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妍韓等

看《收獲》第5期

徐妍韓 春 艷

本期《收獲》上的小說多以令人煎熬的詭異情節(jié)來吸引讀者，猶如一場智力大比拼。

其中，加拿大籍的華人小說家陳河的《南方兵營》（中篇）值得特別關注。其實，《南方兵營》所選取的軍旅題材、戰(zhàn)爭與人性的主題，在當代文學中一直被反復操練，很不討巧。《南方兵營》可謂步入了一條迷人而危險的軍旅小說創(chuàng)作的“叢林”之旅。它如何從軍旅小說的“重圍”中沖殺出來，然后在屬于自己的路徑上安營扎寨？

小說為此選取了由日常生活切入的敘述方式，卻又很難用“民間”或“精英”、“俗?！被颉俺绺摺钡臉藴蕘韯澐?。也正因這種不確定的敘述立場，才構成了一個謙卑得高貴、素樸得耀眼的小說世界，并由此區(qū)別于已有的軍旅小說。進一步說，小說固然取材于上世紀七十年代末的“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卻僅將“戰(zhàn)爭”作為情節(jié)發(fā)展的幕布，而將故事的重心放置在戰(zhàn)爭的“側面”與“背影”上。小說一開始，作者就將故事的背景安排在遠離戰(zhàn)場的蘇南山岙的“南方兵營”，并將小說的敘述主人公方鳳泉設定為患有白血病患者的普通軍人，而不再是以往軍旅小說中的英雄。然后，隨著他的歸來，一個個貌似與戰(zhàn)爭無關、實則與戰(zhàn)爭密切相連的情節(jié)，以散文化的形式出人意料之外地舒緩展開。9英寸黑白電視機，接收的并非是戰(zhàn)爭政治，而是能夠釋放軍人身體欲望的電影《望鄉(xiāng)》、《追捕》；五班副徐果印前女友的照片，存儲的并非是甜美的回憶，而是令他傷痛的往事；年輕鄉(xiāng)村女教師的純美，喚醒的并非是方鳳泉的夢境，而是他久違了的愛欲；被燒傷的幾位老兵，傳達的并非是戰(zhàn)爭的悲壯，而是戰(zhàn)爭的慘烈。這些情節(jié)猶如軍營生活的日常抽樣，彼此之間沒有邏輯的聯(lián)系，卻被串連在戰(zhàn)爭背景下愛欲與死亡的主題之下。由此牽連出愛恨情仇、忠誠與背叛、奉獻與幻滅、等待與虛空、天真與殘酷等等豐富多樣的內(nèi)容。

不過，上述努力只是確證了《南方兵營》在當代軍旅小說的起點上重新出發(fā)，并不能保障它探索出自己的路徑。事實上，小說更為值得稱許的是：它依據(jù)敘述的內(nèi)在需要，將根脈深植在更廣遠的所在——中國古典主義與寫實主義、西方現(xiàn)代主義與后現(xiàn)代主義，進而讓古典主義的情調(diào)、浪漫主義的氣息、寫實主義的功力，現(xiàn)代主義的觀念，后現(xiàn)代主義的手法相互兼容，各安其位。對此，作者可謂用心良苦。這一點集中體現(xiàn)在小說的智力超群的結構上。小說看似繼承了寫實主義“寫真實”的美學原則，實則遵循著后現(xiàn)代主義美學詭計多端的導航系統(tǒng)。與戰(zhàn)爭絲毫搭不上界的一臺電視機，竟然開啟了一個隱匿著諸多悲喜情愫的兵營世界，頗似卡爾維諾的輕逸策略。隨后不緊不慢的敘事節(jié)奏，忽而讓讀者在草蛇灰線的寫實主義情節(jié)鏈中似乎抓住了某個線索，可一轉眼線索就在“小徑分叉”的地帶中斷了。讀者的期待，就在這些充滿偶然性的敘述結構中，一個接一個地落空。人物的命運由此充滿迷局。最具有死亡可能性的人物——方鳳泉、徐果印反而“意外地”活了下來，而最有理由活下來的生命——小男孩卻意外地遭遇死亡。這樣，小說的核心意象與其說是現(xiàn)實主義的“軍營”，不如說是博爾赫斯式的后現(xiàn)代“迷宮”。

需要提醒讀者的是：小說即便如此挑戰(zhàn)讀者的智力，也還是遵循其感動人心的審美力量。每個人物都深藏著綿密復雜的情感沖浪，卻又被節(jié)制得不見波光，進而不容分說地將讀者帶入小說的情境。而在感動的背后，隱含著作者對人物的細致體察和生命投放。比如：在結尾處的方鳳泉的醒著的夢，不光考驗小說家的敘述耐心，更傳遞出作家與人物的內(nèi)心有多近。這種感動力量也在提醒人們：小說在當下的邊緣化，不是因為“純文學”已死，而是因為“純文學”機制的嚴重壞死和作家自我生命的衰頹。

本期長篇小說刊發(fā)的麥家的《刀尖上行走》（長篇，上）。麥家曾以《解密》、《暗算》等諜戰(zhàn)小說迅速崛起于文壇，且贏得市場的熱捧。然而，這部長篇到底是什么，又是為誰而寫？這兩個問題及其答案，并不像表面看起來那么單純。讀者若是看過小說《暗算》，再對照《刀尖上行走》（上），那多半會感到困惑，因為《暗算》中文學品質最為薄弱的部分就是第三部分《刀尖上的步履》，而它卻是《刀尖上行走》的“前身”。當然，僅僅依據(jù)“前身”的質地來對這部新作進行臧否，也不公正。我們還是需要分析“前身”如何成為新作的一部分，以及新作究竟是什么樣子。我承認，比較《刀尖上的步履》，這部新作進行了大幅度擴版。故事背景由解放前夕的南京，變換為抗戰(zhàn)期間的南京，諜戰(zhàn)雙方的斗爭也由以往的國共之間的暗戰(zhàn)改變?yōu)閲?、共、日偽三方的生死較量。特別是，情節(jié)被注入了新的時尚化元素——多角戀、生死戀和跨國戀。人物身份更是充滿隱秘性：兩位主要人物金深水和林嬰嬰皆為雙料諜戰(zhàn)人員。可見，作者試圖借助這些方式來延續(xù)麥家以往小說的智力性和傳奇性。然而，所有努力，不僅沒有為這部新作帶來突破，反而暴露出它已然陷入不可自拔的困境。從開篇軍統(tǒng)人員刺殺有背叛之嫌的重慶方面密碼專家白大怡開始，到小說的核心內(nèi)容——國共諜戰(zhàn)人員聯(lián)手獲取幼兒園情報、再到林嬰嬰成功策反金深水，一路皆犯下了類型化小說的大忌——僅僅依賴于模式化的外部情節(jié)推進故事，而失去了優(yōu)秀小說所應具備的敘述耐心和作者曾經(jīng)神奇的想象力。尤其是主要人物金深水和林嬰嬰近乎于“神”的簡單化和觀念化，已經(jīng)背離了作者所主張的“有缺陷的天才”的人物塑造原則。至于小說中以情色替代智力的寫作策略，更是讓人大失所望。此外，麥家當年的成功秘訣不僅在于諜戰(zhàn)題材的選取，而且在于他解密了商業(yè)市場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如何合作的“密鑰”，即麥家讓理想主義這一稀缺精神資源借助諜戰(zhàn)小說的形式還魂了。但到了《刀尖上行走》，卻不得不承認：曾經(jīng)讓讀者為之動容的理想主義，已經(jīng)那么蒼白。至此，《刀尖上行走》（上）與其說是為小說而寫，不如說是為影視，為網(wǎng)游而寫。曾經(jīng)被視為文壇“黑馬”的麥家，或者遭遇到了創(chuàng)作的瓶頸，或者走到了把持不住的階段。

魯敏的《不食》（中篇）勁力十足，以濃郁的恐慌感直接切入當下中國現(xiàn)實的諸多尖銳問題：官場墮落、愛情無能、食品安全、人心虛空，等等。故事內(nèi)容聽起來十分荒誕：小說的主人公秦邑曾是官場上呼風喚雨的人物，現(xiàn)在卻是一個“怪人”。他不吃所謂通常的食物，吃的是“各種叫不出名字的花或莖條”等植物。但荒謬并非魯敏的策略。其目的似乎是為了傳達這樣的主題：被物化的現(xiàn)代人試圖回到自然人的歷程，不僅痛苦，而且絕望。應該說，這樣的主題在現(xiàn)代主義小說中堪稱正宗?？ǚ蚩ǖ脑S多作品早已抵達了這一主題的極致，而留給“后來者”的空間并不多。魯敏也許意識到了這一點，她著力借助于本土經(jīng)驗和自我體驗來重寫這一主題。但令人遺憾的是，魯敏并沒有獲得熨帖的敘述方法，自我辯難式敘述的本意應該是剖解人物內(nèi)心，但用力過度，更像是對里爾克詩歌的生硬演繹。此外，主人公喂老虎的結局，也失去了她以往不俗的想象力。小說如何以小說的方式介入當下現(xiàn)實？這是值得思考的問題。盡管小說可以理解為是與現(xiàn)實對抗的一種方式，但一經(jīng)小說家將其只作為對抗現(xiàn)實的武器，小說也將給作者狠狠一擊。

范小青的《哪年夏天在海邊》（短篇），與她在2011年發(fā)表的其他三個短篇《越走越遠》、《尋找衛(wèi)華姐》和《我們的會場》都圍繞“尋找”主題展開。只是小說的情節(jié)發(fā)展并非是為了獲得“尋找”的結果，而是為了消解“尋找”的意義。與其他三短篇相比，《哪年夏天在海邊》在開頭設計了一個婚外情的約會，頗有時尚之感。但小說還沒進入婚外情的劇情，接下來的情節(jié)又回到了“尋找”的主題中。而且，為了對尋找的意義進行消解，小說注入了“等待”的要素。這樣，剛剛開始的寫實主義的因果敘述，搖身變?yōu)槟Щ矛F(xiàn)實主義的迷宮敘事。就連結局也是懸而未決的。這場艷遇究竟是實有其事，還是原本就是敘述主人公的想入非非？小說結尾暗示：敘述主人公很可能就是一位精神病患者。如此一來，所有的尋找與等待，都意味著源自一種荒謬的臆想。然而，小說中的結構與人物又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西方后現(xiàn)代手法如何內(nèi)在化于小說？這是值得面對的問題。何況，中國的先鋒小說已經(jīng)操練了西方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的各種技術絕活兒。倘若選擇這條道路，那又如何往下走？

《收獲》2011年第５期推薦篇目：陳河《南方兵營》（中篇）

看《人民文學》第9、10期

魏冬峰

伴隨著中國城市化進程的迅猛推進，拆遷成為神州大地上的一件日常事件，而以利益為核心的官民、商民之間的斗智斗勇、此消彼長更是屢次挑戰(zhàn)著人心的底線。在《蓋樓記》之后的《拆樓記》（非虛構小說，中篇，喬葉）中，敘事者以穿梭在官、民之間的親歷者身份，在提供了常規(guī)的“民”的群像和個案外，更是讓不常見的“官”們出場，現(xiàn)身說法，以“90%”的真實度客觀再現(xiàn)了“拆遷”這一當下中國的奇異景觀，其中情、法、理、利的糾結或許尤引人深思，正如結尾處敘事者的感喟：“有很多事情，我曾經(jīng)以為我知道。但是，現(xiàn)在，我必須承認：我并不知道。而我曾經(jīng)以為的那些知道，其實使得我反而遠離了那種真正的知道”。也讓我們再次慨嘆：現(xiàn)實雖遠不完美，卻顯然比小說更有力。

熟悉了李浩追慕西方先鋒文學大師敘事風格的讀者在讀到他的《爺爺?shù)摹皞鶆铡薄罚ǘ唐r或許會有些不同的感受。小說講述了一個看似“無事”的悲?。菏敖鸩幻恋臓敔斦`把錢還給了“假失主”，真正的失主及其家人不得不拖拽著爺爺一家墮向了一個看似無盡的深淵；爺爺懷著深深的歉疚踏上了尋找“假失主”之路，在遍尋不得后，又向真正的失主做出了還“債”的承諾；山重水復之際，“假失主”找到了，丟失的錢沒有被濫用，而是被用在了“假失主”臨終的母親身上，而“假失主”也因此一副羞愧的“負債”心情，甚至沒有躲避四叔砍向自己腿上的鐵锨……整篇小說看上去沒有一個“壞”人，卻被無形中的善與信“刑拘”，從而營造了一種壓抑而悲愴的氣氛。比之作者此前的作品，這篇小說是好看的，一些次要角色如“母親”、“四叔”、“四嬸”也形象生動，增加了小說的層次感。

《信河街》（中篇，哲貴）則在商業(yè)領域探討了同一主題。在當?shù)厣探绱笃鸫舐涞耐跷凝埡蛬饗?、叔叔等人共同成就了“信”這一在當下商界已極其匱乏的品質，他們之間的相處方式也讓我們依稀追慕到某些古人之風。

《北京和尚》（中篇，陳建明）的價值在于提供了新的題材領域：一名和尚如何出入于信仰與“俗世”，如何在面對各種誘惑后最終忠于自己的內(nèi)心。小說在寺廟與都市之間不斷地切換場景，意在一個新的時空背景下探討信仰的純度。

本期還刊登了《帥旦》（短篇，計文君）、《尋找建新》（短篇，手指）、《嘴》（中篇，蔚然）等。同樣與拆遷有關，《帥旦》更關乎剛強、潑辣、為家庭打拼了一輩子的趙書菊個人，但因此賦予其人世寓意，卻顯得有些單?。弧秾ふ医ㄐ隆泛汀蹲臁穭t更像是新人習作，前者散漫，后者則是用一些淺表的先鋒文學觀念演繹出來的文字游戲，既無形而上的探討，又乏精心的細部雕琢，文字游戲本身的趣味性也乏善可陳。

第10期的小說頭條《叛逆者》（畀愚，中篇）無疑是一個好看的故事。小說承接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新歷史小說”解構宏大敘事的文學潮流，又迎合了近年來敵特諜戰(zhàn)小說影視的熱點，講述了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國共雙方的諜報工作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歷史”。小說的男女主人公林楠笙和朱怡貞所屬陣營不同，卻在生生死死、撲朔迷離的刀光血影中維持著真愛永恒。小說發(fā)揮了作者手法細膩、情節(jié)曲折的優(yōu)勢，若早生個三五年，說不定會成為同類小說中的精品。

被本期雜志隆重推介的《關關雎鳩》（長篇，王剛）寫的是一出當下戲。劇作家聞迅被引進到某高校戲文系擔任教授，主觀和客觀的原因使他成為高校里的“異數(shù)”，他的工作和生活似乎都面臨某種困境，與領導、同事、學生乃至妻子的交往也總有障礙存在；與年輕女同事岳康康的情感故事讓他在短暫的身心放縱之后，惹來“艷照”風波；而暗戀岳康康的學生劉元的自殺又讓聞迅陷入新一輪的被動……

小說懷著對戲劇大師皮蘭德婁的敬意構造了一個典型的戲劇外殼，主人公也把自己的工作和生活都混同成戲劇在出演，這是《關關雎鳩》不同于其他寫當下的作品的地方。在這層外殼的包裹之下，則是對當下的愛情、教育等問題的探討和思考，學術會議、藝考、艷照、大學生自殺乃至虛擬的銀行搶劫案等都為小說打上了醒目的當下標記。小說似乎想借助遙遠的皮蘭德婁擺脫當下題材固有的喧鬧氣，這樣的設想雖然用心良苦，惜乎小說中未及沉淀的“當下”色彩極其頑固，它本身便是一個“元文本”，寄生了太多浮躁的枝蔓，遠非遙遠的皮蘭德婁能夠挽救。所以，盡管對整部小說的閱讀體驗相當“文藝”，讀者們也被普及了一些經(jīng)典戲劇和電影常識，但小說最終能留給讀者的，大概還是那些鮮明的當下符號。

《后罩樓》（短篇，葉廣芩）依然講述清代皇室后裔在1949年之后的遭際，對珍格格真實身份的漫長伏筆和珍格格之死重疊在一起，頗為觸目驚心。比之作者的同類作品，這篇小說沒有更好，也無所謂壞。

看得出，《呂梁簫聲》（短篇，李彥）多少是有些身世之感的，其好處是真，小說對“文革”剛剛結束后呂梁山區(qū)大學校園的描寫以及外籍教師的處境，都讓人印象深刻。

《人民文學》2011年第9、10期推薦篇目：李浩《爺爺?shù)摹皞鶆铡薄罚ǘ唐?/p>

看《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9、10期

錢益清

翻開2011年《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的9、10兩期，男女作家立場分明，天然分野的寫作陣營在所刊載的小說里得到了鮮明的體現(xiàn)：男作家的關注點集中在底層和官場，順便再玩點曲折懸疑；女作家則醉心于對情感的表述，注重心靈的體驗過程。但揭示生存，關注現(xiàn)實，記錄時代并直指人心的小說精神卻不約而同地滲透在了他們的作品當中。

反轉的角色設計、錯位的行動和意圖，讓凡一平的《韋五寬的警察夢》（《作家》2011年第7期）呈現(xiàn)出一種小品式的滑稽而緊張的喜劇效果。懷抱警察夢、卻誤投奔了在城里當大盜的光火叔叔的農(nóng)民韋五寬，始終天真地堅信自己是跟著叔叔以“臥底”的身份潛入腐敗官員的豪宅內(nèi)“搜集證據(jù)”，憑著這份“傻天真”下的執(zhí)拗，硬是揭破了大貪順便把身為犯罪老手的叔叔送進了監(jiān)獄。同樣是反映腐敗的二奶、別墅、黑幫等舊元素，在作者的特別處理下卻充滿了夸張和意外，順便還幽默了一把這個社會的戲劇性和荒誕性。當然，小說在處理情節(jié)上過于注重故事性和敘述快感，也留下了硬傷——作為二十多年不曾回家鄉(xiāng)且兼整容過的A級通緝犯，初進城的韋五寬是怎么找到并認出他的“光火叔叔”的？雖非決定小說成敗的細節(jié)，卻在某種程度上損傷了小說堅實沉定的品格。

同樣從底層、貪腐小說的寫作慣性下突圍而出的還有杜光輝的《嬗變》（《清明》2011年第4期）。小說在故事情節(jié)的設計上呈現(xiàn)三步式的框架結構：下崗工人老根為了生計從老實巴交的鞋匠成了販賣火車票的黃牛黨，為兒子考公務員的打點則讓他初窺了在受賄人和行賄人之間牽線搭橋的“引路人”的重要性，而兒子進入司法系統(tǒng)后，老根亦在不知不覺間成了這一類人，最終被別人向兒子行賄的巨款嚇瘋……老根被嚇瘋，是因為他一直以為他的“中介”是在助人，被三本等灌輸?shù)呐で壿嬜屗两诹思兞嫉幕糜X里，而當事實呈現(xiàn)、平衡破碎之際，這一結局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在此，作者選擇以腐敗“中介”為描寫對象可謂匠心獨具，在官場腐敗的巨大的利益鏈條上，這看似無足輕重實際卻相當關鍵的一環(huán)，使得小說進可觀上層官員腐敗活動，退可察底層人群在通往權力過程中的隱秘嬗變，從而對社會問題中的人和事形成了更深層次的探究。

前段時間曾為“抄襲”風波所擾的海外華人女作家張翎，此番挾中篇《生命中最黑暗的夜晚》（《收獲》2011年第4期）而來，帶給我們一番對生之苦難的體悟。由巴黎出發(fā)的華人旅行團，九日八夜的東歐浪漫之旅，以及那些個或來自歷史或來自個人，濃黑沉重得幾令人絕望的夜晚，在一個停電的晚上借著旅館的燭光依次揭開……小說中的作家沁園隱隱帶著作者本人的影子，但張翎沒有淺俗地讓小說淪為論戰(zhàn)工具，而是以旁觀之姿，越過時代的紛繁與生活的瑣碎，抵達人物的內(nèi)心和命運的本質，最終呈現(xiàn)出作家對于時代、生活、理想和命運的無盡思考。將歷史資料帶入小說敘事，以不同時空交錯敘述是張翎的慣用手法，而唯美和哀傷的筆觸，讓故事散發(fā)出獨屬女性的感性和細膩。不過，在有限的篇幅容量下，如何有效地駕馭那么多的黑暗蒼涼之夜，防止筆力走向松散疲沓，仍然是一個不容回避的問題，而這些因個人經(jīng)驗不同而顯得力度不一的“最黑暗的夜晚”，如何在價值、內(nèi)涵的比重上取得一個恰當?shù)钠胶?，也同樣值得作者考慮。

萬方的《玉蟾蜍》（《人民文學》2011年第8期）通過對妓女伍玉芬一生的描述，呈現(xiàn)了半個世紀來普通中國家庭所經(jīng)歷的風雨和苦難。鑒于漫長的時間跨度，作者只能技術性地用跳躍的敘述在文本中給予讀者若干特定情節(jié)，可惜總擺脫不了一種似曾相識的熟爛和圓滑。

10期中，季棟梁的《鋼軌》（《時代文學》2011年9上半月）從某種意義上與他之前的小說《例假案例》形成了一種系列性和連續(xù)性，同樣是以校園為突破視角來看官場和社會，只是原先的黑色幽默已進一步被悲壯和慘烈所代替。中學翻建本是好事，卻要以無良黑商之名命名，老校長奔走呼告，卻驚覺當年的好學生、如今的政府領導早已和對方沆瀣一氣，錢權交織的強大關系網(wǎng)前，他個人的信念和力量顯得如此無力和可笑，絕望的一跪無果后，“臥軌”終成老校長的唯一選擇。小說在為我們呈現(xiàn)老校長個人命運悲劇的同時，也為我們揭示了形成悲劇的深層原因：資本專制時代的價值觀混亂正不斷突破社會道德運行的底線，物質至上、利益為王的價值衡量尺度下，道德高地淪陷和精神家園失守，必然帶來理想主義者們的時代性悲劇。從《例假案例》到《鋼軌》，季棟梁充分展現(xiàn)了他對時代和現(xiàn)實直面的勇氣、書寫的激情和擔當?shù)呢熑?，且他關注的并非大而模糊的概念，而是這個大的時代背景和現(xiàn)實下具體而清晰的時代面容和現(xiàn)實表情，這點可謂尤其令人驚喜。

寫奸殺案不算稀奇，但把案件發(fā)生的背景移到文革這個特殊年代，無形中就使小說具備了更多的反思意蘊。肖江虹的《犯罪嫌疑人》（《當代》2011年第5期）并沒有把關注點放在案件的偵破上——到文末我們也未能知曉真正犯人究竟是誰——小說真正想要探究的當是“身份”暴力對人無形的摧殘。在“嫌疑人”身份的陰影下，小學教師林北、麻糖匠王建國、酒鬼胡衛(wèi)國三人的命運逐漸走向了黑色的淵藪。被異端、被隔離、被冷漠甚至被仇視，傷害不僅加在他們身上，更延伸到他們的家人——當看到林北的老母郁郁辭世卻喪事孤清、王建國的癱妻被生生燒死而無人救火時，我們不禁想問：這是怎么了？這還是那個民風淳樸的小山村嗎？民眾無聲的暴力讓人直感覺背脊陣陣發(fā)冷。再擴展開去想，所謂“身份”在文革中又豈止罪犯一種，當時的地富反壞右“黑五類”標簽，一旦被定義更是永世不得翻身。小說暗含的反思文革的主題，使作家成功地把人性的拷問帶入了歷史的視域，從而呈現(xiàn)出不一樣的質感。

吳劉維的小說《天堂無窯》（《文學界》2011年8月號上旬刊）中，自知沉疴難愈不久于人世的三叔，為了替尚在讀書兒女謀求一條出路，自導自演“礦難”從窯老板和保險公司獲取了35萬元的賠償和保險金。在社會利益分配格局出現(xiàn)明顯偏頗的情況下，弱勢者的“歪門邪道”總透著一股心酸。但小說對三叔從少年時即起的“底層艱辛”的過分渲染似有刻意賣“苦”之嫌，作家過強的設計理念，反而對作品本身的悲劇效果起到了沖淡作用。

80后作家鄧雅心繼處女作《姐妹》之后，再度出手的中篇《母親在左，我在右》（《黃河文學》2011年第7期）雖仍顯稚嫩，卻已經(jīng)初具氣象。題材是女性作者最擅長把握的親情和成長，小鎮(zhèn)上的孤兒寡母，彼此間的依賴與對抗、仇恨和脆弱讓人感慨，而在交織的情感矛盾中，作者最終沒有將故事封閉于人性惡的一端，她以時光成就了那些慘痛傷口的療愈，讓我們看到，80后擁有的不僅僅是阿修羅式的決絕和叛逆，同樣也沉淀著對這個世界的包容和理解。

同為官場小說，黃榮才的《曲徑》（《廈門文學》2011年第8期）略顯無趣，女性從政之路固然更多荊棘，但最終決定提干的，竟然是丈夫網(wǎng)絡偷情對象的“舉手之勞”，所謂的“曲徑”不禁讓讀者啞然。而9期里活石的《寶貝》（《百花洲》2011年6月）也無非官場暗斗和美色陷阱，兜兜轉轉，終究呈現(xiàn)一派“日光之下，并無新鮮之事”的老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