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渡

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一詩家喻戶曉的程度，可以說創(chuàng)造了新詩閱讀和接受史上一個小小的奇跡，也打破了新詩不能記誦的魔咒。這首詩不僅流播眾口，而且被譜曲演唱，甚而被房地產(chǎn)廣告所引用。此詩問世不過二十年，而關(guān)于它的評論、賞析文章之多也許超過了新詩史上所有那些公認的名作。有趣的是，在這種廣泛、密集而又充滿熱情的閱讀中，這首只有十四行的詩至今仍然沒有向我們交出它全部的秘密，甚而對這首詩的意旨也沒有取得一致的意見。

在我看來，這首詩具有某種儀式的性質(zhì)——這是一個告別的儀式，詩人依次把他要交代的話告訴不同的對象。它的形式和口吻，確實非常像一份遺囑。某種程度上，它就是一份公開的遺書，而且比詩人自殺前所留下的那幾份散文遺書更能代表詩人的真實意思。在寫作后面那幾份散文遺書的時候，事實上，詩人已經(jīng)處于某種妄想狀態(tài)。因此，要研究詩人自殺的真實心理，與其研究后來的遺書，不如研究這首詩。先看標(biāo)題?！懊娉蠛?，春暖花開”：這里存在一個矛盾，“春暖花開”是一個塵世的、人間的景象，“大?！?則意味著一個敞開的空間。“大?！彼归_的這個空間是非物質(zhì)的、遠離塵世的，它總是把我們的目光引向遠方，引向無所有而涵容一切的天空，它所指向的是一種無限的精神?！懊娉蠛！?，就是面向無限，其結(jié)果必然背離“春暖花開”的人間景象。這一對矛盾語詞并置的結(jié)果，是把一個“春暖花開” 的塵世景象轉(zhuǎn)換成了精神的象征。接下來讓我們看詩歌的第一節(jié)：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游世界

從明天起，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這一節(jié)詩的說話對象是詩人自己。我們?nèi)绻J同這首詩是海子的遺書，這一節(jié)可以看作是詩人向自己告別，他要告別過去的我，進入一個新我。根據(jù)這首詩的性質(zhì)，我認為這個“明天”也許就是來生。這一節(jié)詩是詩人對來生的一種設(shè)計。那么，他是怎樣設(shè)計這個來生的呢？他說，“喂馬，劈柴，周游世界”，“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然后呢，“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顯然，詩人為自己設(shè)計的這個生活并不是一種塵世的生活，而是一種類似吟游詩人所過的生活，也就是他本人在今生所過的生活。許多人把這首詩當(dāng)作詩人和現(xiàn)實和解的一種努力，因此把“喂馬，劈柴，周游世界”，“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當(dāng)作詩人所向往的塵世生活的內(nèi)容，把詩人所說的“幸?！崩斫鉃閴m世的幸福。實際上，詩人在展望來生的時候，向往的依然是一種詩人的生活，他所說的幸福也依然是一種詩人的幸福。我認為，這一節(jié)所描寫的幸福的詩人的形象，實際上指示著肉身退場后，詩人希望呈現(xiàn)給讀者的自我形象。由于肉體的存在往往遮蔽了精神的光芒，這個理想的詩人形象只有在詩人的肉身隱去后，才能完全呈現(xiàn)出來。為了讓精神的存在顯現(xiàn)，肉身必須退場——這也可以說是詩人之死的另一個隱秘的動機。那么，這個形象實際上是一個死后重生的形象，復(fù)活的形象。詩人對自己的復(fù)活是有充分自信的。在另一首題為《祖國（或以夢為馬）》的詩里，他曾經(jīng)預(yù)言了自己的復(fù)活：“千年后如若我再生于祖國的河岸/千年后我再次擁有中國的稻田和周天子的雪山天馬踢踏/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我選擇永恒的事業(yè)”。在他最后寫下的那首《春天，十個海子》中，他說：“十個海子全部復(fù)活”。一個對復(fù)活如此充滿期待的詩人，一定不是一個絕望的人，也不會是一個不幸的人。與海子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戈麥的遺言。戈麥說：“逝去之后永不再來?！备犒溄^望，而海子并不絕望。事實也正如詩人所設(shè)想的那樣，在1989年3月26日之后，那個孤獨生活在昌平的“物質(zhì)的短暫情人”、一直評不上講師的貧窮的助教死去了、消失了，而那個“遠方的忠誠的兒子”、“以夢為馬的詩人”每年的這一天都以盛大的詩歌儀式在祖國各地復(fù)活，再生。廣言之，通過讀者的閱讀，詩人每時每刻都在復(fù)活，重生，也可以說，詩人時刻都在祖國大地上“喂馬，劈柴，周游世界”……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是理解這首詩關(guān)鍵的一行詩，所謂詩眼所在?！胺孔印焙汀按迩f”、“谷倉”、“麥地”一樣，是海子詩歌中一個重要的獨具象征意義的意象。早在1985年海子就寫過一首題為《房屋》的詩，詩中說：“愛情房屋溫情地坐著/遮蔽母親也遮蔽兒子//遮蔽你也遮蔽我”。在1987年的《重建家園》中，詩人又說：“生存無須洞察/大地自己呈現(xiàn)/用幸福也用痛苦/來重建家鄉(xiāng)的屋頂”。房子把我們和狂暴的自然隔離開來，為我們遮擋無情的風(fēng)雨，同時在它內(nèi)部建立起一種和諧的關(guān)系——愛情、親情、友情都在它的庇護下成長。它既是我們生存的基本保障，又為人性的培養(yǎng)、保存、提高提供空間。事實上，文明就是在房子里培養(yǎng)起來的，而房子外面則是生存的角斗場，鐵與火競逐的曠野。因此，房子問題是永遠是人生的大問題，也是社會的大問題?！胺孔印睂嶋H上是人類幸福的守護者；擁有房子，就意味著擁有人性的保障。當(dāng)然，這所“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房子，主要是一個精神的庇護所。這個精神的房子問題，對某些人來說，比那個有形的房子問題更重要。海子就是一個對精神的“房子”問題特別敏感的人。確切地說，“我有一所房子”的“房子”應(yīng)該是一本書。馬拉美說，世界的最佳歸宿是一本書。這話對詩人來說尤其恰如其分。另一位詩人布羅茨基說，寫詩實際上是一種死亡練習(xí)，促使詩人寫作的動機是“將他個人的文明、他自己的非語義學(xué)的統(tǒng)一體中某些特定的東西留存下來”[1]。海子正是把他全部生命的精華熔鑄在這樣一本不朽的書中了。在寫作這首詩的時候，詩人也許已經(jīng)意識到，這所精神的房子已經(jīng)接近竣工，該是他抽身離去的時候了。所以他說：“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旰蟮慕裉?，這本書正被無數(shù)的讀者捧讀，這意味著，這所房子現(xiàn)在為無數(shù)的人提供了精神上的庇護，也可以說是“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我們這些讀者就是精神上的寒士。在杜甫的詩中蓋起來的是那個有形的房子，但是海子要為我們建筑一所精神的廣廈，這就是海子以“以全身的血、土與靈魂”所創(chuàng)造的“永恒而又常新的太陽”。

下面是第二節(jié)：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這一節(jié)是向親人告別。在最后的時刻，詩人自然要對親人有所交代。那么，詩人要告訴親人什么呢？他說，我要告訴他們我的幸福。意思是，我在這個世界度過的一生是幸福的，你們不要因為我的離去而感到悲傷。這個幸福當(dāng)然是他作為詩人的幸福。也是我所謂“幸福的詩學(xué)”的幸福。我們前面已經(jīng)引用過詩人自己對這個幸福的描繪，那真當(dāng)?shù)闷稹伴W電”這個詞，強烈、耀眼、光芒四射。下面是最后一節(jié)：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上一節(jié)是向親人告別，這一節(jié)是詩人向山河（詩人所寄身的世界）和陌生人（也即每一個人）告別。對親人，他說自己是幸福的；對山河，他說要為它們?nèi)∫粋€溫暖的名字；對陌生人，他為他們真誠祝福。這一節(jié)詩也是全詩分量最重的一節(jié)，既表現(xiàn)了詩人對人世的留戀、惜別之情，更表現(xiàn)了詩人對愛的信念。這個即將告別塵世的人，他在最后時刻給塵世留下的是什么呢？是愛。詩人把他對愛人、對親人、對人類以至整個世界的愛帶到了最后。這首詩最令人感動的也就在這里。所以，與其把這首詩看作一封遺書，不如把它看作一封情書。對陌生人的祝福，既是愛的勝利，也是人性的勝利，同時也是詩的勝利。詩人對人世和他人的這種態(tài)度，和他對已經(jīng)分手的女友的態(tài)度是完全一致的。海子在自殺前的那個星期五見到了她初戀的女友，當(dāng)天晚上，海子與同事喝了很多酒，酒后大概講了一些當(dāng)年他倆戀愛期間的往事。醒后海子非常自責(zé)，覺得傷害了自己所愛的人，不能原諒自己。按照西川的說法，這成為導(dǎo)致他自殺的直接的導(dǎo)火索。這就是一往深情的詩人。這種一往深情在這首詩中就表現(xiàn)為詩人對世界的完全的、沒有保留的愛。盡管這個世界傷害過他，他在這個世界的生活在別人看來也是貧窮、孤獨、郁郁不得志，但他記住的只有愛，他給予這個世界的也只有愛。詩歌源于愛，也終于愛。海子一生所傾心鑄造的太陽，就是愛的太陽，奉獻和犧牲的太陽。所以，詩人說，“詩歌以太陽必將勝利”。潘知常先生意味深長地把海子稱為“愛的圣徒”，認為詩人以其對苦難的承擔(dān)和對愛的發(fā)現(xiàn)，“在沒有詩性的精神匱乏的荒原上”，為中國詩歌“開創(chuàng)了真正具有詩性的詩歌之路”。[2]這一觀點對我們理解海子的詩歌極富啟發(fā)意義。可惜，在闡釋本詩時，潘先生也把第一節(jié)詩理解為詩人對塵世幸福的向往，因而認為這首詩表達的是詩人的猶豫過程：“我這樣堅持愛，有沒有必要？我是不是也應(yīng)該有權(quán)利像普通人一樣，去自由地去快樂地生活？但他最終還是選擇了‘面朝大海，春暖花開”。[3]但在我看來，在這首詩里，詩人沒有絲毫猶豫，但始終選擇的是“永恒的事業(yè)”，始終以一種義無反顧地決絕“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正如上述探討所表明的：這首詩初看起來像是一首向往塵世生活的詩，細究一下，可以發(fā)現(xiàn)它是一首關(guān)于告別的詩，或者說關(guān)于死亡的詩。而進一步深究下去，我們發(fā)現(xiàn)死亡在這里不是指示終點，而是指示起點。實際上，這是一首關(guān)于復(fù)活和再生的詩，它是海子的“鳳凰涅磐”，也即詩歌和精神的浴火重生。因此，與其說這是一首關(guān)于絕望的詩，還不如說這是一首關(guān)于希望的詩。在傷感的訣別儀式背后，這首詩表現(xiàn)的卻是對于“詩歌以太陽必將勝利”的確信。

如此，我堅決認為，這是一首溫暖的詩，代表了詩人對世界、對人類最美好的祝福，正如詩人故鄉(xiāng)高河中學(xué)一位高二女生所說。讀這首詩，固然我們要透過表面的樂觀明朗看到背后詩人告別塵世的決心，但是進一步地，我們更要透過這一切，看到詩人對人類、對世界的深情和無條件、無保留的祝福。如果不能看到這一點，非要以深刻的名義把這首詩看作一首絕望的詩，那同樣是閱讀的失敗。最后，我愿意引用海子《詩學(xué)：一份提綱》中的一句話作為這篇文章的結(jié)束。這句話是：

“人類啊，此刻我是多么愛你！”[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