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

安好人基本上是個很正常的人。他的父親老安子，本來也很正常，可在受過打擊后，就有些變了。

老安子是惠民專區(qū)駐923廠辦事處服務(wù)大院理發(fā)店的一名理發(fā)師，每天接待的顧客，大多是些住在附近的石油工人。來服務(wù)大院之前，老安子在濱縣老家種地，是農(nóng)民老二哥。每有身上油漬斑斑的老大哥進店，老安子都忘不了含笑說一句：“向您學(xué)習(xí)?！崩习沧邮炙囀遣诲e的，顧客自然十分滿意，可臨走老安子總還要再加一句：“為人民服務(wù)。”時間一久，顧客就好像過意不去，聯(lián)名向理發(fā)店經(jīng)理上了請功書。

老安子是理發(fā)店的模范，跟服務(wù)大院糧店、菜店、百貨店、成衣店的模范一樣，很讓人尊敬。

這天晚上，理發(fā)店經(jīng)理何志有走來問他：

“安師傅也快小三十兒了吧?！?/p>

老安子就說：“虛歲三十二了?！?/p>

何志有說：“這么大了一個人睡覺就不想點別的？”

老安子聽了，臉紅得像顆柿子，搓著兩只手，連說“想啥想啥”。

何志有瞇著眼瞧他。“你真的不想女人嗎？”何志有說，“你別誤會我的意思，有女人也是可以促進工作的?！?/p>

老安子的臉更紅了，還有些急。

“你說到哪兒去了？何經(jīng)理，你就是會說笑話?！?/p>

何志有看出來他還是誤會了，就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

“你該找個女人了。我放你十天假，回鄉(xiāng)給自己弄房女人。我讓你弟妹蒸了屜饃饃，明天你就背回老家去。這邊的事你不用管，我把新房給你收拾了。你的任務(wù)不光是把女人帶回來，而且還要帶回個好的。我叮囑過了，那屜饃饃你弟妹沒摻半點稗子面和‘高級蛋白。”

第二天，老安子背著滿滿一包袱饃饃，離開服務(wù)大院。

不到一星期，老安子就從鄉(xiāng)下回來了。何志有對老安子帶來的女人很滿意。

何志有原準(zhǔn)備找服務(wù)大院的領(lǐng)導(dǎo)商量，看能不能給那女人在大院找個活干，但很快得知那女人懷了孕，就把這事擱下了。

那女人每天都會坐在院子里，看著人來人往，時不時出一會兒神，懶洋洋地打發(fā)著日子。

在理發(fā)店空閑時，何志有就會在老安子的腰上搗一拳。兩人相視一笑。

從理發(fā)店的玻璃窗里，可以看清整個服務(wù)大院。

這是三年困難時期。三年困難時期一結(jié)束，安好人就出生了。老安子對女人感恩不盡，恨不能天天把女人摟在懷里。可是孩子一斷奶，女人就提出要干活。也巧菜店需要人手，何志有便幫忙在菜店給她找了個臨時工作。

出乎何志有意料，他剛把消息告訴老安子的女人，就聽她冷冷地說：

“別的我什么都不想干，我就想進理發(fā)店學(xué)理發(fā)?！?/p>

何志有和老安子都愣了。何志有說：

“菜店的活兒在大院里是最輕閑的，理發(fā)店里什么人沒有啊，你是不知道理發(fā)該有多臟?！?/p>

老安子的女人卻說：“我不管！我就要進理發(fā)店?！?/p>

何志有甚至都有些感動。

老安子的女人成了理發(fā)店里的一名臨時員工，何志有也沒安排她干重活，每天只讓她在店里打掃打掃衛(wèi)生。何志有做夢都沒想到，有一天那女人竟跟個常來理發(fā)的石油工人跑了。那石油工人服務(wù)大院的人都是見過的，又黑又瘦，大家也真說不出他有什么好。老安子讓這突然的變故驚呆了，每天就抱著孩子，也不上班，也不做飯。鄰居們趕來百般勸他看在娃兒的面上想開些。

“唉，安師傅，就看在娃兒的面上?！焙荛L時間老安子聽得最多的就是這句話。

又過了很長時間，鄰居們忽然意識到這娃兒連名字也還沒起。

老安子的臉色已經(jīng)好多了。

“安師傅，給娃兒起個名字吧?！彼麄冋f。

老安子看著在墻腳抓土玩的孩子?！敖邪埠萌恕！崩习沧诱f。

“呀！”

老安子舒展開了眉頭。

“我姓安不是？”他笑著說，“我姓安我兒子叫安好人，該不會有什么奇怪吧？好人，孩兒，過來！好人，我的兒！我的兒！——我的心肝寶貝！”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本來都是沒什么話可說的事，可好心的何志有卻覺得老安子的不幸全是自己一手造成的，總是不能原諒自己。第二年服務(wù)大院要在一條街上籌辦旅社，何志有便要求離開理發(fā)店，當(dāng)上了旅社經(jīng)理，家也搬了出去。

這個何志有！老安子說什么也不會怨到你的頭上呀。當(dāng)初沒那一包袱沒摻雜的饃饃，老安子能知道啥叫女人??？就為那一包袱饃饃，何志有一家還吃了好幾天“高級蛋白”。那叫什么“高級蛋白”？不過是些泡在大缸里發(fā)酵過的豆秸，又酸又臭，老安子也不是沒吃過。老安子的女人雖然跑了，但老安子卻有個叫安好人的種。鄰居們都說爺兒倆就像一個模子刻的，老安子看著兒子，就像看著自己。老安子為人民服務(wù)過后，也不會覺得孤單。

但好心人就是這樣子，誰也拿好心人沒辦法。

沒有何志有這樣的好心人，老安子就不會有安好人這顆種。老安子的種可不能辱沒世上的好心人。老安子就常對兒子說：

“兒啊，人活著就得知恩報恩。你爹我生在鄉(xiāng)下，本來是一輩子擼鋤杠子的命，但你爹我當(dāng)上了理發(fā)店的理發(fā)師，不光當(dāng)上了理發(fā)師，還當(dāng)上理發(fā)店的模范，在社會主義的陽光下過上了幸福小日子。我過上了幸福小日子，我用一包袱純糧食面饃饃從老家娶回了女人，生下你，我得報恩。你能生下來，生在福窩里，你也得報恩。這全靠你那位何大叔。你何大叔年紀(jì)輕輕，可他是好心人，好心人不在年齡大小。我得報你何大叔的恩，就像報我爹的恩。你要報何大叔的恩，就像報你爹的恩。可我們不能光報自己爹的恩，世上還有好多好心人，我們得報整個社會的恩?！?/p>

可是老安子沒有更多的時間言傳身教。老安子仍然是理發(fā)店的模范。新來的經(jīng)理叫綦建偉，年紀(jì)比何志有還年輕，對老安子也仍是很賞識的，但老安子卻總不像在何志有手下那樣自在。老安子一不自在就開始找原因，他終于意識到是生活妨礙了工作。他不能像自己沒家時那樣早出晚歸了。妨礙了工作即使經(jīng)理不指出來自己也很難做到從容。

老安子請假把兒子送到了鄉(xiāng)下。這一年安好人剛剛五歲。老安子鄉(xiāng)下有位堂兄弟，撫養(yǎng)著六七個子女，把安好人放在這些小崽子堆里也不覺得多了誰，也不覺得少了誰。老安子留給堂兄弟一百塊錢就一個人回來。以后每月都要從服務(wù)大院的郵電所寄回一二十塊。從此老安子就可以從容地面對年輕經(jīng)理了。

秋后的一天，老安子正給一名石油工人理發(fā)，有人跑來叫他：

“安師傅，你兒子回來了！”

老安子手一哆嗦，但又立刻鎮(zhèn)定了，還不緊不慢地說：

“我這就好了。”

那人急著說：“哎呀，你知道你兒子是怎么回來的嗎！”

老安子笑了：“他還能怎么回來？”

“你看看就知道了。你看看還是不是你兒子?！?/p>

“兒子回來了當(dāng)然是兒子回來了，我不看也知道?！?/p>

那人就拉他，可他仍堅持理下去。顧客擔(dān)心兩人的拉拉扯扯影響自己的發(fā)型，就不滿意地說：

“還有完沒完哪！”

那人就不拉他了，站在那里干著急。

給那顧客把發(fā)理完后，老安子又用毛巾把頭發(fā)給擦干了，還了拿一面鏡子讓他看腦袋后面理得怎么樣?？墒穷櫩鸵膊徽f喜歡不喜歡，戴上帽子就走。

“為人民服務(wù)?！崩习沧釉谒澈笳f。

顧客一聲不吭地走掉了。

“王八蛋！”來叫老安子的人罵了一聲，扯起老安子走出理發(fā)店，老安子還一邊抱怨他不該背后辱罵顧客。

有個灰頭灰腦的小孩，蜷縮著，坐在老安子家門口的地上，根本看不出是他的兒子。

老安子快步迎上去，仔細(xì)一瞧，就說：

“我兒，你是我兒嗎？”

那孩子用陌生的目光打量著他和周圍的人，沒有說話。

老安子打開房門，把兒子抱進去，又問他是怎么來的，可孩子仍然一言不發(fā)。

“你該不是自己跑來的吧，”老安子驚異地說，“從這里到老家有二百里路，你自己跑得跑半個月。你不是自己跑來的吧？”

孩子一句話也不回答。旁邊的人就說：

“看樣子這孩子讓人打怕了?！?/p>

老安子說：“哪會呢？小孩子家沒有不淘的。”

別人退出去了。老安子就把安好人抱在懷里：

“我兒，你要真是不告訴叔叔嬸嬸一聲就自己跑回來，我也要打你。對待好心人不應(yīng)該這樣?！?/p>

老安子理應(yīng)發(fā)現(xiàn)兒子的變化，頭幾天兒子走路雙腿像是很不利索，而且還很不愛說話。過了幾天，走路利索了，但仍是很不愛說話。但是就像老安子不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變化一樣，他也沒有察覺出來兒子跟以前有多大不同。

過了年，理發(fā)店一般情況下都要輕省一個多月。老安子準(zhǔn)備著回老家看看，隨便給堂兄弟一家道聲謝?？墒菭攦簜z來到車站，將上車的時候，老安子又改變了主意：

“算了，這兒更需要我們。”

從秋后到過年，老安子并沒得到過老家的任何消息，不用別人說，他也清楚自己的確失去回老家的必要了。

他們呆在了車站。當(dāng)時的車站還相當(dāng)簡易，就處在野地里，四周遍布著干枯的蘆葦。也沒有什么候車室，乘客也不太講究，很分散地坐在一溜兒葦棚下面的地上。老安子旁邊是位被棉衣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女青年，看上去就跟一位男青年似的。老安子很謹(jǐn)慎，目光一直低垂著注視地面，可他突然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在女青年的屁股下面墊著塊白手絹。那么白的白手絹墊在屁股下面，是很可惜的，但老安子卻受到了提醒。他拉起兒子，跨出車站的場地，就去采集蘆葦。他說：

“我兒，做個好人都是從一些小事做起的。你要記住，別以為是些小事就不做?！?/p>

他們采集了一大捆蘆葦，然后又走回車站，攤開放在葦棚下面。起初人們還弄不清他想干什么，都站著不坐，他就說：

“坐吧坐吧，這樣坐著又干凈又暖和?！?/p>

因為葦棚很大，需要很多蘆葦，老安子又沒有工具，就干了整整一個上午。葦棚的地被蘆葦鋪滿了，老安子很滿意地帶著兒子就要離開車站。這時候，車站的一個工作人員從售票窗口后面走出來，攔住了他們。

“同志，”那人說，“請慢走，你是哪個單位的？”

老安子笑一笑，不想回答。

可是那人并不放過他，還拉起了他兒子的小手?！罢埖睫k公室稍坐，留下名字再走?！蹦侨诉@樣懇求他。

老安子還是笑。他真的是很快樂，但他很快就知道自己如果一直不說什么是不容易脫身的?！皠e問了，同志。”他說。

“那不行，做了好事應(yīng)該留下姓名。我還要號召車站的職工向你學(xué)習(xí)。我們天天在這里，卻從沒想過在地上鋪些蘆葦。”

老安子很謙虛地說：“這只是一件小事?！?/p>

那人馬上反對：“好事不分大小。你這樣說可就不對了。”還追著問他名字。

老安子琢磨一下，就說：

“你問的是名字嗎？”

“是呀。”

“那我告訴你，”老安子說，“我是好人的爹?！?/p>

那人一下子甩開他兒子的手：“神經(jīng)??！”猛一轉(zhuǎn)身，走開了。

整個正月里，老安子幾乎每天都要抽空去車站。時間一長，車站的人就知道他是服務(wù)大院的理發(fā)師了。他已經(jīng)在車站找到了樂趣，在那里不是幫車站職工打掃衛(wèi)生，就是幫乘客拎包。車站的職工跟他熟悉了，有時候見他忙來忙去，常這樣勸他：

“好人的爹，累不累？歇會兒吧?！?/p>

“不累不累?！卑埠萌说牡脖愠＿@樣回答，并不覺得有什么特別。

可是到這年的年底，老安子破天荒地沒有當(dāng)上理發(fā)店的模范。就為選模范的事，現(xiàn)任理發(fā)店的經(jīng)理還找到旅社經(jīng)理何志有，慎重地說了自己的為難。

“今年的模范不能再是安師傅了，”他說，“平時嘴又貧，還三天兩頭帶孩子往外跑，顧客都有意見了，可我聽說他在車站做好事快一年了，誰都叫他‘好人的爹。就這么個人，你拿他怎么辦？”

何志有皺著眉。

“老安子是變了，以前你不問他什么話，他是不開口的?！?/p>

何志有已經(jīng)不在理發(fā)店的位置上，過多干預(yù)會顯得不太好，但他是個好心人，知道老安子變成這樣是事出有因的，也便叮囑理發(fā)店經(jīng)理注意保護同志的積極性。

出乎經(jīng)理的意料，老安子并沒有什么異常反應(yīng)。倒是經(jīng)理有些過意不去，晚上就來到老安子家。老安子正坐在燈下縫補一件棉衣，見他進來就把活兒收了，請經(jīng)理坐下。

經(jīng)理這時候更加不安了，坐下了也沒什么話。他看了一眼在被窩里只露一張小臉的安好人，心里有些酸酸的，就埋頭卷煙。煙卷好了，歪歪扭扭的有一拃長，又點上了，可還是沒話。

老安子剛才一見他來心里就明白了，這時候就說：

“綦經(jīng)理，你不用說什么，我當(dāng)不當(dāng)模范都無所謂。最當(dāng)緊的是一個人是不是在為人民服務(wù)。你說是吧，綦經(jīng)理？”

綦建偉吸了一大口煙，煙卷燒去半拃。他把煙長長地吐出來，就說：

“是呀是呀，安師傅?！?/p>

綦建偉沒在老安子家多呆就離開了。老安子拿過棉衣又要補，可又忽然停下了。他拍醒了被窩里的兒子，說：

“我兒，你得聽聽這個道理，一個人當(dāng)不當(dāng)模范都無所謂，最當(dāng)緊的是他正在為人民服務(wù)。還有，一個人不管在哪個崗位上，能不能為人民服務(wù)才是最當(dāng)緊的。我兒，你要記住。而且，還要記住，綦建偉基本上也是一個好心人。”

說完，就在棉衣上扎了一針。手上疼了一下，原來針扎在手指上了。

這天夜里，服務(wù)大院出了件很不好的事。理發(fā)店經(jīng)理被人在菜店一位女職工的宿舍里捉住了。捉人的是那女職工的未婚夫，也在服務(wù)大院上班。外面的吵鬧聲響起來，老安子就慌忙跑出屋子。有很多人被驚動了，影影綽綽地站在院子里。他們都在用手電筒照一個人。老安子也用手電筒一照，他嚇了一跳，地上蹲著的竟是一絲不掛的理發(fā)店經(jīng)理。

正是臘月里，風(fēng)嗖嗖地吹著。老安子忍不住一哆嗦。他走上前去對那位捉奸的未婚夫說：

“快消消氣，到屋里說去。”

那位未婚夫看見是他，就說：

“你不是老安子嗎？這種人你不覺得最可恨嗎？”

老安子說：“都是階級兄弟，都是階級兄弟。人民內(nèi)部矛盾嘛，就得內(nèi)部解決?！?/p>

那未婚夫鼻子里哼一聲：

“怪不得老婆讓人拐跑了，我們連點動靜都沒聽到，原來是內(nèi)部解決了?！?/p>

在場的人不由得轟的一陣笑。老安子不吱聲了。人們在那未婚夫的指使下從理發(fā)店經(jīng)理身邊散開了。起初還有人用手電筒向他身上照，但看他還在那里蹲著，就漸漸不照了。

服務(wù)大院一時恢復(fù)了寧靜，老安子幾乎能聽見理發(fā)店經(jīng)理瑟瑟抖動的聲音。老安子想了想就悄悄回到屋里，拿了一件棉衣。一出門老安子就趴在了地上，然后開始緩慢地匍匐前行。

也不知用了多長時間，老安子才匍匐到理發(fā)店經(jīng)理身邊。在給他披衣時，老安子的手指觸到了他的冰涼的身子。老安子想，這人有多可憐哪。老安子的心柔柔的，這人有多可憐哪。

老安子止不住一動情，就把理發(fā)店經(jīng)理緊緊地抱住了。理發(fā)店經(jīng)理沒有動，也沒手電筒照他們。

自然，理發(fā)店的經(jīng)理又換了。新經(jīng)理名叫史國華，比上一屆經(jīng)理還年輕。史國華來理發(fā)店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老安子的模范補了上去，老安子就對他的兒子說：

“補不補我，我都要說，史經(jīng)理心也不壞。我兒，我們得把好心人記在心里。”

要過年了，理發(fā)店又到了最忙亂的時候。可偏偏有人添亂，老安子的老家來了人。來的人是個女的，老安子不認(rèn)識。

“你是姓安吧？”那女人打量著老安子說，“我來找我表姨?！?/p>

“你看我是你表姨嗎？不過你放心，你不用問我是誰，你知道我是好人的爹就行。我會幫你找到你表姨?！?/p>

“表姨夫真會說笑話。我找到表姨夫了還用再找表姨嗎？快讓我見見表姨吧。表姨！表姨！”說著，就扭著脖子朝屋里叫。但她只看到了一個六七歲的小孩。“這是小表弟嗎？”那女人說，又拉過自己帶來的一個孩子，催他，“快叫，叫表舅?！?/p>

那孩子倒是很不認(rèn)生，張口就叫了聲“表舅”。

老安子有些明白了。“進來吧，”他說，“我能把你們娘兒倆推出去嗎？今兒我把你們娘兒倆推出去，明兒人家也會把我們爺兒倆推出去?！?/p>

“表姨夫又說笑話?！?/p>

老安子留下了這娘兒倆。女人來了，女人不讓老安子做飯。在女人自己做飯時老安子就去找史國華。

“明年我不當(dāng)模范了，”老安子鄭重地說，“我當(dāng)了七年模范，從六○年到現(xiàn)在，現(xiàn)在是六八年吧。這六七年的模范能不能換我求您辦一件事，您看能不能想法把我一個親戚留下來？說他們是我的親戚，其實什么也不是。她的表姨現(xiàn)在是別人的老婆。一個叫楊春梅的女人你知道吧？她曾經(jīng)是我的老婆，是我兒的娘。她的表外甥女來投靠她來了。他們還不知道她現(xiàn)在是石油工人的老婆了。她怎么沒告訴老家的人我也不知道，但就想把他們留下來。”

史國華說：“模范嘛，還是要當(dāng)?shù)?。個人問題呢，也是要考慮的?！?/p>

“你錯了，”老安子說，“我只能是她的表姨夫。”

史國華看出來他是認(rèn)真的，就不說別的了，略想一想，就答應(yīng)他：

“我盡量替你想辦法好了?！?/p>

回到家里時，那女人做好了飯正在等他。吃過飯后，那女人又問表姨去哪兒了，老安子就編了個瞎話，說她表姨出差了。但很快那女人就對他兒子起了疑心，便試探著問表弟是不是啞巴。老安子就說：“他是啞巴?！庇洲D(zhuǎn)向兒子，“我兒，你是個啞巴?！?/p>

女人在老安子家里住了一星期，老安子知道她在老家離婚后日子不好過才想起來投靠她表姨的。原來的夫家成份不好，竟連兒子也不要了。在史國華經(jīng)理的幫助下，女人讓一個四十多歲的石油工人領(lǐng)走了。這石油工人已打了多年光棍，早熬不住了，史國華一說就成。

“我兒，很好?！崩习沧涌滟潈鹤?，“一星期我沒聽你吭聲。”

可是不久，那女人就帶著兒子來看他。女人感激地說：

“表姨夫，別瞞我了，我現(xiàn)在什么都知道了，就連表姨住在哪里我也知道。我沒那樣的表姨，可我就還想認(rèn)您這位表姨夫，就怕您嫌我這人心地腌臜。我是不愿跟孩子的爹受苦才離婚的，也比我表姨強不了多少。表姨夫要是高看我們娘兒倆，就認(rèn)下這門親戚吧?！?/p>

老安子忙說：“看你說哪兒去了呢？你們都是好女人?！?/p>

“那我就再叫一聲‘表姨夫，你得答應(yīng)。”女人便叫，“表姨夫。”

老安子便答了“哎”。

又叫：“表姨夫?！?/p>

便又“哎”。

女人走了，老安子埋頭哭了起來。他抱住兒子，哭得脊背一抽一抽的。

“我兒，”哭了好一會兒，老安子才抬起頭來說，“你要記住，世上有個好心人，她就是你的大表姐?！?/p>

老安子父子受到了表外甥女的照料。因為住處相距并不太遠，表外甥女的兒子也常自己走過來找老安子的兒子安好人玩。

表外甥女的兒子叫金廣，比安好人小半歲。

安好人不是啞巴，但安好人說話少。

現(xiàn)在安好人有了伙伴，話語也便漸漸有了多起來的趨勢。

老安子還是經(jīng)常帶領(lǐng)兒子到車站去，或者站到街上給迷路的人指路。有時候他也帶上金廣，但是這孩子死淘死淘的。要是有人趕過來問到哪里去怎么走，老安子熱心地指點過之后，不等人家走上兩步，他就會在后面說：

“錯了，是朝東走，朝左拐！”

問路人見是小孩子說話，就疑思起來。老安子忙喝住這孩子，還要再領(lǐng)人家走幾步，但人家的疑心已經(jīng)大了，再不會聽他的了，惹得這孩子哈哈大笑。

天熱了，兩個孩子都穿了小褲衩。這一天，老安子從理發(fā)店出來，看見小哥倆正坐在地上玩土。老安子吃了一驚，他拉起兒子走到屋里，拿針把開口的褲襠三下兩下縫上了。兒子還鬧著讓他拆開，老安子就說：

“我兒，別鬧，你知道自己多大了嗎？你已經(jīng)七歲了?！?/p>

金廣也進來了，在老安子面前叉著兩條腿，粉紅色的雞巴又細(xì)又長，在褲襠里耷拉著。

“你也不能再穿開襠褲了，”老安子說，“你知道自己有七歲了嗎？”

那孩子忽然害羞起來，一夾雙膝，轉(zhuǎn)身跑了。

夜里，老安子等兒子睡熟后就打開手電筒，仔細(xì)察看著他像小蝸牛似的小雞巴。他覺得兒子剛生下來時雞巴既比現(xiàn)在大，也比現(xiàn)在胖。兒子是怎么了？老安子無比傷心。

“世上有好心人，但孬心眼子的人也不少。”老安子在黑暗里悲憤地說，“孬心眼子的人想讓我老安子斷子絕孫，他打了我兒。他打我兒還不算，他還打我兒的雞巴。我兒才五歲，他就打我兒的雞巴。五歲的孩子一個人走了兩百多里路，又才到自己的家。這樣的孩子你們怎么能忍心打他，還打了踢了掐了他的雞巴。我兒的雞巴壞了，讓我兒怎么做男人呢？我兒，你的雞巴壞了，你知道嗎？”

老安子熄了手電筒。

他睡不著。他又坐起來，凝視著兒子的臉。

“我兒，我什么也沒說，你什么也沒聽見。記住，老安子，你要讓你兒認(rèn)為世上的男人都是像他那樣的。你再不要在你兒的面前露出你的身體。夏天睡覺也不要再脫光了衣服，以防被你兒撞見。記住，你要萬分留心，讓他永遠不會想到這件事！”

老安子向黑暗發(fā)出了錚錚誓言。然后，他低下身來，嘴唇附在兒子耳邊。

“我兒，你也要記住，”他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輕柔，“記住世上的好心人，我兒?！?/p>

秋天，附近學(xué)校的教師前來登記適齡兒童入學(xué)的名字。

老安子正在理發(fā)店里給顧客理發(fā)，雖然那位教師并不像石油工人的模樣，但他還是說了句：

“向您學(xué)習(xí)?！?/p>

那教師憑直覺認(rèn)定他就是老安子。

“安師傅，”教師說，“請你給孩子改個名字吧?！?/p>

老安子沒停下手上的活，他又打量了教師一眼。

教師手里拿著一個本子，指間還夾著一桿筆。怎么看他都是教師。

“噢，連娃兒叫什么名字老師都要管嗎？”他問教師。

教師說：“改了名字這孩子好上學(xué)。孩子姓安，叫他安保東、安文革都不錯?！?/p>

“我要是不讓我兒上學(xué)呢？”

“安師傅，你在說笑話。新中國的少年兒童還能不上學(xué)？”

“你也別叫我安師傅，你該叫我好人的爹?！?/p>

“安師傅！”

“你給我出去！”

“安師傅！”

“出去！”

教師灰溜溜地走出去了，老安子的手卻還在半空指著。

過了一會兒，他的手就哆嗦起來。很快他的全身也跟著哆嗦了。

從理發(fā)店回到家里，老安子一言不發(fā)，就連他兒子也看出他的神色很不正常。兒子說：

“爹，你是不是把誰的頭理壞了？”

“不，我兒?！崩习沧诱f，“你爹的手藝好，你爹從沒有把誰的頭理壞，可是你爹壞了。就像一碗香油，壞了，酸了，哈喇了?！?/p>

“爹，你怎么哈喇了？”

“我沒給人一點面子，我把人從理發(fā)店里轟了出去?！?/p>

“那就是你的不對了，你怎么能把人從理發(fā)店里轟出去？”

“知道這人是什么人嗎？”

“石油工人叔叔?！?/p>

“不，是教師?！?/p>

“噢，是教師叔叔?！?/p>

“不是叔叔?！?/p>

“那是什么？”

“是教你學(xué)好的?！?/p>

“你是教師嗎？你也教我學(xué)好。那我叫你教師叔叔吧?！?/p>

“我不是老師……”

老安子最終沒在這一天說清教師究竟是什么。

可是過了兩天，理發(fā)店經(jīng)理史國華來找他了。又過了兩天服務(wù)大院的領(lǐng)導(dǎo)也來找他了。老安子用同樣的話回答了他們：

“學(xué)校找誰也沒用。安好人的爹有責(zé)任把安好人教好?！?/p>

又過了一天，他的表外甥女也來找他了。“表姨夫，你就讓表弟上學(xué)吧。小廣兒也在那所學(xué)校，他們兩個也好作個伴?！?/p>

小表弟就插嘴了：“外甥也上學(xué)了嗎？”

“已經(jīng)報上名了?！北斫阏f，“你也想上學(xué)吧？”

小表弟就去看老安子。

“為什么上學(xué)？是為了為人民服務(wù)?！崩习沧诱f，“我兒，你已經(jīng)在為人民服務(wù)了。你在車站為乘客送水，你在街上為人指路，你領(lǐng)著瞎子到商店買東西，你干的事可不少。我兒，你覺得是先上學(xué)再為人民服務(wù)，還是先為人民服務(wù)再上學(xué)呢？當(dāng)然是先為人民服務(wù)。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應(yīng)該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為人民服務(wù)中去。社會就是一個大課堂。你在大課堂里學(xué)到的比在一所小學(xué)里學(xué)到的東西要多得多?！?/p>

他的兒子果真點點頭，說：

“爹，我不想上學(xué)了。我這就去為人民服務(wù)?！?/p>

“對了，我兒。”

“唉。”表外甥女深深地嘆息了一聲。

學(xué)校開學(xué)了。

當(dāng)了小學(xué)生的金廣，放學(xué)后來找表舅玩耍。

“上學(xué)好不好？”

“不好?！?/p>

“怎么不好？”

“就是總得上學(xué)?！?/p>

表舅舒了口氣。忽然又想起什么來，就問：

“教師是什么？”

表外甥捂著嘴在表舅耳朵上說道：

“教師是臭老九。你認(rèn)為哪兒最臭？”

“腚溝子最臭?！?/p>

“錯了。我聞過的，胳肢窩里最臭?！?/p>

表外甥走了，表舅就對爹說：

“我知道教師是什么了。教師是臭老九?！?/p>

老安子勃然變色道：

“胡說！”

“我不胡說，是金廣告訴我的?！?/p>

老安子一把拉住兒子的手：

“走，到街上去！”

“不吃飯啦？”

“吃不吃飯不重要，學(xué)不學(xué)好才要緊?！?/p>

到了街上，老安子就開始左顧右盼，希望在哪里出現(xiàn)一個扛包的老大爺迷路的老大娘什么的，但誰也沒出現(xiàn)，好像街上就他們爺兒倆。街上靜靜的，老安子忽然意識到自己是那樣突出，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了。

正是秋高氣爽的天氣，老安子的精神也高漲著。他緊緊握著兒子的手，雙目炯炯有神，似乎不光能看到世界的每個角落，還能穿透多少個世紀(jì)的歲月。

在老安子遼闊的視野里，一個陌生人出現(xiàn)了?？蛇@個陌生人既不是老大爺，也不是老大娘，是個走街串巷磨刀的中年人。

是個中年人就罷了，可還在東張西望。

東張西望也就罷了，老安子也在左顧右盼呢，可還不時地掏出個小本本記上點什么。

老安子拉起兒子的手，快步走上去?！罢咀。　崩习沧诱f，“干什么的？”

“磨刀的?！?/p>

“磨刀的？怎么不吆喝？”

“你管得著嗎？”

“本本上記的什么？”

“你吃飽撐的！”

“拿來我看看?！?/p>

磨刀人愣了愣，還是把小本本交給了他。他打開一看，頭一頁是些圈圈點點，第二頁什么也沒有，第三頁就寫了很多字，第四頁是一幅自己畫的路線圖。

“你畫圖干什么？”

“我來找八分場?！?/p>

“好吧，跟我走吧。”

“你知道八分場？”

“我知道派出所?！?/p>

“你真他娘的神經(jīng)??！”磨刀人拔腿就走。

老安子還要追，忽然從街角拐過來一支隊伍。他在這支隊伍中間看到了那位曾經(jīng)勸說他為兒子改名的小學(xué)教師。

小學(xué)教師很矮，戴的紙帽子卻很高。小學(xué)教師佝僂著身子，紙帽子卻直挺挺的。小學(xué)教師很瘦，是一窄條兒，手里的破鑼卻很大。小學(xué)教師敲了一下鑼，鑼聲響亮地在街上回蕩著，老安子的耳鼓也被震得嗡嗡響。小學(xué)教師說：

“我沒安好心，我隨身帶著個廁所，想臭死祖國的花朵。我是什么什么！我是什么什么！……”

隊伍從老安子身邊走過去了?？墒抢习沧釉僬夷悄サ度?，已經(jīng)沒影兒了。

老安子蹲下身去，對兒子說：

“我兒，……我兒，你在聽什么？”

回到家里，老安子又對兒子說：

“記住，我兒，老師不是豬，不是狗，不是臭蟲。人人都帶著個廁所，身上都有一泡臭屎。但我要是能聞一聞，我會聞到老師的屁股眼都是香的。老師是一個好心人，他為了讓你上學(xué)，三番五次地請求服務(wù)大院的領(lǐng)導(dǎo)做我的工作，又三番五次地請求理發(fā)店經(jīng)理史國華。雖然我那回沒給他一點面子，可他還是要這樣做。他要是能再求我，我兒，你就去上學(xué)好了?！?/p>

有一天，老安子對金廣說：

“你大學(xué)畢業(yè)了嗎？我好像記得今天不是星期天，也不是六一兒童節(jié)。你大學(xué)畢業(yè)得可有點早。”

金廣連珠炮似地說：“我不上學(xué)了。學(xué)校的窗戶爛了。學(xué)校的課桌燒了。教師胳肢窩的皮也割了，是他自己割的，用一片刮胡子的刀片?，F(xiàn)在他只剩下腚溝子是臭的了。下一步他就要割掉腚溝子了。”

金廣就天天來找表舅玩。

老安子不能不讓他來。老安子就整天盼著學(xué)校重新開學(xué)。

漫長的秋天終于結(jié)束了，金廣又回到了學(xué)校，可是金廣仍有半天時間來找表舅玩。

金廣說：“玩多好。我們小孩子就是要玩的。誰不讓我們玩我們就把誰打倒！我們打倒了一個胳肢窩死臭的胡老師，又打倒了一個歪嘴侯老師，我們還要打倒一個電線桿高老師?！?/p>

表舅攜起他的手，兩人走到街上。

兩人在街上飛跑。

街上有很多電線桿。

金廣讓表舅停下來。他昂首挺胸地站在電線桿下，朝電線桿踢了一腳。

“打倒高老師！”

但是表舅不踢。

“你踢，這就是高老師?！?/p>

表舅一個勁兒地抿嘴笑，還是不踢。從街上回來，老安子就聽見他問：

“高老師是好心人嗎？”

“哪個高老師？”

“就是學(xué)校那個電線桿高老師?！?/p>

老安子說：“既然有電線桿高老師就會有矬子高老師。你不應(yīng)該說是電線桿高老師。高老師就是高老師。我兒，高老師就是老師?！?/p>

兒子說：“爹，你是想說高老師也是好心人吧？”

老安子說：“嗯，是這個意思?！?/p>

第二天，金廣又跟表舅來到街上。“踢吧，再跟著我說，打倒高老師！”

表舅搖搖頭：

“我不能踢高老師?！?/p>

“那我們就去踢歪嘴侯老師好了。”

他們來到一扇快要掉下來的破門前，金廣上去就是一腳：

“打倒歪嘴侯老師！”

不料那門后馬上沖出一個人來，嚇得金廣拔腿就逃。表舅本來站在他的身后，還沒弄清怎么回事就被門里的人揪住了耳朵。

“我沒踢，我沒踢。”

“還犟嘴！”啪的一個巴掌打在了臉上。

“真的沒踢嘛，真的沒踢嘛?！?/p>

又是“啪”的一個巴掌。

表舅不敢強辯了。從擠著的眼里，他看見金廣已經(jīng)遠遠地停下了。

金廣正朝這里望著，可金廣不動。

那人狠狠地一搡，表舅就摔倒在地上。

表舅爬起來，低著頭慢慢走開了。

晚上老安子對兒子說：

“我兒，我有些發(fā)愁，因為我不能不讓你跟金廣玩，因為你只有金廣一個小朋友?，F(xiàn)在我只好這樣告訴你，上了學(xué)的小孩不一定就能當(dāng)不上學(xué)小孩的教師。從今以后你必須拿出當(dāng)舅舅的樣子來，你就是金廣的教師了?！?/p>

再見到金廣，表舅就說：

“爹說了，我這個沒上過學(xué)的小孩可以當(dāng)你這個上學(xué)小孩的教師了?！?/p>

“打倒沒上過學(xué)的小孩！打倒上學(xué)小孩的教師！打倒表舅！”

“你這個小婊子，我讓你打倒沒上過學(xué)的小孩！”表舅沖上去把表外甥撲到地上。

表舅的力氣要比表外甥大得多。表外甥掙扎了幾次也沒能爬起來。

表外甥不掙扎了，表舅就放了他。表舅在板凳上坐下來，對地上的表外甥說：

“你不上學(xué)就以為沒教師管你啦？你不上學(xué)我就是你的教師。你在我這兒上學(xué)。”

然后表舅站起來，命令道：“走！跟我到車站！”表外甥果真乖乖地從地上爬了起來，跟在表舅的身后，出去了。

他們在車站做了好事。

表外甥沒有搗蛋，表舅對此很滿意。

可是學(xué)校里又恢復(fù)了上課。表外甥上學(xué)去了，一連幾天沒到表舅家里來。

這一天，表舅在家里坐不住了，就走到那所學(xué)校外面。

學(xué)校放學(xué)了，表舅從回家的學(xué)生中間看到了表外甥。他迎上前去，兩人就一同走回家里。

以后表舅每天都要去學(xué)校門口接金廣回自己的家。表舅漸漸感到趣味在無限地增加。

表舅又來接金廣了。金廣的同學(xué)問金廣：“你表舅多大歲數(shù)啦？他快有八十幾歲了吧。我看他胡子都掉光了?！?/p>

金廣就對表舅說：“表舅，你別接我了。人家都說你有八十幾歲了。”

表舅說：“誰愛說讓誰說去！你上了老師的學(xué)，還得上我的學(xué)?！?/p>

金廣拗不過表舅，只好另想辦法。

于是，這天表舅沒能接到金廣。學(xué)生都走光了，也沒見到金廣的影兒。后來表舅就在學(xué)校的一個角落里找到了他。

表舅作出了妥協(xié)，同意不來接金廣了，但金廣必須放學(xué)后來表舅家吃飯。

這時候金廣的母親已經(jīng)是923廠的一名正式職工了，每天要按時上下班。她很樂意兒子放學(xué)后到表姨夫家去吃飯，但想到這其實是犧牲一個孩子的學(xué)業(yè)來照顧另一個孩子，就很過意不去。老安子說：

“你忘了你叫我什么了？”

表外甥女當(dāng)然沒忘。

表外甥女走了。老安子就對兒子說：

“我兒，我不發(fā)愁了。你跟金廣在一起我不發(fā)愁了。你已經(jīng)有了當(dāng)舅舅的樣子?！?/p>

可是金廣卻另有一番感慨。金廣忽然有一天對表舅說：

“表舅，我不叫你表舅了，我叫你表爹吧?！?/p>

過了一天，金廣走進服務(wù)大院，把表舅從屋里叫出來。

“表爹，你出去看一看，有人找你！”

表舅信以為真，就出去了。很快，金廣聽到了表舅的嚎叫聲。金廣又看到表舅爺從理發(fā)店里跑了出去。接著，金廣看到表舅被表舅爺從外面領(lǐng)了回來。

表舅被人打得鼻青臉腫，嘴都歪了。老安子氣憤地說：

“小兔崽子們，沒王法了！沒王法了！”

金廣一聲不吭地站在墻根底下。表舅沒有看他。

老安子問兒子：“我兒，他們?yōu)槭裁创蚰悖磕憬枇怂麄冨X沒還，還是把唾沫星子噴在了他們臉上？”

表舅不說話。他們走進屋里，金廣沒跟進去。

過了一會兒，老安子又去理發(fā)店了。

金廣哭了起來。

表舅在屋里叫他。叫了三四聲他才走進去。

“我攢了十一塊兩毛八分錢，”表舅說，“要是你不夠花你就拿去，我看你肯定還欠著他們錢。你把這十塊錢拿去，明天我還站到街上，你再讓他們打我。我看他們能打我十次。他們打了我，可我還是你的表舅，我這個不上學(xué)的小孩就是要當(dāng)你這個上學(xué)小孩的教師。我當(dāng)你的教師當(dāng)定了。你要我割了胳肢窩里的皮吧?？?，這兒有把刀子，平時我用它給你削鉛筆，還削蘋果給你吃，現(xiàn)在我就要用它割我胳肢窩里的皮?！?/p>

金廣哭得更厲害了,連頭也抬不起來。

他的表舅還在說：

“我有點累了，麻煩你替我把這刀子磨快一些。你磨的時候要正著磨一下，再反過來磨一下。”

金廣忽然嗚嗚地叫了他一聲：“表舅！”

“你不叫表爹啦？”

“表舅?！?/p>

“叫表爹挺好的。”

“表舅?！?/p>

“好啦，別哭了。我不割胳肢窩里的皮啦。我給你削只脆脆的水蘿卜，可好吃啦。這是冬天，毛主席他老人家想吃蘋果也吃不上。也許蔣介石能吃上，聽說蔣介石逃跑的時候把冬天的蘋果都搬走啦，搬到一個叫臺灣的島上去啦。那咱就只好吃水蘿卜了?！?/p>

在老安子家的后院，有株葡萄樹，老安子起夜經(jīng)常到樹下方便。剛住進這里時，葡萄樹結(jié)了一大筐葡萄，第二年結(jié)了一小筐葡萄，第三年結(jié)了一捧，以后每年就只結(jié)兩三串。老安子就想，不能在這兒方便了。可是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重要的秘密，就對兒子說：“我兒，白天也不用去公共廁所了。你要拉要撒就在葡萄樹下吧。葡萄樹需要營養(yǎng)?！边€在葡萄樹下借兩面院墻搭了個棚子。

幾年過去了，葡萄樹并沒有燒死，可仍是每年只結(jié)幾串葡萄。

現(xiàn)在金廣也在葡萄樹下拉撒，有時候就遇到他的表舅也去。兩個小孩一起沖著葡萄樹沘，金廣一挺肚子能沘到葡萄樹的第三個杈，他表舅只沘到第二個杈。金廣使點勁兒還能沘到第四個杈，可他表舅再使勁也只能沘到第二個杈上多一點。他表舅就說：

“算了，不跟你一起尿了。一跟你一起尿就比沘?！?/p>

他表舅果然不再跟他尿了，他就一個人在葡萄樹下練沘。后來他就能沘到葡萄樹的第五個杈了。從第五個杈到第六個杈，足有從第一個杈到第五個杈的距離，看樣子想練到能沘第六個杈真得褲襠里長胡子。他就想自己褲襠里長胡子再練吧。對自己的要求一松，沘的成績也便“嗤溜”滑了下來，甚至每天只沘葡萄樹根兒了。

這年的春天，理發(fā)店的經(jīng)理又換成了一個叫計鐵軍的老姑娘。

計鐵軍有多大歲數(shù)，服務(wù)大院很多人都說不清。老安子對別人說：

“叫我猜呀，她也只不過比我小點兒?！?/p>

有一天理發(fā)店下班前，計鐵軍說：

“安師傅留下來，組織上找你談話。”

人們走了，理發(fā)店的門還開著，但從外面看不見計鐵軍和老安子。

過了不大一會兒，人們就看見老安子慌慌張張地跑出來。

又過了一會兒，計鐵軍也出來了。她站在理發(fā)店的臺階上，很沉穩(wěn)，很坦蕩地向整個服務(wù)大院掃視了一眼。

第二天職工們到了班上，計鐵軍領(lǐng)著大家學(xué)習(xí)了文件后就說：

“安師傅是我們理發(fā)店的老先進老模范了，又一個人帶孩子過，大家都是革命同志，應(yīng)該想著幫他一把。”

計鐵軍是理發(fā)店的領(lǐng)導(dǎo)，計鐵軍得起帶頭作用。

計鐵軍很自然地出入于老安子的家門。計鐵軍在老安子家做的第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在一天上午把他兒子送到了學(xué)校。計鐵軍也沒和老安子商量，拉起他兒子就走。老安子已經(jīng)在店里了，從窗子里看見計鐵軍把他兒子帶走了，就跑出去追趕。計鐵軍發(fā)現(xiàn)老安子趕了上來，一彎腰就把他兒子扛到了肩上，然后就跑。老安子在后面追，但計鐵軍跑得飛快，他沒能追上她。眼睜睜看著計鐵軍走進了學(xué)校的大門，老安子撲通坐在了地上。

計鐵軍從學(xué)校出來的時候老安子還坐在地上。計鐵軍對他說：

“起來，走吧?！?/p>

可是老安子一副虛弱的樣子。他根本起不來了。計鐵軍看出來他不是裝的，她向老安子伸出了手，把他拉了起來。但她沒有馬上把他的手松開。老安子分明感到她的手心里冒出了汗。

一股春風(fēng)吹來，把她的臉都給吹紅了。

“我晚上到你家去，你給我留著門?！彼穆曇纛澏吨?，說完就一松手，自己先走了。

老安子返回理發(fā)店的時候，平常不茍言笑的計鐵軍正在跟別人一起哈哈大笑。老安子悄悄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就像剛做了小偷。計鐵軍說：

“安師傅追不上我。我跑百米拿過冠軍！”

晚上，老安子把門閂死了，還不放心就把窗戶也閂死了。他躺在兒子的一側(cè)，心怦怦直跳。門閂被輕輕地?fù)軇恿艘幌?。老安子不由得支愣起耳朵，他覺得自己脊背底下的褥子已經(jīng)濕透了。突然他坐了起來，悄沒聲地下了床，躡手躡腳走到門后。他借著夜里的微光看見門閂很慢很慢地移動著，幾乎沒有可能脫開。他的手顫抖著伸了過去，可又頹然垂了下來。

老安子回到床上。他的心不再怦怦跳了。他甚至感到睡意像濃霧一樣充滿了頭腦。但是一個人猛地?fù)涞剿纳砩稀?/p>

“我掐死你！我掐死你！”他聽到那人壓低聲音惡狠狠地說著。

他抬手把她推開了。“你出去，”他也壓低聲音說，“你把我兒鬧醒了?！?/p>

計鐵軍不由得理智了一些。她坐在老安子的床邊喘了好一陣，才說：

“你怎么不給我留門？”

“別問了，這事我不說出去，你也快回去吧?！?/p>

“我不回去！我就在你床上睡！”

“你在我床上睡我睡哪兒？”

“我就跟你睡！”

“你跟我睡我兒子睡哪兒？”

“我不管，我就跟你睡?！?/p>

“你不管我兒子，可我得管。我得管他一輩子。”

“我想管你爺兒倆一輩子?！?/p>

“可你還是個姑娘，我已經(jīng)老了。”

“你老了嗎？我看你比誰都年輕。”

“我四十一歲了?！?/p>

“真正的青春只屬于這些永遠力爭上游的人，永遠忘我勞動的人，永遠謙虛的人！青春啊，永遠是美好的?！?/p>

計鐵軍又向老安子靠過來，可沒想到老安子一翻身滾到了地上。老安子說：

“求你了，計經(jīng)理，你不能睡在我和我兒的床上。我不能讓我兒看到我會跟一個女人睡在一張床上?！?/p>

老安子說得很可憐。

計鐵軍決定暫時退卻。她舒了口氣，說：

“明天我還要送你兒子上學(xué)。舊社會剝奪了兒童上學(xué)的權(quán)利，新社會你還要剝奪兒童上學(xué)的權(quán)利嗎？你不想讓他上，你想追我就追吧。反正你追不上我。我扛著孩子你也追不上我。我可很久沒像今天那樣跑過了，還真他媽過癮！”

說著，就要往門口走。

老安子卻又說：“我還得再求你，別讓我兒子上學(xué)了。真的，我求你了。你要我哭也可以，你讓我給你磕頭也可以。你就是不能再把我兒往學(xué)校里送。”

“咦，沒見過你這樣的?！庇嬭F軍說，“你不讓兒童上學(xué)，革命先烈的血就白流啦！”她想了想，就又坐到床上?！昂冒?，我答應(yīng)你，但我得在你這兒睡。”

老安子說：“你在這兒睡，我就在地上不起來。我就求你一夜！”聲音抑不住大了些。

計鐵軍笑了：

“逗你呢。我這就走，我這就走?！?/p>

她走到了門口。忽然，她又壓低了嗓門，說：

“安師傅，我還想告訴你一件事，我不是姑娘了。我跟革委會主任睡過了。這樣你就覺得不是高攀了吧?！?/p>

計鐵軍走掉了。老安子回到床上，呆呆地想了一陣。

“我兒，”他對熟睡的兒子說，“我不能讓另一個人睡到這張床上來。只要我活著，我就要跟我兒一起睡?？墒俏乙膊皇遣幌肱?。我也不是不想插在哪里。我現(xiàn)在就想插，可你讓我插在哪里呢？能讓我插的女人走了。我兒，你爹快急瘋了。我兒，你沒聽到你爹的瘋話吧？你沒聽到我就放心了。”

第二天，上邊的革委會下通知讓計鐵軍開會。這個會開了兩天兩夜。

計鐵軍回來的時候老安子發(fā)現(xiàn)她的臉色有些不大好看，人也就顯得比往常大七八歲似的。他還發(fā)現(xiàn)她就是不朝他看。她的目光明顯地在躲他，她說話的聲音也像是比以往小了。

讓老安子感到寬慰的，是她沒有再向他提起讓他兒子上學(xué)的事。

計鐵軍的精神很快振作起來。她繼續(xù)關(guān)心著老安子爺兒倆，工作之余常常去他家打掃打掃衛(wèi)生，還給他爺兒倆縫補。她也不提要跟老安子睡覺了。過去老安子沒留心，現(xiàn)在留心了，就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計鐵軍每隔一兩個星期就要離開理發(fā)店去開那種需要兩天兩夜工夫的會，這倒沒什么，重要的是她每開完這種會臉色都要灰上幾天，聲音也要小上幾天。過去她也開過這樣的會，也沒見她起過什么變化。

帶著猜疑，那看人的目光，自然跟常人不同。計鐵軍就對老安子說：

“你不用猜，你應(yīng)該知道。我要是嫁給你才是高攀呢?，F(xiàn)在我是沒臉提了?！?/p>

老安子難受了好幾個月。

可是，突然大事不好了！北京有個叫林彪的老頭子，死在了蒙古共和國。

一個老頭子死了本來沒什么稀奇的，老頭子都不死這世界的麻煩可就大了，可就因為這個死老頭子叫林彪，整個中國大地都跟著抖了幾抖。

革委會主任讓人揪了出來，新的革委會主任計鐵軍不認(rèn)識。計鐵軍又來到老安子的家：

“安師傅，你真的不讓我在床上睡嗎？你真的不讓我在你床上睡你就看不到了?！?/p>

老安子說：“我倒是想過讓你睡在我床上，但我和我兒的床太窄了，容不下另一個大人?！?/p>

計鐵軍無可奈何地?fù)u搖頭，說：

“唉，我死心了。以后你對別人說起我的時候可別說我三十八歲，你就說我二十五歲?！?/p>

“你還是個小姑娘?！?/p>

“也別說小姑娘，就說是二十五歲的女人?！?/p>

計鐵軍從老安子家走了出去，在夜色里無聲地消失了。

幾天后的晚上，老安子這樣對兒子說：

“記住，我兒，一個人死了……”

“你是說林副統(tǒng)帥死了吧？”

“一個二十五歲的女人死了，這個女人是個好心人。”

“你是說好心人就不該死嗎？”

“人人都得死，老頭子得死，好心人也得死，可好心人不該用一根繩子在房梁上吊死，好心人死的時候不該脖子被吊得老長，舌頭吐出來，眼珠子瞪出來，屎尿拉了一褲襠。好心人死的時候應(yīng)該像是睡著的。我兒，我想哭兩聲。我在外面不敢哭。人們把她的尸首拖到車上，像拖一條死狗，根本不像拖一個好心的二十五歲的女人?？晌也桓铱??！?/p>

“現(xiàn)在你哭吧?！?/p>

“不，我得一個人哭。我到葡萄樹下去哭?！?/p>

第二年葡萄樹結(jié)出了一小筐葡萄，嘗過葡萄的人都說這葡萄真甜，老安子是用什么澆的？金廣已經(jīng)小學(xué)畢業(yè)了，但還是個孩子，就沒遮沒攔地說：

“是用尿澆的！”

老安子喝他一聲：

“小孩子不會說話！”

“就是嘛，是我的尿，表舅的尿，還有你的尿，還有你和表舅的屎?！?/p>

吃葡萄的人差點被逗嘔。

理發(fā)店又換上的經(jīng)理只干了三個月就走人了，一個叫姚繼生的人接替了他。

姚繼生也吃了那葡萄，雖然是屎和尿澆的還是沒吃夠，盼著來年再吃?？蓙砟昶咸褬溆珠_始只結(jié)兩三串葡萄了。

一眨眼就過去五六年，姚繼生和很多人基本上把那棵葡萄樹忘了。

這年夏天，金廣結(jié)束自己的學(xué)校生活后，就經(jīng)常呆在老安子家里。

有天上午，他去葡萄樹下撒尿，忽然驚叫起來：

“快來，表舅！”

他表舅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匆忙趕過去。

“我能沘到第六個杈上了！”他說。

他的兩手抓著根粗大的東西，尿液迅急地沖在葡萄樹上。

他表舅只朝那兒看了一眼，就幾乎暈了過去。他表舅踉踉蹌蹌地退回屋里。他撒完了尿，看到表舅坐在床上好像剛剛喘過氣來。

金廣作為知識青年被分配到當(dāng)?shù)氐狞S河農(nóng)場。他表舅兩個月沒見他就覺得像過了一年。老安子發(fā)現(xiàn)兒子有些悶悶不樂，老安子問他：

“我兒，你有心事了嗎？”

兒子說：“我沒心事?！?/p>

“來，到街上去。到街上看紅旗，紅旗插滿了一輛輛的卡車，現(xiàn)在還有一批批像你表外甥一樣年紀(jì)的知識青年被卡車送到黃河農(nóng)場、小清河農(nóng)場，和廣饒縣利津縣墾利縣的鄉(xiāng)下?！?/p>

爺兒倆剛要出門，理發(fā)店的姚繼生經(jīng)理迎面走來了。

姚繼生手里拿著一張表，對他們說：

“別走了，進屋把這張表填上?！?/p>

老安子看到那是一張招工表。老安子沒有馬上填，老安子說：

“姚經(jīng)理，這事您該先和我打個招呼。我兒還小，我兒才十六歲。他不能到菜店跟那幫老娘們兒在一起?！?/p>

姚繼生說：“服務(wù)大院的裘書記特意關(guān)照過的，不然菜店就會讓別人進了。再說，安好人十六歲也不小了，總呆在家里也不是辦法。要不這么著吧，我跟裘書記說，你要選哪個單位咱就定哪個單位?！?/p>

姚繼生走了。

老安子心情沉重地坐在屋里，他忘了兒子也在屋里，等他看到兒子時，他才想起自己原來準(zhǔn)備干什么。

兩人重新又走出去。

到了街上，他們看到一輛插滿紅旗的卡車呼嘯而過。

這是他們今天看到的唯一一輛插滿紅旗的卡車。但老安子并不感到遺憾，老安子一到街上就會興奮起來，因為他會看到抱著小孩吃力地走路的婦女，扛著包袱步履蹣跚的老大娘，拉平車的農(nóng)民，丟錢包的石油工人。他相信他的兒子也是同他一樣的。而且今天又是一個秋高氣爽的天氣，人的精神沒法不振奮。

老安子父子微笑著，走過一座加油站。

他們遇上了一個哭泣的小孩。原來小孩的乒乓球讓一群大孩子搶去了，老安子就掏出一毛錢，讓他去不遠處的百貨店買。小孩便高高興興地去了。

他們又向前走，走過了一座小橋。

小橋上的一塊石板活動了，他們就動手把石板擺穩(wěn)當(dāng)些。正要離開，一輛毛驢車從后面過來了。車上裝著一袋袋的化肥。他們就停下來，幫車夫把車推過了小橋。

他們又向前走，走到了車站。因為是下午了，車站不發(fā)車。車站里沒人，他們多少感到有點遺憾?？墒撬麄冇挚匆娨粋€人急匆匆地趕來。他們就告訴他，想要下午乘車，必須到923廠基地那個大些的車站。

他們又向前走，走到了野地里。

一條小路在野地里曲曲彎彎地向前延伸，不時有些水洼散布在路面上。

他們搬了土塊，把很多水洼填平了。

最后他們走進原野的深處，回頭望的時候只能望到莽莽蒼蒼的蘆葦。

兒子還在往前走，老安子就覺得自己走不動了。但老安子沒說。又走了很遠，老安子就說：

“我兒，天要晚了，我們回去吧。”

晚上，兒子睡熟了。

老安子睡不熟。老安子說：

“我兒，我快趕不上你了。我要是趕不上你，那可怎么辦哪！”

第二天，姚繼生前來詢問他們看中了服務(wù)大院的哪個單位?？墒抢习沧佑謳鹤映鋈チ?。這一次他們出去了一整天。

暮色蒼茫時分，人們看到他們父子倆一前一后地走進了服務(wù)大院。走在前面的不是老安子，而是他的兒子。

姚繼生緊跟了上去。姚繼生說：

“你們選好了么？”

老安子疲憊地靠在墻上：

“你讓我選哪兒呢？我選菜店吧，那里凈是些娘們兒。我選糧店吧，那里的娘們兒也不少。我選鞋店吧，那是娘們兒愛去的地方。讓他進勞保廠吧，那里娘們兒成群?！?/p>

姚繼生說：“我有些不明白，你是怕娘們兒把你兒子勾引壞了吧？”

老安子說：“我不是怕娘們兒把我兒勾引壞了，我是怕我兒跟娘們兒在一起不長出息。”

“那就只好挑理發(fā)店了?！?/p>

老安子不置可否，姚繼生便走了。

半夜里，老安子從床上爬起來，說：

“我兒，我不得不承認(rèn)我趕不上你了。要是進了菜店，那里的娘們兒就會對你我抓一把你抓一把，像抓一根黃瓜一樣平常。

“要是你進了糧店，那里的娘們兒更損，她們會把面粉撒在你的頭上，甚至撒在你的褲襠里，然后你就得乖乖地把衣服脫下來。

“要是你進了鞋店，你就會聽到娘們兒像說話一樣對罵，她們使用得最多的詞就是‘破鞋。

“要是你進了勞保廠，那里娘們兒在縫紉機前坐麻了屁股，就會一起在地上蹦跳，比賽誰的奶子彈得高。

“要是你進了理發(fā)店，這理發(fā)店的情況我是最了解的。熟識的顧客會經(jīng)常用手摸你的小肚子，不熟識的顧客來了，師傅們拿起推子，也不忘盤問清楚他是什么成份，你會看到他們把不熟識顧客的頭當(dāng)成了狗頭來理，這兒說不定多一塊，那兒說不定少一塊。我兒，你會聽到男人們比娘們兒還下作，他們把床上的事大聲地說出來，他們也會相互亂捏，手比娘們兒還狠。我兒，你怎么能受得了！

“你要是聾子就好了，你要是瞎子就好了，你要是瘸子就好了，我兒，你要是個傻瓜，只知道吃喝拉撒，那就更好了。我兒，你不用長得這么高，也不用走得這么快，你要總是個孩子就好了。可是，我兒，你已經(jīng)長成了一個大人。我不得不承認(rèn)我趕不上你了，但我還得捂上你的眼，堵上你的耳，讓你一直認(rèn)為生活是這么的美好，生活中遍地都是好心的人。我兒，記住，姚經(jīng)理這人不錯。”

老安子天一亮就找到姚繼生：

“姚經(jīng)理，我當(dāng)十六年理發(fā)店模范了吧？請你看在我當(dāng)十六年理發(fā)店模范的面子上，你就把我兒招進理發(fā)店吧。不過，我求你只把我兒的名字招進去就行了。你要是只把我兒的名字招進去，今年那模范我就不當(dāng)了?！?/p>

姚繼生真被老安子的這番言行鬧糊涂了，他錯以為老安子只是不想兒子早受參加工作的勞累，就含糊地答應(yīng)了下來。

老安子滿心歡喜，回到家跟給兒子說了：

“我兒，我把將來給你安排妥了，你只管每天出去，到街上，到車站，隨便到一個地方做做好事。你知道吧，你已經(jīng)是理發(fā)店的一名正式職工了?！?/p>

但是，兒子并不高興。

“我兒，你怎么不高興？”

兒子說：“我不想當(dāng)理發(fā)店的職工，我想過了，我想去黃河農(nóng)場?！?/p>

老安子頭上像是響起了一聲霹靂。老安子已經(jīng)趕不上兒子的腳步，而且很顯然，兒子也即將越走越遠了。

兒子的抑郁一天天加重，老安子心急如焚。兒子一放下飯碗就朝外走。

有一次老安子悄悄跟上去，遠遠看見兒子停在路邊，一動不動地倚在了一棵歪脖子樹上。老安子急得嘴上都起了水泡。

這天，兒子又要出去，可是一個人忽然跨進門來。

“知識青年開始回城了！”

這是金廣的聲音。

金廣只在黃河農(nóng)場呆了兩個多月?？蛇@兩個多月就讓金廣變得又高又黑，看上去像有二十多歲了。

老安子的憂愁雪釋冰消，兒子也重新高興起來。金廣回來后不愿再住在自己家里，就天天來找表舅，經(jīng)常晚上也不回去，三個人擠在一張床上。

秋天過去了，金廣被安排進了當(dāng)?shù)氐墓╀N社，地點離服務(wù)大院不遠。

這年年底，老安子又當(dāng)上了模范。可是到了下一年年底，理發(fā)店里為讓誰當(dāng)模范爭吵起來，服務(wù)大院催了幾次，理發(fā)店也沒能確定。

這年的模范跟往年是不同的，誰當(dāng)模范就能多拿二十塊錢的獎金。在讓誰當(dāng)模范的問題上，最為難的，還是理發(fā)店經(jīng)理姚繼生。

老安子無意跟別人爭模范當(dāng)，理發(fā)店里一討論這事他都要找機會躲出去。

理發(fā)店里又要討論了，老安子在家躲了一個多時辰，猜猜也快討論完了就趕回來?？墒遣抛叩嚼戆l(fā)店門口他就發(fā)現(xiàn)他們還沒討論完，便馬上停在了窗戶外面。姚繼生說：

“安師傅當(dāng)這么多年模范，沒拿過一分錢獎金。理發(fā)店這是頭一次發(fā)獎金就把他的模范給抹了，叫誰也看不過去?！?/p>

“他算什么模范！‘向你學(xué)習(xí)！‘為人民服務(wù)！整個一個神經(jīng)病。要不是以往的理發(fā)店經(jīng)理都像你這么想，人家上一年是模范，這一年給人家抹了，叫誰也看不過去，這模范也不會年年是他的?！?/p>

姚繼生說：“我看安師傅的思想還是不錯的，到車站學(xué)雷鋒做好事也有十幾年了?！?/p>

“那算做好事嗎？他做好事也沒見電臺報紙的提過他一次名字。你見過車站給他送過匾，還是寫過表揚信？”

“安師傅是不圖名不圖利。”

“當(dāng)然不圖名不圖利了，好人的爹嘛?！?/p>

整個理發(fā)店的人都轟的笑了。

老安子沒能當(dāng)上模范。

又過了幾年，姚繼生因工作不得力而被調(diào)離原單位。新來的理發(fā)店經(jīng)理雙姓，叫歐陽玉明。歐陽玉明來理發(fā)店的重要舉措就是實行按頭計酬。

從歐陽玉明來理發(fā)店的第一天起，老安子理的頭就開始少了，以至于經(jīng)常是一天也理不到一個頭。顧客一進門都讓別人搶去了，甚至過去蹲在辦公桌后面邊開票邊織毛衣的小喬也開始鬧著要拿推子。歐陽玉明沒辦法，小喬是現(xiàn)任服務(wù)大院周書記的小姨。歐陽玉明就對老安子說：

“安師傅今年五十三了吧，也為人民為四化作貢獻作了二十多年了吧，該考慮養(yǎng)息身體了?！?/p>

老安子當(dāng)上了理發(fā)店的開票員。老安子一回到家里，就坐在床上出神。兒子擔(dān)心他生病了，一再勸他到床上躺著。他就說：

“我不會生病，我是在想世上的好心人。姚經(jīng)理這人其實也不壞，玉明經(jīng)理也沒做過對不起人的事。記住，我兒?！?/p>

兒子很聽話。兒子溫順地點點頭。

金廣來了，還帶著一個女朋友。

金廣給女朋友介紹說：

“這是表舅爺，這是表舅?！?/p>

女朋友叫小梅。

小梅很勤快，看著天不早了就去廚房做飯。

金廣悄悄對老安子說：“表舅爺，你看這女的怎么樣？”

“不錯。”

“表舅，你看出來了吧，這女的盆骨窄。”

表舅慢騰騰地說：“沒看出來。”

可是過了不到半個月，金廣又帶來一個叫小紅的女朋友。

“你不知道，表舅，這女的可騷著呢。”

又過了一個月，金廣領(lǐng)來的女朋友就叫小慧了。

“她說她懷孕了，怎么可能呢？我跟她認(rèn)識才一個月，她怎么可能就懷孕呢？表舅你是看不出來的，表舅爺你給看看。我要領(lǐng)到家里我媽肯定能看出來，可我不想領(lǐng)到家里去?！?/p>

金廣帶小慧走了。

老安子目送他們出了服務(wù)大院。他看見在他們的腳下好像綁著四把大掃帚。他們都穿著褲腳肥大的喇叭褲。四把大掃帚掃著地面出去了，他又看見兩把大掃帚從外面走進來。這是服務(wù)大院的一個青年，也穿著喇叭褲。

青年手里提著一部錄音機，耳中塞著耳機，旁若無人地邊走邊扭。

“阿里，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個……”

兒子又開始悶悶不樂起來。老安子說：

“我兒，這幾天你怎么光呆在家里，出去走走吧?！?/p>

“你不想出去走走嗎？”

“出去走走吧?！?/p>

兒子說：“你讓我怎么出去？”

是的，老安子順著兒子的目光看過去，就看到兒子的腿細(xì)細(xì)的，兒子腿上沒有喇叭褲。

沒有喇叭褲怎么能出去？老安子犯難了。

可是院子里有人在吵架。他和兒子看到有一個叫小苗的女青年在跟那個剛從外面走進來的男青年爭吵。兩人爭得面紅耳赤，后來女的突然打了男的一個巴掌，要不是男的手里提著錄音機，男的就會還給女的一個巴掌的。女的轉(zhuǎn)身就走，看樣子并沒有目的地。但她突然在老安子的家門口停下來。

就這么一停，老安子立刻大感不妙。老安子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門那兒。

小苗的目光投到了屋里，而且小苗直直地向屋里走了過來。

“我要跟你好，安好人?！毙∶绾敛活櫦傻卣f，“我雖然是百貨店里的一名正式職工，你雖然只是一名待業(yè)青年，但我仍要跟你好。”

老安子父子愣住了。老安子誤以為兒子什么話也不會說，但是，兒子囁嚅著開口了。兒子說：

“你不知道，我早就是理發(fā)店的職工了。”

小苗笑了，說：

“是嗎？那就更好了。”

說著就靠近安好人坐下來。安好人拘謹(jǐn)?shù)芈柶鹆思?，就像有兩面墻在擠他。小苗還在往他身上靠：

“早知道你是正式職工，我才不會搭李勝利那個茬呢！李勝利臭美什么呢？李勝利不就是一個小技校生？李勝利的媽是破鞋，李勝利的姐姐未婚先育，李勝利的大妹妹叫人甩了五次啦，李勝利的小妹妹也差不多叫人甩過五次啦，李勝利的爸當(dāng)了王八也不敢對他媽放個屁。”

“你跟我好不會是為了氣氣李勝利吧？”

“你想哪兒去了！我們這是真正的愛情?！?/p>

晚上，兒子對老安子說：

“爹，你說過我是理發(fā)店的職工，你怎么不教我學(xué)理發(fā)？你明天拿把剃頭刀來，我先在家里學(xué)學(xué)吧。廚房里還有半塊冬瓜，你不是說你的手藝是在冬瓜上學(xué)出來的嗎？我也能在冬瓜上學(xué)出來?！?/p>

第二天，兒子又向老安子要剃頭刀。老安子說忘了。

小苗來了，小苗問安好人：

“你怎么還不上班??？”

“我先要在家學(xué)好剃頭。”

小苗還沒走，金廣就來了。

金廣來邀請老安子父子參加自己明天的婚禮。金廣說：

“我讓小慧黏上了。我怎么甩也甩不掉她?！?/p>

金廣看見了小苗，笑了笑。

“這姑娘不錯，”金廣說，“我表舅老實，你可不要欺負(fù)他?！?/p>

參加過了金廣的婚禮剛回到家里，老安子就對兒子說：

“我兒，我這就去給你拿剃頭刀。那半塊冬瓜壞了，你去菜店買一整只冬瓜來?！?/p>

兒子興沖沖地去了。老安子就從理發(fā)店拿回了剃頭刀。

老安子用手指輕輕撫摸著剃頭刀，兩行熱淚流了下來。他哽咽地說：

“我兒，我也是沒辦法呀。我想看到你能像金廣那樣，我想看到你給我生個孫子，也想看到你穿上喇叭褲。你穿上喇叭褲會比誰都帥?？墒牵覜]指望看到這些啦！我想好了，我就準(zhǔn)備這么辦。”

菜店很近，老安子的兒子到了那里一看，冬瓜賣完了。

菜店的營業(yè)員說：“你可以到923廠農(nóng)工商百貨店看看?！?/p>

923廠農(nóng)工商百貨店，離服務(wù)大院有三四里路。安好人到那里再趕回來就晚了。安好人一進門，就看見老安子倒在了地上。

老安子直起腰來，臉色蒼白地說：

“我兒，我從床上摔下來，正摔到剃頭刀上。剃頭刀割斷了我一條腿上的筋，我一翻身，剃頭刀又割斷了我另一條腿上的筋?，F(xiàn)在我腿上的兩條筋都斷啦！”

春天里，女青年小苗跟李勝利結(jié)了婚。他們結(jié)了婚就不住在服務(wù)大院了，可小苗還在服務(wù)大院的百貨店里上班。小苗每天騎著一輛嶄新的飛鴿牌自行車在家和百貨店之間往返，路上就會碰到老安子父子倆。

老安子被兒子用一輛輪椅推著，神態(tài)安詳，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

小苗每次碰見他們都會下車打招呼。

老安子已經(jīng)退休了，他兒子也沒能在理發(fā)店上班，因為服務(wù)大院從兩年前就決定不再進人了，而當(dāng)初姚繼生經(jīng)理也并沒有把安好人招工的事落實下來。

有一天，小苗突然闖到老安子家里，對他兒子說：

“安好人，你能不能把安師傅推到外面一會兒？外面的太陽好，讓安師傅曬太陽去吧，曬半個小時的太陽就夠了?！?/p>

安好人不解她的意思：

“我爹每天曬的太陽夠多了?！?/p>

小苗說：“你們屋后不是有個葡萄架嗎？我們到葡萄架下面去吧?！?/p>

“葡萄架下面是我們的廁所?！?/p>

小苗顯得著急了：

“你不知道我們百貨店嚴(yán)格起來了嗎？我只請了半個多小時的假?！?/p>

“有話講吧，呆這么多會子，能有多少話要講？”

小苗快急哭了：

“我看你挺正常的，你怎么就不明白？我要再說安師傅都會笑話你笨的。”

“我真不明白?！?/p>

小苗嗚嗚地哭了兩聲：

“那我告訴你吧，我想證明自己一次。我這人一點都不壞，我不是有意甩了你，當(dāng)初李勝利逼我了。我要是不嫁給他，他就死！他把遺書都寫下了，他媽也找我了，他姐姐也找我了，他大妹妹小妹妹都找我了。她們說，我要不嫁他，他們一家人就對誰都說我是破鞋。他媽還說是我這個破鞋要了她兒子的命，他媽還說即使豁上她自己的命也要我抵她兒子的命。他媽是個老太婆，我是個年輕姑娘，他媽不死也離死不遠了，可我死了就像還沒活過哪。我不能就這么把命抵上了。既然你不讓你爹出去曬太陽，也不跟我到葡萄架下去，我就只好離開了。”

小苗擦擦眼睛，走了。

安好人就問老安子：

“爹，小苗也算是個好心人吧?！?/p>

“你說對了，我兒?！?/p>

這年年底，老安子聽說理發(fā)店的職工有兩個月沒發(fā)全額工資了。老安子看到街上的理發(fā)店一家連一家，他們似乎每個月都能推出一種新的發(fā)型，把年輕的石油工人都給吸引了過去，就連那些中年的石油工人也不愿到服務(wù)大院的理發(fā)店里來了。

過了年，歐陽玉明第一次走進老安子的家，對老安子說：

“理發(fā)店取消了，職工都?xì)w到了勞保廠?！?/p>

晚上，金廣來了，看到老安子躺在床上黯然傷神：

“表舅爺，你怎么不高興？”

老安子說：“理發(fā)店沒了?！?/p>

金廣笑了：

“沒了你又不用怕，退休工資又少不了你的。即使沒那點工資，又有誰怕呢？我就不拿工資了，我辭職干了個體，才干兩個月就比我以往干幾年拿得多?！?/p>

金廣干的是倒?fàn)敚乖?，也倒鋼材。老安子沒想到，他還倒化肥。后來金廣積攢了幾十萬了，老安子說：

“金廣，你什么時候才能停下來？你有半年沒來看我了。”

“你要知道我只比表舅小幾個月，我今年才三十歲?！?/p>

金廣三十歲怎能想到罷休？金廣還想干更大的。他相中了服務(wù)大院的地皮，準(zhǔn)備再積攢點資金就搞房地產(chǎn)。服務(wù)大院名存實亡，菜店、糧店、鞋店、百貨店等都不景氣，不少都關(guān)門歇業(yè)了。服務(wù)大院只剩下一片破舊的平房，老安子家的房屋也是墻面斑駁，墻根下露出的磚很多都風(fēng)化碎掉了。

金廣明天還要去云南搞一批磷肥，跟老安子父子又說了一陣子話就走了。

幾天后，老安子在街上碰到了表外甥女，就問她：

“金廣回來了沒有？”

表外甥女說：“出事了！金廣打電話回來說讓人給訛了一百萬?，F(xiàn)在我和他媳婦急著找人，可金廣是個體戶，原單位不管，咱求不動人家。他到現(xiàn)在還回不來。”

表外甥女又急著去找人，可到了晚上也一無所獲，只好回到家里。沒想到剛在沙發(fā)上坐穩(wěn)，表弟就來了。

表弟說：“表姐，你能不能幫我照顧一下我爹，我去云南?！?/p>

他表姐驚異地望著他：

“你從沒出過遠門，要你走丟了怎么辦？金廣猴精都讓人給坑了，你去了也沒用?！?/p>

表弟說：“我去了就會有辦法。再說表外甥一個人在云南，急也急死了。我去給他作個伴也好?！?/p>

表姐還是不同意，但表弟堅決要去。

第二天，安好人辭別老安子和表姐，毅然踏上了南去的列車。幾經(jīng)輾轉(zhuǎn)，四天后到了昆明，在一家旅社找到了快愁出白發(fā)的金廣。

金廣一看見表舅，就失聲痛哭起來。

表舅把他摟在懷里，輕輕拍著他的脊背。

金廣不哭了，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講了出來。

金廣乘飛機來到昆明后，首先下榻到這家旅社，稍作休整就在第二天去找已經(jīng)約好的那家物資銷售公司。按照地址，金廣來到一座豪華的辦公大廈。在那家銷售公司的寫字間里，跟公司的負(fù)責(zé)人商定了合同的簽定辦法，那負(fù)責(zé)人就說要看看金廣的匯票。當(dāng)時金廣也沒想到別的，就把匯票交了出來。負(fù)責(zé)人看了半天，就說自己也不懂，需要財務(wù)人員辨別一下。財務(wù)科與寫字間只有一墻之隔，負(fù)責(zé)人讓人把匯票拿到財務(wù)科，一會兒就拿了回來。合同簽定后，金廣就住在旅社等消息。等他們打來電話說貨已備好待發(fā)，金廣就去銀行辦理提款手續(xù)。匯票交出去了，銀行營業(yè)員就告訴他匯票是假的，匯票上的款項已于幾天前被人拿身份證提出。但是再到物資大廈找人，卻發(fā)現(xiàn)物資銷售公司已人去樓空。雖然金廣向當(dāng)?shù)毓矙C關(guān)報了案，但案情至今毫無進展。

在這無望的等待中，金廣覺得自己幾乎就要垮掉了，他盼著故鄉(xiāng)的公安機關(guān)來人，也好幫他協(xié)調(diào)關(guān)系。但是，金廣盼來的只是他這老實巴交的表舅。金廣想想自己不幸的遭遇就止不住渾身哆嗦。

表舅說：“云南省有多少事？昆明市有多少事？一百萬讓我聽著是個大數(shù)目，對你也是個大數(shù)目，可對于云南省，那是根牛毛。金廣，你不能因為云南省公安局沒有幫你追回你的一百萬你就認(rèn)為云南省沒好人。記住，金廣，除了那個詐騙團伙，云南省遍地都是好心人?？墒?，即使是詐騙團伙，也說不定摻著幾個呢。你就這么想好了，就當(dāng)那一百萬扶了貧。詐騙團伙窮得快要揭不開鍋了?！?/p>

金廣沒理由再哆嗦了。

金廣“撲哧”一聲笑了。金廣說：

“走，表舅，咱不在這兒住了。這家旅社跟詐騙團伙是串通一氣的，他們給詐騙團伙提供了我登記的身份證號碼。不然我就是讓他們看上二十遍匯票他們也不能把錢取出來。我們換一家旅社，然后我?guī)阍诶ッ魍嫱?，再然后，我們回家！?/p>

他們搬進蝴蝶泉賓館。

晚上金廣把表舅帶進了酒吧。

表舅很拘謹(jǐn)，在座位上一動不動。金廣忽然有了歪心思，就從吧臺叫了位小姐，吩咐小姐坐在表舅的身邊。表舅更不自在了，給他使眼色讓小姐走開，卻發(fā)現(xiàn)他的目光移開了。他在看不遠處一個座位上的人。他轉(zhuǎn)過臉，對小姐說：

“麻煩你呆會兒再來?！?/p>

小姐走了，表舅說：

“金廣，你可別再這樣胡鬧了。你再鬧我就回去了。”

金廣說：“表舅，你到那個座位上看看，那個人的眼窩里是不是長著一顆大痦子？”

表舅猛地意識到金廣發(fā)現(xiàn)情況了，便裝著無意地走了過去。

那人旁邊也有一位小姐，兩人摟抱著不小心把放在桌上的黑包弄掉了。

表舅彎腰幫那人拾起來，交給他。

那人問他：“你想做好事嗎？你想做好事我再弄下去你再拾起來。”又把包給弄下去了。

表舅就又拾起來。那人說：

“看來你真是做好事。你叫什么名字？”

表舅說：“我叫好人。”

那人笑著說：“做好事不留名。”

“我就叫好人。”

那人旁邊的女人說：“瞧那小樣兒，山東傻帽兒！”

“我原想著給你一百塊錢，現(xiàn)在看來你就是好人你肯定不要。”

表舅說：“對了，我不要。”走開了，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金廣身邊：

“那人眼窩里是有顆大痦子?！?/p>

金廣又哆嗦起來。金廣說：

“是這個人，他叫胡六合。”

表舅說：“你哆嗦什么？”

“我要去報警?！?/p>

“你哆嗦得太厲害了。”

“我得去報警。”

“你這么哆嗦怎么能行？”

表舅就看到胡六合起身跟那女人從酒吧出去了。表舅說：

“你別哆嗦了，咱不報警。你在這兒等著?！?/p>

表舅追了過去。他看見胡六合攜著女人進了電梯，看到電梯外面的數(shù)字在“7”上停了較長的時間。過了一會兒，表舅也乘上了電梯，在七樓走了出來。他敲遍了七樓的房門，都沒看到胡六合。

他開始向八樓走，忽然他聽到有人叫他：

“好人，你又想做好事嗎？你又想做好事就去外面給我買包藥。那藥的名字叫‘印度神丹。”

表舅到街上把藥買回來，正巧碰上金廣。金廣說：

“表舅，你讓我等這么長時間也不回來。你買的什么？”

拿過來一看就不禁笑了：

“你還想瞞我！”

表舅噓他一聲：

“你不要管，快去房間躺著，我不叫你就別出來?！?/p>

金廣納悶地看著他進電梯上去了。

表舅來到胡六合的房間，胡六合笑著說：

“你的腿倒是很快。剛才給你錢你不要，現(xiàn)在你說我給你什么好呢？”

表舅說：“你要是想謝謝我，就對我說一句‘你是個好心的人吧?！?/p>

“可你這是為難我，你想想這樣的話我胡六合能說得出口嗎？我要是相信你是真的，你想想我還會是那個胡六合嗎？”

床上的女人不耐煩地說：

“什么真的假的！掐他一把不就知道啦？”

表舅對胡六合說：“看上去你也是一個好心人?！?/p>

胡六合就笑出聲來?！拔疫@還是頭一次聽到有人對我這么說?！?/p>

床上的女人爬起來?！澳氵€笑，你是什么人自己還不知道？公安局?jǐn)滥阋话俅我矓赖弥?。我都看出來這傻帽在裝憨，肯定是誰派來的奸細(xì)?！?/p>

表舅說：“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爹就對我說，記住，我兒，何志有是個好心人。后來又說，綦建偉是個好心人。后來又說，史國華是個好心人，還有可憐的姑娘計鐵軍，還有一個只干了三個月理發(fā)店經(jīng)理的田加慶，還有姚繼生，還有臭胳肢窩的胡老師，還有表姐，小苗。

“歐陽玉明是不是，我爹沒說，我爹只說他也沒做過對不起人的事，你等我回去問問。

“我爹說，我兒，記住，他們是好心人，世上有好多好心人，你得報他們的恩。

“我爹帶我到街上做好事，給大嫂抱孩子，給老大娘拎包，給迷路的人指路。

“現(xiàn)在我爹老了，我爹腿上的筋斷了，是被剃頭刀割斷的?？晌覀冞€要上街做好事，我爹走不動，他就坐在輪椅里，看著我做好事。”

胡六合說：“那么，你要是認(rèn)為給我揉揉腳也是做好事，那你就跪下來給我揉揉吧。”

表舅就給他揉了。

胡六合說：“你給我撿包且不必說，給我買來印度神丹也罷了，可你又給我揉了腳，你知道這對你意味著什么嗎？這就意味著你今天走不掉了?！?/p>

表舅說：“我能看見你的人正拿著刀子站在賓館外面，可求你看在我為你做了三件好事的份上，答應(yīng)我一個要求，你要是想挑我的筋，就請你給我留一根，好讓我回去再伺候我爹，你要是想殺我，那就只聽我一句話吧。記住，今天給你撿包的，給你買春藥的，又給你揉了腳的，是一個從山東來的好心人?！?/p>

胡六合不禁擊掌：

“說得好！我已經(jīng)決定不怎么著你了?！?/p>

表舅就說：“你既有一顆好心，又是一個聰明人。可我還得告訴你一件事，我只是那位金廣先生的表舅，但我從小時候起就把他當(dāng)做我的兒子了?！?/p>

胡六合說：“我也告訴你，我胡六合也不是那么好說話的，我胡六合做事歷來有我胡六合的方式。那一百萬我不稀罕，你們很快就能拿到。但我有一個條件，這盒印度神丹是你買來的，你得當(dāng)著我的面吃了它！”

表舅看定了他手中的小盒子。

表舅接了過來，打開盒子，見里面是一個精致的小瓶。他又看了看胡六合，胡六合微笑著。他把小瓶放到嘴上，一仰脖子，就將神丹全吃了。

那女人驚叫一聲，跳到地上。

胡六合拉起她，從房間出去了。

第二天，金廣在房間里看到了呼呼沉睡的表舅。

床上凌亂不堪，好像昨天晚上有幾百個人在床上折騰過。

金廣驚異地抓起一條被單，輕輕蓋住表舅光溜溜的身子，悄悄走出去。

在他們返回的路上，表舅看到廣闊的原野里已是繁花盛開。

這算是他一生中感到最厲害的春天了。他想。

回到家里表舅就問老安子：

“爹，那位歐陽玉明是不是好心人？”

老安子說：“誰說不是呢？記住，我兒，歐陽玉明是好心人。我兒，你得去看看這些好人?！?/p>

兒子出去了?；貋砗?，老安子說：

“你看到他們沒有？”

“看過了?！薄翱催^何志有了嗎？”“看過了?！薄翱催^綦建偉了嗎？”“看過了?！薄翱催^史國華了嗎？”“看過了。”“看過計鐵軍了嗎？”“看過了?！?/p>

“你胡說！她死了。”

“對，我想起來了，她死了?！薄鞍?，一個二十五歲的女人。看過姚繼生了嗎？”“看過了?！薄澳菤W陽玉明呢？”“他當(dāng)勞保廠廠長了。”

“有一個人你也該去看看，她住在勝利油田豐收村。她是你娘。她叫楊春梅?！?/p>

“好吧，我去。”

當(dāng)初的923廠早就更名為勝利油田了。老安子的兒子又從家里走出去，但他哪里也沒去，他在外面呆了半天，又回來了。“你娘好吧。”“好著哩。”“這就好。記住，我兒，楊春梅……”“她是好心人吧?！薄笆堑?。”

金廣來了，金廣說：

“表舅，你別愁，我?guī)湍汩_個公司。”

表舅說：“我怎么會愁？”

“你自己開個公司吧，那一百萬我可以全借給你用?！?/p>

表舅說：“我不用你的錢。我爹很富，我爹給我的就夠我花了。我要開公司就開幫你催討三角債的討債公司。我爹給我的是一句話，記住，我爹說，世上有的是好心人?！?/p>

“看我表舅說的?！?/p>

“什么？”

“表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