辦妥后，我怏怏不快而又忐忑不安地駛離基爾運河返航。

“海員的命運多風險”，這句歌詞讓我有了全新的詮釋和體驗?？耧L巨浪擊垮不了也嚇不倒真正的海員，但那些意想不到的偶發(fā)事故真讓人煩心和忐忑。直到后來得知那艘小船要賠償我船4萬馬克，我才如釋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