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尚龍
事實證明,音樂無法自學成才,卻足以自學成為欣賞者。我所有的音樂常識幾乎都來自于此,這些常識足以去聽任何一場音樂會,足以和任何一個非音樂專業(yè)的人煮酒談音樂,足以在交往上、文章里、講座中像是不經(jīng)意卻是很竊喜地流露。如果從更加深厚的的意義上來說,古典音樂是一種更高層次的文化陶醉,心情好或者心情不好,都可以在你所熟悉的某一部音樂作品中找到烘托或者慰藉。
應該是三十年前的時候,全社會還沉浸在《年輕的朋友來相會》高亢嘹亮歌聲之中,至多也就是《溜冰圓舞曲》的華爾茲三拍子中,有人請我看歌劇《蝴蝶夫人》。邀請者,四十多歲,是一家醫(yī)院的主任醫(yī)生,經(jīng)常上飯店吃飯,看電影,還喜歡跳舞,算是很懂經(jīng)的了。他大約還以為我是一個懂歌劇、喜歡歌劇的人。我不懂,在此之前,我概念中的歌劇就是《江姐》、《洪湖赤衛(wèi)隊》,完全不知道西方歌劇,也不知道《蝴蝶夫人》,卻是被文化虛榮心擊中軟肋,就這么去了。
蘭心劇場,那時還是上海藝術劇場,上海人習慣叫做“上藝”,就像現(xiàn)在東方藝術中心的簡稱是“東藝”一樣。座位極好,第一排居中。主演是黃?;?。當然是上海歌劇院的版本,當時還根本沒有國外歌劇院的商業(yè)演出。大幕拉開,我才明白,歌劇的陌生遠遠在我的想象之外,怎么不說話的,連一句問候都是唱出來的。很多年之后,我知道了《蝴蝶夫人》是大歌劇,就是從頭唱到底,有說有唱的是輕歌劇,比如《蝙蝠》;我知道了《晴朗的一天》是極其經(jīng)典的詠嘆調(diào)。也是很多年之后,我每一次說起我看過黃保慧的蝴蝶夫人,很多人都會贊嘆我在那么遙遠的年代就有那么高雅的藝術情趣,即便連專業(yè)人士都會羨慕,稱這是中國最美的蝴蝶夫人。于我來說,當巧巧桑在詠嘆“晴朗的一天”的時候,我卻是度過了極其無聊的一晚。散場后,同道的幾個朋友余興未盡,還在回味舞臺上的細節(jié),他們都是對能夠享受到文革后第一場西方歌劇欣喜,我只能哼哼哈哈地點頭,算是認同他們。
如果那一個晚上算是我的古典音樂藝術啟蒙之夜,那么,是蠻痛苦的。如果那一晚是我只身在場,我一定會提早退場,并且,或許也就至今不懂、反感古典音樂。
那時候我才二十幾歲,有充分的理由可以不懂也不喜歡西方歌劇乃至古典音樂,猶如當下也不必苛求青年人要放棄對流行音樂的喜歡而去追求古典音樂一樣??偸菚腥藦南矚g流行音樂跨界到喜歡古典音樂,也總是有人,甚至是更多人,一生不懂古典音樂。這一定不是過錯,也不影響很多人的草根一生,那一些長壽村的老人,連字都認得不多,沒有古典音樂的熏陶,照樣安詳一生;只是當一個人有了文化、追求文化的時候,古典音樂才會是必不可少的一堂文化課。
幸好我也算是一個有文化追求的人,也必須承認,那一個“晴朗的一天”的晚上,對我的虛榮心是一次鳳凰涅槃式的沉重打擊——除非藝術天才,很多人的藝術修養(yǎng)的形成,都與虛榮心的培養(yǎng)和滿足有關。就是在那一個痛苦而無聊的晚上過后,我決計尋找我的“晴朗的一天”。有一個忘年交的朋友告訴我,上海電臺790每天晚上10點到11點,有一檔外國古典音樂節(jié)目,只要你堅持聽,一定會喜歡。如果沒有那晚“晴朗的一天”,我肯定不會去聽這種節(jié)目,更不會堅持聽下去。
三十年前的廣播,有中波有短波,卻還沒有立體聲,聽美國之音的人遠勝于聽古典音樂——聽美國之音可以作為吹牛的談資,聽古典音樂幾乎沒有任何人的共鳴。就是在那一個時間那一個波段,我開始強迫自己去聽那一些與我的耳膜極其生疏的一個個音符連接起來的聲音。好在那時候雖然沒有立體聲,也沒有卡拉OK,沒有歌星,沒有宵夜,晚上10點似乎就是應該在家里,用一個耳機——還只有單身道單耳的耳機,我再也想不起來,我的哪一只耳朵享受了“春江水暖鴨先知”的殊榮:這一檔節(jié)目,有音樂,有常識,固然聽不出來交響樂團的感覺,但是用來記住旋律記住作曲家、指揮、鋼琴家,是一樣的。
事實證明,音樂無法自學成才,卻足以自學成為欣賞者。我所有的音樂常識幾乎都來自于此,這些常識足以去聽任何一場音樂會,足以和任何一個非音樂專業(yè)的人煮酒談音樂,足以在交往上、文章里、講座中像是不經(jīng)意卻是很竊喜地流露。好幾年前,央視不知怎么地很人來瘋地播《沃爾塔瓦河》,我會對朋友說,這是斯美塔那的作品,捷克人;捷克還有一個偉大的作曲家德沃夏克,他的代表作是《自新大陸》,其中第二樂章……當然,如果從更加深厚的意義上來說,古典音樂是一種更高層次的文化陶醉,心情好或者心情不好,都可以在你所熟悉的某一部音樂作品中找到烘托或者慰藉。
有關古典音樂和流行歌曲的區(qū)別,一直是一個超出音樂領域的問題。很多人稱古典音樂為高雅藝術,那么流行音樂就變成不高雅藝術,這實在是種不高雅的觀點。流行音樂歌曲照樣可以高雅,像周杰倫的《聽媽媽的話》,從作曲到作詞到演唱,說不定將成為日后的經(jīng)典。流行樂曲是依憑年輕的心理生理去共鳴的,是荷爾蒙催發(fā)的精神寄托。古典音樂也有荷爾蒙的成分,莫扎特36歲黯然離世,他的作品必然有荷爾蒙的催情。這就是為什么小孩子一到青春期自然熱衷流行,青年人步入中年就漸漸記不住歌星和歌曲,這一條精神曲線的背面恰是一條荷爾蒙的生理曲線。古典音樂可以終身汲取,不僅是它的荷爾蒙,更在于深層次的人文內(nèi)涵,而人文內(nèi)涵是課堂,需要像學生一樣去學習去領悟;古典音樂也會共鳴,它的共鳴不是年齡,而是人生。如果一定要將兩者相比,流行音樂是中學,古典音樂是大學。因為喜歡古典音樂的人,差不多都曾經(jīng)喜歡流行音樂,從這一點上來說,這也是一個人對音樂天性的敏感。
這么說來,有過三十年前在“上藝”看黃?;鄣摹昂蛉恕苯?jīng)歷的人,也算得上是有音樂細胞的吧,更算得上是骨灰級的古典音樂愛好者。當然,僅愛好而已。