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才
節(jié)奏之于現(xiàn)代漢詩,是個問題嗎?本來不是。但一經(jīng)詢問,便成了問題。問題是人問出來的。為什么問?因為遇到了困難。節(jié)奏,就是我在寫作中切身遭遇到的困難。
以前,是意義的困難占據(jù)了我的詩學思考空間。比如,為什么寫?寫什么?怎樣才能寫出點什么?向著誰寫?語言表達是否天然追求意義?每一個漢字從其誕生那一刻起就同時面對“象形”和“寓意”嗎……這些問題,在我1990年去非洲之前,經(jīng)??M繞在我的心頭。意義的沉甸甸,壓得我年輕的身心有時喘不過氣來。意義感,是詩人特有的一種敏感,迫使其嘔心瀝血,把一個個漢字視同一滴滴心血。
在非洲西端的達喀爾,我得以平靜下來,因為遠離了激烈的中國現(xiàn)實和煩躁的詩歌現(xiàn)場。逐漸地,語言的困難吸引了我的目光和心智。索緒爾,尤其是拉康,令我關(guān)注語言的結(jié)構(gòu)和潛在能量。我注意到“語言”和“言語”的概念差異(在法文中,兩者的分界相當清晰)?!罢Z言”是一種總體描述,但具體到每一位寫作者,也就是個體生命嘴巴時時在用、腦子時時在想、心靈剎那敏悟的那些出聲或未出聲的話語,就是“言語”。詩人各有各的“言語”,但所有的“言語”河流都匯入同一個天空廣袤的“語言”大海。
于是,另一些問題,同寫作的困難相伴而生了。比如,語言究竟是如何在一個詩人的腦海和筆端“生成”一句句詩、一首首詩的血肉身體的?它是如何從靈魂的“無形”過渡到一首首詩的“有形”的?一首詩的可見要素是字、詞、句、段、篇?還是字里行間流動著的語氣、口吻、音調(diào)、色彩、體溫?離開了語言的有形血肉軀體,形而上地談論“一首偉大的詩”,除了空談,還會是什么呢?……語言,正是詩的本體。那么,語言的困難,也正是詩的本體的困難。
我越來越體會到“節(jié)奏”的重要。我把節(jié)奏視為新詩以來漢語詩歌寫作的本質(zhì)性特征。押韻一去,新詩在詩體上的尺度感頓失,散文化一直是令詩人兩難的頭痛問題,一方面它有“松開”的功效,另一方面它又有“散漫”的可憎。近年來的敘述“洪水”,終于使寫作一“瀉”千里:形散,神也散了!“口水”這一貶詞,無疑是一記警鐘。每一個當代詩人都應該有所內(nèi)省,因為“口水”式寫作已經(jīng)把詩歌對語言的要求降到歷史上最低的水準了!當詩失去其本身的“難度”時,一切句子(甭管分行不分行)都能混入到“詩句”的行列,那也就從根本上取消了“詩”。
我以為,自由詩是上了“自由”兩字的當。新詩又叫自由詩。但詩什么時候“自由”過?!自由,是指詩的精神,詩人對語言的探索和創(chuàng)造性妙用。只有詩人的心靈想象力和語言創(chuàng)造力同時抵達時,一首詩才可能是“自由”的。須知,詩的創(chuàng)造永遠與詩寫的困難相連。詩的困難越大,詩的自由也就越大,它們是成正比的。從來就不存在沒有“困難”的詩歌寫作。所以,比較而言,新詩比舊詩更難寫了,因為更難寫好。所以,必須重新把目光聚焦于詩的“困難”。
目前,詩的困難,就是節(jié)奏。詩歌寫作一直就是難的,甚至是難上加難的事情。難就難在對語言的要求,對節(jié)奏的要求。把一句話說活,是難的;把一句詩寫活,就更難。一句詩不是你想怎么寫就能怎么寫的,它取決于你和語言相遇時發(fā)生的那種活生生的關(guān)系。與一個人的表達愿望相比,語言總是別的東西。難在使用。誰都在使用語言,誰都想表達一點什么,但詩要求詩人在“活生生”的程度上妙用語言,使之生動、鮮活、富于意味。這種語言的工作,這種語言的勞動,其難度我們怎么設想都不會過分。
詩歌與小說、戲劇、散文等相比,也許只有一個“本質(zhì)”的區(qū)別:節(jié)奏。那么,小說和散文就沒有節(jié)奏嗎?有。但小說和散文的那種節(jié)奏,還不是詩歌的“節(jié)奏”,因為前者達不到后者必需具備的那種強度?!澳欠N強度”是什么?這必須結(jié)合語言和生命的關(guān)系來談。嚴格說來,一首真正的詩的節(jié)奏,總是與詩人的“生命呼吸”(有時自己都不察覺)有關(guān)。
當我說一首詩的節(jié)奏的時候,我是指我聽見了那首詩在“呼吸”。當然,它不是通過肉身的“一呼一吸”在呼吸,而是通過語言的“張力關(guān)系”在呼吸……小說和散文的節(jié)奏,離不開“敘事”本身,它是行文本身的一種起伏,是情節(jié)發(fā)展的各種轉(zhuǎn)折,一句話,它屈從于“敘事”本身。而一首詩的節(jié)奏,完全是這首詩的形式本身,是這首詩的“命根子”。
極端地說,正是語言節(jié)奏“生成”了一首詩的血肉之軀。拋棄了格律和韻腳的可見可聽的外在特征之后,人們憑什么說“這是一首詩”?只能憑語言節(jié)奏。節(jié)奏像氣血一樣,流貫在一首詩的全身,并且通過這首詩的意象力量,使這首詩的“意義”不光是它所寫出的,還喻示它未寫出的。一首詩的節(jié)奏同它的“意味”緊密地生長在一起,一句話,詩歌語言從本質(zhì)上說是一種隱喻語言。
當一句詩“敘述”什么的時候,實際上它仍然是一種“偽敘述”,仍然是對抒情的一種“奉獻”。說到戲劇,它是需要人去“演”的,它的節(jié)奏是演員和劇情相遇時的一種現(xiàn)場“說話”狀態(tài)。不管怎么說,“節(jié)奏”(甭管它是內(nèi)在的還是外在的)是一首詩的語言生命的呈現(xiàn)方式,也是一首詩存在下去的美學理由。
在我看來,不存在什么“語感寫作”。理由很簡單:光是沖著“語感”去寫作,不可能抵達詩歌。詩歌寫作就是詩歌寫作。古往今來,哪一首傳世之作沒有所謂的“語感”?!“語感”說到底,不是什么神秘之物,它總是同一首具體的詩“一起生成”。離開一首具體的詩去談“語感”,我認為沒有什么價值。但很不幸,這恰恰是目前詩界的狀況。語感,是詩人和語言在寫作實踐中活生生地相遇時才會產(chǎn)生的,它并不獨立于詩人對語言的具體運用。
語感總是個人的語感,也就是說,語感總是指向某一位詩人的寫作。不存在一個籠統(tǒng)的、對什么詩人都有效的“語感”。瞧吧,語感必須“有效”:產(chǎn)生詩的效果!從詩學角度看,語感是指一個詩人對語言的敏感性。一個詩人必須有對“語感”的意識,然后才能產(chǎn)生所謂的語感。語感離不開一個詩人的個性、生長、地理、氣候以及言語氛圍等等足以影響“語感”的因素。語感值得強調(diào),因為它是對語言個性的強調(diào)。中國詩人的寫作,在幾十年的政治話語壓迫下,對語言的使用已經(jīng)失去了最起碼的個性。如果曾經(jīng)有過“語感寫作”,那么我希望它是對這種“無個性”的可悲寫作狀態(tài)的一種反抗。語感語感,一定是對語言的最直接的敏感。它只能體現(xiàn)于對語言的使用,即“言語”之中。
詩到現(xiàn)代,一個大的突破,就是讓“形式”找到了新的意義。古體詩的“形式”,可以就整個詩體而言,而現(xiàn)代詩呢,“形式”只在每一首具體的詩中,甚至可以極端地說,“形式”就是每一首現(xiàn)代詩本身。這“形式”,同上面論及的“節(jié)奏”,其實是一體兩面。
新詩不押韻為什么還可以是詩呢?因為新詩就是為了打破押韻,但不是為了打破而打破,而是因為它變成了一種必須打破的外在束縛,因為押韻本身作為詩藝也已經(jīng)爛熟到了必須被“新詩的語言表達需要”拋棄的地步!新詩的“新”,就是不押韻,或者說押不押韻,對新詩變得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是節(jié)奏。
節(jié)奏產(chǎn)生于詩人在每一首詩中對語言的妙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